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故事:青行舟
清明节就快到了。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柜台,忽然从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接着,我就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儿。
外头的街上,血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着粽子,那粽子不知道是什么馅儿的,诱人的香气老远就能闻见。他看见扒着门边儿朝外张望的我,殷勤地招呼着我:“小姐,要不要来两个粽子尝尝?”
灯影里的清明不动声色地瞟了我一眼,我吞了吞口水,赶紧朝他摇摇头。
“啊呀,看样子老板不让啊?那可真可惜喽……今天的肉馅儿新鲜得很呢……”他把新鲜两个字拉得长长的,瞧着我,仿佛很遗憾似的笑道:“老熟人了,下回趁老板不在,我留几个给你送来吧。”
说罢,也不等我回答,继续沿街叫卖起他的粽子来。
他的影子在深夜的街上拉得细长,远处的小店柜台上也已经隐隐地摆上了香烛纸钱。
整条小街都弥漫着节日前夕的气氛。
清明节真的快到了呢,我丢下抹布,看看已经擦得纤尘不染的柜台,还没来得及对劳动成果自我陶醉一下,眼前就突然一亮。
等我缓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已经站了个青色的男人。
一身青衣,眉眼细长,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看上去一派文文弱弱的样子。
“您好,欢迎光临……”
眼下不是傻盯着客人看的时候,我急忙起身招待。
“听说这家店什么都有,不知道有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呢?”
“请问您需要什么呢?”
“我想要找一个人。”
“一个人?什么样的人?”我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将手一伸,修长的手指向我身后的清明。
“他。”
清明啪的一下合上书,站了起来。
清明把他让到了里间,我给客人奉上了茶,之后就识趣地到一边儿角落里看书去了。
经常会有一些客人来找清明,这种时候一般都是比较特殊的生意,这次应该也一样吧?会是什么事呢?
我暗暗猜测着客人的目的,遥却与我相反,对这位来客显得兴趣全无,只是窝在藤椅上自顾自地玩他的游戏,连话也懒得说一句。
他今天真是安静得过头了。
我一边看书,一边时不时地瞄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客人还没有出来。
这次的生意该不会很棘手吧?
在我的印象里,清明还从来没有和别人谈超过二十分钟的话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的青衫客人让我有点在意,但又说不出具体的原因。
或许只是闲得发慌了吧,我摇摇头,驱散了脑袋里无聊的想法。
房间里起了一阵微风,里间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大概事情已经谈妥了,青衣客人并没有在店堂里停留,而是径直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扭过头来,冲我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辛苦你了。”
只是倒个茶而已,这个人还真是有礼貌,这样想着,我赶紧站起来向他还礼。
他走得很快,待我抬起头来再张望时,那道青色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回过头来,才瞧见清明已经出来了,他一反常态,没有坐回柜台里,而是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的街,微微颦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状态,吩咐起我来。
“夏,收拾下东西,明天跟我出趟远门。”
“什么?”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又问了一句。
“收拾下东西,明天跟我出趟远门。”
清明瞟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重复了一遍。
虽然我听清楚了他的话,却还是有些不明白。
套用遥的原话说,我完全没有什么本事,平时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拖后腿了。为什么要我随行呢?莫非清明其实是想搞砸这桩生意不成?
遥似乎有些不乐意,一巴掌拍在我头上。
“喂,老大,你怎么想的啊?带这家伙有什么用啊?”
虽然他问了我想知道的问题,我还是朝他做了个鬼脸,说到底,这家伙其实只是不想被独自留下来看店而已吧。
清明瞥了他一眼,慢慢地说了一句。
“这次是客人亲自指定的人选。”
亲自指定……我吗?
第一次有人指定我来办事,莫非我其实有什么隐藏本领被那位客人的慧眼给识破了?照这个路线发展下来,我说不定很厉害呢!
这么想着的我,简直有些飘飘然了。
遥颇为不屑,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开始泼冷水。
“别高兴太早了,那客人一定是一千度的大近视眼。”
我被他的话给逗乐了。
一只自诩很厉害的老妖怪,居然会说出这种幼稚得像小学生吵架一样的话,实在是太有趣了。
我笑得太厉害,甚至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旁边那两个人大概从来没见过这么豪放的笑,被我给惊到了。
四只眼睛集体盯着我,行了差不多半分钟的注目礼,我忍住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赶快爬起来拍拍衣服,老老实实在旁边站好。
遥没有嘲笑,就只是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我。在暗处看起来,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看上去反而有些冷漠,真是让人说不清楚的复杂眼神。我很少看到这样的遥,一时间竟然觉得非常陌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只好低下头,坐下继续看起书来,却无论如何,再看不进去一个字儿了。
大概是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的关系,一向睡眠很好的我,居然有些兴奋,结果睡过了头,等到我背着个小包赶到忘川堂的时候,清明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看到我时,皱起的眉头总算松了开来,只说了一个字,走!
遥坐在柜台里,耷拉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并不说话。这次我们也不知道要去多久,留他在店里看门,像他这么爱玩的人,少不得要闷出毛病来吧。
看着他郁郁寡欢的表情,我有些小小的不忍,本想要开个玩笑安慰下他,他却低着头,爱理不理的。
算了,反正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我这么想着,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最后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安静极了。
那我们走喽。
我朝他摆摆手,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小声地嘟哝了声什么,却被外面的热闹嘈杂掩盖了。
我没有听清,不过后来我想,他说的大约是早日回来吧。
“夏,还没有好吗?”
清明在门外催我,我才发现自己又磨蹭了不少时间了。
慌慌张张地背上包,朝着清明的背影,快步追了上去。
和清明一起出门,目的地未知,这感觉真有些奇妙。
走在他后面,看着那个修长的身影,我忽然发现,自己对清明的了解,似乎仅限于忘川堂老板这个身份,除此以外,他住在哪里,多大年纪,甚至到底是不是人,我都不知道。
清明这个名字,应该也不是真名吧。
明明很熟悉的人,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很陌生。
前方的清明停住了脚步,我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落后了一大截了,连忙小跑着跟上。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冒出这些想法呢?其实陌生也好,熟悉也好,对我来说,只要是清明就够了吧。
清明拦了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头发花白的大叔,人很健谈,一路上不停地跟我们聊天,清明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偶尔应答几句。他没有表示出不耐烦的样子,让我有些小小的吃惊。本以为依他的性格,肯定是板着脸不理人的。
“小两口这是准备出门旅行吗?”大叔看看后座的我,笑着问清明。
“不是!”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他到底哪只眼看出我和清明像夫妻啊?清明也转过头来说道:“不是。”我松了一口气,却又听见他很认真的解释:“我们没有结婚。”
这么画蛇添足的解释还不如不说的好,我很无语。
大叔暧昧地笑笑,一副很理解的样子:“老喽,现在的年轻人跟以前不一样啦。”
喂,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是在唱哪出啊?为什么还一副很和谐的样子啊?这两个人根本是在对牛弹琴吧?
“师傅,前面就是火车站了。”我打断了司机的谈话,提醒着他把精力放到开车上。敬业的司机果然收了声,专心地开车了。
两个小时后,我们已经坐在长途火车上了。这趟车有些老旧,连空调都没有,再加上现在是淡季,一节车厢里稀稀拉拉的只坐了几十个人。尽管如此,我们的到来依然受到了很多目光的注视,当然,大部分目光都是属于年轻女子的,受到注目的对象,自然也是我身后的清明。
随便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不一会儿,就有小女生凑过来搭话,清明虽然冷着一张脸,却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们聊起天来,几个女孩子很活泼,挤在一张双人座位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渐渐知道了他们是一群大学生,班里集体组织清明节去临近的城市扫墓,顺便春游。
明明是去扫墓,这些人却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而清明居然也跟她们瞎掺和起来。
切,明明在店里时就整天板着脸啊,现在却一脸和蔼的样子,让我多少有些不爽起来。
女孩子们凑在一起,谈笑声音有些刺耳,我越来越觉得烦闷了。虽然心里一直在提醒自己,要忍耐要忍耐,却还是在看到对面女孩的胸快凑到清明眼前时,一下子忍不住,猛地站了起来。
一时间周围安静了下来,周围的人都在看我,清明也以询问的眼神看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的脸刷一下红了。
我去下洗手间,这么说着,便飞也似地逃走了。
在洗手间的镜子里审视自己微红的脸,用冷水狠狠地冰了一会儿,感觉热度似乎有些退了,便拉开门,从那狭小的空间内离开。
车厢的连接处,向来是男人们吞云吐雾的地方,我一向讨厌烟味,捂住鼻子打算快快地通过这里,回到自己座位上,却没想到越急越乱,结果撞上了一个人。
他倚在盥洗室旁边,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支尚未点燃的烟,另一只本来应该拿着打火机的手却是空的,那个精致的打火机被我撞了一下,跌落在他脚下,咔嗒一声,似乎摔得不轻。
啊,对不起……
糟了,我急忙弯下腰去捡那个打火机,却被一只手抢先拾起,他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慢悠悠地点着了烟,之后把火机揣进了衣袋里。
原来没有坏啊,我松了口气,向他道了个歉,就打算往回走。
那个人却不依不饶,继续问我:“小妞儿,你要去哪里?”
我抬起头来,这才看清他的长相。
他有着一头雪似的银发,自然是染的,皮肤也白到吓人,像是从来没被太阳晒过的样子,一双眼睛却红得鲜艳,想必是戴了时下最流行的美瞳吧。耳朵上戴着闪闪发亮的耳环,上身穿了一件满是铆钉与铜扣的皮外套,扣子随意地解开着,露出里面花纹繁杂的T恤,剪裁合身的皮裤紧紧地包裹着他的长腿,脚上蹬了双系带长靴,看上去十足一个视觉系爱好者装扮。
这个人与周围的环境实在太不和谐了,他天生就应该呆在某个先锋艺术酒吧里,或者是懒散的坐在巴黎街头弹琴卖艺,要么就去玩COSPLAY也不错,总之哪里都行,就是极其不适合出现在这趟冷清的列车上。
可他偏偏就出现在了这里,手里还夹着一支五块钱一盒的红河烟,用着与他病态外表极不相称的磁性嗓音问我,“小妞儿,你要去哪里?”
流氓?还是被我撞了一下觉得不爽?不会这么小心眼儿吧?回想起前几天报纸上看到的恶性治安案件,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要不要跟我聊聊?”他逼近我的脸,口中轻轻吐出一口烟,我本能地伸出手去驱散这烟雾,却被他一把抓住,硬生生地吸了一口二手烟,呛了一下子。
“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如果你再不放开,我就要喊人了。”我有些着急,他将我的手翻转过来,乌黑的指甲在掌心处的红月印记上轻轻划过。
“你就是这样对待忘川堂的故人吗?”
他竟然知道忘川堂!我心头一凛,这个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知道我是忘川堂的人呢?
“我不仅知道忘川堂……”他轻轻在我的耳边吹气,声音飘荡在我耳边,“我还知道很多关于……清明的事情哦……”
清明的事情?
他放开我,“现在,你有兴趣跟我聊聊了吗?”
说不想知道是骗人的,我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男人满意地笑了,一只手揽上我的腰,环着我,向另一节车厢走去,厚重的车厢门在我身后猛然关闭……
听着那笨重的关门声,我的心沉了起来,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里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很不对劲。
车厢里的人很多,或坐或站,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看着我,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如同注视着一个异类,空气里安静得让人窒息。
我有些不安,腰上一紧,男人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轻轻吹气:“你在怕些什么?”
他们收回了目光,声音重新回到了空气里,周围重又响起细碎的喧闹声。
尽管车厢里很挤,却始终没有人接近我们,哪怕远远地看着这边的空位,也没人过来坐。也许大家都觉得这家伙太奇怪了吧?我这么理解着。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瞟了我一眼,慢吞吞地答道:“白夜。”
我还黑夜呢,你以为自己是美国总统吗?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真让人火大。
我按摁住自己快要上来的火气,耐着性子问道:“你认识他?”
这个他,指的是清明。
白夜随手将烟摁灭,吊儿郎当地跷着二郎腿,一脸玩味地看着我,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你有没有觉得我很眼熟?”
我瞪着他,好像……是有些眼熟,却又明明是陌生的脸。难道在哪里见过吗?不然的话,我为什么会觉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觉得眼熟了?”他暧昧地笑了,一只手抚上我的面颊。
“你终于想起我了吗?”
想起来……什么呢?我忘记了什么东西吗?我不知道,却又觉得莫名的感伤,不由自主地握住那只手,又一瞬间甩开。
不,不对,我刚刚见到他的时间,并没有这种感觉,觉得他眼熟,是从刚刚他说过这话开始的。
反驳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周围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好像是停电了。短暂的黑暗之后,很快光明就浮了上来,然而这光却并不是灯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厢里的人渐渐地聚了过来,他们身上都渗出微弱的萤光,这些微弱的光聚在一起,便成了一个光圈,这光圈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可以看得清他们那空洞的双眼了。
这些根本不是人。
我有些慌了,看向白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面的他早已不见了。
深陷在这诡异的光里的,只有我一个人。
白夜将我带进了这个圈套。
我下意识地寻找周围可以用来防身的东西,却发现,自己以上洗手间为借口,连包都没带,手中空空,我抓起列车上的金属垃圾盘,挡在身上,准备哪个先过来,我就朝他身上扔。
我离开了这么久,清明有没有发现呢?他会不会来找我呢?依他的性格,多半不会来的吧?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发着微光,在众多同样的面孔中,我突然发现了一点别样的颜色,红得深沉,那是白夜的眼睛。他站在光圈之外,冷冷地看着我。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那个厚实的垃圾盘朝他扔了过去。
咣啷一声,是金属跌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我还真是没用,连这么件小事都做不到。
“啪,啪,啪。”白夜轻轻鼓掌,戏谑地说:“有勇气,用垃圾盘来砸我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几乎有些绝望了。
“我说过了……”一闪之间,他已经出现在我身前,脸上又是那种暧昧的表情,呼出的热气几乎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是白夜,驱使萤的人。”
萤?指的是他身边的这群人么?驱使萤的人,又是干什么的?
“作为回报,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吧,小妞儿……”
白夜缓缓地伸出手,掌心一颗嫣红的石头,米粒儿大小,在他苍白的皮肤映衬下,就像一滴自皮肤中渗出的鲜血。
他嘴角微弯,将那颗石头呈到我面前。
“喜欢吗?”
我立刻摇头,却抵挡不住他的动作。
白夜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轻道:“你必须喜欢,它可是我的血呢……”他的手指在我耳垂上抚弄着,耳上传来一阵刺疼,好像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似的。
我下意识地摸摸耳垂,那颗石头已经牢牢地附在上面了,是颗耳钉啊。我松了一口气,却突然想起来,我根本就没有打过耳洞!这家伙到底是怎么穿进去的啊?他这是生生地给我耳垂钻了个洞啊!或许我应该庆幸他没在我脖子上穿洞已经够客气了?
尽管心里很生气,我的手却不听使唤地攀上他的肩膀,脸上甚至荡起僵硬的笑容。他低头看我,一脸戏谑道:“走吧,小妞儿,跟我一起。”
我乖巧地点点头,依偎在他怀里。
“我还是喜欢你乖乖的模样呢。”
他摸摸我的脸,笑得开心。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会做出这种小鸟依人的动作啊?而且那家伙的手,不要总在别人腰上动来动去好不好!拜托,大哥!如果你是妖怪的话,干脆吃了我还更有效率点吧!无论在心里如何大喊大叫,我的脚步却始终停不下来。
白夜搂着我走到车门处,车速很快,大片的田野从外面呼啸而过,劲风吹得车门有些微微的晃动。
他的右手落到了门把手上,并且开始转动。
他想打开门!了解到他下一步想干什么,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门很轻易地就被他打开了,冷风趁着这个空,一下子灌了进来,白夜微笑的看着我:“你想不想试下飞行的感觉?”
我想啊,做梦都想会飞,但绝对不是在这种情况下飞啊!你不会想把我从高速行驶的列车上扔下去吧?喂,你搞清楚点啊,我没长翅膀,我会死,我一定会死得很难看啊!
我急得快要跳脚了,白夜却一脸无所谓,他甚至没有犹豫一下,便向我伸出手来。
终于要弄死我了吗?我闭上了眼睛,看不到的话,也许就不会这么怕了吧。
热气带着发丝的触感拂过我的脸,我感觉到他喉咙里低低的笑声,接着,温暖柔软的嘴唇在我额头上轻轻接触了一瞬,迅速离开。
我吃了一惊,睁眼看他。
大风将他的长发吹得很乱,一双眸子藏在其中,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在笑,而且是很愉快的那种。
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因为这个人出其不意的吻,打破了二十一年来的小小空白。
风带来了一股冷冽的味道,那是我所熟悉的,属于清明的淡檀香味。
背后的人伸出手来,将我从白夜面前拉开,身体一松,我发现自己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脸上的僵硬笑容卸下,脸都快麻了,心里却陡然轻松起来,清明,终究是来找我了。
白夜撩了撩头发,似笑非笑地看着清明,清明也定定地看着他,两人对视着,空气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没来由得让人焦躁起来。
又是这种感觉,好像和这两人隔了层看不见的东西一样,无法触及。
“真是恶趣味的家伙呢……”
“你也完全没变化嘛,还是那张面瘫脸……”
是我的错觉么?总觉得他们两个看起来……有点愉快?
“那个……”我忍不住悄悄拉了下清明的衣角,这动作像开关一样,迅速地打破了这种局面,清明收回视线,看向我。
他无声地问我,怎么了?
我只摇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夜轻笑了一声,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回到了原来的车厢,重重地关上了门,之后转过头来,对我说了句什么。
火车的轰隆声淹没了他的声音,我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他身后的萤光在夜空里肆无忌惮地飞散着,那些诡异的人也好,一整节车厢也好,全都在短短的几秒内消失不见了,只剩他一个人,以一种张扬的姿态傲立于夜空中,那双视觉系的长靴就那么凌空踩在黑夜里,银发飞扬,红眸明亮,那情景让人移不开眼睛,尽管我不想承认,但那一瞬间,我的确是看呆了。
直到清明揽过我的肩,我才回过神来。
偷眼看他,仍然是和平时一样的表情,我却感觉到有种情绪自他身上缓缓流露出来,是怒气吗?因为我的私自跑开?还是因为看到了白夜呢?总觉得那两人之间有些我无法了解的东西,到底白夜和清明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玻璃外已经再也看不到白夜的身影了,他和他的萤,都消失在夜空中了。
就像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消失了,只有他嘴唇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我额头上。我不禁用手摸了一下,却接触到清明不悦的眼神,注意到我看他,很快地别过脸去。
我有些不解,莫名其妙的,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是在生气?
不容我多想,清明揽着我的肩,朝来时的座位走去。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揽我,感觉有些不习惯,有种清明被遥附体了的错觉。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明智地不做抗拒,并且悄悄的,往他怀里靠了靠。
车厢里冷冷清清的,那些吵闹的学生已经不见了,大概是下车了吧。前方也即将到达我们的目的地了。
那个偏僻得连地图上都要找半天才找得到的小城,却让我们不远千里赶来。
小城极小,一条长长的十字大街,将整个城区分为四份,这便是主干道了。
夜晚的街上没有人,安静的路灯将清明走在前方的身影拉得细长,山城的路,高高低低,长长的上坡极锻炼人的体力。清明身上挂着我的包,走得飞快,我两手空空,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他。
穿过狭长的街道,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豁然开朗的荒野,辽阔的江面出现在我眼前,水面被清冷的月光染遍,江心里映着一弯皎洁的明月,刚刚赶路时出的轻汗被夜风一吹,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明立在江边,回头看我,他的眸子在夜里显得极为清亮,短发被风轻轻吹起,有一缕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也不管,任发丝散落于额前。
这景致让我的心跳加快,一个不小心,差点崴了自己的脚,有些羞愤,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面前,看向清明,那双淡漠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笑意。
他转过脸,望着江面。
已经是深夜了,郊外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我们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只是站在他身边,在这夜里看着同样的江水流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的江上,来了一叶扁舟,在水面上悄无声息地疾行着,停在了我们面前。
船家立在船尾,手撑长篙,从斗笠下露出两只精光四射的眼,躬身招呼我们上船。
船很小,滑行的速度也快,清明仍然以他惯有的姿态端立于船头,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我却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江上乘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江水被小船飞快地分开又合上,玩心大起,伸手去拨弄江水,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吸住了。看似平静的水面,却像漩涡一样,蕴含着巨大的引力,我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被扯入水里。
清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将我往船舱里一扔,不悦的视线就扫了过来。
我缩在船舱里,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他只淡淡说了一句,不要乱跑,便不说话了。
自出门以来,这是第几次添乱,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明明不想被当成包袱,却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意外状况。
清明也会生气了吧?
我偷偷瞧他,他坐在船头看月亮,感受到我的视线,回过头来。
那双眼睛是温和而平静的,我放下心来,果然清明是成熟派,不会随便生气的吧。
行至江心,船家收起篙,停住了船。
远处的山影在月光映衬下,显出浓淡不同的轮廓来,最远的那处山谷中,似乎有人家居住,依稀可以看到点点灯光。
在夜间出门的经验,我是几乎没有的,在这样的江上过夜,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辽阔的江面上,一叶扁舟泊在其中,周围是望不见边的黑暗与寂静,与这奇妙的世界相比,人的存在,实在很渺小,望着那弯明月,我不禁感慨起来。
人与人的相遇,有时是可以改变一生的吧,如果不是误闯进了忘川堂,我又怎么可能在这里,轻松地享受此时的清风明月呢?
夜凉如水,在小船轻轻的晃动中,我枕着船舷渐渐地睡去了,蒙眬中似乎有谁的手抚上我的头发,动作极其轻柔,轻柔到我以为是梦境一样。
的确……只是梦境吧。
谁在晃我……脸庞被冰凉的水珠溅湿,我猛地睁开眼,眼前是清明端坐的背影,只是那身影有些微微的不平衡,船身在晃动着!颠簸得很厉害,原本平静的江面上,此时已经掀起了很大的浪。
月亮早已不见踪影了,风在嘶吼着,周围一片浓郁的黑暗,小船在风暴中心颤栗着,每一个浪打过来,我们都可能会沉没。我急忙看向船尾,却寻不到船家的身影,那人早已不见了,这随时都会沉没的小舟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眼看着一浪高过一浪,船舱里已经漫进了不少水,我抓住清明,问他。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为什么会突然变天啊!早知道出发前就看下天气预报了。这难得的旅行居然泡汤了,话说回来,我现在最应该担心的是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站到岸上才对吧?
清明依然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衣服已经被江水打湿了不少,狼狈地贴在身上,我这才注意到他只穿了件薄薄的衬衫,质料优良的外套披在我身上,也已经湿得差不多了。
“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我大声问他。
他定定地看着我,眸子里闪着暗蓝色的光芒。
“你怕死吗?”
“你会让我死吗?”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生与死,到底哪个来得幸福,是我一直都在思索的事,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异类,阴阳那条界线对我而言,早已模糊得不成样子了。人总有死去的一天,如果清明真的想要我的命,那就拿去吧。
他笑了,脸上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炫目笑容,张扬,自信,夺人心弦,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你绝对不会死……”
话音刚落,他的手中就多了一样东西,那是支青玉笛,通体碧绿,非常好看。
然后,我就听到了笛声。
第一次听到这样清雅悠扬的笛声,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涌来,却又只是围绕在你身边,浮云似的抓也抓不住,等你伸手要抓的时候,它片刻就飞离你的耳边,又飘到遥远的对岸去了。
清明修长的手指擎着笛子,吹得很入神。长长的睫毛在他光洁的脸上投射出两片阴影,我这才发现,月亮居然已经出来了,江面上的风暴已经平息了,水似的月光洒满了他全身,黑发肃穆,明眸微闭,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圣洁感。
一曲完毕,他放下笛子,微微一笑,看向我。
我再次意识到,这个人和我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他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伸出手来,大概是想要触及到我,我下意识一躲,闪开了。
那只手愣在半空中,片刻之后,缩回了。
我有些后悔,却来不及收回了。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难得一见的笑容从他脸上褪去。
江面已经恢复了初时的平静,感受不到一丝风浪。正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难堪的寂静时,清明却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噤声。
将未来得及出口的话咽了下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在我们面前不远的江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个小小的山头,而且还正在不断增长着,直到露出两只眼睛,我才发现,那似乎是条大蛇。它正缓慢地自水中钻出,等它全浮上来之后,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无法想像会有这么大的蛇,它浮在江面上,简直就像一座蜿蜒不断的青色山岭,直径的话,至少也有几层楼那么高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座会移动的青色山峰。
大蛇似乎发现了我们,昂首向我们游来,我有些紧张,悄悄地抓住清明的衣角。他浑然不觉,双眼紧紧注视青色的大蛇。
对峙半晌,青蛇向我们低下头来,我这才看到,在它高高的脊背上,有一些起伏不平的东西,细看之下,似乎是些青石桌椅之类的。
它的意思,是要我们上去吗?
我试探着踏出一只脚,上面滑溜溜的,根本不可能站稳吧?正在犹豫,腰就被人扶住,轻轻一提,我只觉眼前一花,人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座位上了。
大蛇果然高大,坐在它身上的视野也非常开阔,我从上往下俯视,波光如镜,江面一览无遗,我们刚刚乘坐的小舟,已经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
大蛇开始动作,以缓慢的速度滑行着,修长的尾巴给江水剖出优美的分割线。这种体验还是第一次,我新奇不已,偷眼瞧旁边的清明,却见他斜斜的靠着椅子,似乎在闭目养神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样子跟平时不太一样,明明只是沉默不语,却让人觉得无端的忧伤。
为什么明明只是闭上那双眼,整个人看上去就变得如此消极呢?
仔细想想,从我们这次出门来,他就已经有些不对劲了,往前追溯的话,这感觉从他见过那个青衣人之后就开始了。
是因为这次的生意吗?到底我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难道说,清明……也会累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清明休息的样子,正因如此,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清明也会疲倦这个问题。
或者说,在我的潜意识里,从来没有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人来看待过。他给我的感觉,早就是无所不能了,甚至可以说,是神明……
如果有一天,神明累了的话,被他佑护的普通人要怎么办?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想不出来。
我只是默默地看着神明的睡容出神,希望宁静的时间能多停留一会儿,仅此而已。
然而这个愿望很快就被打破了……
我的右耳在发热,火辣辣的,有个什么东西一紧,咬住了耳垂,是那颗该死的耳钉!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被一双冰冷而苍白的手抓了个结实。尖利而乌黑的指甲在我脖子上轻轻地来回划过,暖暖的气息在我耳边起伏。
这双手的主人,我是认得的。
被捂住的嘴发不出丝毫声音。
清明并没有醒来,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没有敌意,我没来由的这样觉得,渐渐放松了身体。
“小妞儿,有没有想我?”白夜松开了我,愉快地笑了。他就坐在我身边,银色的长发被风吹乱了,有一缕甚至搭到了清明沉睡的脸上。
他却依然没有醒来。
这不太正常!这种动静怎么可能惊不醒他?我一下子扑到他身边,使劲晃他。难得的睡眠被我打扰,他一定会不耐烦吧,也许会骂我也不一定。
如果会骂我,就好了。
被我一晃,他的头动了一下,带着淡檀香味的身体轻轻地歪倒在我身上。我的脑袋里轰隆一下子变成空白,良久,才知道伸出手去试他鼻息,那里冷得吓人,已经感觉不到一丝气息了。
我怔了一下,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明明一直都好好的,不是吗?清明不可能是一般人,怎么会死?也许他只是在吓唬我,等我着急时,就会再睁开双眼。
一定是这样的吧?
可惜无论我怎样摇他,他都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地倒在我怀里,就像精美的人偶一般。
接下来我说了什么话,做了些什么,全都不记得了。
直到白夜将我摇醒。
“喂,小妞儿,冷静一点!”耳边是白夜的声音,清明,清明已经不会再睁开双眼了啊,叫我怎么可能冷静?我一把推开他的手,却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的一下,我愣住了。
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清醒过来,眼前只有白夜一个人,怀里那个冷冰冰的人已经不见了,到处都没有他的踪迹。夜风起劲地吹着,空气中找不到一丝他的味道。
清明就这样,在我眼前凭空消失了。
“清明呢?清明在哪儿?”我抓着白夜问,他只是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明白了追问也无用后,我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乱麻,心里猫抓似的难受。
白夜抽着烟,悠然地看着江面出神,似乎全然忘记了我的存在一样。
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样子,我也渐渐镇定了下来。
清明只是不见了而已。
不管怎样,现在我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搞清楚清明的去向。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是那么容易就死掉的男人。他一定还活着,可问题是到底他去了哪里呢?
在这条巨大的蛇舟上,我是那么的无力,光溜溜的地面让我连独立行走都很困难。但无论怎样困难,我都要尝试一下才行。趁白夜还在出神的时候,我悄悄地向蛇尾溜去,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可以离开的地方。
所到之处都又湿又滑,大蛇行进时身体的摆动让人左摇右晃,我扶着一排排椅子,勉强挪动到最后,只见被鳞片覆盖着的表面上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可供离开的阶梯啊。正打算原路返回时,一个浪打来,我手一滑,松开了椅背,直直地朝下坠去。
在临死之时会想到的人,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眼前闪过的是遥寂寞的眼睛,想起他温暖的笑,耍赖时的小脾气,打打闹闹,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以及这回临出门前他那句含糊不清的“早日回来”,我突然觉得很后悔,后悔自己那时没有回头跟他好好道别。
在这种境况下,我终于察觉到平日里遥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如果那家伙在这里的话,一定会一边大声数落我,一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会让我遇到丝毫危险。
对,就像现在这样,抓住我的手。
我努力抬头朝上看,白夜俯下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他的脸上是不满与轻微的怒气,那表情是如此的熟悉,一时间,我竟然有种那就是遥的错觉。
我朝他笑了。
白夜把我拉了上来,扔在座位上。
“爱给人添麻烦这点,你倒是一直没变呢。”
搞什么啊,说的好像早就认识我一样,虽然这么想着,但人家毕竟刚刚救了我,所以只好闷着头,等到他说完了,突然又笑了起来。
“那家伙还真是……不过算了,就由我来送你去吧。”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然,是有条件的。”他圈住我,手指轻轻在我脸上摩挲,“如果你答应的话,我就送你离开这里,怎么样?”
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家伙不知道会开什么条件出来。如果我答应,八成不会有什么好事,但如果我不答应,就会留在这里动弹不得,可能死得更快。换句话来说,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答不答应都一样。
直到目前为止,我都还感受不到他明显的恶意,如果他想害我的话,那我已经死了不止一次了。
而且,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找到清明。
所以……
“我答应!”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果然,只有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我转开眼睛,不再看他的脸。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明明经历了这么多事,黎明却依然没有到来,我看了下时间,却吓了一跳,已经上午十点了!
为什么天还是黑的?
夜色朦胧,前方隐隐有座山岭,江水在这里停留了一下,打了个弯,便顺流直下了。大蛇停止了前进,看来我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被白夜半抱半拖地弄下来,踏上坚实的地面,我终于松了口气,那条青色大蛇向我们略一颔首,便没入水里去了。
江面平静如昔,完全看不出下面潜伏着这么巨大的东西。
按照白夜的要求,接下来的一天内,我都必须跟在他身边,不能离开,算算日子,今天正好是清明节。
清明节,清明去了哪里?
面前的黑色山峰里,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我呢?
自始至终,我都紧紧跟着白夜的脚步,一方面是他的要求,一方面,我对这样的夜路有着莫名的恐惧感。
荒凉的山谷,前方远远地有着灯光,而且不止一点两点,是村落吗?
很快我们就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眼前的情景让我小小的吃了一惊。
这里分明是个集市,空地上摆满了摊位,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情景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是,这样的山里怎么会有集市?
“觉得奇怪吗?因为这些都不是人。”白夜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我心里打了半天小鼓,不是人,那会是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么热闹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作为一个正常人类,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因为今天是三月祭。”
经他一说,我才注意到集市中心高竿上挂着的旗帜上似乎有三月祭的字样。
清明,既是节日,又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古称三月节,按阴历来说,正是三月初左右,同时,它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冥节。
冥节,三月祭。
这个名词似乎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对了,是在店里看过,但当时匆匆一翻,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以至于现在完全想不起来里面都写了什么。
“那个,三月祭是干什么的呢?”我把语气放缓,小心翼翼地问白夜。
白夜看着我,笑了,“我想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好吧,不告诉我,那我就不问了,反正想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不管是三月祭,还是四月五月祭,只要能找到清明,就行了。
穿过热闹的集市后,又是一段长长的夜路。我发现跟白夜一起走夜路,还是有个好处的。他身上总是发出微微的萤光,特别是一头银发,近乎透亮,简直是超便利型的活动小夜灯,白夜,真是个适合他的名字。
前方有幢白墙黑瓦的建筑,是那种很大的老式宅院,高墙透不出光亮,只有黑漆大门上悬着一挂白纸灯笼,在夜色中发着惨白的光。这灯笼让人想起忘川堂门外的红月灯笼,只是少了那弯红月。
门是虚掩的,白夜推开门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拖住了我的手。
庭院很大,四周是围廊,院子里很多人,不,也许大部分都不能称之为人。一部分是普通人模样的,更多的是一些怪模怪样的人。三三两两,缩成一团,窃窃私语,我们的到来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
有几个抬头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当然,这好奇更多的针对的是我,接触到那些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我身子一缩,往白夜身边靠了靠。
这些人聚在这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比如,某个时刻的到来。
我们的到来让这等待的局面掀起了一点波动,紧接着,四周的围廊上挂出了白纸灯笼,院子里瞬间亮了许多。
人群蠢蠢欲动,白夜拖着我,快步走上了围廊,我能感觉到,身后的人也跟着过来了。
面前是空无一人的前路,身后有着无数的脚步声。
无论你看到什么景象,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声。
白夜俯身在我耳边说了这句话,他伸手捂住我刚想答应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声,是吗?那,也包括你吗?我咽下了这个疑问。
数不清的脚步声,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在我们面前无限延伸的走廊尽头是一团黑暗,两侧的墙壁上点着昏黄的灯火,未知的道路隐藏在前方,我加快了脚步,不知为什么,有种绝对不能被超越的感觉,仿佛一旦被超越,就会陷在这浓重的黑暗里,再也到不了我想要去的地方了。
走廊很窄,渐渐地我们身边围上了一群人,清一色的模糊身影,低着头疾走。冰凉而陌生的气息擦过我裸露的手背,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我朝白夜身边贴了贴,他走得很慢,一双眼睛紧盯着前方,似乎完全忘却了身边的我,手却仍然紧牵着我,他的手与清明完全不同,暖暖的。
正当我在纠结手温的问题时,空落落的左手却冷不丁地被人抓住了!
那双手力气很大,我被握住的手臂火辣辣的疼,冰冷而黏腻的皮肤在我手上摩擦,甚至开始扯我手腕上的珠串,我差一点惊叫出声,又想起白夜的告诫,只得将叫声咽到了肚子里。拼命地扭动着手腕,想要甩开那只恶心的手,慌乱中掌心不知道击中了哪里,只听得一声轻微的惨叫,手上一松,那束缚已经离开了。
借着微光我审视着自己的左手,手臂上几条青紫色的印子,应该是刚刚被抓的。往下看,手腕上的红月手链仍然晶莹透亮,明明是在这么微弱的光线下,它却仍然晶莹剔透,不,应该说比平时更亮了,而且发着微微的红光。
待到翻开掌心,我心一沉,手心里的红月印记却不复往日的鲜艳,显得黯淡至极,也许是光线原因吧?我这么安慰着自己。
白夜似乎刚刚察觉到不对劲,以目光询问我,我无法出声,只得含糊地摇摇头。
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因着这稍微的停顿,有人趁势超过了我们,我急了,拉着白夜往前赶去。小小的走廊里,人潮暗涌,不断有人从我们身边冲过去,也不断有人被拉回来,有人走得慢了些,一下子跌倒了,后面的人没有给他爬起来的机会,就那样一批批地从他身上踏过去。我看见他的脸,麻木的没有任何表情,空洞的眼大睁着,看着别人从他脸上踩过。
我有些不忍,脚步却停不下来,被白夜牵着,一直朝前走,只是向前走。
在即将走到长廊尽头的时候,我和白夜被蛮横的人群冲散了。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四周都是高高的立柜,中间的桌子上,点着一盏灯。
狭长的柜子总让人有种不妙的联想,排排站着,有种无形的压迫感,房间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白夜不知道被人群冲散到哪里去了,话说回来,这里又是哪里呢?明明我刚刚还在走廊里,怎么一下子就进了这房间?我环视四周,却发现这屋子有些奇怪,它根本没有门,也没有窗,就像一间方方正正的坟墓。
问题是,没有门的话,我是怎么进来的?
黑漆漆的立柜中传来一阵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并且那东西是活的。我攥紧拳头,悄悄地接近了传出响声的那面柜门,之后猛地拉开,出现在里面的赫然是一张我熟悉至极的脸!
清明紧闭双眼,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看着他的脸,我又喜又忧,喜欢的是终于找到他了,忧的是他这副模样,不知道情况怎样。仔细观察,似乎还有气息的样子,急忙伸手去试,这一试让我放下了心,活着!他还活着!
我喜出望外,完全忘记了白夜的嘱咐,轻轻开口唤他:“清明,清明,醒醒……”他响应了我的呼唤,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向我。那张白净的脸上不再是熟悉的黑眸,没有瞳孔,没有焦距,就只是两个黑洞而已。
这根本就不是清明!我反应过来,迅速地朝后退去,那东西从柜子里钻出来,向我追过来,黑幽幽的眼,乌青的皮肤,满口尖尖的牙齿,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一点清明的样子?
我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却始终找不到离开的出口,眼看那东西已经逼近到跟前,身后已经无处可逃了。我索性横下心来,暗暗运足了力气在手上,等它行到眼前时,使出所有力气,往它面上狠狠地揍了一拳,那东西怪叫了一声,倒下不动弹了。
我摸了摸左手,有清明和遥的双重加护,果然不一般。
那东西倒下之后,屋子一角终于显露出一个小小的门来,是出口!我向着那门狂奔而去。
我没想到的是,出去之后,还有更恐怖的东西在等待着我。
踏出去的那一瞬间,我就感到一阵恐惧,因为外面的走廊与来时感觉不一样了。
在靠墙的暗影里,站着很多来时在院子里看到的“人”。阴冷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嘴角一咧,无一例外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它们的目的,毫无疑问,是我。
抓住她,抓住她,抓住她,闷闷的声音一直传来,人群开始蠢蠢欲动,有个别按捺不住的,甚至已经开始向我这边移动开来。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油然而生,它们数量这么多,就算我有三头六臂,也绝对不可能打得完,而且刚刚那一拳,纯粹是碰运气而已。如果可以避开这些人,就好了,偏偏面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要么回刚刚那间摆满可疑柜子的屋子,要么就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走。
刚刚那间屋子,我打死也不想回去了,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必须想办法从这些东西面前脱身。
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我这回只能靠自己了。
仔细观察的话,这些东西一直都藏在阴影里,似乎不太喜欢光线,壁上的油灯能够照到的范围里是没有人的。走廊正中间的空地发着微微的萤光,看样子是白夜走过的路。
那里也没有人,它们一定是畏光!
如果要从中间穿过,距离很近,一定会被它们抓住,那样也许更惨。
到底,我要怎么办呢?
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灯油迟早会燃尽,到时一片黑暗,就更没有逃走的希望了!
在这紧要关头,一直在口袋里装着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尖锐的猫叫声划破了沉闷的气氛,被这声音一惊,那些东西居然暂时停住了动作。
我急忙拿出手机,屏幕上一弯红月急促地跳动着,是遥的来电!我几乎是马上就按下了通话键。
清澈的声音自电话那端传来,“小夏,过得好吗?”
不好,一点儿也不好!简直是糟透了!拜托,我现在哪里有闲聊的功夫!请不要用这种好像久未见面朋友一样的开场白好么?难道你想煲电话粥不成?虽然很想这么说,我却只是含糊的嗯了一声而已。
在经历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之后,听到遥的声音,让人心里突然有种“啊,原来我还没有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有没有……想我呢?”
这是遥第一次,用如此认真而犹豫的语气问我这种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鼻子酸酸的,这家伙从来都骄傲得可恶,印象中的遥,绝对是那种斜眼看人,然后用那种唯我独尊,本大爷允许你想我的口气来说话才对。
为什么遥要这样问呢?比起和这群东西相处,我恨不得能马上回到忘川堂去,回到那个有遥,有清明的地方去。
听筒里传来几声干笑,“拜托,小夏,本大爷好不容易问你句话,居然敢不回答?不过算了,念你初犯,下不为例好了!”
没等我说话,他又以很严肃的语气说道:“小夏,不要走神,注意听我的话,照我说的去做。”
我有些不解,竖起耳朵听他讲。
“你必须尽快离开现在的地方,从走廊中间穿过去,别怕旁边的那些东西,只管走,到尽头后,向左拐,有间屋子,进门向右,侧面墙上有个小门,推开那扇门,里面自然有人会带你离开。
不要再管清明了,你乖乖回来,我在忘川堂等着你。
记住,不要出声,不要看它们。
小夏,你一定要听我的……”
电话在这里突然挂断了,只留下嘟嘟的忙音。
我握紧了手机,仿佛它是唯一联系我与外界的东西一样,向着面前的走廊冲去。
我注视着面前那条空隙,不再犹豫,遥说了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一不做二不休,闭上眼睛,硬着头皮往前冲。
周围不断地有手伸来,想要拉扯我,却都好像畏惧着什么,一旦碰到,又很快松开,长长的路就这么跌跌撞撞跑到头了。
直到站在走廊空旷的尽头,我才松了口气,转头看身后,一地空寂,那些人全都消失了。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已。但我知道,那种冰冷的触感,绝对不会是幻觉这么简单。
这里的一切都很诡异,到底这间宅子里为什么聚着这么多这些东西呢?为什么它们会瞄上我?仅仅因为我是个人而已吗?
按照遥说的,向左拐,果然有间客厅,大开着门,灯火通明,门口坐着一个人,笑眯眯地看着我。
细眉细眼,一身青衣,除了在店里见过的那个客人,还会有谁?
明明已经把生意委托给我们了,为什么他还会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他就是遥所说的,会带我离开的人?
“等你很久了哟……”青衣人向我轻轻招手。
“我要去找清明,要和我一起去吗?”他看向我,又道:“还是说,要我送你离开这院子呢?”
“你有三十秒的考虑时间……”
说罢,他不再看我,漫不经心地开始修剪指甲,他的指甲也是青色的,极尖,泛着丰润的光。
去找清明,一定要找到清明。
我没有任何犹豫,就决定跟他一起去找清明。
对不起,遥,我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回去。
青衣人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将精巧的指甲刀收入袖中,站了起来。
“走吧。”
他头也不回地说,“叫我乘碧就好。”
这家伙,好像知道我要问他名字似的,先一步回答了我。
说起来,他的长相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那是在元宵节,遥的家族聚会上,独自坐在人群之外的碧眼少年。他们的眼睛都是澄碧的绿色,在暗处看起来,都会发出幽幽的光,虽然长相不同,却都散发出一种魔性的气息。
我跟在乘碧后面,握着手机,不停地按着重拨键,却始终打不通。电话那头,只传来冰冷的女声,提示我,遥现在不在服务区。
本来还想先跟他说一声,算了,等回去后再跟他解释好了。那家伙,应该不会生气吧。
与乘碧同行的路平安得出奇,一路上我们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即使是阴暗的角落里,也意外的干净。
走廊上的灯火,也无端端的明亮了许多。
但即使如此,我仍然无法放松下来,身边的这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叫人无法安心。
总觉得,接近他的话,就会看到一些我不想看到的事情。
比如说,清明的过去。
在我来到忘川堂之前,清明和遥,是什么样子的呢?
乘碧的步子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的样子,我看着他,简直有些担心,这个人实在太弱不禁风了,他真的,能带我找到清明吗?
然而他走路速度却极快,稍有不慎,我就落后了一大截儿,没有功夫乱想了,我收起这些有的没的,跟在他身后专心赶路。
这幢宅院大得出奇,我们在里面转了不知道有多久,却依然没有看到尽头,走完一条走廊,就踏上另一条走廊,简直像个迷宫一样。建造这所宅子的人,一定是存心不想让人方便吧?
年代久远的墙上生满了潮湿的青苔,脚下的青石板也变得湿滑起来,雾气已经悄悄地侵蚀到了我身边。
在这薄雾中,我突然有点恍惚起来,总觉得眼前的景致有些眼熟,似乎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的夜里,曾经走过这条路,和谁牵着手,一同踏在这滑溜溜的石板路上。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清晰地浮出水面,然而,旁边的那人的面容,我却始终看不清楚。
那人,是谁呢?
“您又来了……”
一个黑衣老太太躬身向我们打招呼,她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替我们打开房门,示意我们可以进去。
从她身边过去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一声轻叹,以及一句让人摸不清头脑的话。
不会有结果的……她说。
不会有结果?什么结果?
身后有人轻拍我,我反应过来,这才发现,这间灯火通明的屋子里,已经有两个人在静坐了。
房间中央摆了张八仙桌,一黑一白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黑发黑衫,就算再多的颜色糅合在他身上,也显不出一点儿生气来,就只是一片黑色而已。在那黑色的包裹之中,是我所熟悉的清明的脸,那双我偷望过很多次的黑色眼睛,此时没有一点儿记忆里的温度,正冷冷地凝视着对面的白夜。
白夜仍然是一副不羁的样子,双手抱肩,长发随随便便地散落在肩头,白色的衣服一尘不染,看起来让人十分想往上面泼墨水。他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对面的人。
我终于,找到了清明!
但是他,到底是在干什么?
我看向乘碧,他向我笑了一下,便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在另一边坐下,这下情势变得更加奇怪,四个人围桌静坐,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气氛实在有些诡异……就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当当……”报时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我反射性地往左边看去,墙边果然有座老式挂钟,看着很有些年头的样子,表盘上布满了繁杂的花纹,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二点钟。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吗?
自从下了火车,我连一口水都没喝过,可能因为一连串的事件让人一直保持高度紧张状态,忘记了身体的饥渴感,现在被这钟声一提醒,才发觉嗓子眼儿里都快冒烟了。不管怎样,先找点水喝吧。我这么想着,眼睛就瞄到了墙边长桌上的茶具,素净的青瓷杯,让我不由自主地摸了过去。
偷眼看看清明他们都没什么反应,我放下了心,倒了杯水,忙不迭地往口中送去。即使只是白水,对十几个小时滴水不进的我来说,也是十分甘美的了。
也许是太过着急,动作太慌,杯子从我手中滑落,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摔得干净利落。我无暇顾及摔坏人家东西是不是要赔偿之类的问题,只是紧紧地抱住头,蹲了下来。
天旋地转的晕眩袭来,此刻脑袋里出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穿着样式很怀旧的衣服,晃着腿坐在桌子上,一边跟别人在说话,一边手里把玩着青瓷茶杯,态度很随便。旁边出现了一个人,明明看不清面孔,却给人一种很强烈的熟悉感。他边和我说着什么,边把茶杯从我手中拿开,却一个不小心,将它打碎了。
啪的一声,在地上开出一朵碧绿的花,就像现在一样。
坐在桌子上的我看着地上的碎片,一脸惋惜的神情,旁边那个男人弯下腰来,捡起一片碎瓷片,摊开我的手,将它轻轻放在我手心里。
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知道那张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很温柔的。
那片晶莹通透的瓷片,躺在我掌心里,美玉一般。
坐在桌子上的女孩,是我吗?如果是的话,为我捡起瓷片的人,又是谁?
坐在桌子上的我,一下子跳了下来,扑到那人怀里笑起来。她笑得灿烂之极,以至于我看到那张笑颜时,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长得和我一样的脸,却出现了我不可能有的灿烂笑容。
或许真的只是相貌相同而已。
我看着她,傻笑了一下。
这时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我手心被人放上一块光洁的碎瓷,我面前的人……是清明。
他脸上的表情的确称得上温和,我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刚刚那个人,明明不是这种感觉。
然而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清明微微皱着眉,看着我道:“怎么了?不舒服?”
我赶紧摇摇头,他垂下眼皮,“那就好。”
我将那块瓷片,悄悄地放进口袋,随着他站起身来。
白夜看着我们,脸上出现了一抹讥讽般的笑容。
“杯子都快被你打破光了。”他淡淡地说道。
清明不理他那么多,直接把我拎回了座位上,白夜嗤了一声,收回了笑容,也不再说话,又回到这种沉闷的气氛里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们,那边白夜对我招招手,“小妞儿,过来,来,坐我这里吧。”他拍拍腿,笑得很暧昧,我白了他一眼,没来得及作声。只听到旁边的清明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还是一副不长进的浪荡样子。”
“万年死人样的你没资格说我……”
白夜啪的一下将打火机合上,放回口袋,吐了口烟雾出来。
安静的屋子因着这绕梁的青烟,显得热闹了很多。
一直沉默不语的乘碧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啦,你们不能换两句台词吗?每次都是这两句台词,我这个看客耳朵里都快磨出茧子来了……”
我附和着乘碧,“对啊,为什么每次都是这两句啊!”
此言一出,三个人同时看向了我。
我愣了下,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句话啊!乘碧看样子应该是认得清明与白夜的,我夹在中间凑什么热闹啊!
“小妞儿,你……记起来了?”白夜试探地看着我,摸摸我的头,又看向清明。
清明没有看我们,只是低着头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间,应该也快到了。”乘碧望向挂钟,喃喃自语。
我觉得周围的温度变低了,这感觉就好像大夏天将手伸进冰箱一样,迎面袭来的全是冷气。问题是这房间里根本没有什么现代化的设施,更不要说空调了。
冰凉的东西攀上了我的手,我下意识地看下去,什么都没有。但手上的感觉仍然存在,有双看不见的手,正依附在我手上。
我看不见了么?
几乎是立刻的,我转头去看清明还在不在,结果让人很放心,他好好地坐在那里,甚至还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手上冰冷的感觉消失了。
很久以后回忆起这个细节,我才发觉自己好像打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把清明当一个普通的人来看待过。
黑衣老太太,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对我们微微躬身,说了一句话。
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
听到这句话,乘碧率先站了起来,跟在老太太身后出了门,白夜也跟了上去,清明揽着我,走在最后。
我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没有人跟我讲过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却隐隐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接下来去的地方,一定与我有关系。
那一定是清明带我来此的目的。
清明的手一直不着痕迹地搭在我肩上,混着清淡的檀香味,仰首看他的侧脸,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也无比美好,让人心跳不由得快了几拍,我一直觉得,清明是很适合黑夜的人,他总是给人强烈的阴郁印象,有时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圣洁感。这两种看似不太和谐的气质在他身上却融合得极好,不知道为什么,圣洁的,忧郁的,同时又是美丽的清明,总让我想起神灵。
但是神的话,应该不会只出现于黑夜里吧?
即使大白天,在人流涌动的街上行走的清明,看上去也依然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似乎是闯错了地方的画中人一样。
到底,清明是什么人呢?
我眼光轻扫,不经意间对上白夜的眼睛,他微微地仰着脸,口中叼着烟,目光灼然,红眸中的戏谑意味让人有些吃不消,不知该如何应对,我只得垂下眼皮,当做没看见。
白夜喉咙里掠过一丝轻笑,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满脑子这种小心思的我,几乎忘记了现在的处境,直到走在前面的白夜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住,一时收不住脚步,差点撞上他的背,幸好清明及时拉了我一把,这才幸免于难。
为我们带路的那个黑衣老太太停在一扇门前,伸手敲了下门,里面传来几声清脆婉转的叫声,似乎是鸟儿的声音。
在这到处都透露着陈旧与怪异的宅子里,听到宛如野外清晨里的鸟叫声,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悦耳的声音让我觉得很亲切。
明明我很少去户外的,难道说,是人与自然看多了?
鸟叫声停下了,门吱呀一声开了,黑衣老太太向我们点点头,像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
明亮的光线从门里透出来,让习惯了昏暗环境的我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将手掩住眼睛,却又立刻松开。
看到屋子里的景象后,我感觉脚步已经脱离了大脑的控制,擅自跑动起来,我越过乘碧,冲了进去。
整个屋子都被一种柔和的光笼罩住,这光明的来源,是颗大树,长在屋子中间的大树。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种在屋子里的树,而且没有一丝违和感,这感觉相当奇妙。
那是一棵十分奇异的树,一枝一叶都仿佛碧玉制成一般,流光溢彩,十分美丽。然而吸引我目光的却不是树,而是枝上栖息的那只鸟儿,没见过的品种,浑身雪白,身形很不小,兀自在树上梳理它的毛,看也不看我们这群擅入者,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刚刚在外面听到的鸟叫声,想来就是它发出的了。
我不知道他们三个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自己脑袋里仅剩下一个想法,这家伙实在太吸引人了,要是能抓住它该多好!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紧紧盯住那只白鸟,那鸟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一样,轻鸣一声,拍拍翅膀往高处飞去了。
抬头再寻它,便寻不到了,我有些沮丧,这鸟儿也太精明了吧。
这时听到一声清脆的轻笑,一个娇柔的声音在我头顶响了起来。
“这么久了,你还是对雪鸢念念不忘啊……当初啄了一下你,我倒要看你能记几辈子?”
对她说的话完全不明白,我仍旧一心一意地找白鸟,遍寻不到,却听到那女声又道:“让我瞧瞧,这回那不识趣的猫儿终于没来了,却换了个不认识的家伙……”
“那么,各位有何贵干呢?”
我不由得竖起耳朵,不识趣的猫儿,第一时间就让我联想起遥来,难道说,遥以前也来过这里不成?
“哟,我们大老远的来一趟,不请我们喝茶就算了,反倒在这里审问起我们来了。要知道,自打见过锦夫人的美貌以后,我一见倾心,见不到锦夫人的日子里,我可是被思念煎熬得厉害啊。”
白夜脸上挂着笑,以轻佻的口吻说着肉麻的话语,我替他捏了把汗,万一这什么锦夫人生气了,八成会把他赶出去,说不定我们也会受到牵连。
事实证明我错了,不论神鬼妖人,但凡是女人,就爱听好话。
锦夫人的声音不但没有生气的迹象,反而笑得花枝乱颤。
“白夜还是这么会说话,比清明会讨人欢心多了。”
“名字和这家伙同时被提起是我的耻辱。”清明淡淡地插了句话。
白夜冷哼一声,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乘碧站在他身后,只是笑,并不说话。
随着白鸟的鸣叫声,那位锦夫人的尊容终于显露出来。
果然是个美人儿,标准的古典美人,一袭白衣,金步摇,绾青丝,赤足坐在低低的树杈上,身边栖着白鸟,她抚着鸟儿,眼波流转,瞧着我们。
“我的标准是不会改变的,你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得到这东西,至于是谁得,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这东西……指的是这只白鸟儿吗?
我满心都想着得到它,回头看清明,他悄悄向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要着急。
“你不要擅自行动,这事就由我来处理。”
他越过我的肩,向前走去,留在我耳边一句话。
“这次我一定会将它拿回来。”
白夜早已经在树下站定,静待着清明了。
感觉到被人注视着,我将视线从他俩身上移开,只见那位花容月貌的锦夫人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看我注意到她,她有些神秘地笑了,玉臂轻拂,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没有光源的黑暗浓到极点,我努力睁大眼睛,却白费功夫。无论如何,我都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我有些害怕,轻轻喊清明的名字。
没有回应,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本来是极怕黑的,到了这时,反而镇定了下来。
至少从外表看来,这位锦夫人并不像什么歪门邪道,我一个普通老百姓,她也犯不着对付我,这一定是幻觉,障眼法之类的吧。
念由心生,这黑暗应该只是虚假的,只能迷惑我而已,清明一定就在不远处,但是我要怎样才能从这黑暗中离去呢?
依稀记得清明所在的大概方位,我摸索着往那里走去,却不料,撞上了一个人。
来人跑得很急,似乎是没料到对面有人,直直地朝我撞过来,力气很大,我却没觉出痛来。
只觉他一把扶住我的肩,用爽朗的语气说道:“我马上就要去黄泉了,事情突然有变,没想到走得这么急,你说好等我回来,可不要反悔啊。”
黄泉?是指阴间吗?我有些奇怪,因着这人身上熟悉的气息,不由得反问他:“你去那里做什么?”
此话一出,我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对!
因为现在跟我说话的人,居然是遥!
按照常理,他明明应该在千里之外的忘川堂,不可能瞬间到达这里!
难道说,这个也是我的幻觉?因为我太脆弱,所以想到了总是保护我的遥吗?
“喂!”我用手指戳戳他,并没有意料中的虚空,反而是坚实的肌肉感,这个是真人?他捉住我的手指,笑了起来。
“别再淘气啦!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保重,千万不要惹到大人们,不然没人替你求情了。”
我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毛,“我一向都是很安分守己的,没事的话,根本不会往宫里去,才不会惹到那些大人们呢?”
我明明没有说话,为什么会发出声音来?不,这声音分明是我自己的!明明觉得莫名其妙,我跟面前的遥,对话却自然得很,仿佛本该如此一样。
只听遥又道,“你还好意思说,上次若不是你平白无故泼了萤之君一身水,我会好端端的跑进宫里做苦力吗?”
“那是他自找的……”我自知理亏,声音不由得小了起来。
周围渐渐亮了起来,却并不是在房间里,而是在一个类似于高山顶上的地方,风景很美,只是有着说不出的寂寞感。
站在我面前的,的确是遥,然而又跟我所熟悉的遥不太一样。
他的头发好像长了一些,也不是栗色的,而是纯正的黑。脸上的表情也不是一贯的嬉皮笑脸,而是更让人信赖的那种。
看到遥的脸上出现这种知心大哥哥一样的表情,有点小小的吃惊。
我摸摸他的头发,说道:“我觉得你还是栗色的短发看起来顺眼些。”
遥也摸了下自己的头发,对我说:“栗色短发……吗?等我回来后,再剪成那样的发式给你看,可好?”
我点点头。
“这回是真的要走了,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再次拍拍我的肩,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心里离开了,那是轻微的,不为人所知的小小惆怅。
过了片刻,我慢慢转过身,打算回我该回的地方去。
却冷不丁被一人拦住,银色长发,血红眼瞳,一脸皮笑肉不笑的,分明就是被称为萤之君的白夜。
“死猫走了,这下没人罩着你了,小妞儿,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办?”
他说遥的口气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我挡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就要走开。
“喂,你打算无视我吗?”
我继续走我的,不理他。
只听得他迟疑了一下,又道:“仙庭的盛会就快到了,你知道么?”
我的脚步没有停顿,他苦笑了一下,也不作声了。
当夜我坐在山崖上,吹着冷风看对面一望无垠的茫茫云海,那是一团深不见底的黑暗。在云层的缝隙之中,有个亮点在发光,我知道,那是萤之君的使者。
他大约是在监视我吧,我想。
清晨来得格外的快,我换了个姿势,趴在石头上,打算休息一会儿。目光扫到之处,看见了一角陌生的白衣,顺着白衣看上去,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黑发黑眼,非常好看,却让人觉得,那并不是个活人,只是个巧夺天工的人偶罢了。
那是……清明?
“你没有心。”我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句话。
显然他听到了这句话,因为他的眉挑了一下,用更加冷冰冰的目光扫了我一眼。
“一块小小的顽石,你也知道心是什么?”
他的声音清朗而沉静,却有着冰一般的温度。
我有些气恼,怪异的话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你又是谁?平白无故地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他看着我,目光没有一点波澜。
“我是将要取走你心的人。”
他是宫里的人!我一下子明白他是谁了,不由得跳了起来。
“请等一下!”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怎么?”
我脑子转得飞快,突然想到一个理由。
“你自己都没有心,凭什么我要被你取走心呢?”
“你倒也有趣得很,凭什么就认定我没有心呢?”他似乎为我的坚持感到有些意外。
“很简单,只要你证明给我看自己有心,我就任你宰割,如果你无法证明,就放了我,怎么样?”
“要如何证明?”
“你一定从来没有爱过人吧?也从来没有被爱过吧?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吧?连爱都不明白的人,怎么会有心呢?没有心的人,又怎么能算是人呢?”
我一口气说完,不给他打断的机会,心里暗暗发虚,究竟爱是怎么一回事,我也并不明白,只是常常听白夜讲来讲去,觉得很唬人而已。
像他这样看起来六根清净的人,一定不会明白。
“爱……吗?”他脸上果然出现了迷茫的表情,随后更是干脆地放弃:“我的确不明白这是什么,也不需要这种东西……”
“那就是了,你根本就没有心!”
他若有所思,苦笑了起来。
“小小石灵,倒是狡猾,居然诳住了我,千年道行,也罢了……”
他又苦笑了一下,“随你去吧,我说话算话。”
我高兴极了,几乎是立刻就往悬崖处奔去,使者也不在那里,没有任何人阻挡我,为什么我能够那么轻易地逃走,我根本没想过。
清明之后怎么样了,我并不知道。
离开那里之后我遇到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
仿佛灵魂穿越的游历到此为止,行动从浑浑噩噩不受控制的状态里冲出来,手脚冰凉,无法思考刚刚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十分悲伤,好像得知了什么令人难过的真相一般。
我究竟是什么人?
我究竟……是不是人呢?
思及至此,我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来,在无边的黑夜里蜷缩成一团。
现在的清明又是什么?我可以信任他吗?
或者说,这一切都是锦夫人搞的鬼,只是幻觉吧。
一定,只是幻觉。
那种令人汗毛直竖的感觉又回来了,周围温度开始急速下降,周围变得冰冷,隐约有肢体的触感,我的身旁却空无一人。
这种时候,我只能祈祷刚刚不见了的清明能够发现我。
显然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我一直凝神倾听着附近,一丝响动也没有,清明也好,白夜也好,甚至一直如同空气一般的乘碧,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偌大的地方,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丝别人的气息。
这让我真的开始害怕起来,我摊开掌心,让红月印记朝外,手臂暗暗用劲,随时准备对付不知道会是什么的东西。
“呵呵呵……”一丝尖细的轻笑在角落里响起,那声音差点没让我吓得跳起来,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在这种地方,听到自己的声音发出奇怪的笑声,没有比这个更诡异的了。
“呵呵呵……呵呵呵……”那声音笑得我头皮发麻,一路向我渐渐逼近,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那是什么东西?
我很怕它会是面目狰狞的东西,但是更怕……它会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虽然在这黑夜里,是看不清周围的情况的。
“呵呵呵……呵呵呵……”那声音向我贴近,几乎已经要贴到我脸上了,我闻到了一股冷冷的腥味,来不及多想,一把将手掌朝那东西身上贴去,却没有意料中的反应,腥味依旧。
我睁开眼睛,周围似乎有些微光,借着这微光,可以看到对面那张放大了的脸,尽管有些变形,我仍然能认出来,那是我的脸!
我一声尖叫,把那东西推开,就开始狂跑。
在这没边没际的黑暗里,没有方向的乱跑。
直到我撞上那个人,他的怀抱很温暖,轻轻拥着我,是遥!他居然真的来了!
我高兴极了,一把抱住他,却察觉他的情况有些不对,脸色苍白,似乎不太舒服一样。
我轻轻晃他,“你怎么了?身上怎么有血迹?”
“因为我是被你害死的啊……”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齿,阴森至极。
我骇到极点,已经吓得叫不出来了。
少顷,那个和我一样相貌的女人也赶了过来,伏在遥的肩头,吃吃地笑着。
这两张熟悉的脸,此刻却如同鬼魅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然而最绝望的是,我身后渐渐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我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一个我不认识的清明。
来人渐渐走近,我握紧拳头,微微发抖,静待着这个未知数。
平静的空间中微起波澜,细碎的风吹起一缕长发,银色的光泽飘到我面前。
来人一言不发,只是蒙住我的眼睛,视觉上的黑暗真正到来,安静的空气告诉我,对面的两人已经离去了。
又或许,他们根本不曾来过,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罢了。
白夜松开手,我面前已经恢复了光明。
我想我应该感谢他,却说不出话来。
面前这个人,是朋友,还是敌人?
清明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向我招手,我朝白夜点点头,向清明跑过去。
清明看起来很憔悴,似乎耗费了不少精力,脸上有细小而新鲜的伤痕,渗着暗红色的血,他握住我的手,将一枚滚圆的珠子放在我手心里,之后毫无预兆地倒了下来。
我抱住他,感觉他心跳越来越弱,力气也不断地自他身上流失出来。
“终于支持不住了吧……这家伙还挺能撑的。”白夜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道。
我看着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很简单,这个地方对于他而言,是个禁地,混沌之气与他自身的气息是相抵触的,我本来以为他早该挂了,没想到他居然撑到了幻阵结束,拿到了那东西。”
白夜平静地注视着我。
“在这里继续待下去的话,迟早会被这气息侵蚀掉,他会死。”
“你会帮我吗?”
“当然,前提是你答应我的条件。”白夜似乎早就料到了我会这样问,拍拍我的头。
“小妞儿,把雪鸢的结晶给我,我就帮你把他弄出去。”
“你说话算话?”
“当然!”
我看了看手中的东西,晶莹的白玉珠子,闪着令人怀念的光,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这是清明费尽心力才得到的东西,一定是很珍贵的东西。
但是与清明的性命比起来的话,再珍贵的东西,也不足为惜。我一咬牙,把那颗珠子交到他手里。
白夜的手抖了一下,似乎被烫到了一样,鸽子蛋大小的珠子从他手里滑落,在地上滚了一段儿,被一只修长的手拾了起来。
那是乘碧的手,这一路上,他都很沉默,让我几乎忘记了还有这个人。
白夜挑了下眉毛,脸上的表情变得嚣张起来。
我有些莫名其妙,却很快就明白过来。
因为这个乘碧,给人的感觉已经变了,一开始的温文尔雅不复存在,他轻轻一笑了,顿时令人毛骨悚然起来。
“雪鸢的结晶,我不客气地带走了……”
乘碧带着那颗珠子,神速地消失了,只留给我们这么一句话。
这意识不到的转折让我们都有些傻了眼,白夜顿了一下脚,扭头就要走,却被我死死抓住。
“你必须帮我把清明弄出去。”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把清明带走,必须要借助白夜的力量才行。
除非他砍了我的手,否则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松手。
他看了看被我揪得几乎变形的衣襟,叹了一口气,扶起昏迷中的清明。
“算了,偶尔也做回赔本生意吧。”
他背起清明,我松了口气,跟在他身后,慢慢向外走。
锦夫人以及雪鸢,一直没有再出现,或许是在哪里躲着偷窥,又或许,也是我的幻觉?
马上就能离开这宅子,让人不禁轻松起来,再看看脸色苍白的清明,又有些发愁,清明,真的会没事吗?
之前的那些幻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等清明醒过来,一定要向他问清楚,还有遥。
想到遥,我有些安心了。
他一定会在忘川堂里等着我们回去吧。
白夜虽然不太情愿,却也信守诺言,将气若游丝的清明背了出去。
出了这院门之后,我惊奇地发现,外面已经变成白天了,看了下时间,刚刚下午三点半,感觉上在那院子过了很久,其实只不过几个小时而已。
回头看看宅子,仍然在,只是感觉完全不同了,眼下这座宅子,分明就是座仿古新式建筑,没有一丝鬼魅荒凉的模样。
夜里黑坳坳的山岭也显了原形,居然是个开发得还不错的景区,游人三三两两,我们停在路边的景区服务处歇息,我跑去咨询的地方问了下,柜台小姐很客气地告诉我,出山的班车再等四十分钟就过来了,我们可以搭那个车出去。
景区超市里的物价不出意外,贵到令人咋舌,真是令人亲切的惯例啊,耳朵里听着旁边购物的小情侣抱怨着昂贵的物价,我笑笑,随便买了几瓶饮料就出来了。
回到正常世界真好,我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拐回休息处的时候,白夜已经不见了,想来是觉得没意思,独自先走了吧。
清明仍然靠在长椅上闭目养神,看上去状态好了许多,我轻轻摇他,他睁开眼睛看我。
“感觉怎么样?白夜说你被邪气侵蚀了才会这样,现在出来了,好点了吗?”
“没事,不用担心。”他脸上的伤痕已经开始愈合,和平时一样苍白的皮肤,看不出来气色到底如何。
我递上矿泉水,“要喝吗?”
他点点头,接过水瓶。
喝水的他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可是我知道,他并不是普通人。
心里积压的那些疑问,闷得发慌,我问他:“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吗?”
清明放下水瓶,看了我一眼。
“你希望我是什么人?”
我希望清明是什么人呢?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即使问自己,也找不到答案,只是,不管如何,希望他千万不要是我的敌人。
“你不是我的敌人吧?”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不是。”
清明微微低着头,露出一个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
这样就好,我松了一口气,突然又想起另外一个问题。
“遥跟我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不知道。”这次他很快地否认了,我却有些不信,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不知道的人。
不过算了,这个问题,我还是等见到当事人时,亲自问他好了。
我正低头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又听到清明说话。
“那颗珠子,你收好了吗?”
要怎么回答?我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也许我脸上的表情太明显,清明很快就明白了,他一定很失望,却没有责怪我,只是叹了口气,将身体往椅背上靠了靠,一副出神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不起……”我像打碎了大人名贵花瓶的孩子一样,怯生生地向他道歉。
“不是你的错,不用道歉。”清明恢复了以往的风格,简短地回答。
也许是看我一脸内疚的样子,他的口气又柔和了些,带了些许安抚的意味。
“都说了不是你的错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是遥在他身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终究还是帮不上他的忙,太没用了。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一只手抚上我的头发,动作轻柔。
“天命如此,看来我这次还是没办法改变……也罢,只要能保持现状就好……”
我抬起头,注视着他的双眼,那眼神不似往日般平静,隐隐透着几丝悲伤,让人忍不住想要去安慰他。
鬼使神差的,我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你已经尽力了,不要自责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只是按照本能去行动,不停地安慰着他。清明渐渐地收紧了双臂,将我拥在怀中。
只有在真正的拥抱时,才明白,即使是这个人,也有着令人意外的细腻一面。
也许是他的怀抱太过舒适,也许是一连串的事情让人紧张过头,突然放松之后,睡意渐渐袭来。
“我好像有些困了……”
耳边传来轻柔的话语。
“对不起……睡吧,好好地睡一觉,明天早上像平时一样醒来就好。”
“嗯……”我迷迷糊糊地答应着,将头靠在那人肩上。
“小夏!小夏?”有个声音不停叫我,好吵啊,不要叫我……让我再睡一会儿……
“小夏,小夏!醒醒!”
那声音却不停,继续叫我,我忍无可忍,挥手想要赶走它,手却反被它捉住。
我十分不情愿地睁开眼。
遥一手托腮,一手捉住我,坏笑地看着我。
我啊一声尖叫起来,“你跑到我房间干什么?”
他一脸无辜:“这是我房间啊……明明你霸占了我房间才对吧!”
我环视一周,这里果然不是我家。
“我怎么会在这儿啊?”
想了半天,我记得自己好像是在候车室的时候睡着了……然后想不起来了。
等等?这么说来,我睡得也太久了吧?
我一下子抓住遥的手:“我睡了多久?”
“唔,”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大概有一天多了。”
不会吧,这睡得也太久了!
“清明呢?”
遥挑了挑眉毛,“他去客人那里了。”
客人?是那个青衫客人么?对了,我这次好像是跟着清明出公差了……但是,我干了些什么?似乎都想不起来了。
我一脸迷茫,被遥敲了敲头。
“起来吃夜宵吧!再睡会变傻哦,哦,我忘记了,傻人是不能变成更傻的……”
“你才傻呢!”我气了,坐起身来。
“我在外面等你。”
遥站起来,准备出去,又被我叫住。
“那个,你的头发为什么要染成这个颜色?”话一出口,我就想痛打自己,平白无故我关心这个干吗啊。
遥用很认真的表情强调着。
“我的发色是天生的。”
“鬼才信……”黑猫变成人会是栗色头发,这摆明了是在鄙视我的智商吧?
外面桌子上摆着冒着热气的夜宵,看起来令人食欲大增。
我一屁股坐下来,想了想,又不放心地问他,“这些真的能吃吗?”
“当然能吃。”
“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变的?”比如老鼠,蜘蛛什么的?
“外面买的正常食品,品质保证。”
“血货郎家买的?”
“你是想找打吗?快吃!”他给了我一记栗暴。
门大开着,街上的灯光照了进来,点了灯,屋子显得亮堂了许多,遥坐在桌边,看着我,笑得莫名的开心。
我咬着包子,被他这么一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噎死。
那家伙很体贴地把水端过来,又是拍背又是煽风的,我灌了半杯,才缓过劲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瞄了他一眼,“干吗?笑得这么恶心?”
“没事……”
“没事?”我问。
“没事。”
我们同时朝外看去,门口有个女孩子,站在外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来生意了,而且是个美女,遥一下子来了精神,站起身去迎接客人了。
忘川堂和平时一样,依然敞开大门,欢迎任何一位客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