25、卒子冤魂

中华门是古城南京的正南门。出了城门,再向南几公里就是雨花台。而中华门瓮城是南京乃至全国保存得较好的古代瓮城。瓮城,顾名思义,就是像“瓮子”一样的城池,它是军事防御设施。敌人进了“瓮子”,守军一关瓮门,再在暗堡和瓮城上方施以刀枪箭矢、砖石火炮,敌人只能束手就擒或坐以待毙。而这样的防守就如“食中捉鳌”一样,故名“瓮城”。

3月28日上午8点多钟,瓮城门口渐渐有了些声息。进出的人越来越多,两个值守城门的士兵忙着盘问检查。士兵的身后,是一间值班室。

一辆黄包车在城门口停下来。

孙英莲提着一只竹篮子,里面有些糕点、馒头,阿芳拎着一些果品和冥纸,分别从黄包车两侧走下来。两人整了整衣襟,向瓮城门口走来。

“站住!”士兵说道。

“长官,我们到瓦片坳去。”孙英莲说。

“去干什么?”年轻的士兵横着枪。

“去祭奠一下我哥哥。”孙英莲边说边将臂弯下的竹篮朝向士兵。

孙英平牺牲后,由于城防营把战死的人全都就地掩埋,阿芳和孙英莲只得在瓦片坳悄悄地给他立了一个空冢。

那个士兵一见姑嫂俩哀愁的面容和携带的祭品,用手在鼻孔前扇了一下,说:“走吧。”心里嘀咕道,“晦气,一大早刚接班,就碰到这么个事。”

孙英莲和阿芳向幽暗的拱顶城门洞走去。

“等等!”对面的一个士兵用枪拦住了她们。这个士兵年龄较大,显得很老练。

“长官,你这是……刚才他都问过了……”孙英莲微微转了一下身子,将竹篮朝向那个年轻的士兵,意思是那个士兵已经检查过了。

“死者是你什么人?”他冷冷地问道。

“我哥哥。”

“你呢?”他又对阿芳说。

“是我……丈夫。”阿芳悲戚地说。

士兵打量了一下二人,满腹狐疑。

“火。”这个士兵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个字,并向阿芳伸出右手。

阿芳一时不解,目光转向孙英莲。

士兵又将手伸向孙英莲。

“什么火?”孙英莲问道。此时她已经感觉不妙。

昨晚,郑少青将微缩胶卷交给她们后,按三人的心情,恨不得当晚就出城到牛首山北麓钱书记的住处,尽快把情报送出去。可他们考虑到晚上城门已经关了,没法出去,即使叫开城门,也很容易出问题。因为那个时候没什么人出城,可她们却急于要出城,必然会引起城门守卫的严格盘查,风险太大。这也是十三天前孙英莲没有在当晚及时送出屠杀情报的原因。那天,也就是3月15日夜晚,孙英莲在烟酒店接到“账房先生”——代号“深剑”的潜伏者送来的密写情报,她只能在第二天凌晨送出去,原因是一样的。

再说昨晚。郑少青和孙英莲、阿芳商量了安全送出情报的方法,就离开了“莫愁烟酒店”。郑少青走后,姑嫂俩买了些果品馒头。回到家里,孙英莲挑了一个馒头,小心地在底部挖开蚕豆大的洞眼,又将微缩胶卷用塑料薄膜包好,放入馒头洞眼里,再将馒头封好……

她们觉得这样做是比较妥当的,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碰别人家的祭品馒头!

而她们之所以没有在今天凌晨尽快送出情报,一是考虑到凌晨时分进出城门的人太少,城门守卫的检查相对来说要仔细一点;二是,大清早就出门祭奠,不合常理。所以,她们选择了上午8点多钟开始出城……

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但还是遇到了根本没有想到的事!

就在孙英莲的大脑高速运转,并问那个士兵“什么火”的时候,只听那个士兵又跟了一句:“洋火,或者打火机。”

孙英莲的大脑轰的一下,她立即明白了士兵问她们“火”的含义!可是,她不能马上解释!那等于把自己最担心的事告诉敌人!

“你要这个干什么?”孙英莲明知故问。

“你只管给火就行了。洋火,或者打火机。”士兵继续催促,面无表情。

“我没带火,我又不抽烟。”孙英莲在这几句话的应答中,已争取到了思考的时间,并想好了对策。

“呵呵呵。”士兵笑起来,为他的智慧而笑。“你祭奠你哥哥,不带火,怎么祭奠?”他望着阿芳手中提的一捆冥纸。

阿芳吓出了一身汗!是啊,怎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呢?

这个士兵之所以怀疑孙英莲和阿芳,是有他的理由的。姑嫂俩一下黄包车,就被他的目光盯上了。原因是二人都是妙龄女子,步伐却没有扭捏之态,而是透出一股英气。待到二人走近,他发现她们的脸上虽有些悲戚,但却难掩眉宇间的干练和警惕。在他的伙伴盘问姑嫂俩的时候,他就在心里算计着如何让她们露出破绽。

“看她们准备得这么周到,如果真是去祭奠的,应该会带火;如果是假的,她们就不会带火。原因很简单,她们压根儿就没有打算烧冥纸!如果她们是男人,则另当别论。因为男的常会随身带火;而女的,没有特别的事情,谁会出门带火呢?跟她们要火,虽不能完全确认,但可以看出一点苗头。说不定她们一心虚,就能抓个嫌犯,立个功……”

孙英莲和阿芳确实在瓦片坳给孙英平立了个空冢,但她们并没有打算马上就去祭奠英魂。现在,她们要尽快送出重要情报!回来后,再根据情况,去给孙英平烧点冥币。

“你说呀,你们不带火,怎么祭奠死者啊?”

“你真会多管闲事。我们不能出城去买吗?”孙英莲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是,城外卖洋火的不多啊,你不怕为了买一盒洋火多绕路,耽搁时间?你们做事也太不……两个人都想不到这点事?”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我们就到城外买!嫂子,我们走!”

“不行!你要接受我们的检查!搜身检查。”

“你……你要干什么?你还是人吗?”

“放心,不是我搜身。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们跟我来,没有问题马上走人。”值守士兵边说边用枪将孙英莲和阿芳逼进值班室。

二人无奈,强行逃跑是愚蠢的。她们只得镇定自己,不让恐慌流露出来。

屋内有一个女兵,正坐在椅子上看书。

“叶翠,检查一下她们两个。仔细点。”士兵说完,就带上门出去了。

叶翠打量了一眼孙英莲和阿芳。当她看到两人手提的东西,就皱了皱眉头,老不情愿地放下书,问了两句,就开始把手伸向孙英莲的身上……

瓮城门口斜对面的小巷内,三个便衣紧贴在墙边。

“组长,要不要干掉他们?”一个便衣小声地问道。

组长就是杭苏,他按照杜林甫的计划,带着小组成员一路尾随“保护”孙英莲和阿芳。

“等一等。尽量不要弄出动静。”杭苏简单地说道。他的想法是,如果孙英莲闯过这一关就更好,如果闯不过去,再下手不迟。

杭苏曾经考虑过建议杜林甫协调城防营,让十二道城门的值守人员这几天放松检查,或假意盘查一番后放行。可是,这样做会使其它的共产党分子进出自如,而且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如果把行动计划告诉城防人员,消息传播面太广,也肯定不行。所以,杭苏放弃了自己的建议,只按原计划秘密行动。

“你们听我的命令!尽量不开枪!”杭苏拿出组长的架势,黑着脸说道。

“是!”

杭苏命令小组成员尽量不开枪是有他的考虑的。因为他知道,偌大的中华门,不可能只有两个士兵值守,至少一个班的士兵驻扎在城门附近的某个房子里。如果贸然开枪,情势就不好控制了。

叶翠在孙英莲和阿芳身上一番检查后,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本想翻翻篮子里的祭品,可转念一想,太不吉利了,就挥挥手说道:“走吧走吧。”说完又拿起那本书。

孙英莲暗自松了一口气,走出值守室,往瓷城门洞而去。

门洞内的人行通道是砖头铺成的,并不十分平整,砖与砖的连接处有点高低不一。

那个年龄大一点的士兵看着二人的背影,还是疑惑未消的样子。

经过刚才这一番盘查,两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此时,孙英莲步伐从容地走在瓮城内的砖道上,毕竟她老练一些。可是阿芳还没有完全消除紧张,步子有些急促,一不小心,竟然被高低不平的砖道绊了一个跟跄。

篮子里的几个水果、馒头滚落在地上。

二人赶紧弯腰捡拾。

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士兵眯起眼睛看着这一切。

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连忙端着枪冲过来,边跑边喊:“不要动,让我检查一下东西。”

孙英莲和阿芳连忙检起馒头,水果也不要了,迅速向南奔去。

“干掉他们!”杭苏发出了命令,腮帮上的咬合肌一隐一现。

三人立即戴上黑色的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随即如一阵旋风,向瓮城内飞奔而来。

“站住!”那个年轻的士兵见此情景,又惊又惑,马上意识到来者不善,刚要拉动枪栓,却见一道白光朝自己飞来。那道光闪着寒气,迅捷而凌厉,他根本来不及躲避,只感到胸口一阵冰凉,一把雪亮的匕首直插心脏。士兵只发出“呜”的一声,就倒在地。

与此同时,那个幻想立功的士兵在瓮城内追赶孙英莲、阿芳,边追边喊:“站住!再不站住我就开枪了!”

杭苏从腰间拔出利刃,对准那个士兵,手在空中迅速划出一道弧线,那柄利刃发出“嘶嘶”的声音,如闪电一样直向士兵刺去。眨眼之间,匕首硬生生嵌入士兵的后腰。士兵惨叫一声,转过身子,正要开枪还击,另一个便衣又甩出一柄匕首,插入他的胸前。

士兵一命呜呼。

叶翠觉察到了门口的动静,她连忙放下书,推开值守室的门,刚走了几步,就发现城门口倒毙的士兵,她立即拔出枪,正要示警,只见瓮城内有三个蒙面人正掩护着刚才接受检查的两个女人向南狂奔。她情知不妙,对准最后面的那个蒙面人准确扣动扳机。

“砰!”

蒙面人应声倒地。

杭苏听见枪响,连忙掉头,与此同时,他以闪电般的速度抽出手枪,在身体还没有完全正面朝向叶翠的时候就迅速一击!

子弹在一瞬间抵达叶翠的心脏。叶翠颓然仆倒。

“快跑!”杭苏拼命大喊。

他知道,枪一响,其它守门士兵马上就会追赶过来。

四个人一起向南狂奔而去。

“不要走大道!跟我来!”杭苏喘着粗气说道。

他回身望了一下,追兵还没有出现在视线之内,身后只有几个农夫模样的人,躲得离他们远远的。

杭苏一把拉过孙英莲钻进路边的油菜花田里,另一个蒙面人也拖着阿芳猫腰跟了进去。

转眼之间,四个人消失在半人高的油菜花田里,犹如消失在一大片金黄色的海洋中。

油菜花粉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脸膛上、面罩上、衣服上,还有枪管上、馒头上……

约莫一支烟工夫,四个人在油菜田的深处停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孙英莲气喘吁吁地问杭苏。

“不要问这个。我只能告诉你,我们奉命保护你。”杭苏的声音有点沉闷,因为面罩只在眼睛部位挖了两个孔洞,嘴巴发出的气流声被黑面罩挡住了。

“奉谁的命令?”孙英莲还不甘心,盯着面罩后的那双眼睛。她觉得那双眼睛幽幽的,深不可测。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不必再问了。”

“那你为什么保护我们?”

“不清楚。只要把你护送出城,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其它事,我们确实不知,也不问。我们只管执行。”杭苏嗡嗡地说道。

“那好。谢谢你们了。还牺牲了一名同志。”孙英莲伤感而内疚地说。

“不必难过。我们每一个人都随时会牺牲,也随时准备牺牲。”杭苏说:“不要再说了,马上走,出了这油菜田,你们就安全了。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你们自己走吧,我们要回去了。”

“好的。谢谢你们。”

孙英莲伸出手,和杭苏用力握了一下,随即各奔东西。

孙英莲、阿芳出了油菜田,扔掉了多余的东西,一人揣了一个馒头,直向牛首山北麓而来。

油菜花田里,杭苏扯掉了面罩,又把外衣、外裤脱下,反过来重新穿在身上,他立时像变了一个人,因为衣服的颜色和款式都和刚才大不一样。另一个人也跟他一样,扯下面罩,反穿外衣。

“还要继续跟!还要不能让她们发现!”杭苏发出了指令。

“是!组长!”

孙英莲、阿芳找到了钱书记,只说明了有重要情报要送交上级党组织,并未说是什么情报。钱书记略一思索,就决定亲自和孙英莲、阿芳一起将情报送往江北,并带三名机智勇敢的游击队员同行保护。因为,他知道江北党组织的情况,而且认识方向晖,最近还有过两次电报联系。而上海党组织的情况,他并不十分了解。

六个人草草吃了午饭,沿着小路溯江而行三四公里,在一个渡口找到自己的同志,然后共乘一个木船,往江北进发。

船身越来越小,不一会儿就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浩渺江波之中。

此时,渡口南岸的一片芦苇丛中,站起两个身影。一个是杭苏,另一个是他的小组成员。

杭苏手指对岸,说道:“他们应该到江北了。我们圆满完成了任务。现在回去复命!”

当天下午4点左右,杭苏兴冲冲地回到了保密局特情报处,直接走进了小红楼。

“处座在上面吗?”他站在晓露的门口问道。

“在。”晓露答道。

“我上去一下。”

“哦。”

杭苏向楼梯口走去。当他走到郑少青办公室门口时,看见门关着,窗帘没有拉,里面的灯光从窗子透出来。他知道郑少青此时正在办公室,就不出声地冷笑了一下,然后上了二楼。

“咚咚。”杭苏敲了两下门。

“进来。”杜林甫在里面说道。

杭苏推开门,进到里面,又将门反锁上。杜林甫抬起头,一看杭苏脸上的表情,就基本明白事情如何了。杭苏笑着说:“报告处座,托您的洪福,事情成功了。”

“很好,很好。我没有看错人。我会为你请功的。你应该知道的,你很快会取代他成为副处长。”杜林甫用右手食指点了点地板,他是指楼下的郑少青。

“谢谢处座栽培。”

“把详细情况和我说说。”

于是杭苏将跟踪及“护送”的整个情况向杜林甫汇报了一遍。

“小组损失了一个弟兄。另外,城防营也死了三个士兵。”最后,杭苏补充道。

“哦。”杜林甫略感悲伤的样子,随后说道,“做我们这一行的,难免有牺牲……你这两天要继续盯着他,不要让他跑了。至于如何处理他,我自有安排,你不要乱动,只要不让他从你的视线中消失就行了。”

“处座放心,我决不会失手。今天我跟踪那两个女的时候,就已经另外安排小组弟兄盯着他了。”

“好的。大事已成,你先到办公室歇一会儿。有事我再叫你。”

“好的。”杭苏说完离开了杜林甫的办公室。

杭苏刚走了十分钟光景,谈岳进来了。

“处座,上峰来电。”谈岳打开文件夹,将解密后的电文递上,同时,将电文收阅簿放在杜林甫面前,意思是让杜林甫看完电文在簿子上签字。

“念!”杜林甫往椅背上一仰,半躺着命令道。

谈岳一愣。杜林甫很少这样。他是一个十分勤勉的人,以往来了电文,无论是冯儒、谈岳送来的重要电文,还是晓露转交的电文,他都亲自阅读,有时甚至将电文留下,细细琢磨其中的意思。他在其它方面常和下属耍一些上司的派头,但很少在阅读电文上这么做。今天这个例外,实在是由于心情极度良好所致。连续十来天的超强度工作、超强度刺激,还有接二连三的收获让他沉醉在兴奋之中。密遣“观音”、处决政治犯、伏击游击队、审讯陈言、除掉冯儒、发现郑少青的疑点、设计“逆用”情报等,都让他体会到了一个特工首领的成就感。而一刻钟前杭苏带来的好消息更让他看到了勋章、晋升、鲜花、金钱、美女在不远处向他频频招手。他感到自己很快就不是一个特情处处长了,因此,他的威仪感油然而生,他觉得让谈岳念电文、自己听电文更契合他目前的状态。

“好的。”谈岳将刚刚放在桌上的电文又拿到自己的手中,目视电文,清了一下嗓子,毕恭毕敬地念道:

“林甫:速电告‘逆用’进展,并及时汇报后续情形。此计甚妙,实关乎江防大计、党国命运。希严密布署,万不可百密一疏,泄露天机,以致功败垂成,贻误党国。切切!一号。”

谈岳念完,望着杜林甫,等待他的指示。

杜林甫半闭着眼睛听完了电文。当他听到“此计甚妙”时,他把得意掩抑在内心深处,可是后面的几句话使他刚刚膨胀的威仪稍稍冷却下来。

“处座。要不,我先将电文放在这里,你签个字。”谈岳见杜林甫还没睁开眼睛,就提醒道。

杜林甫闻言,睁开眼,直起腰,拿起桌上的钢笔,在簿子上签下了潇洒的名字。

谈岳拿起电文登记簿,走到门口,拉开门,正准备往楼下走去。

“等等,谈岳。”却听杜林甫叫住了他。

“处座,什么事?”谈岳回过头,问道。

“进来说。”杜林甫有些不满。

谈岳又进了办公室,并带上门。

“反锁上!”这一次杜林甫的声音带了些斥喝。

谈岳反锁上门,诚惶诚恐地站在杜林甫的对面。

“记下回电。”

“是!”

谈岳打开文件夹,拧开笔帽,静候电文。

杜林甫以从容的语速,口授道:

“‘一号’钧鉴:‘俭电’敬悉,其中训示,卑职谨记。至于‘逆用’计划,现已全部且圆满完成,殊无泄漏,诚请钧座放心于一万。杜。”

所谓“俭电”,是“二十八日”在电文中的一种表示方法,它是以古诗“韵目”代替发电日期,简称“韵目代日”。如用“东”韵表示“初一”、“马”韵表示“二十一日”……这是因为电报业务刚刚在我国兴起时,民用及商用电报的收发费用非常昂贵。按字论价,所以节约用字显得很重要,国人就发明了这种新的纪日办法——用“地支”代替月份,用“韵目”代替日期。而在政治、军事等秘密通信领域采用这种“韵目代日”法,既可以提高效率,也便于加密。这种方法一直通行于21世纪前半叶。比较有名的,如“皖南事变”时的“艳电”、“皓电”,还有“马日事变”“文夕大火”等,其中的“艳”、“暗”、“马”等都是“韵目代日”。

谈岳听到杜林甫嘴里蹦出一个干脆利落的“杜”字,知道电文口授完了,于是合上文件夹,说道:“处座的电文简明扼要、文采斐然,卑职实在佩服。如果没有其它事,我现在就去加密发送。”

“好的。你去吧。”

不知怎么的,杜林甫说这几个字的时候,竟颓然无力,还有点伤感,全然没有刚才口授电文时的果断睿智、字字铿锵。

杜林甫坐在办公室沉思着,脸上有些冷漠,又有些哀愁,还有一点痛苦和沧桑。他慢慢拿起桌上的“俭电”,看了又看。许久,才放回到桌上。

他点了一根香烟,再次躺靠在椅子上,只不过这一次他躺得更厉害了,精瘦的身体几乎是塌陷在宽大的旋转椅子里。

几支烟过后,办公室内充塞着浓烈而呛人的气味。在腾腾的烟雾中,杜林甫缓慢地拿起电话:“喂,是杭苏吗?”

“是。”

“杜林甫。”

“处座有什么吩咐?”

“你过来一下。马上!”杜林甫平静地说完,然后摁了一下话筒接触器,又拨了一个电话,“我是杜林甫。你是谁?”

“处座,我是谈岳。”

“哦,密电发出去了吗?”

“刚刚发出去。”

“好,效率很高,我很高兴!嗯,你在5点钟过来一下,我想慰劳一下你和杭苏。”

“谢谢处座。”

“咔嗒。”杜林甫轻轻地挂了电话,随后又仰倒在椅子里,叹了一口气。

片刻之后,杭苏进来了。

“一会儿,你和我去趟明孝陵。”杜林甫的声调很平缓,几乎没有高低变化。

“同去的还有谈岳。”杜林甫只说了半句,又停了下来,好像很吃力的样子。

杭苏有点不解。怎么突然想到去明孝陵?去干什么?但他不好多问,只是“哦”了一声,眼睛盯着杜林甫,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端倪。

“谈岳是个好人,也很优秀,只是……”杜林甫说到这里,站起来,走到沙发边,紧挨着杭苏坐下,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了几句话。声音很轻、很细、很无力,像一些喃喃的梦呓。

可是,这样的话在杭苏听来,却犹如一声闷雷,砸在他的心上。

他愣住了。随即他的心里刮起狂风,下起暴雨。

杜林甫紧盯着杭苏,目光像鹰隼眼里射出的锐利之剑。

杭苏不敢再与这样的目光对视,他站起身,用坚决的语气说道:“请处座放心。我会克服我以前的弱点,完成您的任务。”

“我知道你已堪大任。”杜林甫也站起来,拍拍杭苏的肩膀。

“当——”

花几旁的自鸣钟敲了起来,不紧不慢地敲了五下。

杜林甫和杭苏都默不做声。

“咚咚咚。”有人叩门。

“进来。”

谈岳走进来,脸上有一丝淡淡的喜悦。

“走吧。”杜林甫从沙发上站起身,并向门口走去。

谈岳和杭苏紧随其后。

漆黑铮亮的GM轿车沿着中山路向东平稳地滑行。夕阳透过路边梧桐叶的缝隙,将它斑斓的余晖洒在光亮的车身上。建筑、行人、树影……向车后徐徐退去。

杭苏手握方向盘,杜林甫和谈岳坐在后排。

GM轿车的性能很好,尤其是它的减震系统非常柔和,而且减震系数很大。当车轮碾过不平的路面或障碍物时,车身起伏的幅度虽然很大,但整个过程是非常轻柔而平滑的,人坐在里面决没有因颠簸而带来任何不适。相反,这样的颠簸起伏会给驾乘人员带来愉悦和享受,犹如坐在轻轻摇曳的浪花上。如此感觉会让人产生雍容的气度和领袖的幻觉……

现在,谈岳就真切地体会到了GM性能优越的减震系统给他带来的心理体验。

他知道,自己在杜林甫的“逆用”行动中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他按照杜林甫的安排,在郑少青到机要科寻找“密钥”时,巧妙地“配合”郑少青找到了《唐诗三百首赏析》,也就是他们曾经用过、现已作废的电报密钥。当时,谈岳还不明白杜林甫究竟为什么这么做,只猜测到和密电有关,因为这是电文密钥。而当他在一小时前收到“一号”发来的密电,他才知道他精明的上司——杜林甫在实施一个与江防计划有关的、事关党国安危的“逆用”行动;在听到杜林甫的口授电文后,他更知道这个“逆用”行动已经圆满地实施完毕!

谈岳明白,杜林甫、“一号”、还有其它人,甚至包括自己,联合起来让郑少青顺利谍取了一个伪造的“长江防御计划”!

“我是有功的。不知道杜某人如何搞劳我?”谈岳在心里说。

“谈岳,今年多大了?”杜林甫亲切地问。

“27。”

“哦,个人大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呵呵。谢谢处座关心。还是没什么头绪。您是知道的,在栖霞电训班的时候,我和汪碧茹谈恋爱,纪律不允许。现在,哎……不说了……”

此时,在谈岳的脑海中,两个女人的笑容交替闪现——有些丰腴的汪碧茹、玲珑清秀的何芳琳。在他看来,汪碧茹是一朵牡丹,或者海棠,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但她的心已经被那个可恶的郑少青夺走了;何芳琳是一朵出水莲荷,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她,可是,自从那晚她送给自己一个核桃念珠,还丢给他一个哀婉的眼神后,他就无法在心里抹掉何芳琳的身影了!尤其是那个眼神,让他动容,让他感受到了被一个姑娘深深爱慕的滋味。可是,她却不知所踪。

“这么说,你还是一个童男子?”杜林甫知道谈岳的情况,就猜测性地说道。

这句话看似一个玩笑,可杜林甫说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却更像一种父兄的体贴。

“处座,你怎么想起问这个?”谈岳有点不好意思,眼睛望了一下车窗外。

车子一个轻柔的起伏,跃过中山门进口的一个坡坎,接着钻进城门内。片刻的幽暗之后,车子出了中山门,驶入风景如画的钟山脚下。

“我平时对你们关心不够,抓处里的公干太多,你们的个人问题我几乎没有过问,这是我的疏忽啊!如果我早知道你和汪碧茹的事,我就是拿枪逼着她,也要让你们成为一对。”杜林甫说这些,并不完全是漂亮话。他心有所指!

“处座这话真让人感动。算了,我现在也想开了……唉,如果何芳琳能早点回来就好了……”谈岳现在的主要心事是牵挂何芳琳。但他吸取上次的教训,不敢直接问何芳琳的去向和归期,只好自言自语,想借这个难得的气氛让杜林甫主动说出来。

杜林甫并不搭他的腔,而是对杭苏说道:“到明孝陵‘对弈亭’,我们先下盘棋,然后到附近的饭馆喝一杯。”

“是,处座!”杭苏答道。

谈岳知道,传说“对弈亭”是明太祖朱元璋和开国功臣徐达闲里下棋取乐的一个亭子,在孝陵神道的右侧,又叫“君臣对弈亭”。朱元璋后来在血雨腥风的大清洗中找了个借口处死了大将徐达。

不一会儿,车子驶入神道前方的公路,再向东南侧开了一两分钟,稳稳地停在“对弈亭”畔。

三个人钻出轿车。

明孝陵几无人迹,一片静谧。“享殿”背依钟山龙脉,宽阔的神道由南向北纵深延展,两边巨大的石俑群蔚为壮观,周围万木睁嵘,郁郁葱葱。

杜林甫走进亭子,坐了下来。谈岳和杭苏也坐了下来。

谈岳发现,亭子里有一个石桌,上面雕刻着棋盘,但却没有棋子。

“忘了带棋子。”杜林甫苦笑了一下。

“看看风景也不错。我到南京好几年了,还没来过这地方。”谈岳兴致很高的样子。

“谈岳啊,你父母现在还好吧?他们现在还在老家吗?”

“还好。还在老家。”谈岳随口应道,说完之后就感觉不对劲。杜处长今天怎么啦?老是问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杭苏此时却把手悄悄地插进裤兜里。

“谈岳啊,你不要怪我!你安心地去吧!你的父母我会妥善安排好的!”杜林甫缓缓地说。

谈岳一听,大吃一惊,心里一紧,睁大了眼睛望着杜林甫:“处……处座!你说什么?”

“没有办法,这是你的命!不是我心狠,实在是为了党国大计,不得不……”杜林甫轻轻地说,语调中含着痛切。

“处座!究竟是为了什么啊?我没有做对不起党国、对不起你的事啊!”谈岳近乎哀号起来。

杜林甫对冯儒长时间潜伏在他身边深感耻辱。而谈岳作为冯儒的同事和好友,而且和冯儒相处的时间最长,对他最了解,却没有向杜林甫反映任何有关冯儒的问题,这一点在冯儒暴露后,让杜林甫对谈岳心生不满。但他很快就原谅了谈岳——自己作为冯儒的上司,而且还是拉他入伙的人,也没有发觉他的破绽,何况谈岳?但心里的疙瘩还是埋下了,这是迁怒;另外,杜林甫怀疑冯儒出逃可能是谈岳通风报信的结果。但这只是怀疑,没有任何证据,而且后来冯儒已被击毙,杜林甫也没有过多怀疑或调查谈岳。

所以,这两件事都不是杜林甫对谈岳痛下杀手的根本原因。

“谈岳啊,你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至于有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党国的事,我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了。这都不是主要的。”杜林甫说。

“那为了什么啊!处座,你要让我死得瞑目啊!我——”谈岳凄厉地叫着,说不下去了。

“我说过了,你的命不好!不要怪任何人!我不是在锄奸,而是你在为党国作牺牲!”

“处座!我不想牺牲!我现在不想死……让我过一年两载再牺牲吧……我……我还没有结婚啊……”原本就有点脆弱的谈岳此时更是伤心欲绝。杭苏闻言,泪水要往外流,但他强忍着,生怕杜林甫看见。

杜林甫的眼睛却有些潮湿。

“不可能啊!你一个人死了,千千万万的人才不会死!我会向‘一号’——毛局,甚至直接向国防部给你提出烈士追认。你放心地去吧!”

谈岳突然扑向杜林甫,匍匐在他的膝盖前……

杭苏站在谈岳身后,正要开枪,杜林甫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要紧,让他发泄一下吧。”

杜林甫和杭苏从上车的那一刻起,就发现谈岳没有带枪,所以,他们才能如此自信地掌控局面。他要把真相告诉谈岳,他要让他死得明白!

谈岳哀泣着:“我不要死!我不要当烈士!我要活!哪怕再活一天!”

“唉,到了这种地步,半天都不可能了。”杜林甫哀叹道。

“那你告诉我,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什么事?”谈岳歇斯底里地问道。其实,他此时已经猜出了大半,“是不是,是不是……‘逆用’?”

杜林甫不吭声,却点了点头。

“处座——”谈岳大叫一声,抓住杜林甫的双手,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因为他从来没有泄露过“逆用”计划!不但没有泄露,相反,还为“逆用”计划的成功实施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我没有泄密!没有!绝对没有!老天在上!我不但没有泄密,还为‘逆用’做过事啊!老天啊!是谁在陷害我?是谁……”

他还没有说完,杜林甫就打断了他:“没有说你泄密……”

“那又为什么?”谈岳紧追一句。

“是毛局让你死的……”

“毛局?”谈岳在绝望之余又大吃一惊,他还没有等杜林甫说完就马上追问,“他为什么……”

“是毛局的‘俭电’让你死的。”杜林甫补充道。

谈岳一愣!随即什么都明白了!

杀人灭口!

“不!天理何在啊?!”谈岳狂啸起来。

“我让你走得明白,走得安心,我都告诉你。如果没有‘俭电’,你只知道‘逆用’的一个环节,却不知道‘逆用’的最终目的,你就不会死。如果我有意让你死,我早就会让你知道整个计划,或者,让你给‘一号’发电文汇报我的工作。可是,我没有这样做,你了解我的良苦用心了吗?可是,‘一号’不知道你参与了计划的某一个环节,他以为收电人不知道‘逆用’计划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才在‘俭电’中说得详细了一点。这是我猜测,他在‘俭电’中谈及计划的原因。再退一步说,如果没有‘俭电’,我也不会回电,更不会在回电中将事情说得那么清楚。现在,你该明白你为什么要作出牺牲了吧?不是我要陷害你,也不是‘一号’要杀你,而是‘俭电’要了你的命!事实上,从你看到‘俭电’的那一刻起,你的命运就无法改变了。”

“不——处座——”谈岳号叫起来!他彻底明白了!

“你安心地走,你的一切后事我都会给你安排好的。”杜林甫站起来。

“不!处座!”谈岳拉住杜林甫的手,哆哆嗦嗦地哀求道,“我不说,我决不说!你把我关起来,关禁闭!或者,你把我流放到边远的地方?啊?行不行?海南岛、台湾都行。随便你……”

“唉——谈岳,我对你失望的就是这一点。其实,当你收到‘俭电’的时候,你就不应该交给我,你应该迅速逃跑的。可是,你没有,你的特工嗅觉太差了。现在,你还抱有幻想,我只能说,你太幼稚了。你是一个好人,但不是一个出色的特工!”

谈岳一听,彻底绝望了!

他突然暴瞪双眼,大吼一声,高高的个子猛地扑向杜林甫。

杜林甫躲避不及,脖子被谈岳死死地掐住!

“狗日的!畜生!禽兽!”谈岳大骂。

杜林甫说不出话,他瞪着眼睛,示意杭苏开枪。

杭苏虽然站在谈岳身后,完全可以一枪击毙谈岳,可是,谈岳和杜林甫缠在一起,他怕子弹穿过谈岳的身体,再击中杜林甫。于是就上前两步,想靠近谈岳,对准他的脑袋发出致命的一击。

“狗日的杜林甫!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们不会成功的!我死也要说!长江防御……”谈岳疯狂地连说带骂,语速因极度崩溃而飞快!

“砰!”

杭苏将枪口放在谈岳的太阳穴上,用力一扣扳机!

谈岳的脑壳立即爆开了花,血浆和脑浆一齐喷射出来。

他的手慢慢松开了,身体随即瘫倒在地上。

杜林甫整了整衣服,看着谈岳的尸体,轻轻地说:“我会厚葬你的。”随后,他叹了一口气,望着偌大的明孝陵,心中感慨万千。少顷,他慢慢转过身。当他看到亭子牌匾上的五个字:君臣对弈亭,又看到亭中石桌上那没有棋子的棋盘时,他在心里说道:“卒子是用来牺牲的,这没有办法。你死得其所!”

“杭苏,你辛苦了。走,吃饭去。”杜林甫说。

杭苏向那漆黑铮亮的轿车走去。

杜林甫跟在后面。

他悄悄拔出手枪。

杭苏好像觉察到了身后细微的动静。

他立即转过身——

“对不住了。”杜林甫话音未落,就迅速对准杭苏的心脏位置,果断一击!

“砰!”

杭苏只说了一个“你”字,就颓然仆倒!

杜林甫上前两步,望着杭苏的尸体,喃喃自语:“是谈岳杀了你。你可能没在意,在你开枪的一瞬间,他说出了‘长江防御’这四个字……唉,你亲手杀了他,他临死也要拉你做垫背。”

杜林甫蹲下身子,将杭苏的眼睛慢慢合上。随后,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