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玉面人

古董店都会有一些常客,隔三差五地就会来转悠转悠,即便不买东西,有的也会坐下喝茶聊天,这其中不乏些有趣的客人。

久远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总是戴着个白玉面具,没有五官,只露着两只眼睛,第一次看到他时,我被吓了一跳,后来见得次数多了就习惯了。

我对他的长相很好奇,所以经常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面具看。久远是个很和气的人,即使发现我在看他的脸,他也不会生气,反而经常跟我聊天,就这一点而言,他实在比遥要强得多。所以我很喜欢他,每次他到店里来,我都很高兴。

久远出现的时候,一般都是周末,他说他是公务员。

我不知道现在的单位已经开放到员工可以戴着面具上班了,又或许,久远上班的时候是不戴面具的。

又是一个周末,店里的生意不好,外面的街上都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清明依然不在,我扒着柜台边儿,边在心里谴责睡觉的遥,边百无聊赖地数着绵羊。

就在这时,久远踏进了店里,瞧见我一脸无聊的样子,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很好听,可惜看不到笑容。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久远说。

我自然很高兴,于是搬了椅子请他坐下,听他慢慢地讲。

〖很久以前,大概是民国时期,有一对兄弟,兄弟两人是同父异母的,但是感情很要好,弟弟很依赖哥哥,哥哥也很疼爱弟弟。

原本这些都没什么。

只是那个弟弟生得特别俊秀,简直比一般的女子还要美,特别是脸,长得跟他那个做妾的母亲一模一样。

历来红颜都是祸水,即使男人也不能例外。

弟弟原来是个极清高的人,在外面却经常被无赖当成女人调戏,后来气不过,索性去学了点功夫,把调戏他的人教训了一顿,之后就没人敢再找他的事了。

放到现在,这就叫高岭之花。

可惜这世间总有些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人,看着人家兄弟关系良好,心里不舒服,一来二去,甚至传出了弟弟跟哥哥不干不净的传闻。弟弟气得火冒三丈,还好哥哥不以为意。

说到这里时,久远叹了口气,想来也十分痛恨那些乱嚼舌根的人。

兄弟俩自小长在一起,玩在一起,从来没有尊卑之分,做哥哥的也从来不仗着自己的身份欺负弟弟,有什么都要留给弟弟一半,即使长大了也没多大改变。

可惜这世界上,有一样东西是不能与别人分享的,那就是爱情。

事情说来也简单,家里做主给哥哥定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隔壁家布庄老板的独生女儿,这女孩子年方二八,正是豆蔻年华,比弟弟还要小两岁。女孩叫绫,小时候也常常跟兄弟俩一起玩儿的,标准的青梅竹马。哥哥自然挺高兴,毕竟比起面儿都没见过的女人,娶了绫还是很好的,更何况绫是独生女,娶了她就等于自己又多了个布庄继承人的身份。全家人都很高兴,除了弟弟。

弟弟跟绫的年纪更加接近些,两小无猜,一来二去的,感情深厚。两家大人时常开些善意的玩笑,久而久之弟弟也有了那个意思。谁料到女孩子要出嫁了,新郎居然是最亲爱的哥哥,弟弟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在外人眼里,自己毕竟是庶出,弟弟也没办法,只好独自闷闷不乐。

时间一久,哥哥就发现弟弟不再像从前那样粘着他了,就是遇见了总是躲着他,每天吃完饭早早就回房间里。什么原因哥哥心里大概也明白,但是事关终身大事,总不能让给弟弟吧?于是就这样,兄弟二人之间渐渐有了层隔膜。

没过多久,家里吹吹打打地迎娶了新娘子,热热闹闹地操办了场婚事。

既然木已成舟,弟弟也就死了这条心。再加上毕竟他也年轻俊秀,家境殷实,也有不少人家上来提亲,做父亲的也挺心疼小儿子,给他挑了个漂亮的姑娘定了门亲事。

如果事情这样顺利发展下去,两兄弟一定会和和睦睦地生活下去。

可惜生活往往难遂人愿。

哥哥总觉得新娘子对弟弟余情未了,甚至人家对了个眼儿,他就开始疑神疑鬼,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弟弟长得俊美,走到街上,大姑娘小媳妇看见都会脸红。哥哥没办法,整天有事没事呵斥新娘子,把气发到她身上。新娘子脾气也倔,你不让我干我偏要干,于是对弟弟更加殷勤。

弟弟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对待自己的嫂子,他一向都是彬彬有礼,没一点越轨的地方。可越是这样,当嫂子的越是觉得他可爱。毕竟之前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姑娘当时心里不明白,现在天天接触,居然真的爱上小叔子了。

迟来的爱异常猛烈,绫也傻,有天夜里,居然真就跑到小叔的房间里去了。殊不知,哥哥早就跟在她身后,单等着她进了弟弟的房间,才跳出来,当场抓了个现行。

虽然人家俩什么都没干,但这种场面被人抓住,脸上总是挂不住的。弟弟当时就冲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那他去哪里了呢?”我问久远。

久远沉默着,我不知道白玉面具下他是什么表情,但我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应该是张忧伤的脸。

〖弟弟羞愤之下,冲了出去。哥哥紧跟着也冲了出去。

被留下来的绫又羞又气,终日郁郁寡欢,过了不久就去世了。

两个儿子行踪不明,新媳妇也去世了,喜事变丧事,正当一家人都很悲伤地时候,有人说在外面看到了弟弟,叫他回家却不肯。家人赶紧顺着那人指的路去找,却没有找到,从那以后,当地就再没人见过这兄弟俩了。〗

久远讲到这里,就不肯再讲下去了。

后来呢?兄弟俩怎么样了呢?我十分好奇,当然更多好奇的是那个年轻俊美的弟弟的去向。

“后来的事,就没什么好听的了。”久远淡淡地说道。

忽明忽灭的灯光打在他的面具上,莹润的白玉仿佛蒙了一层柔和的光泽,我不禁想到,久远面具后的脸,应该也很俊美吧。

在我的央求下,久远开始接着讲这个故事。

〖你知道弟弟为什么不肯回去吗?

因为弟弟已经没脸回去了,这个没脸,不是象征性的没脸,而是真的,没有脸了。

当年哥哥追着弟弟出去之后,两人发生了争执,哥哥把弟弟那张漂亮的脸,生生的剥了下来。〗

人的脸被活活剥下来会是什么感觉?

明明只是八月底,我却觉得浑身发冷,久远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哥哥把弟弟的脸剥了下来,贴在了自己脸上,于是他变成了弟弟。即使这样,弟弟的声音和身材他也是学不来的,所以他没有再回过家。别人在外面看到的弟弟,其实就是哥哥。〗

那弟弟呢?一个没有脸的人,会怎么样呢?我不敢想下去。

在我的意识里,久远的容貌渐渐地跟想像的弟弟面孔重合在一起了,那的确是张很美的面孔,眼睛里满满的忧伤,然后这漂亮的脸上表情渐渐变了。开始是惊恐,之后是不敢置信和扭曲,表情变得很痛苦,然后血肉模糊……

我闭上了眼睛,沉浸在那种观望却无法改变的痛苦中无法自拔。

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脸,在紧皱的眉头上轻轻摩挲。

“那并不是你……”久远轻轻地说着,“那并不是你……所以,醒来吧。”

那张脸从我的意识里离开了。


我睁开眼睛,久远已经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平静的空气里,思维暗流涌动。

但我知道那些一定不止梦这么简单。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久远的真实容貌了。

“啪!”遥在我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小夏,没事发什么呆啊?”

久远坐过的椅子上已经空无一人。

“久远……”

“久远?”遥的眼珠子转了又转,“哦,他有来过么?在哪里?”

当然有来过,一直都在这里,在遥睡觉的时候。

接下来遥的话让我更摸不着头脑了。

“本大爷今晚可一直都没睡,也没看见什么久远,倒是你,整晚开始发呆,在想男人?”

也许真的是梦吧,一场逼真的梦。

我像平时一样沿着大路回家,早上六点钟,天已经大亮了。这个时段通常很干净,当然不止是说空气,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个是相当舒服的时段。

在巷子口,远远地就能看到那幢让人心有余悸的老房子,前几天夜里它忽然塌了,表面看上去是年久失修所造成的,也许它的寿命早就到了,又或者,是何牧的离开所导致的吧?至于真正的原因,已经没人知道了。

我心中一跳,因为那房子门口站着一个人,隐隐约约地看不太清楚模样。何牧已经不在了,绝对不可能是他,绝对不会是他。我按捺住怦怦直跳的心,快步走了过去。

那人转了下身,突然伸手拉住了我,我吓了一跳,几乎把包扔到他脸上。

是谁?

他戴着黑色宽边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看不清脸。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男人发出沙哑的声音。

这是什么情况,莫非我遇上了变态?

我有点糊涂了,但是我可以肯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甩开他的手,低头快快地跑开。

“久远……”又是一声低沉的叹息,仿佛是直接从胸口迸出来的。

我迅速回过头来,身后一片寂静,只有微风吹动叶子的声音。


难得的休息日,收拾好要交的稿子,我早早地睡下了。

我做了个梦,戴着黑帽子的男人立在我床前,目光中透着悲切,一声又一声地向我道歉。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是曾经出现在意识中久远的面孔!那个剥皮的哥哥……我很害怕,不停地往后退,他的手也随之伸出,一直伸到我面前,沾满了血污的手晃呀晃。我骇到了极点,一下子惊醒过来。

房间里很暗,某个角落里立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站着。我战战兢兢地打开开关,光线瞬间充满了房间,角落里立的,是落地衣架,上面挂的大衣使它看上去很像一个人的身影。我朝上看去,四角的符纸安然无恙,房间很安静,已经是深夜了,周围只有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只是个梦就吓得我开始草木皆兵了。我嘲笑着自己的胆小,却突然发觉了一件不对劲的事。衣架上挂的那件大衣,是男式的。

视野里突然闯入一只手臂,我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就被捂住了嘴。来不及猜想身后的情形,舌尖立刻尝到了铁锈的味道,来自那只手心里的血腥气息,弥漫了整个口腔。

“不要叫!”那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觉得透不过气来,并不是因为被捂住了嘴,而是血的味道自那个人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我没有接着挣扎,身后的人也放松了钳制的力度。

我试探着转过身来。“你想干什么?”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脸上居然有几分不知所措,他不停地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找到他……真的只想找到他……”

这个他,毫无疑问指的是久远。

我一阵恶寒,仍然不动声色地问他:“那你找我干什么呢?”

“你身上有久远的味道……”他再次抛出这句话。

我有久远的味道,简直是开玩笑,我嗅了下自己,什么都没有。

突然我想起,将我从血腥的幻象中拉出来的,是久远的手。那时,他的手的确是接触过我的。这位大哥的鼻子比狗还要灵了,如果是这样,找到久远根本是易如反掌吧。

“我不认识什么久远。”我决定继续装傻。

“你骗我!你明明认识他!你们都一样,都是骗子!……”他变得恶狠狠的,激烈地摇着头。

我吓了一跳,怕他再来抓我。接下来他的举动却又出乎了我的意料。

“求求你,让我找到他吧……”这个大男人居然双手捂脸,哭了起来,那声音沙哑而难听,在夜里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说起来民国时代的哥哥,活到现在,绝对已经不是人了。但又能突破结界进入我的房间,应该也不是鬼。久远也是一样的吧。

几个月前,我还被一个女鬼吓得要死,没想到现在我已经可以镇定地跟异类讲话了。闹了半天我还是外貌协会的,或许因为这些异类都具有人的外表,看上去并不可怕吧。

倘若面目狰狞,我保准撒腿就跑了。

这么久了,他还找久远做什么呢?

“你找他做什么呢?”我不禁问了一句。久远的脸都被他毁了,他还想做什么呢?

我并没有听到回答。

因为我的手机响了。

是妈妈打来的,每隔一段时间的例行问候,无非是问最近好不好吃得怎样睡得怎样之类的琐事。被她温和而零碎的话语包围着,我几乎忘记了面前还有个非人类的情况。

事实上他的确不在了,挂掉电话,天已经大亮了。

那个男人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消失了。

房间里空空如也。

我却突然觉得心慌意乱,一股强烈的想要去店里的冲动占领了我的心头。


我收拾好东西,去了忘川堂。

这是我第二次在白天来到忘川堂。白天看来,这里和旁边任何一间店面一样,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大门虚掩着,我推开门,一股呛人的尘土扑面而来,就好像很久没有人打扫过一样。明明我昨天还打扫过,但此刻看起来,店里说不出的陈旧,柜台上蒙了一层灰尘,角落里生着蛛网。

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喵……”一只黑猫跳到我怀里。

是遥。我低下头,抚摸着它油光锃亮的毛,它只是瞪着眼睛看我。

我拣了把干净点的藤椅坐下来,遥在我的怀里很安静,似乎是睡着了。

我决定就这样等待夜晚到来,等待清明。

但我没有等来清明,而是等来了昨夜那个男人。

男人依然戴着那顶黑色宽边帽,黑衣,手套,捂得严严实实,只有低低的帽檐下露出两只眼睛。

他像个普通客人一样,走进店里,四处看了看,最后毫不客气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完全不介意那上面的灰尘有几尺厚。

我抱紧了遥,一声不吭。

他也没有说话。

大眼对小眼的情况没有持续多久,男人似是忍不住了,终于开口。

他的第一句话,居然跟久远那天一样!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

又要讲故事?我长叹一口气,“故事的话,久远已经讲过了。”

他并不理会我,自言自语地就开始讲起来。

我虽然不想听他的故事,但也不想激怒他,只好乖乖地坐着听。

他用的是第一人称。

〖那天我追着久远出去之后,在一间废弃的园子里截住了他。久远并没有对我解释什么,无论我多么生气,甚至骂他,他就是不肯辩解。

我一气,就想动手打他,他也不还手,就那么直直地站着,让我打。他的眼睛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小鹿似的,我的心立刻就软了。手伸到半空中就下不去手了,从小我就很疼爱久远,他也跟我感情最好,可现在居然为了个女人闹成这样,这么一想我就又气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做出那种事,也许是我当时喝醉了吧。

我居然抱住了久远,当时他就愣住了,之后开始疯狂地反抗。我一急,干脆给了他几拳,打得很重,当时他就不动了。打完之后,我就有点后悔,拼命地摇他,他也不醒,摸了下鼻息,已经没有了。

我很怕,又很伤心,我根本不想伤害久远的,现在居然把他打死了。但是人已经死了,还能怎么办呢?我坐到旁边边哭边想。

久远虽然已经没气了,模样倒是还跟平时一样,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他真的很漂亮,跟二娘一模一样,有时候我真怀疑其实他就是个姑娘。

我想要一直看着这张脸,这个念头突然变得很强烈。

接下来,我就干了件鬼使神差的事,我用随身的匕首把他的脸割了下来,装到荷包里带走了,打算用冰镇起来,然后再回来料理久远的后事。

可是当我匆匆赶回来之后,发现停在园子里的久远不见了!

那是个很偏僻的园子,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但是久远的确不见了!也许他刚刚就没死,可我割下了他的脸!〗

男人捂住自己的脸,声音变得很惊慌。

〖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我当时很怕,四处都没找到久远之后,我也再不敢回家,于是我去了外地,带着久远的脸。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荷包里的脸皮不见了!我四处找都没有找到,后来我发现它长到了我的脸上,它选择了我,久远想要和我在一起!

我想要变成久远,久远也想要变成我!〗

男人的情绪很激动,我很无语。照我的理解,遇到这种情况还兴奋的人,绝对是变态。

我打断他的叙述,你都已经变成久远了,还找他干什么?

他却更加激动,那张漂亮的脸上燃起了可以称之为疯狂的表情。

〖得到久远的容貌之后,我发现自己想要的越来越多了,这张脸好像拥有魔力一样,吸引着我到处寻找久远,我想要他的声音,想要他的心,想要他整个人都属于我!〗

完了,绝对是个大变态。

我不自然地挪动着椅子,企图悄悄地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遥被我的动作弄醒了,喵喵的叫个不停。

他突然停了下来,一把抓住我的肩,“告诉我久远在哪里?告诉我!”

我根本不知道久远在哪里,但这么说眼前的人一定不会信。我要怎么办呢?离天黑还早得很,遥又变成了猫的样子,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知道久远在哪里。

男人的脸上出现了一抹诡异的笑容,他抚摸着我的脸,那手冰凉冰凉,滑不溜秋的。他说,那么就把你的脸给我吧?

虽然我的脸不美,但我还是不想失去它。遥在我怀里大概被挤得不舒服了,往男人面前一蹿,男人顿时松开了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脸上几道血痕,历历在目。

好样的!遥!就是现在!

我抱着黑猫飞快地跑到店堂后面的院子里,这地方还是上次我晕倒之后发现的,从遥房间里的后门出去就是,我插上门,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砰砰砰!”我听到男人在那边使劲踹门的声音,那扇薄薄的门板在他的大力破坏下,显得弱不禁风,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我躲在盆景架子后面,不敢看那里。

“谁啊?”一个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这院子里居然有人?

我偷偷寻找声音的来源,这才看见院子里居然有个男人,衣着怪异,一身黑衣,尖尖黑帽,看样子大约三十多岁。

大概是敲门声打扰了他的清修,只见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这时候那扇薄门板也终于被撞开了,看到院子里的人,男人显然很意外,两个黑衣黑帽的男人面对面站着,这情景实在不常见。仔细看来,院里的这个男人长得还挺不错的,剑眉朗目,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就是穿着有点怪异,还好丝毫无损于他的形象。

“下次敲门之前你最好打听一下里面住的是谁……如果还有下次的话。”大叔的声音低沉而浑厚,我觉得脑袋里面都是嗡嗡的回声,如果请他回家,一定不用买低音炮了。

宽边帽男大概是被大叔的低音炮气势震到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低音炮大叔只是抱着肩,冷冷地看着他。

好有型啊!我在心里暗暗赞叹,说时迟那时快,宽边帽男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把匕首,猛的往大叔身上刺去。

“危险!大叔!”我不禁喊了出来,没想到久远的哥哥那么无耻,居然偷袭。

大叔却仍然原地不动,匕首像穿过空气一样穿过了他的身体,没有意料中的血腥,没有伤痕,匕首就那么脱手而出,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看来低音炮大叔也不是什么普通人,枉我白为他担心,还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处。

怀里的遥,蹭的一下从我怀里挣脱出去,一下子跳上了低音炮大叔的肩头。

“遥,快回来啊!”我急了,一下子追了出去。

宽边帽男看见我,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捡起地上的匕首,居然朝我冲过来。

完了,我简直是专门出来给人家做靶子的,还是高科技的移动靶。

不过他还没走两步,就摔倒了,而且是结结实实的狗啃泥,因为有人绊了他一脚。

我看着低音炮大叔,他仍然是一副酷得要命的表情,可惜还没收回来的长腿出卖了他。这人居然还会做这种事……

如果我不是处在这种境况的话,我一定会笑出来,之所以我笑不出来,是因为久远的哥哥已经爬了起来。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不但留有血红的爪痕,还沾满了尘土,漂亮的脸被弄得面目全非,被他神经兮兮地盯着,我不觉好笑,只觉恐怖。

“你还我的久远来……”他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了这几个字。

低音炮大叔在旁边一声冷哼。

“小小魍魉,居然祸害到我头上了?”

魍魉?树精?

我听不太明白,大叔一把将宽边帽男揪了起来,那顶黑色宽边帽掉落在地上,沾满泥土。我这才看清楚他的脸,在额头处有一条细细的线,肉红色的,仔细一看下巴和耳根也有,像是伤疤一样。

他脸上的皮肤从那几条抓痕处开始成块成块脱落,速度很快,没一会儿整张脸就变了个样子,变回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孔。

估计这是他原来的长相,的确普通,走在街上可能没人会多看一眼。

随着面孔的变化,他的表情也变了,变得很绝望,绝望又忧伤。整个人随着大叔的松手,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睛。

死了?不会这么容易吧。我突然想到了这位低音炮大叔的身份,他的装扮跟那个明明白衣却非自称黑无常的家伙是一样的。

我试探着问他,“您不会是白无常吧?”

“哦?”他显然很意外,估计是因为我没叫他黑无常。他没有否认,这算是默认了吧。

“那个,可以把遥还给我吗?”我指指在他肩膀上牢牢蹲着的黑猫。

“这可不行!”他居然笑起来了,差点没把我的鼓膜震破。

我连忙后退了一步,“为什么?”

“这小家伙可不是遥……连这点都看不出来?”蹲在他肩头上的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个小男孩,浓眉大眼的,煞是可爱。

敢情是遥的弟弟,看起来比遥可爱多了。我冲着小家伙笑了笑,他也扑闪着大眼睛对我笑。

“那个,他怎么办呢?”我又指了指地上的男人。

“白大人,请饶恕他吧!”是久远的声音,他低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句,“并不是哥哥的错。”

久远居然请求饶恕他,真是个好人啊。

“他阳寿早就到头了,现在魍魉已除,你跟他告别一下吧。”

瘫在地上的男人已经不是刚刚的年轻模样了,皮肤就像风干的橘子皮一样又皱又黑,头发灰白灰白的,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缩在空落落的衣服里,分明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久远蹲下身来,握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把头靠近在他的脸边,老人的嘴一动一动的,似乎在说什么。

风把他零碎的话语吹了过来,我只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字,弟……弟,对……不起……

之后没有任何动静了。

久远白皙的手抚上那枯树皮一样的脸,那两点微微的光终于熄灭了。

他死了。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久远抱着那个佝偻的身体,慢慢走了出去。不大的院子,他走得很慢很慢,终于在我视线中消失。

我觉得很难受,心里头堵得厉害,想要大声地喊出来,却又不知道要喊些什么。有人轻轻地摸了下我的头,顺着那只大手看上去,是清明的眼睛,水一样的眼神。院子里什么都没有了,白大叔和小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风送来了很多,却带走了一切。


忘川堂早已恢复了平时的样子,遥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只剩我和清明,相对无言。

我发现每次单独面对清明时,总是有无穷的疑问。例如久远的事,例如白大叔口中的魍魉,例如那张漂亮得有些诡异的脸。

好在清明在这方面相当博学多才,让人简直想封他个活词典的称号。

所谓魍魉,是传说中的一种精怪。一指鬼怪,一指疫神,但其实还有一种,就是指影子。附在人身上的影子,藏身于人心的黑暗处,时间久了,就成了专门呑食人心黑暗及欲望的东西。

久远的哥哥会做出那种事情,多半也是因为魍魉吧。

“为什么久远的脸会长到那个人的脸上呢?”这点我仍不明白。

“因为魍魉感受到了那个男人心中的欲望。”

久远的脸是魍魉?听起来十分匪夷所思,但我相信这是真的。只是久远现在的容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乐观地想,不管什么样子,藏在面具后面的久远,一定是幸福的。对他而言,多余的美丽绝对是灾难。

“小夏,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个伪思想家,满脸深刻……”遥嬉皮笑脸地说道。

这回轮到我给他一栗暴了。

不要再想久远的事情了,到此为止吧。

遥手里捧着一把没见过的黑色茶壶,样式古朴。

看到我注意,他朝我扬了扬:“开店准备,来泡茶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