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战栗之舞
3月27日晚间,也就是郑少青从122号楼出来不久。章天翼将好友宁默之邀请到自己家中小酌。今天是他的31岁生日。
二人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章天翼的夫人在忙着煲汤炒菜,一双儿女围在小保姆的身边,玩耍着什么,屋内洋溢着温馨的气氛。
“好了。请坐吧。”章太太端着一大海碗乌鸡黄芪汤,从厨房来到餐厅。“请吧,敏行兄。”章天翼从沙发上站起来。
二人在桌边坐下。
“好香。”宁默之忍不住说道。这样的香味让他想起了以前在家里吃饭的气氛。
章天翼听了这话,似有所感,于是说道:“不是做兄弟的瞎操心,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了。一个人这么过下去,不是个事啊。”
“凑合着过。”宁默之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到了汪碧茹,随即又将她从心里抹去。
章天翼不好再说什么,他为宁默之舀了一小碗汤。餐前先喝点汤是岭南人的饮食习惯。
“让夫人和孩子也一块儿来吃吧。”宁默之说。
“不,我们先吃。不管他们。”
酒过三巡,宁默之接着章天翼的话头,说道:“这件事,依我看,舒飞兄不必多心。你没能参与制订江防计划,是一个巧合。厅长正好安排你出差,而制订计划的事又不能等。再说了,第二科也有这个职能,总不能让他们老是闲着吧。他们怎敢跟你玩‘杯酒兵权’的把戏?不看令尊大人的声望,也得看看周司令的面子。所以说,你不要想那么多啦。”
“我才不想那么多呢。他们不让我搞这个计划,我正不想蹚这个浑水。实在不行了,我找周司令去,在空军找个差事应该不算太难。”章天翼说着,端起酒杯伸到宁默之面前,“来,喝酒。”
“好。”
“干了。你到我这里来,太斯文,我可不高兴。”
“那是当然。”宁默之一饮而尽。
“呵呵,好。”章天翼给宁默之满上酒,“我说老大哥啊,你总是为我操心,可你自己的事,却是浑然不觉啊。我真替你捏一把汗啊。”
“此话怎讲?”宁默之不慌不忙地搁下筷子,望着章天翼。
“真是好险。”章天翼兀自夹着菜。
“你又来这一套了。”宁默之简洁地埋怨道。
“决不故弄玄虚。你先喝了这一杯。”
“为什么?”
“要祝贺你。因为你的危险已经解除了。”
“老玩这一套就不新鲜了。”宁默之说。
“阿云,你带璀璀、灿灿到房间去。”
“好的。”保姆将两个孩子带进房间,掩上门。
“那个郑少青,幸亏调到保密局去了,如果继续待在你身边,说不定哪天会给老兄惹下大麻烦。”
“哦?”
“他可能是共产党卧底。”
“何以见得?”
“这个……”章天翼沉吟了一下,“我偶然听到三厅的同僚讲,保密局发现了郑少青的疑点,正设计让他露出尾巴。”
“此事不太可信。保密局的事,又这么重要,你的同僚怎会得知?”
“呵呵,信不信由你。”章天翼不好说这是他窃听来的信息,只得说道,“因为这件事和三厅有关,所以我才能得知一点消息。你也不必当真。姑妄听之。”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郑少青既然在我身边待过,我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他怎么和三厅又扯上干系了呢?”
“好吧,我告诉你。郑少青盯上了江防计划,保密局和三厅、二厅设计了一个‘逆用’。本来,他们打算将‘江防计划’秘藏于122号楼的黑室。现在,弄了一个假计划放在黑室,让郑少青去偷,真的计划仍然放在三厅档案室,等机会合适再送到紫室去。”章天翼抿了一口酒,“可怜那个郑少青,也不知道偷到了没有。他钻进圈套,做了蒋干,还蒙在鼓里。”
“你这么一说,我是有点庆幸。”宁默之说。
“你庆幸,我也庆幸。”
“为什么?”
“假如我参与编制了江防计划,郑少青说不定在什么环节、什么时间盯上我们谍取计划。追究起来,我也说不清了,弄不好,说我泄漏了机密,或者把我也当成共产党分子。现在,我置身事外,岂不很好?”
“说的也是。”
宁默之饮下了最后一杯酒。
宁默之出了章天翼的家,看了一眼英纳格手表:7:30。
“最后一班是8点。还来得及。”他在心里说道,随即驱车回到家里,换了便服,带上手枪,又把那支帕克钢笔插在便服内兜上,然后向火车站赶去。
此时,天空飘起了霏霏细雨,夜晚的金陵在霓虹灯影的映照下显得清冷而凄迷。
宁默之走进月台。
月台上人很少,一列深绿色的火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皮上有几个醒目的字:南京——上海。
宁默之健步登上火车。虽然身着便衣,但将军的威严、英气、儒雅还是从他的眼神和步伐中散发出来,并跟随将军踏上火车,席卷过道,飘进车厢。
宁默之在软座包厢临窗坐下。
“我只有这一个办法。”将军望着车窗外蒙蒙的细雨,心里想道。
片刻之后,火车抖动了一下长长的身体,然后“哧”地吐出一团团极多极浓的蒸汽,开始“哐当哐当”地缓缓驶出站台。随后它一声长啸,穿过南京城阑珊的夜色,向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3月31日晚,一个温暖的春夜。
瑶岗村张家大院门口,四个解放军战士挺立在门口,还有五六个战士在大院外围流动放哨。他们是警卫连一班的值勤人员。
大院内,乐曲飞扬、笑语不断。总前委后勤处举办的联欢舞会正在进行。这场舞会主要招待参加战前军事会议的首长们,他们是来自二野和三野的部分军长、师长,还有政委。
在斯特劳斯的圆舞曲声中,方向晖和林秀翩翩起舞。
一曲终了,二人回到东院墙边,坐在长条板発上。
林秀的脸有点红,她不断地用小手朝脸上扇着风。
“太热了。今天气温有点高。”一边说,一边解开风纪扣。
“那就歇一会儿吧。”方向晖说,“同志,缺少锻炼啊。跳了两下舞,就累得出汗。整天坐在电报机旁,不运动,打起仗来,怎么得了哟!”他一副老字辈的口吻。
“就是打仗了,我又不会背着电报机上火线。我早就是兵团报务员了,只坐在司令部。”林秀调皮而骄傲地说。
“行!你有本领,我知道。”方向晖笑着说道,望了一眼林秀。
他看见林秀的风纪扣松开了,露出雪白粉嫩的脖子,方向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说:“注意影响。把风纪扣扣上。”
“这你也管呀。现在不是在开舞会吗?娱乐时间,不违反军纪。”
方向晖不吭声了。
“我都后悔没穿便装。今天这天气,都可以穿布拉吉。”
方向晖扭过脸,说:“好吧,我不管你,这是你的自由……”话未说完,他发现林秀耳朵下方的脖子上有一颗红痣,足有蚕豆大小,就说:“不但脸跳红了,连脖子都跳红了。”
林秀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轻声埋怨道:“什么都看,还闲不住嘴!”
“哎,告诉我,这是什么?我上次就看见了,没时间问……”方向晖说的“上次”是指他们云雨之欢的那次。
林秀一听,羞得满面通红。她站起身就走。
她本来就不想参加这个舞会,被方向晖拽过来,早就要离开了。现在这么一羞,立马就走。
“哎,这位小同志,要到哪里去啊。舞会刚开始,怎么就要走啊?”一个洪亮而亲切的声音向她传来。
林秀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陌生人。
这个人50岁左右,中等个子,穿着一身土黄色的军服,胸前插着一支钢笔,脸上的皱纹中沉淀着岁月的沧桑,但眼里还是流露出和蔼的目光。
林秀估计他是一个首长,来参加战前军事会议的。至于这个首长是哪支部队的、什么职务、姓甚名谁,她并不清楚。她也懒得弄清楚。
“小同志,如果你没什么事情,就陪我跳一支舞,怎么样?”这位首长客气地征询林秀的意见。其实,他是专门冲着林秀来的。
刚才,他坐在西院墙边,就注意到了小手扇风的林秀。因为,这个动作比较显眼。
他悄悄观察着林秀,包括和她窃窃私语的方向晖。这样的过程持续了有四五分钟。
几十个人把大院子挤满了,乐声和笑声也充塞其间,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位中年首长的目光。
林秀的动作和身影让他的心里一阵异样。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正在他迟疑着要不要过去搭话的时候,却见林秀站起来,似乎和她身边的方向晖闹了点别扭,要生气地离开了。
那种异样的感觉驱使这位中年首长立即站起身,迎着林秀走去。如果此时不过去,他这一生可能会很后悔。
林秀面对这位客气的首长,似乎有点为难。从内心来说,她不想和男人跳舞,不管这个男人是青年人,还是中老年人,也不管这个人是当官做爵的还是平头百姓。她只愿和两个人跳舞,一个是方向晖,还有一个人,不在身边。
可是,她看见这位首长的笑容,心中不忍心拒绝他的邀请。他的笑容褪去了首长的威严,却含着长者的慈爱。然而,林秀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迟疑片刻后,她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首长。我有点事,我要先走了。”
首长很失望的样子:“那……就算了。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秀。”
“哦。”首长微微仰起头,有点意味深长的样子。
林秀正要走,方向晖走了过来。
“林秀,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陈军长,二野第五军军长。她是林秀,是我们情报科报务组长,侦讯专家。”
“哦——”陈军长目光中流露出赞叹和意外,还有一丝欣喜的样子,“不简单,不简单。”
“陈军长过奖了。”林秀有些羞涩。
“我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陈军长说。
“坐下说吧。”方向晖说。
“不了。林组长要有事,就不用了。”话一说完,陈军长就后悔了——“林秀有事,不是还有方向晖吗?自己这么说,不是明白着告诉别人,自己盯着林秀吗?”
林秀听陈军长这么说,觉得自己再要急于离去就有点不通情理了,只好说道:“我陪陈军长跳一支舞。”
说着伸出手去。
两人走到院子中的“舞池”里。
斯特劳斯的曲子又响起来了,十来对舞伴在院子里转开了。
“怎么又是这支曲子?”林秀埋怨。
“可能是他们只有这一张唱片吧。”陈军长善解人意地说。
林秀不吭声了。她不想再说话。她只想这舞曲尽快结束,自己好离开这里。
“林组长,你老家是哪里的?”
“陈军长,你别这么客气。就叫我林秀,或者小林。我老家是……山东青岛的。”
林秀不想说话,却拖拖拉拉地说了这么多。其实,她前面的话是没有意义的,是用这几秒钟的时间来思考最后一句话的。
“哦。”陈军长这一次的“哦”声比刚才的那一声要轻多了,有一丝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失望在里面。
“吗,小林啊,你不要怪我啰唆。我刚才问你这些是有些原因的。”
“什么原因?”林秀本不想再说话,可一听陈军长这么说,不由自主地跟上一句。
“你今年多大了?”陈军长却不回答她,而是反问了一句。
“21。”
又是一声“哦”,声音更轻,失望的意思更明显。
“不瞒你说,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了我的女儿。她比你小一岁。”
林秀的心中不禁一动。她反问了一句:“你女儿现在在哪里?”
“哎——说来话长啊。我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林秀一听,决定不再吭声。
铜管乐器的节奏越来越快,音调越来越辉煌,激烈的打击乐器预示着高潮即将到来——圆舞曲要结束了。
就在这时,陈军长从灯光中——那是葡萄藤架上的灯泡发出的橘色光亮——看见了林秀脖子上的红痣!
“姑娘,你……你脖子上的……红痣……”陈军长有些奇怪地说道。他不再称呼林秀为“小同志”,而是用了“姑娘”这一称谓。
林秀的脸红了。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她仍不吭声,她知道,还有十几秒钟,这支舞曲就结束了。对她来说,这场舞会也就彻底结束了!而她与这位和蔼而奇怪的军长可能永远也不会再见了!
“这痣……是……”陈军长吃力地试探着问道。
林秀沉默着。
“是后来长的,还是……”他斟酌着字句,似乎很想搞清楚这痣的来龙去脉。
“后来长的。”林秀极不情愿地憋出了这几个字。
“姑娘……我想……我们出去谈一谈,好吧?”
“为什么?”
“嗯……”陈军长有点难堪:“不为什么。看到你,我想到了我的女儿。”
林秀听到这里,心中的预感越来越沉重。她想起了前几天在方向晖的卧室看到的现在藏匿于她微缩胶卷中的《渡江战役参战部队师团级以上干部花名册》,其中的一个名字曾让她痛苦不堪。
“难道真是他?他现在做军长了?”
林秀的手和陈军长的手握在一起,她不知道是该立即放开,还是该握得更紧;不知道该扑向他的怀抱,还是该诅咒他的丑恶。她只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我女儿这里也有一块痣,也是红色的。不过……”陈军长低低的耳语在林秀听来,却犹如一颗重镑炮弹,把她炸得头晕眼花。
她很想问眼前的男人这样一些话:“你叫什么名字?你女儿叫什么名字?你和她是怎么分开的?”可是,她不敢问!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可能会将她推到疯狂的边缘、崩溃的边缘!
长号、长笛、提琴、军鼓、巴松管、单簧管、定音鼓……一起将圆舞曲送到华丽而兴奋的巅峰,随即戛然而止。
“陈德伦,你的舞跳得不错啊。”突然,一个豪爽的声音在林秀和陈军长的身边响起。
陈军长掉头一看,是他的上级,兵团雷司令。
林秀的右手还没来得及从陈德伦的大手中抽出,一听“陈德伦”三个字,犹如听到了一声炸雷,右手触电般的快速紧握了一下,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陈德伦明显感到了林秀的小手那一瞬间的紧握!条件反射般的紧握!痉挛般的抽搐!
“怎么了?姑娘?”他关切地问道。
幸亏林秀是一个优秀的情报人员,她用超强的意志顶住了崩溃的感情:“哦,没什么。刚才他那一声,差点震坏了我的耳朵。”说着,不好意思地瞄了一眼雷司令。
“哈哈哈。”雷司令一听,仰头大笑起来,“对不起,我是个粗人。哈哈哈。”林秀连忙应付了两句,匆匆离开了张家大院。
“真是他!”她边走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