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个故事:离别珠
外面的地上躺着一串珠子。
那是一串十分雅致的木珠,暗沉的木色,油光水滑,应该是佛珠吧。
它在地上已经有大半天了,像个被遗弃的孤儿一样,等着有人来注意它。
其实珠串是不会说话的,但它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人对它投以半分关注,直到天快亮了,也没有人来把它带走。
街上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
遥说过,不许我乱捡东西回来。我有些犹豫,却还是轻手轻脚地跑到门口,把它捡了回来。
它在我手心里搁着,似乎比刚刚更加美丽了,棕黑色的木料上浮着云朵似的浅色纹理,我托着它,就听到旁边一声怪笑。
“冰糖葫芦……”
血货郎推着小车,像往常一样在街上叫卖他的糖葫芦。
这么久来,我还真没见他卖出去过东西。
“吃糖葫芦吗?刚出锅的,新鲜……”
他瞅着我手里的珠子,笑得让人发毛,不待我回答,便慢悠悠地离开了。
我把珠子放进衣袋里,便准备关店歇业了。
遥大概是在房里睡着了,我在门口喊了他两声,不见回应,便把早饭放在桌子上,随便扒了两口饭,也准备回房睡觉。
待到一进我的房间,才发现一个黑毛团蜷在我的枕头上,睡得正香。
遥最近似乎很喜欢跑到我房间来睡,时不时半夜醒来,就发现一个黑毛团睡在旁边,刚开始还吓一跳,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基于他很自觉地每次都变成猫的样子,我也默许了他的这种行为,毕竟,有个真皮抱枕的感觉也挺不错。
“喂,不吃饭了?”
我爬上床,把毛团从枕头上移开,揉揉它,它哼唧了几声,打了个喷嚏,伸着小爪子拍上我的脸。我捉住那条腿,使劲揉上面的粉嫩肉垫。
“小夏,你是不是捡了什么东西?”
猫爪变成大手,把我的手包在了拳头里。
遥恢复了人形,懒洋洋地躲在床单下,只露出肌肉结实的上半身来。
他的眼睛打量着我,另一只手就要往我口袋里掏。
我有些心虚,忙捂住口袋。
“哪有,我什么都没捡。”
“那你捂那么结实干吗?”
“女孩子的口袋怎么能随便给人翻?”我索性胡搅蛮缠一气。
“哦?女孩子?你也有身为女孩子的自觉了?”
遥扯了扯我短短的头发,嗤嗤地笑了半天。
“回你床上睡去!”
我气了,一脚把他踢下床,他哀叫一声,看我不理他,只好裹着床单,可怜巴巴地走了,一边还兀自念叨着什么女大当嫁,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之类的话。
我知道他一向是嘴上念叨几句就完了,倒也不去管他,自顾自地睡了。
我做了个梦。
古色古香的屋子里,有一张大床,上面躺了个人,隔着幔帐,看不出是男是女。
虽然看不清床上躺的是什么人,我却没来由地觉得很忧伤。
床上躺的,感觉上应该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只是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情景呢?又有着什么意思呢?
醒来的时候满头是汗,好像刚跑了八百米一样。
遥趴在床边,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你捡了东西对不对?”
我无法否认,因为那串珠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能够乖一点呢?”
我知道自己可能又惹到麻烦了,有些理亏,乖乖地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不准看我。”
遥凶巴巴地遮住我的眼睛,半天不说话。
我看不见他,却突然微微笑了。
“你干嘛一脸要哭的样子?”
“胡说,本少爷为什么要哭?”
“谁知道呢。”
我不再说话,遥也没有再说话。
在这样安静的氛围里,我又沉沉地睡去了。
这次我没有再做梦。
天黑的时候,我醒来了。
店里已经开始营业了,遥和白夜坐在堂里,一个慢悠悠地喝茶,一个窝在藤椅里,难得地拿了本书在看。
气氛是少有的平和。
听见响动,两个人同时看向我。
“小妞儿,睡得不错?”
白夜先开口了。
“嗯。”我朝他点点头,拉了把椅子,在遥身边坐下。
“厨房里有东西吃。”遥看了我一眼,继续翻他手里那本书。
“我不饿。”我有些好奇他手里那本破书的内容,凑过头去看,却被他一掌推开。
“少儿不宜。”
“喂,我都二十多岁了!”
他只是不管不顾,索性转了个方向,把书藏得严严实实。
看他似乎是真不想让我看的样子,我只好转移下自己的注意力,跟白夜说起话来。
“怎么今天有空过来啦。”
“因为突然想来看看我的小妞儿。”白夜一脸皮笑肉不笑,说起话来肉麻兮兮的。
你的小牛儿,还你的小猪儿呢!当自己是饲养员啊!
我在脑内幻想了一下白夜戴着草帽在山坡上放牛的情景,把拉风的皮衣换成夏威夷草裙,那画面简直太搞笑了,我情不自禁就笑出了声。
“什么事这么高兴?”
白夜不明就里,还以为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我不肯说,只是瞅着他嘿嘿地笑。
“死到临头还能笑得这么开心的人,估计也只有你了。”他看着我手腕上的珠串,不怀好意地说道。
“白夜!你这家伙!”
我被他看得发毛,正要问个清楚,旁边就传来遥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说小猫儿,你也不要事事都想自己扛下,这回的事情,只能是小妞儿自己去解决才行。”
“不劳你费心!”
“你翻了半天的书,有结果么?”
遥不说话了,只是恨恨地合上书,扔到了一边儿。
我瞟了一眼封面,似乎是××秘法之类的书籍。
这回即使我再傻,也明白自己可能又惹下了什么大麻烦了。
“告诉我吧。”
我看着遥,他只是垂着眼睛,很安静地坐着。
“是这串珠子的原因?”
我扯着珠子,皮肤有种被拉扯到的生疼,它紧紧贴着我的手腕,细密得几不可见的根须,已经长到了手腕的肉里,我有些麻木地看着它,完全不觉得那是我的手。
“你被离别珠选中了。”
半晌,白夜开口说道。
见我一脸迷茫,他又解释了半天。
离别珠并不是一串珠子的名字,而是由一块千年梨木制作而成的两串珠子组成的。其实这两串珠子本身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万万不能分开。一旦两串珠子被分开,分别属于不同的人,那这两人就会比较倒霉了。
因为离开得久了,珠子离别的怨念会侵蚀到主人身上,时间长了,持有此珠的人就会死去,珠子会接着寻找到下一个主人,在与另一串珠子重逢之前,不停重复地释放着怨念。
直到某个主人能够替它完成心愿,寻找到另一串珠子,将两串珠子放在一起,这种局面才会结束。
也就是说,我被离别珠“幸运”地选中了。
如果我不去帮它找另一串珠子,那我就会死掉,更可恶的是,另一串珠子的主人也会死掉。
问题是,天下这么大,到哪里去找一串小小的珠子呢?
“它也太霸道了吧?”
我抚着手腕,不想看见那些恶心的根须。
白夜笑了,又讲了个故事给我听。
据说很多年前,在大山里面,有一户人家,这家有两个孩子,兄弟俩从小同吃同睡同玩耍,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但是由于家里太穷,做爹的没办法,就想把年长的哥哥卖到财主家做长工,好歹也省下一张嘴,多一条活路。
一听说爹爹要把哥哥卖掉,弟弟当然不愿意,哭得不成样子。爹没办法,于是趁某天弟弟外出挑水时,把哥哥卖掉了。
哥哥很懂事,知道家里穷,二话没说就跟着财主走了,弟弟打水回来,发现哥哥不见了,就哭着追出去了。一直追了很久,才在山腰上追上了哥哥,山路险峻,弟弟又追人心切,结果不小心踩落了块石头,一下子摔死了。哥哥眼睁睁地看着弟弟为追自己而丧命,心中悲切,一时伤心,也跟着跳了下去。
他们的尸体随着山下的河水顺流而下,最后被一个和尚发现,把他们合葬到了寺院旁边,第二年,他们的坟上就长出了一棵梨树。
很多年过去了,梨树长成了参天大树。
有一个工匠偶尔路过这里,躺在树下睡了个觉,梦到了这两兄弟,醒来后就截一块木料,做了很多佛珠分赠路人。
接受佛珠的路人渐渐地都死了,死状甚异,人们才开始调查,后来有高人发现了这个原因,费了很大劲毁灭了大部分珠子,只有两串逃过一劫,留到了后世,还得了个雅致名字,叫离别珠。
当然,我手上戴的就是其中一串。
我还真够倒霉的,连这种万里挑一的事情都被能我碰到。
“你的意思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斜眼看着白夜。
“没有。”
白夜回答得很干脆。
我转头扑向遥。
“看在咱们这么久以来的情分上,逢年过节时你一定要给我烧点纸钱啊!记得烧座房子给我,我要别墅型的!哦,还得要个帅哥!”
“说什么傻话呢。”
他没有推开我,只是转向白夜。
“你不要吓她。”
“我可没有危言耸听,信不信由你。”白夜摊了摊手,一副很无辜的表情。
啪!
遥把书扔到了他脸上。
我独自跑到后院里坐着,这里是整座建筑里最安静的地方了。
我看着离别珠,它的根须似乎跟刚刚没什么不同,又似乎更扩散了一些,靠近皮肤的根部已经变成了隐隐的红色,用手一碰,就有痛感袭来。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要去找另一串珠子,又谈何容易呢?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却听得另外一个悦耳的声音说道:“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呢?”
我抬起头来,看见墙头上坐着一个红衣少女,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姿容气质看起来很迷人。
“倘若你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很快就会死去,能不叹气吗?”
少女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
“可是你并没有生病。”
“反正都差不多,活不了多久了。”
我有些自暴自弃,干脆把戴着珠子的手腕举起来给她看。
她看了一下,倒又笑起来了。
我有些恼了。
“没什么好笑的吧?”
“你这个人,有时间在这里反驳我,还不如省省力气,去找另一串珠子呢?”
我看着她:“你也知道离别珠的事情吗?”
“我不单知道离别珠的事情,连另外一串珠子的下落也知道哦,想知道吗?”她坐在墙头上,两只小巧的脚晃来晃去,气定神闲地看着我。
“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么?”
我没有傻到以为别人会平白无故地帮我。
“待你找到另一串珠子,把两串一起给我,怎样?”
“成交。”
回到店里,白夜已经不在了,遥在厨房忙活着,似乎在准备做饭,我背着个小包,蹑手蹑脚地从门口悄悄溜了出去。
火车站永远是个热闹的地方,人来人往,带着一张张冷漠的脸,行色匆匆。因为不是节假日,所以我很容易就买到了去重庆的火车票。
几十个小时的旅途,旅伴的品质如何自然很重要。
我买的是卧铺,车厢是最后一节的,害我跑了半天,才找到检票口。
车厢里人不是很多,稀稀拉拉,上座率大约只有大半。对面下铺是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孩,皮肤很白,看得出来是擦了粉,眉毛修得细细的,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很是和气。
上铺的男生,看样子是他同学,外表倒是反差很大,是个高高壮壮的北方男孩,嗓门儿很洪亮,爱说爱笑。
白脸男生毫不掩饰对上铺男生的好感,刚上车就摆出了一大堆零食,对上铺男生关怀备至,十分殷勤。
我买的是上铺,下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画着黑眼线,涂着很鲜艳的口红,身材很丰满,胸口开得低低的,身上一股子呛人的香水味。
将这几个人都看过一遍后,火车也已经开了。
下铺女人一坐定,就开始跟对面的两个男生聊天,没多久,就打得火热起来。
列车行进时特有的节奏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我靠在铺位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聊天调笑,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车厢里已经关灯了,一片黑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连外面偶尔滑过的灯光也看不见。摸了摸口袋,才想起出来得匆忙,连手机也忘了带,心里不免有些懊悔。
不知道谁在听收音机,音量调得很低,里面一个女声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子。
“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隔窗儿咳嗽了一声。”
完全没有了困意,我慢慢地从床上爬下来,打算在过道里的凳子上坐一会儿。掀开窗帘一角,果然天已经黑了,车行驶的这一带似乎是山区,黑乎乎的一片,连亮灯的人家都没见几户。
打开在车站买的水,抿了一口,滋润下干渴的口腔。旅途还很长。
我有些后悔睡得太早了,因为列车上的夜晚相当无聊,连风景都没得看。遥应该早就发现我不见了吧,虽然偷偷跑掉有些抱歉,不过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跟来,而我不想让他跟来。
这次出来,找到那串珠子当然好,找不到的话,死在外面倒也罢了,无论如何,死亡的场面不想被他目睹。
因为我亏欠他的实在太多了,我应该被他遗忘掉。他应该拥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为我白白浪费掉。
火车仍然在飞速前行,我站起身来,打算到车站连接处吹吹风,顺便看看有没有值班列车员,问问几点钟了。
乘务员室黑着灯,大约是去别的车厢巡逻去了。
车厢连接处很是空旷,一个男人靠在门边抽着烟,从门上的大块玻璃可以看到,火车现在仍然行驶在人烟稀少的山区里。
我站在门边,努力睁大眼睛朝外看,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天和地都是黑乎乎的一团混沌。眼角余光窥到男人手腕上似乎戴了块表,便向他搭话。
“大哥,请问现在几点钟了?”
男人认真地看了看手上的表,回答我。
“十一点三十三分,不,已经是三十四分了。”
我谢了他,就在车厢接头处到处转悠,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列车时刻表之类的东西,却发现这节车厢与下节车厢相连的地方是封闭的,门被锁住了,扭了两下不见动静,我只好放弃了。
男人看见我东摸西摸,就问:“你找什么?”
“我想找找看有没有时刻表,不知道下站该到哪里了。”
男人摇了摇头。
“要那东西没用,这车只停一个站的。”
“直接就到重庆了吗?”
“不,直接到丰都。”
丰都是没有火车站的。
我在火车站时已经问过售票员,丰都根本就不通火车,必须先去重庆或成都,再转汽车才行。
况且,我买的明明是去重庆的火车票。
我不动声色地把车票从口袋里掏出来,上面的“重庆”两个字果然已经变成了“丰都”。
看来我极其幸运地搭上了鬼城专列。
对面这个人,还有满车的乘客,大约也都不是什么正常人类吧。
我偷偷打量着这个男人,这才发现,他手上戴的那块表已经七零八落,玻璃面都没有了,脸颊的另一边,有很多凌乱的伤口,有的还没有结痂,不断地往外渗着血丝,胸口也有一条深深的伤口,看上去像是致命伤。
但奇怪的是,他的样子虽然有些可怕,却并不是鬼魂。
我能感受到,他的身上还残存着些许生气,存在于某处的肉体,应该还没有死亡。
他似乎只是一个生魂,如果能及时发现自己的处境,大概还有一线生机。
我不动声色地跟他聊起天来。
“大哥,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洛阳人。”
“洛阳?那是河南的喽,离丰都还远得很哪……”
“嗯哪,是远得很。”
“这是去丰都工作?”
“不是。”
“那是?”
“到底是要来干啥?……我好像想不起来了……”他挠了下头,脸上浮现苦恼的神色。
看来他已经有些疑惑了。
我不动声色,继续引导他。
“大哥,你下午上车之前在干什么?”
“跟平常一样,骑着车子去上班。”
“上班路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是……遇到了个小偷,有人在喊抓小偷,他正好朝我这边跑过来,我就拦住他了。”
“然后呢?你有没有觉得哪里疼?”
“好像是有点疼……我记得,好像有人送我上医院了。”
“医生说了什么?”
“医生弄了一阵子,让我好好休息……”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在坐火车。”
“你想一下自己在干什么?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医院休息,对不对?”
“对,我应该在医院休息,我应该在医院休息。”他挠着头皮,“我为啥会在这里?”
“你该回去了……”
“我该回去了,不然儿子该急了。”
车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他对我笑了一笑,头也不回地跳下去了。
列车仍然在继续前进,我注视着窗外的黑夜,转身往车厢里走去。
乘客们都在沉睡,在这诡异的列车上,引起别人的注意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我也爬上铺位,悄悄地躺下,装作睡着的样子,却没想到弄假成真,真的睡了过去。
直到半夜时,才被一阵晃动吵醒。
我睁开眼睛,并没有起身,只是翻了个身,视野正好对上对面的床。
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看东西就很清楚了。
对面铺位上是空的,被子随意地掀开着,看样子主人只不过刚刚下去。
或许是去卫生间了吧,我这么想着。接下来的声音却让我不得不否决掉这个猜测。
从我的下铺传来一阵阵抖动,其间夹杂着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声,看样子,在我睡着的这一段时间内,列车上刚刚诞生了一对露水夫妻。
列车真是艳遇的好地方。
他们的动静并不小,白脸男生应该也被吵醒了。回想起他情真义切的脸,我突然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从我这个角度可以很方便地看到他的床,他侧睡着,眼睛却没有闭上,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我所看不到的,活春宫上演的地方。
我研究不出他的眼睛里究竟是什么表情,又对床下这一对不怎么感兴趣,手腕一动,不小心碰到了铺位上的栏杆,很痛。
他的手应该更痛吧?毕竟,一直在流血,流到整床被子都湿透了。
情字这一关,无论男女,总是很难过的。
只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没有人能够改变。
我又翻了个身,决定闭上眼睛继续睡,却已经没了睡意。
我突然有些想念一个人。
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我知道他还活着,因为我手心里的红月还存在着。
无关前世,唯有今生。
我对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不太感兴趣,即使那是真的发生在我身上的,我也无法体会。
唯一留下来的,只有感情。
只有它不会欺骗人。
下铺的动静渐渐平息,接着女人的惊叫声响起,“啊”的一声,划破车厢内的黑暗,几行脚步声匆匆响起,不一会儿,有束灯光照了过来,原来是列车员来了。
有人割脉自杀了。
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列车员却没有什么惊慌的表情,仿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略微探了下鼻息,就断定没有救了,招呼着上铺男生和他一起,把尸体抬去车厢连接处的库房了。
我以为这不过是情景重演,心怀不甘的自杀灵魂,会常常徘徊在死去的这一刻情景里,无法解脱。而刚刚看到的列车员,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那个列车员都是个活生生的人。
但是不对劲也就在这里,如果一个正常的列车员,看到这种事件发生,怎么会是这种反应?他的态度,就好像不过是旅客的婴儿尿了床一样,仅仅觉得有些麻烦而已。
而且,去丰都的直达火车,本身就是不应该存在的。
不存在的列车,不存在的列车员。
很快列车员就和上铺男生一起回来了。
他动手把沾满了血迹的被褥收拾了一下,拎着走了。
围观的几个人也陆陆续续地散去了。
下铺的女人显然很有些害怕,不敢呆在自己铺位上,干脆爬到对面上铺,和那个男生光明正大地抱成一团。
我冷笑了一下,朋友刚刚死去,尸骨未寒,他倒也真的沉得住气。
“他为你梦里成双觉后单,废寝忘餐。罗衣不奈五更寒,愁无限,寂寞泪阑干。”
收音机里的女声仍然幽怨个不停。
“你将何郎粉面搽,他自把张敞眉儿画。强风情措大,晴干了尤云雨心,悔过了窃玉偷香胆,删抹了倚翠偎红话。”
男生抖了一下,抱紧了身边的女人,眼睛一瞟,又看见对面的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又悄悄地松开了手。
“姐姐,你一直在睡啊。”
“嗯,一直在睡。”
“这车真慢,开这么久了也不见停,不知道下一站到哪了?”
“现在几点钟了?”
“十一点三十五分。”
他看了看手机。
发生了这么多事,原来只过了一分钟而已。
“姐姐,你不冷吗?我觉得车厢里的空调好像开得太大了。”
我看着伏在他身上,只露出半张脸的女人,平静地答道。
“嗯,是有点冷。”
“姐姐,你到哪里下车?”
“终点站。”
我打了个呵欠,无视他还想继续说什么的表情,决定不再理他了。
也许一觉醒来,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了。
只是时间过得太慢了,照这个势头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终点站。耳边是火车轮子轰隆轰隆的声音,我翻来覆去了半天,终于还是爬起来,打算找列车员问问。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我走到外面,才发觉这并不是什么收音机里发出的声音,而是一个坐在窗边的女人唱的。
看背影很年轻的样子,她执着手帕,身型优美,一直在唱着同一支曲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曲子应该是《西厢记》罢。
曲子的结尾是张生中了状元,回乡娶了崔莺莺,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当然,团圆结局只是后人美好的愿望而已。最初版本的《莺莺传》里,因为过于美丽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莺莺被道貌岸然的张生抛弃了。
不知道她唱的又是哪个莺莺?
列车员站在车门处,神情看上去很是悠闲。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若无其事地问他。
“下一站到哪里?”
“丰都。”
“丰都几时有了火车站啦?我都不知道的。”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我。
“几十年前就有了。”
“几点到站?”
“十二点整。”
“那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三十六。”
时间过得还真是慢啊。
“半天前我就问过别人时间,那时是十一点三十四,这么久,只不过过了两分钟。”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有什么办法,这只能靠他们自己。”
“什么意思?”
“你不也是一样,想着要去死吗?”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自己潜意识里,果然抱着死了也无所谓的想法。这就是我之所以在这趟车上的原因吗?
他的意思,大家都死去,列车才能抵达终点吗?
“我不想去死,却想去丰都。”
我微笑着看他。
“活人是到不了丰都的。”
他慢吞吞地打开车门,窗外的风呼地一下扑了进来,吹得人几乎有些站不稳了。
我就这么被他推了下去。
耳边只听到最后一句话。
“你搭错了车。”
我闻到了火车里特有的那股味道,混合着浓烈的泡面味道,人身上的体味,金属的味道,汗味,被褥的味道,空气中是吵吵嚷嚷的声音,收拾行李的声音,车顶上广播的声音。
“旅客们,重庆火车站就要到了。”
我一个激灵,坐起了身,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已经在整理行李,准备下车了。见我起身,对面铺位的大叔笑眯眯地说:“姑娘,你可真能睡啊,几十个小时都被你睡过去啦!”
我勉强笑笑,这才想起来,我对面的铺位的确是个中年大叔不错,他下铺是个带小孩子的中年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年轻男生。我的下铺是个年轻小姑娘,一路听着耳机,安静得不得了。
这么说,我从鬼城专列上回来了?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看了一下,是遥发来的信息。
“一路平安,等你回来。”
“嗯。”
我回了简短的一个字,把手机放回口袋之前看了下时间,上午十点二十五分。
重庆站到了。
丰都是著名的旅游景点,出了火车站,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去丰都的汽车,两个半小时就可以到丰都了,相当方便。
车上人很多,我上了之后,刚找了个位子坐下,司机就立刻开车了。
火车上睡了一路,汽车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幸好座位靠窗,我干脆拿出在车站刚买的丰都地图,仔细研究起来。
我要去的地方还挺偏僻,看样子是条挺小的路,连地图上都没有标注。到时候再慢慢找吧,我叹了口气,把地图收了起来。
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也许是坐太久车,不舒服了吧。
幸好车速很快,没多久就到了目的地,下车之后,我看着满街新式建筑的丰都,决定先找家旅馆休息一会儿,晚上再出去。
事实证明,我这个决定非常明智。
夜晚的丰都又变成了我曾经见过的那个阴冷的小城。
街上青灯点点,三三两两的人表情木然地走着。
我踩着青石板路,随意地走着。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呼唤着,该向左向左,该朝右朝右,完全不需要我动脑,这恐怕也是离别珠的作用吧。
心中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想,另一串珠子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停在了一处大宅子门口。
说是大宅子,的确是很大,一眼看不到围墙的边际,大门紧闭着,看不出什么来。
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我的心咚咚咚地狂跳起来。
还没等我叩门,大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宽敞的院子里,有个人背对着我站着。
“你来了。”
是未明的声音。
看见他,我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这里是鬼城,看见判官倒也正常,只是他在这里,也就意味着,我要找的人,怕也并不是什么普通人了。
“我要找的人,已经死了吗?”
他摇摇头。
“跟我来吧。”
这处宅子比判官府大得多,我跟着他,还是走得头昏脑涨的,正在想为什么还不到的时候,我们停在西侧的一处房门前。
虽然是偏房,房子的装饰却毫不马虎,檐下的木雕栩栩如生,梁上的彩绘也细致生动,看得出来宅子主人是个很讲究的人。
“进去吧。”
他轻轻把我推进了房间。
屋子里点着灯,光线很好,房间里坐着一个人,看到我进来,便站了起来。她的身体不太好,光是站起来,就有些气喘吁吁的。
我呆了一下,因为这人,我原是认得的。
在枕梦书所显示给我的记忆中,她正是那个被上天宠爱的乐师。
同时,也是一切的起源。
我,清明,遥,那后来的一世又一世,所有的开端,都是由鸣君的那把琴而开始的。
梦里的画面没有什么真实感,现在活生生的人站在了我面前,光彩夺目的,我一时倒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鸣君握住我的手,静静地看着我。
“妹妹,你终于来了。”
等等,她叫我什么?
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傻,因为她笑得很开心。
“我等你很久了。”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腕,我却感觉不到痛感,低头一看,她手上戴着一串一模一样的珠子。
离别珠的主人竟然是鸣君?
我有些懵了。
鸣君温和地看着我。
“先坐下吧,待我慢慢跟你说。”
旁边有人搬过来一把椅子,我道了下谢,听到一声低沉的回答。
“不谢。”
我猛地抬起头来!
是清明!
他似乎更清瘦了些,一袭白衣,神色淡然地看着我。
他眼睛里湖水一般平静,我在里面找了半天,连一丝波澜也没有。
我本来以为我会哭,却并没有。
我幻想过很多种重逢的场面,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怔怔地看了他半天,接下来便转过头,听起鸣君的讲述来。
她的声音悦耳动听,放到现在来讲,是最适合做电台主播的声音,讲起话来,千回百转,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很久很久以前,当时还是乐师的鸣君去昆仑山顶上玩耍,看到了长在山上的文玉树,恰逢文玉树开花,被那朵罕见之花的美姿所折服的她,心神所至一般,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在那花蕊里,谁知道花却像有灵性似的,迅速地将血吸收掉了。
后来那朵花就结出了一枚文玉果。
这枚文玉果,是以前从来没见过的颜色,嫣红嫣红的,非常夺目。
鸣君知道这是自己那一滴血的原因,心下喜欢,常常偷偷去看,时间久了,传到帝的耳中,便下令将此次的文玉制成瑶琴,赏赐给她。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然而帝不会因为她的愿望而撤回命令。
纵使稀世美玉也逃不过金口玉言,将要变成一块毫无知觉的石头,永远地嵌在毫不相关的琴上。
当玉灵出世之后,鸣君曾经偷偷去看过一回。
看着那个年轻鲜活,无忧无虑的少女,她第一次有了妹妹这个词的概念。
只是仙庭,是不容许这类感情存在的。
仙是高贵的,神玉再有灵性,也只不过是件器物罢了。
她厌恶着这样的世界,却没有逃脱的勇气,于是将希望寄托在玉灵身上。希望那个身上流着她血的少女,能够得到自由。
后面的事情就是枕梦书显示的那样,清明被派去取文玉,玉灵从他手中逃脱,流落人间,遥也跟着来到人间,开始一代又一代的轮回。
这一劫,是鸣君早就算好了的,所以她才自己请罪,甘愿被幽禁在鬼城一千年。
鸣君的话在我心里来回碰撞,让我一时有些恍恍惚惚,脑内乱成一团。
我的身上居然流着她的血?
而这一切,竟然是她有意策划的?
我有些感动,然而更多的是愤怒和失落感。因为这件事,不仅仅牵涉到了清明,甚至还带上了无辜的遥。
想到清明之所以一直追着我不放,或许只是因为我身体里流着鸣君的血,我就有种说不出来的落寞。
还有遥,一想到以前的事,我就觉得心在隐隐作痛。
整个世界上,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他了。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逃下人间是件开心的事。
如果时光倒流,重新选择,做件没有知觉的装饰品,也是另一种存在的方式吧。
“怎么了?不舒服?手还很痛吗?”
鸣君见我半天不说话,以为我手上的离别珠还在发作,急忙握住我的手,想要查看它的情况。
我推开她的手,反问道:“你说我身上流着你的血,是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一咬牙,使劲把手腕上的珠子一扯,虽然离别珠的效力已经很弱,却还留有很多细密的根须,它们从皮肤上被连根拔起,手腕上顿时血流如注。
我把满是鲜血的手腕伸到她面前。
“还给你,我把你的血还给你。”
“夏!”
背后是清明有些急促的声音。
“你闭嘴!”
痛,很痛。
我握住手腕,看也不看便朝他大叫。
鸣君的眼中染上了忧伤的神色,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任血污染上她的裙子。
“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的想法,我一直都以为这样是对的。”
她抱住了我。
“对不起……”
糟了,大概是牵扯到动脉了,血一直不停地流,我觉得头晕晕的,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倒在她身上之前,我还不忘强调着。
“我是我自己……我不是什么玉……”
那个温柔的声音轻声安慰着我。
“你就是你,不是别的什么人。”
再次醒来的时候,鸣君已经不见了。
我下意识举起手腕来看,上面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也不是很痛,被我扯下的离别珠也不知道扔到哪里了。
应该已经和另一串相聚了吧。
真可惜,我完不成对那个红衣少女的承诺了。
看环境,这里并不是刚刚那个房间,装饰倒是差不多,应该还是在这幢宅子之中。
既然离别珠的问题已经不存在,那我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我要赶快回去,遥还在忘川堂等着我呢。
我吃力地坐起来,撩开幔帐,打算下床。
清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
“醒了?”
“醒了。”
“打算回去?”
“嗯。”
见我走得费力,他想要上来搀扶一下,却被我冷冷地拒绝了。
“别碰我。”
我慢慢地往外走,而清明被我这么一说,真的没有过来。
我凭着记忆,慢慢找着来时的路,却被一个人拦住。
说来也巧,这个不是别人,却是以前来过店里的青衣客人,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做乘碧。
“你该去看看鸣君。”
我不说话,只是停住了脚步。
他见我不说话,便上来扯住我的手臂,往旁边的房间拖去。他的力气不大,却有种威慑人心的力量,我不敢反抗,只得乖乖地跟着他走。
房间里跟原来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的不同,只是那张大床上,躺了一个人。
虽然隔着幔帐,看不清面容,我的心还是狂跳了起来。
这跟梦里的景象是一样的。
原来梦里的人是鸣君。
“她睡着了。”
我说。
“没有意外的话,她会永远地睡下去。”
乘碧的声音很轻,似乎怕吵醒她一样。
我突然觉得心跳停止了。
“什么意思?永远睡下去?她不是仙么?仙为什么还会这样?”
我跳起来,几乎抓住乘碧的衣领,对他吼着。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乘碧平静地说着,我却觉得,假如我现在转身,他的眼泪就会流下来了。
我伏在那张床前,对着幔帐里的人儿轻道:“再见,姐姐。”
我没有资格去怨恨任何人。
真正不该出生的罪魁祸首,是我自己。
我慢慢朝外走着,并不知道要走去哪里。
身后有人追了上来,扶住我的肩膀,我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便由他去了。
“你要去哪里?”他问我。
“我要回忘川堂去……”
“那就跟我走吧。”
“不用了,你还要留在这里陪鸣君吧?”
“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有心吗?”
“会有的。”
“你明白爱是什么吗?”
“以后会明白的。”
“我不是那什么千年神玉。”
“我知道。”
“我是夏至。”
“我知道。”
“我都知道。”
清明轻轻地揽着我的肩,耐心地回答着我的问题,我那一点隐隐的怒气也慢慢地消了。反正对于身边这个人来说,最不缺的东西,就是时间。
一千年,两千年,他总会慢慢明白的吧……
去时千里颠簸,回来时却只是轻松地散了一会儿步。
尽管我很想逞强,却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比我自己回来要方便得多。
忘川堂里的灯已经亮起来了,远远地可以看到遥的身影在店里走来走去,白夜则坐在一边,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反正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就对了,因为遥立刻就开始拍桌子了。
那两人似乎看见我们了,便停止了争吵,遥跑出来迎接我,我朝他扑过去。
“我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
他收紧了手臂,把我抱在怀里。
不管以前,不管以后,活在当下,就够了。
此后的日子一如既往,清明依然每日镇守柜台,遥大部分时间也仍然是一副爱吃爱睡爱美女的德性,除了偶尔来店里坐坐的白夜之外,那些记忆完全就像是梦一样,没有什么真实感。
直到手腕上的伤口完全痊愈,光洁如昔,我也没再见到过那个墙头上的红衣少女,或许她已经通过别的途径拿到离别珠了吧。
每当我陷入神游状态时,就会被遥一掌拍醒,然后指挥着我去做这做那,俨然一副奸商模样。
时间久了,我常常觉得,那说不定真的只是一场梦罢了。
说不定连我自己,也只是存在于别人的梦里的虚拟人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