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护士

“我不想让你有任何偏见,”他继续说道,“但我可以说,这是一桩极其不寻常、极其令人不解的事情,一个奇迹。”他停下来,似乎在期待一些反应,“事实是这样的:安娜·奥唐奈声称,确切地说是她父母声称,她自从十一岁生日以后就没有吃过东西。”

噢,这是件荒唐事。


整个行程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糟。乘火车去利物浦,搭蒸汽船连夜赶到都柏林,坐一趟周日慢车到达一个叫阿斯隆的爱尔兰中部小城。

一个车夫正等候着,“赖特女士吗?”

莉比认识不少爱尔兰人,都是士兵。但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她竖起耳朵分辨车夫的口音。

他把她的行李箱搬到一辆车上,他称之为“欢乐马车”。爱尔兰人用词不当——这辆光板马车毫无欢乐之处。莉比在车当中的单座上坐定,她悬空的靴子离右车轮太近,感觉不自在。她举起铁骨伞遮雨,起码这比闷热的火车厢好点。

司机懒洋洋地坐到座椅另一头,几乎蹭到她的背脊,他甩了一鞭,“驾!”

蓬毛马驹动了起来。

出阿斯隆的路上行人寥寥,看上去形销骨立。莉比猜,这是因为谁都知道爱尔兰人爱吃土豆,她怀疑,车夫那一口烂牙没准儿也是因为这个。

他说了句什么死不死的话。

“您说什么?”

“‘死亡中心点’,夫人。”

莉比在马车的颠簸中支撑着,等他说下去。

他往下指指,“这儿,咱们正好在咱国家四角之间的中心点。”

莉比很想告诉他,一块犬形陆地并不会有四个角。这人大概惯于向乘客兜售奇闻逸事,好赚些小费。她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她把伞斜在两人之间。

一片片红褐色泥沼,众所周知的病毒滋生地,平地上长着斑驳的深色植被。偶见灰暗的房屋废墟,几乎布满了青苔。这里没有令莉比赞叹的风景,爱尔兰中部地区湿地成片,荒凉贫瘠,仿佛茶碟当中的小圆圈。

此时,欢乐马车驶离脚下的碎石路,拐进一条更狭窄的石子路。伞面上滴答的雨声逐渐变成了不间断的骤雨声。眼前出现三三两两的无窗小屋,莉比想象着,每间屋子里一家子连人带畜都蜷缩在一起躲雨。每隔一段距离,就会看到一条巷子通向一片参差不齐的屋顶,它们似乎构成了一个村落,但显然,还没到那个村子。莉比很后悔,当初没问车夫这一路要走多久。

医院的护士长只是告诉她,有人以私人名义需要一位资深护士过去工作两周,负担生活费和爱尔兰往返的旅费,并按日支付报酬。让莉比觉得奇怪的是,护理周期竟如此精确,怎么能肯定一位病人需要她的护理时间不多不少正好两个星期呢?或许,莉比只是临时来替代另一位护士的。

不管怎么说,她的回报相当可观,而且新鲜感也令她不乏兴趣。在医院时,莉比的能力得不到赏识——从斯库塔里回来的护士让人觉得“自诩甚高”——她只需用一些比较基本的技能,出国待两周,至少能暂时解解乏味吧。

她按捺住冲动,没从斗篷底下拽出怀表来看,这并不能让时间加速,更何况,表盘里也会进湿气。

这会儿,又见一个破败小屋背对着马路,山墙对着天如泣如诉。这屋子尚未被一丝野草覆盖,从门形的洞口里,莉比瞥见一团乌黑——这么看,应该是最近发生的火灾。她想不通,在这个湿漉漉的国家里,怎么可能有东西会着火。没人肯费劲去清理黑炭般的房椽,更别提重新搭建、铺设屋顶了,据说爱尔兰人向来不求上进。

一个女人戴着脏兮兮的花边帽,呆立在路边,她身后的树篱下有一群孩子。马车的响声促使他们走上前,举起拢着的双手,像是在接雨水。

莉比扭头看向别处。

“饥荒时节。”车夫说。

可现在正值盛夏,怎么可能比其他季节更缺粮食?

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马车驶过其他乞讨的妇人,车夫没再说什么。

她们的男人在哪儿?莉比暗想。

她的靴子上被车轮带起的泥浆溅得满是泥点子。车下的路看起来烂泥似乎跟石子一样多,马车有几次冲进深深的污水坑里,莉比不得不抓紧座椅,生怕会跌出车外。

又是小屋,其中一些有三四扇窗户。谷仓、草棚、一栋敦实的双层农舍,然后又有一栋。两个正往马车上装货的汉子转过身,嘀咕了几句。莉比的旅行装束有什么奇怪的吗?当地人很少见到陌生人吗?也许他们就是这么不思进取,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偷懒分心。

前方有一栋尖顶房子,刷着白花花的石灰,顶上有一个十字架,也就是说,这是一座天主教小教堂。

车夫止住缰绳时,莉比才意识到已经到那个村子了。按照英国的标准,这不过是一群寒酸相的房子。她这会儿看了下表,快九点了,太阳还没下山。马驹低头嚼起一簇草来。这大概是村里唯一的街道,都没有交叉道路,莉比看不到任何一个堪称旅馆的地方。

“您要在酒鬼杂货铺歇息。”

“对不起,您说什么?”

“赖安家的店。”车夫冲左边一个没有招牌的房子点了点头。

经过一路颠簸,莉比浑身僵硬,让车夫扶她下了车。她伸直手臂甩了甩伞,把它卷起扣好。

走进光线暗淡的房屋,一股泥炭味扑鼻而来。除了一个巨大烟囱下闷闷燃烧的火焰外,只有两三盏灯照着店里,一个姑娘正在把一个罐子推进高架子上它原先在的那一排里。

一个小伙子趴到柜台上,举着一张凭据,“这是我的通行证。”

“好吧。”姑娘没抬眼,说道。

“我周五走。噢,我要去那边儿饱餐一顿牛肉!”

“那么,老天保佑你一路走好。”她声音冷淡。

“晚上好,”莉比说,“我可能被带错地方了。”

那个旅客压低帽檐,然后出了门。

“你是那个英格兰女人。”姑娘说,嗓门有点高,好像把莉比当成聋子,“我会叫人把你的行李箱搬到楼上去。你想到后边儿吃点晚饭吗?”

莉比按捺住火气。要是没有合适的旅馆,而且奥唐奈家不肯或者不能为他们雇的护士提供住宿的话,抱怨也没什么用处。

她穿过烟囱旁的门,走进一间没有窗户的斗室。里面有一位修女,脸几乎淹没在一层层挺括的头巾里。莉比有些畏惧,她好些年没看到这种人了,在英格兰,修女们不常打扮成这副模样,“晚上好。”

修女略惶恐地点头以示应答。她也许不能跟“非我族类者”说话,或是发过誓,要保持沉默。

莉比坐到仅有的另一个桌子边,背对着修女,等着。她的肚子在咕咕叫——但愿声音不太响,没人听见。轻微的“咔嗒”一声,那准是来自修女黑衣的褶皱里有名的玫瑰经念珠。

那个姑娘总算是把餐盘端了进来,修女低头轻语。饭前谢恩祷告,莉比猜想。

眼前是各种奇怪吃食:燕麦面包、卷心菜、某种鱼。“我想吃土豆。”她客气地告诉姑娘。

“这个嘛,要吃到那些玩意儿还得再等一个月。”

啊,莉比明白为什么现在是爱尔兰的饥荒时节了——土豆要到秋天才能收获。

菜里都有股泥炭味儿,不过莉比还是准备吃完盘中餐。从克里米亚战场回来之后,她从不舍得浪费一口粮食。

店堂里传来嘈杂声,有四个人挤进餐厅,“上帝保佑大家。”

莉比不知如何得体地回答,只点点头。

“也保佑您啊。”这是修女在说话,她点点额头、胸口、左肩和右肩,这样画了十字(一双农妇的胖手),然后她离开了房间——是因为吃她那份少得可怜的饭菜吃饱了,还是想把另一个桌子让给新来的客人,莉比不得而知。

这伙人吵闹得很,是农夫和他们的婆娘。难道他们礼拜天下午就开始喝酒了吗?

酒鬼杂货铺,现在她明白车夫说的那个词了。此店不闹鬼,只是卖酒给酒鬼罢了。他们在聊天中谈到他们亲眼所见却几乎不敢相信的一件“稀罕事儿”,莉比猜他们去赶了个集。

“要我说,是有其他一帮人在背后。”男人的老婆用手肘戳了他一下,但他很执拗,“一门心思伺候她!”

“赖特女士吗?”

她转过头。

陌生来客自我介绍道:“我是麦克布里亚第医生。”

这是护士长告诉她的名字,她站起身跟他握手。此人两鬓胡子灰白杂乱,头顶毛发稀疏,衣衫破旧,双肩头屑斑斑,手拄着一根圆头拐杖。大概七十岁的模样。

农夫和婆娘们饶有兴趣地盯着两人。

“远道而来,难为你了。”医生寒暄道,仿佛莉比是来探亲访友,而不是受雇于人,“跨海过渡很难过吧?”

“没有我想得那么糟糕。”

“你差不多吃完了吧?”

她跟着他出来,走进店铺里。那个姑娘举着油灯,示意他们走上狭窄的楼梯。

卧室空间狭小,莉比的行李箱占去了不少地面。她是要在这里跟麦克布里亚第医生私谈吗?

“很好,玛吉。”他跟姑娘说,“你爸的咳嗽怎样了?”

“好些了,差不多吧。”

“好了,赖特女士。”姑娘一走,他马上说道,并示意她在靠背椅上坐下。

莉比愿意花大代价换十分钟的独处时间,上个厕所、洗个脸,但她坐下了。

医生倚着手杖,“你多大岁数了——请恕我唐突。”

这么说,她还得接受面试,她原以为自己已经稳拿这份工作了呢。“不到三十岁。”

“守寡了,我听说。当你发现自己,呃,要独自过活后,就做了护理工作?”

他这是在核实护士长的诚信度还是莉比的?她点头,“在我婚后不到一年。”

“那你在医院有……”

“到九月就三年了。”这本身就很了不起,大多数护士待不了几个月——不负责任的清洁工、古板的岗普斯夫人抱怨医院配的护工不够。

“在那之前,我在各种人家工作,”她补充道,“再之前,我护理过自己临终患病的父母。”

他的脸略微一沉,“我原本听说,你在南丁格尔小姐本人手下工作过。”

啊,所以南丁格尔小姐才是莉比跨越爱尔兰海峡而来的原因。奥唐奈一家指定是财大气粗,才会大费周章地到英格兰请一个水平更高的护士。那为什么只要两个星期,而且不让她住在他们自己家里?

“是的,我在克里米亚有幸得到过她的指导。”

“艰苦的工作。”

看起来,说不的话,太怪;说是的话,太跩。

“你一定经历了就女子而言十分独特的手术病例吧?”医生好奇地问。

莉比点点头,尽量显得谦虚,“我们还处理过大量的霍乱、痢疾、疟疾等病例,当然,冬天还要治冻疮。”其实,英格兰的护士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填充床垫、搅拌稀粥,还有站在盥洗盆旁,不过莉比不想让麦克布里亚第医生误会自己是个没经验的杂工,没有人会理解这个,救治生命的工作常常沦落到要收缴被盗的绷带,或者疏通厕所下水道。

“当代的圣人,南丁格尔小姐。”

莉比可以看出,他还想听一些关于她老师美丽、严格和正直的故事,“我那会儿是专职护士。”她只这么说。

“志愿者吗?”

她本来是想解释清楚,却被这老头理解错了,她的脸有些发热。

“我的意思是,我是受过培训的护理人员,不是级别比较低的护工。”莉比说。不过说真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南丁格尔小姐总是提醒她手下的护士们,拿薪水无损于助人精神。

“啊,很好。你护理过小孩吗,赖特女士?”

她有些不解,但只一会儿就明白了,“我想应该规矩都一样吧。我的病人是小孩吗?”

“安娜·奥唐奈。”麦克布里亚第医生点头道。

“她有什么病症?”

他叹气。

那么,是致命的病了。莉比推测,但是慢性的,一时还死不了。在这种潮湿天气里,很可能是肺病。

“确切地说,她没生病。你的主要责任是观察她。”

奇妙的动词。《简·爱》里那个坏护士,被人指控把那个疯子藏在阁楼里。

“我被招到这里,是为了看管一个小孩儿?”

“不、不,只是观察。”

好奇怪。南丁格尔小姐要护士们学会观察,以便了解病人的需要,然后满足它。不是药物——那是医生的职责——而是她认为对康复同等重要的因素:光线、空气、温暖、洁净、休息、舒适、营养以及交流。

“如果我理解没错的话……”

“恐怕你不理解,不过,错在我。”麦克布里亚第把另一只拳头撑在洗脸架边上。

莉比本想把椅子让给老头坐,但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不伤人自尊。

“我不想让你有任何偏见,”他继续说道,“但我可以说,这是一桩极其不寻常、极其令人不解的事情,一个奇迹。”他停下来,似乎在期待一些反应,“事实是这样的:安娜·奥唐奈声称,确切地说是她父母声称,她自从十一岁生日以后就没有吃过东西。”

噢,这是件荒唐事。“你是说,不吃固体食物?”如今不少窈窕淑女的矫情做法,只以泡葛粉或是牛肉汤为食。

“不吃任何形式的营质。”医生纠正了她的说法。

“她除了清水,一样都不吃。”

莉比努力不让语气中透出一丝嘲讽意味,“她有忧郁症吗?”

“我不觉得,是文静的姑娘。”

“这是……一种宗教执迷?”

“这个嘛,他们一家人确实很虔诚。”医生说。

“天主教徒?”

他点头,“跟我们大部分人一样。”

“你一定跟她强调过禁食的危险吧?”

“我当然说过。起初,她父母也说过,不过安娜坚定不移。”

莉比漂洋过海被拉来是为了这个——小孩子犯了牛脾气?第一天,当他们的任性闺女对早餐置之不理时,奥唐奈一家肯定就慌了神,给医院拍去电报:“派一个南丁格尔护士来。”莉比讨厌这样的任性称呼:仿佛南丁格尔小姐的学生都是玩偶,是从她的模子里造出来的。

“她生日以来有多少天了?”她问道。

麦克布里亚第捋了捋胡子,“那会儿是四月,离现在四个月。”

要不是训练有素,莉比早就大声笑出来了,“医生,照这种情况,这孩子现在早就死了。”她等着他附和,“至少该卧床不起吧?”

他摇摇头。

“消瘦了?”

“安娜一直都很瘦小,但我看她几乎没什么变化。”

这双又湿又红的老眼,是快瞎了吗?

“而且她的各项机能完全正常。”麦克布里亚第补充道,“事实上,她的生命力相当旺盛,这让奥唐奈一家相信,她可以不靠食物生存。”

“不可思议。”这话语气太讥讽。

“你表示怀疑,我不奇怪,赖特女士,我也曾经怀疑过。”

“说正经的,你是想告诉我……”

他打断道:“告诉谈不上,我只有问题。好奇心是我迫切的天性,我肯定你必然也是。”

不,莉比迫切想做的是结束这场荒唐的面试,把这人请出房间,“医生,科学告诉我们……”

“但真正的科学调查必须不带偏见地对证据进行检验。我的唯一请求是,在见到那个孩子前,你能不能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

莉比双眼低垂。一个医生,怎么会让自己陷进一个小女孩的圈套里?

“她是由你单独照看的吗,请问?”她措辞客气,但潜台词是:他们就没有请好点的行家里手吗?

“是的,”麦克布里亚第向她保证,“我一直都认识安娜。实际上,是我动了念,就此事撰稿,并寄给了《爱尔兰时报》。”

莉比从没听说过,“是国家级报纸?”

“嗯,最近刚创刊的。我想,也许办报人多少不会盲目听信宗派成见。”他惆怅地补充道,“对无论发生在何处的奇闻逸事,态度更为开明。”

“你文中的观点是什么?”莉比口气尽量理性地问。

“让更多的公众了解事实,以期有人可以解释原因。”

“那有人……”

医生叹息道,“有几封热情来信,称赞安娜实际上是一个十足的奇迹。还有一些有趣的回应,提出她或许是在吸取一些尚未被认识的营养来源,比如生命磁力或是气味分子。要是她不知怎的就像植物那样获得了将阳光转化为能量的能力呢?”他干瘪的面孔立刻有了亮色,“有些植物仅靠空气就能生存,过去有人曾经认为变色龙也可以,但到了现代被否认了。还有一帮船员,据说靠烟叶生存了几个月……”

莉比略微闭了闭眼,替他感到难堪。

麦克布里亚第又回归正题,“不过,绝大多数刊出的回复都可称为是,呃……”

“质疑?”

“那个我并不介意,但人性本是恶毒啊,赖特女士!劈头盖脸的恶意攻击,不只是在《爱尔兰时报》上,还有各种英国刊物上,它们转载我的来信,似乎只是为了冷嘲热讽。”

莉比这下看清了——她大老远地跑过来,毛遂自荐地当了保姆兼看管,只是因为一个老头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为什么没有向护士长追问具体情况呢?

“大多数来信者想当然地认为,奥唐奈一家是骗子,使着诡计,暗地里给他们女儿吃食,以此愚弄世人。”医生的嗓门尖了起来,“我们村子被冠上了愚昧落后的称呼。这儿附近的几位重要人物觉得,本郡——可能整个爱尔兰民族的名誉都岌岌可危。他们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决议发起一次观察。”

那么,聘请莉比的,根本不是奥唐奈家,而是这个委员会。医生这种轻信的毛病,是像热病似的传染给那些重要人物了吗?

“由两位有责任心的护理人员日夜轮流留守在安娜旁边,为期两周。”麦克布里亚第说,“不提供药品和食物。”

“就为了证明这个是……奇迹?”

“不,不!”他向她保证,“我们唯一的动机,是让真相浮出水面。你必须形成自己的看法,赖特女士,然后尽职尽责地汇报你的所见所闻,无论何种情况。”

“向你汇报?”她说。

他摇摇头,“作为安娜的医生,又已经被卷入了这些报章的不愉快之中,我可能被视为利害关系人。所以委员会集体决定,你和嬷嬷将宣誓做证,从今天开始两周。”

“嬷嬷?”

“你在晚餐时不是跟她认识了吗?”

那位沉默的修女——莉比早该猜到了。

“从塔拉莫尔的慈光会派来的。”麦克布里亚第医生说,“是位可靠的女士,我听人说。”

好吧。一位行脚修女,这算不错了。莉比在克里米亚跟这类人共事过。

“她父母要求,你们中至少要有一人属于他们自己的,呃……”

“教派。”

“嗯,还有国籍。”他说。

“我知道,英格兰人在这个国家不受待见。”莉比微微一笑说。

“唉,你言重了。”

当“欢乐马车”载着莉比行驶在村中道路上时,那些朝着马车看的面孔是怎么回事?啊,她现在明白了,他们盯着看,是因为知道她要来——不是随便哪个英格兰女人,而是那个被船运过来、让本地乡绅家的宝贝女儿接受检查的女人。

“嬷嬷会给孩子一些亲切感,仅此而已。”麦克布里亚第说。

好像亲切感对雇用看管人来说是一项必不可少乃至有益的条件似的。莉比压下怒火,着重考虑起实际情况——只需观察。

“这个,如果被看管人在任何时候表达了极轻微的意愿,哪怕是含蓄隐晦地表示,她想吃点东西……”

“那就把食物拿给她。”医生听起来很讶异,“我们不会存心饿死孩子的,赖特女士。”

“请问,为什么不在就近的医院里进行所谓的观察呢?”假定在这岛上名副其实的“死亡中心点”是有一家医院的。

“哦,奥唐奈家很排斥把他家小东西送去郡医院的想法。”麦克布里亚第说。

这就说得通了——老爷和太太一定是在偷偷给他们闺女送吃食。揭露他们,用不着观察两星期,不出几天,莉比就可以乘船回英格兰,把这场奇遇抛之脑后了。医生显然很喜欢这个会做戏的小孩,她小心措辞道:“要是,在两周之内,我能发现她私下吃营养品的证据,我应该直接向委员会汇报吗?”

他胡子拉碴的双颊起了皱,“应该是。那样的话,就是浪费大家的时间和金钱,不用再继续了。”

莉比急忙捂嘴,掩住突如其来的哈欠,“我还是先告辞为妙,准是快十点了。”她从腰间拽出链子,把怀表翻开,“现在是十点十八分。”

“啊,那是英格兰时间,我们这里晚二十五分钟。”

二十五分钟?他们可以四舍五入成半小时,起码的吧。莉比拨弄小旋钮,调节着时针。

医生戴上一副八角眼镜,以便看得更仔细些,“很实用,我老是找不到我手表的发条钥匙。”

“这是只无音打簧表。”她告诉他。

“那你夜里按个按钮,它就能报时?”

“不发声音,有一连串的细微震动,不会扰人。”

“就是这玩意儿!”说着,麦克布里亚第嘟囔了句晚安就走了。


大致而言,莉比睡得不错。

太阳在六点前就出来了,那时她已经穿好了医院的制服:灰色粗呢裙、毛料外套、白帽子,它们起码合身。在斯库塔里有不少辱没自尊的东西,其一就是不分大小的装束,小个子护士穿着嫌费劲,而莉比就像是傻呆呆的穷姑娘,袖子短出一大截。

她在店铺后面的房间里独自吃了早餐,鸡蛋很新鲜,蛋黄金灿灿的。赖安家的姑娘,是玛丽还是梅格来着,依旧穿着昨晚那件脏兮兮的围裙。她进来收拾莉比的餐具时,说萨迪厄斯先生在等她。

这是个姓氏?莉比走进酒鬼杂货铺店堂里,“你要找我说话?”

“早上好,赖特女士,希望你一夜好眠。”这位萨迪厄斯先生虽然穿着褪色的外套,但谈吐得体,让她有些意外。他面色红润但有些沧桑,鼻子扁塌塌的,抬起帽子时,露出一头浓密的黑发,“如果你准备好了,我现在就带你去奥唐奈家里。”

“准备好了。”

他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疑问,于是补充道:“咱们好心的医生觉得,应该让他们家的可靠朋友来做介绍。”

“喏,这是你的香烟。”姑娘跟他说着,把一个纸包的两头拧在一起,从柜台上溜了过来。

“保佑你,玛吉,再来盒火柴。”

“我以为,麦克布里亚第医生是他们可靠的朋友。”

“啊哈,他是啊。”萨迪厄斯先生说,“不过我猜他们对自己的神甫特别信赖。”

神甫?这位男士穿着便服,“对不起,是该叫神父吗?”

“嗯,神父是新式说法,但我们在这方面就不过分计较了。”

很难想象,这位随和的男子是全村人的告解神甫、掌握秘密的人。

“你没戴神职人员的硬领,或者……”莉比不知道神甫穿的那种带纽扣黑袍的名称,指了指他的前胸。

“当然,我箱子里的装备一应俱全,留着圣日穿。”萨迪厄斯说,“好的,那么,嬷嬷?”

她意识到他是在跟修女说话,她安静地靠在莉比后面的高背长靠椅一角里。这女人有四五十岁,有那顶掩人耳目的头巾,具体年龄很难讲。

三人出门左转,在薄薄的晨曦中沿着街道走着。夹在修女和神甫当中,莉比很不自在,紧紧捏着皮包。

这里跟英格兰村庄一点都不像,房子朝向不一,给彼此一个冷漠的背影。莉比朝一个窗户里瞥去,看到一个老妇坐在桌旁,桌上堆满篮子。她家外屋门口有个小贩似乎在大声叫卖着什么农产品。莉比并没有看到料想中周一早晨的繁忙景象。经过一个扛着麻袋的农夫时,他跟萨迪厄斯先生和修女互相问好。

这里看不到市集广场或是村中绿地,耀眼的白色小教堂是唯一样子比较新式的建筑。神甫就在它面前抄了近路,走进教堂墓地旁的一条泥泞小巷。墓碑布满青苔、歪七扭八的,似乎是随意埋置,而不是成行排列的。

“奥唐奈家在村外吗?”莉比暗想,他们怎么这么没礼貌,连个车夫也不派。

“就快到了,”萨迪厄斯先生说,“马拉奇养短角牛。”

那一定是一种牲畜。莉比不愿显得自己很无知。但莉比没想到,微弱的日光也有如此威力,她的斗篷里在出汗,“他们家有几个孩子?”

“自从帕特走后,现在就一个了,上帝保佑他。”

所以女孩的哥哥是本村又一个去美国的年轻人。只有两个孩子,这对爱尔兰家庭来说似乎并不完整。

他们经过一个烟囱冒烟的破败小屋,从小巷斜出一条小道,通向另一个村舍。莉比放眼前方的沼泽,搜索奥唐奈家房子的踪迹。

除了确凿的事实外,她能打听其他情况吗?那样会被认为有损观感的客观性吗?这趟路程可能是她向这家人的可靠朋友咨询的唯一机会了。

“萨迪厄斯先生,请问,你能证明奥唐奈家的诚信吗?”

过了片刻,他的目光停留在绿色地平线上,“我没理由怀疑。”

莉比以前从没跟天主教神甫说过话,从这一位的机智口吻中猜不透他的意思。

“马拉奇为人沉默寡言,”他补充道,“滴酒不沾。”

这让莉比有些诧异。

“他在孩子们出生前发誓戒酒,之后没喝过一滴酒。他夫人是本教区的重要人物,在圣母联谊会很活跃。”

莉比像在听天书,“安娜·奥唐奈呢?”

“了不起的小姑娘。”萨迪厄斯先生说。

在哪方面,德行高尚还是才艺非凡?看来这小妮子把他们都给迷得不行。莉比端详着此人的丰满侧脸,“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建议她为了一种灵修活动不吃食物?”

神甫举起手,“赖特女士,我想你不信我们的教吧?”

莉比说:“我是在英格兰国教教会受洗的。”绕开了信教的问题。

修女一直低着头,仿佛想避免受到毒害。

“好吧。”萨迪厄斯先生说,“我向你保证,天主教徒只需要斋戒几个小时,比如从半夜到次日领受圣餐时。在星期三、星期五和复活节前的四十天大斋期,我们也会吃素。”

“请问为什么?”

“适度禁食能抑制肉身的欲求。”神甫说,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意思是,食欲?”

“这是其中一个因素。”

莉比将视线转到靴子前滑溜的地面上,久久凝视着。

“我们哪怕只是吃一点苦,也能对我主耶稣所受的磨难表示悲痛。”萨迪厄斯先生轻松地补充道,“因而禁食可以是一种有用的苦修。”

“要是自我惩罚,个人的罪恶就能得到宽恕?”

“或者是其他人的罪恶,如果我们以慈悲之心主动承受痛苦的话。”

莉比想象着一个巨大的会计账簿,上面用墨水记录了数百万的借方和贷方项目,账目内容一栏接着一栏。

修女还是一言不发。

“但是禁食不应进行到损害健康的程度,这是当然的。”萨迪厄斯先生补充道。

这条鱼滑溜溜的,很难捕。

“那么,你觉得安娜·奥唐奈为什么会违反她自己教会的规矩?”

神甫耸起他宽阔的双肩,“过去几个月来,我屡次规劝她,恳求她吃点东西,但她对一切劝说无动于衷。”

这个被娇惯的小姐有何过人之处,在这出离奇的戏码中,把所有大人都耍得团团转?

“你看吧。”

莉比以为他的意思是,看咱们的处境多困难,但是神甫向一条隐约路径的尽头指了指。说真的,那不可能是他们的目的地吧?

奥唐奈家低矮的小屋需要重新粉刷一层石灰,三小块方形玻璃上盖着茅草坡顶。另一边,一头奶牛棚伏在同一屋檐下。

莉比突然觉得自己的假设很愚蠢。如果是委员会聘请护士,那马拉奇·奥唐奈就不一定是个乡绅,连富农都未必。显然,这家人与其他在此地艰难度日的农民只有一个显著区别,即他们声称,他家小女能以空气为生。

要是麦克布里亚第医生没有鲁莽地向报社写信,消息就永远不会传出这片泽地之外;如果他那个委员会没有组织并且资助所谓的“观察”工作,莉比就不会来这里。有多少“重要人物”,把他们的现钞连同他们的名声都投在这项诡异计划里了?他们是不是指望着两周过后,两位护士都会乖乖从命,认定这是个奇迹,让这个小村子变成世界的神迹?他们是不是打算收买一位慈光会修女和一位南丁格尔护士,获得支持和双份的体面?

莉比紧咬着牙关,时间可以出租,诺言不能出卖。

三人沿路走去,刚好经过一个粪堆,莉比看到了,心里一阵厌恶。小屋的厚墙从上往下向外倾斜,最近的窗户有一格玻璃被打破了,用一块破布遮着。门是对半分的,上面半扇开着,像是畜舍的入口。随着一声沉闷的摩擦声,萨迪厄斯先生推开下面半扇门,挥手让莉比先进去。

她踏入黑暗中,一个女人用莉比听不懂的语言叫起来。

她的视线逐渐适应了。脚下是一地踩实的泥土,两个妇人戴着爱尔兰女人似乎都会戴的花边帽,正从炉火前立的晒衣架上收衣服。年长妇人把衣服塞到瘦点的年轻妇人怀里,跑上前跟神甫握手。

他用同样的语言回答她,先是用盖尔语,一定是了,然后换成英语,“罗莎琳·奥唐奈,我想你昨天见过嬷嬷了。这位是赖特女士,一位知名的克里米亚战地护士。”

“我的天!”这位母亲有着宽阔瘦削的双肩、青灰色眼眸和透着阴郁的笑容,“老天保佑你,这么大老远跑来,夫人。”

这女人这么没脑子,以为克里米亚半岛依然战火肆虐,而莉比是血迹斑斑地刚从前线到这里来的吗?

“这边是间好屋子,我应该马上请您几位里头坐的,”罗莎琳·奥唐奈朝火炉右边一扇门点点头,“只接待访客。”

莉比听出微弱的歌声。

“我们在这儿就挺好。”萨迪厄斯先生跟女人保证。

“请您几位坐,等会儿我们喝杯茶。”她坚持道,“椅子都在里边儿,所以只有爬爬凳给你们坐。我丈夫出去给谢默思·奥莱勒铲草皮去了。”

爬爬凳一定是说女人给客人坐的长板凳,她几乎要把它们推到炉火里去了。莉比选了一条凳子,把它从灶台边慢慢挪开。但这当妈的貌似有些不快,很明显,靠着炉火边才是贵客的上座。莉比就这么坐下了,把包放在阴凉的一侧,以防药膏熔化成一摊摊药油。

罗莎琳·奥唐奈坐下来时画了十字,神甫和修女也照着做了。莉比考虑自己是否也该跟着做,不过算了,要跟本地人有样学样,太可笑了。

从好屋子里传来的歌声似乎越来越响,莉比发现,壁炉跟这两个房间都相通,所以声音能透过来。女佣把烧开的水壶从炉火上吊离时,奥唐奈太太跟神甫闲聊着昨天下的雨以及今年夏天热得这么不寻常,只字未提孩子的情况。

莉比的制服开始黏在身上,她提醒自己,作为善于观察的护士,不要浪费时间。她注意到一张朴素的餐桌抵靠在无窗的后墙上,一个上过漆的餐具柜,下半部分装了奇怪的木栅,像个笼子;墙里安了一些小门,难道是嵌入式橱柜?墙的高处钉了一面用旧面粉袋做成的帘子。一切相当简陋,但很整洁。熏黑的烟囱帽是用枝条编成的,火炉两侧各有一个奇怪的方形空洞,莉比猜测那是被钉在高处的盐盒。火炉上有一个架子,放着一对铜烛台、一个耶稣受难像以及一个黑色的漆木相框,玻璃是一张像银版小相片的玩意儿。

“安娜今天怎么样?”他们啜着酽茶时,萨迪厄斯先生终于问道。

“她好得很,感谢上帝。”奥唐奈太太又朝好屋子投去一瞥。

这小孩是在那里为访客们唱圣歌吗?

“也许你可以跟两位护士说说她的过往。”

女人面露茫然,“一个孩子有什么过往?”

莉比带了个头,“到今年为止,你女儿的健康怎样?”

“哦,她身子一直很娇弱,但不爱哭也不爱闹。要是她擦伤了或者得了麦粒肿,她会当作是对上天的小小牺牲。”

“她的胃口怎么样?”

“啊,她从不贪吃,也不会吵着要零食吃,非常乖。”

“她的情绪如何?”

“没理由抱怨。”奥唐奈太太说。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满足不了莉比,“安娜上学吗?”

“噢,她过去可是奥弗莱厄蒂先生最得意的学生。”

“她得过奖章,肯定是吧?”女佣伸出手指,动作太急,杯子里的茶溅了出来。

“没错,基蒂。”奥唐奈太太说,朝着壁炉台母鸡啄米似的点头。

莉比找寻着奖章,然后看到了,是相片旁一个陈列盒里的镀铜小盘片。

“可自打她去年得了百日咳之后,”奥唐奈太太继续说道,“考虑到外头有灰尘,灰里有很多细菌,还有老是被砸破的窗户会灌风进来,我们想让小妞待在家里。”

小妞——这好像是爱尔兰人对所有年轻姑娘的称呼。

“当然,她自己看书,学习得不是也很认真吗?老话说,鹪鹩不嫌巢小。”

莉比没听说这个谚语。

神甫和修女一言不发地听着,也许他们不喜欢她这个英格兰女人追根究底,但莉比继续追问,据她推测,安娜的异常表现,其根源可能是一种消化问题,比如牙齿缺失,“她的肠胃有过不舒服吗?比如呕吐、腹胀、拉稀?”

“正常发育过程中难免的,偶尔一两次吧。”

莉比记得,在极少的病例中,有些女孩每月一次会产生变态食欲,因而会吃盐、泥土或煤渣,但这孩子年纪还小,不可能得这个病,“所以在满十一岁以前,你的女儿很娇弱,但没其他特别之处?”

女人抿紧了干裂的嘴唇,“四月七号,四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安娜不肯吃东西、不吃晚饭,只喝上帝赐予的水。”

莉比一阵厌恶,想道,如果这是真的,什么样的母亲会如此兴奋地宣传这件事呢?可这当然不是真的,她提醒自己。所以,无论是罗莎琳·奥唐奈参与了整个骗局还是女儿成功地让老妈蒙在鼓里,在两种情况中,无论是自私自利还是受骗上当,这个女人都没道理担心她的孩子。

“你劝过她吃东西吗?”

“费了多少口舌,都不管用。”

“安娜说过不吃东西的理由吗?”

女人略微往前靠,像是要讲一个秘密,“不需要。”

“她不需要说理由?”莉比问。

“她就是不需要。”罗莎琳·奥唐奈说。

“食物?”

“一丁点粮食都不要。”

这一定是彩排好的戏码。只是在莉比看来,女人眼中的光芒特别像坚信不疑,“那你会声称,过去四个月当中,你女儿一直都很健康?”

罗莎琳·奥唐奈像是被扇了一耳光,挺直威严的身板,颤动着稀疏的睫毛,“这个家里不会有虚假的声称,不会有江湖骗术,赖特女士。这是谦卑的人家,就像马厩一样。”

莉比困惑地想了想马,然后才意识到,女人说的是耶稣诞生地——伯利恒的马厩。

“我丈夫和我,我们都是老实人。我们解释不来,但凭借着万能上帝的特别旨意,我家闺女活得很好。对上帝来说,当然一切皆有可能吧?”她向神甫请求回答。

莉比注意到,萨迪厄斯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把下巴靠在交叉的双手上,“确实,天行自有秘道,罗莎琳。但你和马拉奇愿意让这两位优秀护士陪护安娜两周,不是吗?这样她们就能向委员会做证了。”

奥唐奈太太挥着她纤瘦的手臂,幅度太大,她的格子披肩险些掉落,“愿意!愿意得不得了!这样我们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们的品行不比从科克、贝尔法斯特来的城里人差。”

莉比差点笑出来,在这陋室之中,跟在伦敦帕尔摩街的豪宅里一样讲究名声……

“我们有什么要隐藏的呢?”女人接着说,“我们不是敞开大门欢迎五洲四海来祈福的人了吗?”

“说到这个,”神甫说,“我想你家的客人可能要走了。”

莉比没注意歌声已经结束了,里间的门开了一条缝,在穿堂风中摇晃着。她走过去,朝门缝里看。

所谓好屋子跟厨房的主要区别在于,它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屋角橱柜玻璃门里有些盆盆罐罐还有一堆藤椅之外,没有其他东西。五六个人面朝着莉比看不到的角落,睁大眼睛、目光炯炯,仿佛在看一场耀眼夺目的展览。

她仔细聆听他们的窃窃私语。

“谢谢你,小姐。”

“几张圣卡,供您收藏。”

“这是一瓶圣油,我家亲戚在罗马请教皇陛下祈福过的,请笑纳。”

“我只有几枝鲜花,今天早上刚从花园剪下的。”

“万分感谢!在我们走以前,您能再亲一下宝宝吗?”最后一个女人抱着襁褓匆忙走向那个角落。

莉比心痒得慌,她瞧不见那个“稀罕事儿”——这不是昨晚那些农夫在酒鬼杂货铺用过的字眼吗?是的,这一定是他们大谈特谈的,不是什么两头怪牛,而是安娜·奥唐奈。显而易见,每天都有人蜂拥而至,跪倒在这孩子脚下——简直庸俗!

有个农夫说了“另一帮人”的坏话,说他们“一门心思地伺候她”。他肯定是指这些急于亲近这孩子的访客。他们以为自己在干什么?把一个小女孩捧成圣人,就因为他们幻想她不食人间烟火?好比欧洲大陆上的那些游行人群,举着奇装异服的雕像,在臭气熏天的街巷里游走。不过,莉比听这些人的声音都像爱尔兰人,奥唐奈太太所谓的“五洲四海”也太夸张了。

好屋子的门突然敞开,莉比于是往后退。访客们蹒跚而出。

“太太,这是辛苦费。”一个戴圆帽的男人在给罗莎琳·奥唐奈一颗硬币。

啊哈。就像是有钱的游客付钱给农夫,在他家土屋门口装模作样地弹一把没上好弦的提琴。奥唐奈夫妻一定参与了这场骗局,莉比断定,动机很好猜——金钱。

但是这当妈的把手别到了背后,“待客哪里谈得上辛苦。”

“给可爱小妞的。”

罗莎琳·奥唐奈一直摇头。

“请务必收下。”他说。

“要是您非给不可,先生,就放在那个赈济箱里吧。”她朝门口一个放在矮凳上的铁箱点点头。

莉比怪自己没早点发现。

访客们出门前把小费塞到铁箱的槽口里,莉比听着有些硬币分量不小。显然,跟所有十字架雕像或耸立的巨石一样,这位小魔女也是一个有偿参观的景点。她不相信奥唐奈夫妇会从中拿出一个铜板,施舍给那些比他家更不幸的家庭。

等人群散去时,莉比见自己离壁炉台很近,就端详起那张银版照片来。照片色调灰暗,是好些年前他家儿子还没移民时拍的,罗莎琳·奥唐奈像个突兀的图腾柱一样,精瘦的少年别扭地倚坐在她腿上,而一个小女孩笔直地坐在父亲腿上。安娜·奥唐奈的头发跟莉比差不多深,长度齐肩,跟其他女孩并无不同。

“现在去她房间,找她过来。”罗莎琳·奥唐奈正跟嬷嬷说。

莉比紧张起来,这女人是打算如何调教她女儿,以应付她们的检查?

她突然受不了闷燃的泥炭,小声说要出去换换空气,走到院子里。

她舒展肩膀,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粪味。这地方真是腌臜得一塌糊涂。

莉比应该要求搭车回阿斯隆的车站,都不用亲眼见到那丫头,她就知道这家人干得是最无耻的骗人勾当。要是今天上午就出发,她在两天之内就能回医院上班了。

她满心沮丧地想着此事。她想象自己试图说明这份工作在道德层面实在令人不齿,护士长会表示不屑一顾。

要是莉比真留下了,就是要接受挑战,揭露这一可耻骗局。这个房子最多不过四间,她相信,一个晚上足以抓到小姑娘偷吃食物,不管是独自偷吃还是有人帮忙——奥唐奈太太?她丈夫?那个像是他们家唯一下人的女佣?当然也可以是所有人。这意味着,莉比来这么一趟,只能拿到些许报酬。当然,为了稳拿十四天的薪水,比较狡猾的护士会等到两周过后再发表见解。唯一会让莉比欣慰的是,发现真相,务必让理性战胜瞎话。

“我得去拜访其他一些教友。”双颊红润的神甫在她背后说,“嬷嬷主动要求做第一轮的观察,因为你舟车劳顿,肯定觉得疲乏。”

“不用,”莉比说,“我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开始了。”实际上,莉比巴不得见到女孩,去识破她的胡言乱语。

“悉听尊便,赖特女士。”修女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

莉比看着她,“嬷嬷,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慈光会修女会被称为‘行脚修女’?”

对方微微一笑,“可以说,我们是云游四方的。我们既按惯例发三愿,神贫、贞洁、服从,还多了一项,服务。”

“怎样的服务?”

“为病人、穷人和无知者服务,我们发誓要为人所用。”修女说。

“那么,你八小时后回来?”萨迪厄斯先生问她。

“十二个小时。”莉比纠正他。

“麦克布里亚第医生建议八小时换班,这样不太吃力。”嬷嬷说。

“这样我们的上下班时间都不太有规律。”莉比指出来,“以我长期的病房值班经验,两班制更有利于休息。”

“但是为了履行观察的要求,你势必要一刻不停地陪护在安娜身边。”萨迪厄斯先生插话道,“八小时似乎足够长了。”

莉比刚意识到另一件事:要是她们日夜轮班,而且她值了第一个班的话,那晚上值班的就总是嬷嬷,那时女孩偷吃的机会更大。莉比怎么能指望修女跟她一样细心?“很好,那就八小时。”她顺从地说,脑子里盘算着,“我们的交接班时间,比方说,在晚上九点、早上五点、下午一点?这些时间似乎对生活起居干扰较小。”

修女和神甫点头应承了她。

“那就今晚九点见,嬷嬷?”

修女沿着回村的路飘然远去。莉比暗想,她们是如何练就这种与众不同的步伐的?也许这不过是黑袍掠过草地时造成的错觉。

“祝你好运,赖特女士。”萨迪厄斯先生说着,抬了抬帽子。

她仍觉得他的样子很奇怪,像普通人打扮的神甫。

莉比抖擞精神,走回房子里。奥唐奈太太和女佣正在把一个看着活像土地神像的硕大灰色物件儿抬起来,挂在一个吊钩上。莉比定睛一看:一个铁壶。

当妈的在火上转着铁壶,对着莉比左边一个半开着的门点头道:“我把你的情况都告诉她了。”

告诉她什么?赖特女士是海峡对岸来的奸细?调教这坏丫头用妙计欺骗这个英格兰女人,就像已经骗过了其他很多大人一样?

卧室是间朴素的四方屋子,一个穿灰色衣服的矮小女孩坐在窗户与床之间的一把直背靠椅上,仿佛在听什么神秘的音乐。听到门的嘎吱声,安娜·奥唐奈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她站起来,伸出手。

莉比小心地握了握她的手,手指圆润,触感偏凉,“你今天感觉如何,安娜?”

“很好,太太。”女孩说。

“叫我护士,”莉比纠正她,“或者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叫夫人。”

1859年8月8日,星期一,上午10点07分

身高:117厘米。

两臂伸展长度:119厘米。

眉上颅骨周长:56厘米。

头顶至下巴长度:20厘米。

莉比开始在她的微型记事本上记下数据,从这种离奇状况中弄出些条理。

孩子十分听话。她穿着素裙和奇大的靴子,笔挺地站着,配合莉比的量尺摆出各种姿势,像是在学一种异国舞蹈的步伐。她的脸可以形容为胖乎乎,这就直接否定了禁食的说辞。土褐色的大眼睛类似莉比自己的眸色,在肿胀的眼睑下略微突起,眼白是瓷白色的,瞳孔放大,不过可能是因为透过小窗照进来的微弱光线。至少窗户开着,透进了夏日的空气。在医院,护士长坚持过时的观点,认为一定要关窗避免有害气体流入。

安娜·奥唐奈肤色很苍白,但除非被天气晒红,爱尔兰人的肤色大多如此。此时,她发现了一处异常:安娜双颊长着极细的、无色的汗毛。

莉比把情况都记下来。南丁格尔小姐认为,有些护士太依赖记笔记而使记忆力生疏,但她从不禁止辅助备忘的笔记。莉比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力,实际上她不怀疑自己的任何能力,南丁格尔小姐一直认为她很能干。但这一次,莉比受雇的工作更多的是见证,而不是护理,这就需要无懈可击的病历记录了。

又一处异常:安娜的耳垂和嘴唇隐约发青,指甲底也是如此。她的体表触感冰冷,仿佛在大雪中步行后刚进屋。

“你觉得冷吗?”莉比问。

“不是很冷。”

乳房水平处胸围:25厘米。

肋围:61厘米。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问道。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赖特女士,你也可以叫我护士。”

“我是说你的受洗名。”

莉比没理会这种无礼的问题,写下“臀围:64厘米”。

腰围:53厘米。

中间臂围:13厘米。

“这些数字是干吗用的?”女孩问。

“它们是……这样我们能确定你健康良好。”莉比说。她被问得措手不及,回答得有些荒唐。

到现在为止,所有的数据都证明,安娜是个撒谎精。没错,她是比较瘦,肩胛就像翅膀失去后的残根,但并不是整月粒米不进的孩子该有的样子,更不用说四个月不吃东西了。莉比知道极度饥饿的样子。斯库塔里医院收治过皮包骨头的难民,他们的骨头拉扯着皮肤,就像支撑帆布帐篷的杆子。不,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这姑娘的肚子是圆鼓鼓的。时髦靓女们勒紧腰带,想勒出四十一厘米的细腰,而安娜的腰围比这还多了十二厘米。

莉比真正想了解的是这孩子的体重,如果这个数字在两周之内都上升了,就证明安娜暗地里得到了喂食。她向厨房方向走了两步,刚想问在哪儿能找到磅秤,就想到,在今晚九点以前,她必须全程看着这孩子。

一种被囚禁的奇怪感觉。莉比想从卧室里呼唤奥唐奈太太,但她不想表现得太傲慢,让自己更不受这家人的待见。

“谨防以假乱真。”安娜喃喃道。

“对不起,什么?”一只胖手指抚摸着记事本棱纹皮封面上压印的字样。

莉比盯了她一眼。以假乱真,确实。这孩子会拿自己的情况开玩笑吗?“厂家声称,他们的软棉纸是独一无二的。”

“什么是软棉纸?”

“它有特别的涂层,供金属铅笔写字。”

女孩轻抚小片的纸页。

“任何东西写在这上面都不可抹除,比如墨水。”莉比说,“你知道不可抹除是什么意思吗?”

“擦不掉的痕迹。”

“正确。”莉比拿回记事本,继续进行体检,“你觉得有哪儿疼吗,安娜?”

“没有。”

“头晕?”

“偶尔会有。”安娜承认道。

“你的心跳会暂停或者漏跳吗?”

“有时候跳得有点快。”

“你紧张吗?”

“为什么紧张?”

怕被抓包啊,你这狡诈的小贱货。但莉比只是说:“因为我和嬷嬷,也许吧,家里有生人。”

安娜摇摇头,“你看样子挺和气的,我觉得你不会害我。”

“很对。”不过莉比心里不是滋味,好像她的承诺超出了应有的范围。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待人和气。

此时,孩子闭上眼睛,轻声念叨着。莉比一会儿就发觉了,那一定是祷告。虔诚的表演,让所谓的禁食更可信些吧?

安娜结束祷告后抬起头,神情依旧平静。

“请张开嘴。”莉比说。

大都是奶牙,一两颗大的恒牙,几处没长出新牙的豁口,像是年纪小得多的孩子才有的嘴巴。

几颗龋齿?口气有点酸。

舌苔干净,相当红润平滑。

扁桃体轻微肿大。

安娜的黑头发没戴帽子,中分发型,在脑后结成一个圆髻。莉比解开发髻,手指插入发间,感觉头发干燥而卷曲。她触摸头皮,寻找隐藏的痕迹,但除了一处耳后的鳞斑之外一无所获。

安娜用手指摸索着发卡。

莉比要伸手去拿,随后抑制住自己。她来这儿不是护理或服侍这姑娘的,人家付她工钱,只需要她盯人。

有些笨拙。

反应能力普通,甚至略慢。

指甲棱纹较多且发白。

手掌和手指明显肿胀。

“请把你的靴子脱下来。”

“这是我哥的。”安娜说。

脚、脚踝和小腿十分肿胀。莉比记录着,难怪安娜要穿上移民哥哥不穿的靴子。那可能是一种组织积液造成的水肿吗?“你的腿这样有多久了?”

女孩耸了耸肩。

怪事!在膝盖下方系过长袜的地方,勒痕还是凹陷的。她的脚后跟也一样。莉比只见过孕妇有这种肿胀。她试着用手指按压女孩的腿肚子,动作缓慢但用力,活像雕塑家在用黏土捏娃娃,按出来的坑没恢复,“这样疼吗?”

安娜摇头。

莉比瞪着这条凹凸不平的腿。如果这丫头没觉得腿疼,那就不算太严重,但她会把这事跟麦克布里亚第医生提一下,这是当然了。

她一层层地掀开安娜的衣服。即便安娜是个骗子,也没必要羞辱她。女孩颤抖着,但不像是怕羞,而是好像此时是寒冬腊月,而不是八月。有一些发育迹象,莉比快速记下来。安娜看着更像八九岁,而不是十一岁。上臂种过牛痘疫苗。莉比发现女孩的前臂、后背、腹部和腿上也有细细的汗毛,像个小毛猴。这种多毛在爱尔兰人中算是常见吗?安娜皮肤呈乳白色,摸上去很干,有些地方呈褐色,比较粗糙。膝盖上有瘀青,这是小孩中常见的,但是女孩小腿上有青红的细点子,莉比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

她浏览了一下笔记,安娜有些不适的症状,但跟奥唐奈夫妇禁食四个月的浮夸说辞没有对得上号的。

那么,这孩子可能把食物藏在哪里了?莉比把裙子和衬裙的所有接缝都捏过了,口袋也摸过了。衣服经过了多次缝补,但补得不错,贫寒但体面。

她检查了女孩身上所有可能成为微型食品仓库的部位,从胳肢窝到浮肿的脚趾缝(有多处皲裂),一粒粮食都没有。

安娜这会儿又在轻声地念叨了,睫毛垂下来。莉比听不清她的话,只有一个词反复出现,听着像……桃乐丝。会是这个吗?天主教徒总是在乞求五花八门的媒介去呼唤上帝,满足他们琐碎的需求。会有一位叫桃乐丝的圣人吗?

“你在背诵什么?”女孩似乎结束了的时候,莉比问道。

“祈祷文。”

“我猜也是,哪一篇祈祷文?”

女孩摇摇头。

“哎,这个,安娜,我们不是要做朋友嘛?”

莉比立刻就后悔自己的措辞了,因为那张圆脸露出喜色,“我很愿意。”

“我只想知道你不时小声念诵的是什么祈祷文。”

“这个……不能说。”安娜说。

“啊?那这是秘密祷告,是吗?”

“隐私。”女孩纠正她道。

小女孩真是喜欢秘密。

莉比把听诊器零件组装在一起,她把平底听筒按在孩子左胸上第五根、第六根肋骨间,把另一头塞进自己的右耳。扑通、扑通!她先是听了心音的细微变化,然后看挂在腰上的表走了整整一分钟,并计着数。心跳明显,她写道,每分钟89次。这在正常区间。接着,莉比把听诊器放在孩子背上的不同位置。肺部健康,呼吸频率每分钟17次,她记录道。没听到杂音或喘音,安娜的健康状况似乎比她的半数同胞都要好。

莉比在椅子上坐下,把仪器放在孩子的腹部,探听会暴露肚里有食的轻微消化声。再试一个地方,没声音。消化腔坚硬、膨胀似鼓。她轻叩腹部,“这样有什么感觉?”

“很饱。”安娜说。

莉比瞪大眼睛,听起来她腹中空空如也,却说很饱?这是挑衅吗?莉比不相信这话。她开始感觉,回答问题这么直接,这孩子是很诚实的。

“饱得难受?”

“不是。”

她想起再去检查腿肚子、左腿,几分钟前她用手指按过的那里,现在它跟右腿一样平坦了,“你可以穿上衣服了。”

安娜穿了衣服,动作很慢,还有些别扭。

自述夜间睡眠良好,7到9小时。

心智机能似乎未受损害。

“你怀念上学的日子吗,孩子?”

安娜摇头。

奥唐奈夫妇似乎不指望宝贝女儿帮忙做家务,“大概你喜欢闲着?”

“我要读书、做针线活、唱歌、祷告。”孩子的语气中并无戒备。

盘问不是莉比的工作职责,不过她至少可以实话实说。多少像个“朋友”一样对待这姑娘,对,有何不可?南丁格尔小姐总是建议要坦诚,因为猜忌最能侵蚀病人的身心健康。如果病人自己装神弄鬼,那会有区别吗?不一定。也许,她可以以身作则,引导这姑娘摆脱疯狂的骗局,这对安娜·奥唐奈可能真有好处。莉比把记事本“啪”地合上,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吗?”

“为了保证我不吃东西。”

这措辞,实在太别扭了……“并不是。我的工作是发现你是不是真的在禁食。但如果你愿意像其他孩子、其他人一样吃饭,我会松一大口气。”

安娜点头。

“你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吗?肉汤、西米布丁或是什么甜食?”我只是向孩子提个问题,莉比跟自己说,不是真的提供吃食,不至于影响观察结果。

“不了,谢谢。”

“为什么不呢,你觉得?”

安娜带着一丝笑意,“不好说,太太——夫人。”安娜纠正自己的说法。

“这也是‘隐私’吗?”

安娜温和地回看着她。

心细如针,莉比断定,这姑娘绝对知道,任何解释都会给她造成麻烦。比如,要是安娜说造物主命令她禁食,她就是自比圣人,像圣女贞德。更何况那位农家女并没有好下场。另外,如果她吹嘘自己靠特殊的天然方式存活,那她就不得不去证明这符合科学原理。

很好,莉比心想:你就装吧,我要让你原形毕露,小丫头。

她环顾四周。今天以前,安娜要在夜里去厨房偷吃东西,或者其中一个大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她拿吃的,都是小菜一碟,“你家用人……”

“基蒂?她是我家表亲。”安娜从梳妆台里拿出一条格子披肩,深红、深棕色条纹给她的脸添了些光彩。

这么说,她又是穷亲戚又是粗使丫头,这样的下人要拒绝掺和阴谋是很难的,“她睡在哪里?”

“长椅上。”安娜往厨房方向点点头。

下人的床铺自然没主人多,所以他们只好将就着睡,“那你父母呢?”

“他们睡在外间斜棚里。”

莉比不明白这词的意思。

“在厨房外搭的床,那条帘子后面。”孩子说明。

莉比看到过那个面粉袋做成的垂帘,但她以为它背后大概是储藏间。奥唐奈夫妇把好屋子腾空,在一个临时搭的睡房里休息,何等荒唐可笑!莉比觉得,他们得到的虚荣,恰恰会让他们得陇望蜀。

首先要在这间狭窄的卧室里找到识破诡计的证据。莉比用手摸墙,手指沾上了剥落的白粉。某种灰泥,有点潮。不像英格兰农舍那样,没有木头、砖头或是石头。不过,这至少意味着,可能藏匿食物的暗槽是比较容易被发现的。

她一定要确保这孩子没有地方能躲过护士视线。头一条,有个老得快散架的木屏风要搬掉。莉比把它的三节木板折叠在一起,搬到门口。

奥唐奈太太正在厨房里搅拌火炉上的一个三脚锅,莉比放下屏风,说道:“我们不需要这个。还有,我能要一盆热水、一块布吗?”

莉比迅速把目光转回到那孩子,她又在床边低声祈祷着。

“做什么用?”是基蒂在问,她在长桌上捣什么东西。

“把这些发霉的角落擦干净。”莉比说,又回头看安娜。莉比不得不当心,视线不能离开安娜超过一秒钟。

她走回靠墙的窄床边,着手拆掉床罩。床架是木头的,床垫是稻草做的,外面包着褪色的帆布。莉比撇撇嘴。好吧,至少不是羽毛床垫,南丁格尔小姐很反对用羽毛床垫。换个新的马鬃床垫会更卫生,但莉比不太可能要求奥唐奈夫妇去筹钱买一个。她想着那个装满硬币的赈济箱,它名义上的用处是赈济穷人的。更何况,她提醒自己,她不是来改善这姑娘的身体健康,只是来仔细观察的。她把床垫摸了个遍,想找到任何隆起或是缝线处的漏洞,以期发现暗口。她也把棉芯垫枕摸了摸,一无所获。

厨房里传来奇怪的叮当声。铃铛?声音响了一下、两下、三下。召唤全家人上桌吃午饭?莉比只好在这狭窄的卧室里等人端来饭菜。

安娜·奥唐奈悄无声息地双膝跪下,莉比都没听到她的动静。

一个人声从厨房里响起,她妈妈?“她受圣灵而感孕,”她回道,“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

孩子好像在仔细聆听。

莉比听出了祈祷文。

墙背后,女人们模糊的声音与安娜唱和着,然后安静了片刻。

罗莎琳·奥唐奈一个人的声音又响起来,“我是主的使女。”

“情愿让你的话报应在我身上。”安娜回道。

又是低声唱和。

莉比把床架从墙边拖开一定距离,这样从现在开始她就能从三面走近床边。她把床垫、垫枕搁在踏板上透透气。好像在偷听一半对话,祈祷仍在进行,有唱有和,偶尔响起铃声。

“住在我们中间。”女孩说。

莉比在床上爬来爬去,用手摸遍每道木条下面,在所有球形扣件和转角里找剩余食物。她双手趴在硬地面上,寻摸任何被踩过的泥土,那里也许被挖开埋过东西。

最终,集体祷告似乎告一段落,安娜颤巍巍地站起身,“你不念《三钟经》吗,赖特女士?”她喘着气问。

“这是你们刚才祷告的名称?”

安娜点头,似乎人尽皆知。

莉比抖掉裙子上恶心的灰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她寻思着,用人何时才能端来热水。基蒂只是懒呢,还是看不惯她这个英格兰护士?

安娜从她的活计包里拿出一大片白色物件,站在靠窗的角落里,给它缝起褶边来。

“坐下,孩子。”莉比告诉她,朝椅子挥挥手。

“我在这儿就挺好,夫人。”

真是矛盾,彻头彻尾的骗子,却礼貌周全。

“基蒂,”莉比喊道,“你能再送一把椅子进来吗?还有热水。”

厨房里没有应答。

“你暂时先坐这把,”她说,“我不想坐。”

安娜画了个十字,在椅子上坐下来,继续做针线活。

莉比把梳妆台从墙边挪开,检查它背后有无挖空的地方。她一一拉开抽屉,木头因潮湿已经变形,她翻看了女孩为数不多的衣物,把所有缝合线和褶边捏了个遍。

在梳妆台上的一个罐子里插着一株蔫蔫的蒲公英。这花可能是藏在眼皮底下的营养源吗?莉比嗅了嗅里面的水,但鼻子里闻到的只有蒲公英的熟悉气味。南丁格尔小姐赞成在病房中放鲜花,对花会毒化空气的迷信说法很是不屑。她说,艳丽多姿的鲜花能让身心愉悦。莉比在医院工作第一周时,就曾试图向护士长解释过这件事,而对方却说她“矫揉造作”。

她把手指伸进水中,然后送进嘴巴,证实那不是清汤或是糖浆。会有某种无色无味的营养素吗?

不用看,莉比就知道女孩在注视她。好吧,算你狠,就是水。她在围裙上擦擦手。

罐子旁边只有一个小木箱。莉比才发现连镜子都没有,安娜一点都不想照照自己的样子?

“那些是我的宝贝。”莉比一打开箱子,安娜就说道。

“有意思。我能看看吗?”她的手已经在忙着翻了。炫耀虔诚的物件,一串玫瑰经念珠。用种子做的,是吗?底下挂着一个朴素的十字架,一个雕塑成圣母与圣子形状的烛台。

“爸爸妈妈在我受坚信礼时送给我的。”安娜说。

“是个重要日子。”莉比喃喃道,把这个小塑像摸了个遍,确认那是瓷的,而不是能吃的东西。

“最重要的日子,从那以后我就不是小孩子了。”

莉比盯着一块椭圆形物件上的细字文看。

“那是我的神奇奖章。”安娜说。

“它做过哪些神奇事?”

这话过于鲁莽,但女孩没介意,“太多了。不单是这一个,我是说所有天主信徒的神奇奖章。”

莉比没说什么。在箱子底部的一个玻璃盒子里,她发现一个小圆片,上面印了一头背着旗子和纹章的羔羊。不会是圣餐的面饼,是吧?把象征耶稣圣体的面饼放在玩具盒里,肯定是亵渎神灵的吧?

“这是什么,安娜?”

“我的Agus Dei。”

天主的羔羊。这点拉丁文莉比还是懂的。她用指甲轻轻触摸它,不是面饼,是蜡像。

“所有神羔都得到了教宗的祈福。它们能退洪、灭火。”

莉比不太理解这种传说的来源。蜡熔化得那么快,谁能想象它对灭火有用处?

除了几本书,箱子里再没其他东西了。她检查了书名,都是宗教书籍。她从《信众祈祷用书》中抽出一张扑克牌大小的精美矩形卡片。

“别。”安娜绕着床过来。

她第一次显出稍许愠怒。书里会藏着吃食吗?莉比翻了书页,没有。

“那些是我的圣卡。”

“很漂亮。”莉比说,虽说它们不合她的品位。她拿着的卡片上印着祈祷文,有蕾丝般的花式雕边,并用缎带系了一个类似的迷你奖章。背面印着鲜艳的粉笔画,一个女人抱着一头绵羊。“神圣牧羊女”,上头写着。神圣啥玩意儿?很像儿歌《玛丽有只小羊羔》,“这些是谁给你的?”

“有些是学校或者布道会的奖励,有些是来客的礼物。”

“布道会在哪里?”

“现在没有了。我哥哥留给我一些很漂亮的卡片。”安娜说,对它们流露出像是对玩偶的喜爱,“每一张都在自己的位置上。”

莉比发现,箱子里的所有书籍里都插着那些长方形卡片。她把绵羊卡片拿给安娜,安娜自然而然地亲吻了它,然后翻起《信众祈祷用书》,找到它归属的地方。

莉比把书放回箱子,放下盖子。

门猛地开了,她惊了一跳。基蒂总算是端来了一盆水,“我刚去给主人送饭了。”这姑娘喘着气说道。

马拉奇·奥唐奈,他去给邻居割草皮了,不是吗?莉比想,是帮忙呢还是贴补种地微薄收入的活计?她突然想到,在这里或许只有男人才能吃午饭。

“我要给你擦洗什么吗?”女佣说。

“我自己做。”莉比拿起水盆说。再也不能让任何家庭成员接近这个房间了。在莉比看来,基蒂这会儿可能就在围裙里掖着给孩子的食物。

女佣皱皱眉。

“你肯定很忙。噢,能麻烦你再拿一把椅子还有干净的铺盖吗?”

“一条床单吗?”基蒂问。

“要两条。”莉比纠正道,“还要一条干净的毯子。”

“我们没有。”女佣摇着头说。

表情太木讷。莉比猜想,基蒂是不是心不在焉。

“她是说,这个星期不换床单。”安娜说,“下周一是洗衣日,除非天气太潮湿。”

“我明白了。”莉比说,“好吧,那么就拿椅子吧。”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瓶子,往水里加了氯化苏打,把各处的表面都擦了一遍。气味很冲,却干净得让人安心。她重新铺了床,仍铺上旧床单和灰色毯子,直起身。哪里还能储藏一口吃食呢?这里不是琳琅满目的上等病房,除了床、梳妆台和椅子外,还有地板上的一条暗色条纹编织毯,就没其他东西了。莉比把毯子掀起来,下面没东西。没有这地毯,房间会显得毫无生气,脚底也会觉得寒冷。除此之外,最有可能藏匿面包片或苹果的地方在床里面,委员会肯定不想让这姑娘像囚犯一样睡在光板床上吧?算了,莉比只能不时地突击检查房间。

基蒂总算是把椅子拿了进来,用力放下来。

“你有空时,可以把这个地毯拿去掸掸尘。”莉比说,“请问,能不能找一个磅秤给安娜称体重?”

基蒂摇摇头。

“村子里也许有?要么其他大点的农户?”还是没有,“你能问问你主人吗?现在,我要用你家的普通秤。”

对方又一下呆滞地眨眼。

“称安娜喝的水。”莉比说明。还有她的排泄物,不过莉比没说出口。要是出来的比进去的更成块,就完全能证明这是骗人的把戏了。

“我们两样都没有。”基蒂说。

安娜看着垂头丧气的蒲公英,毫无听到这些话的迹象,仿佛是在谈论其他女孩的身体。

“那么,你们做菜是怎么算分量的?”莉比问道。

女佣在半空中做一个抓捏的动作。

她咽下一口气,“那就请给我一壶清水、两个茶匙。”

“你要来点什么吗?”基蒂出去时问,这话让莉比摸不着头脑,“还是等晚餐再吃?”

“我可以等。”莉比说。

女佣才走她就后悔了,因为她很饿。但不知怎的,在安娜·奥唐奈面前,莉比不好意思说自己实在很想吃东西。这很荒唐,她提醒自己,因为这丫头是个骗人精。

安娜又在念她的桃乐丝祈祷文了,莉比叮嘱自己不去理会。她以前忍受的病人怪癖比这厉害多了。她护理过一个得猩红热的男孩,一直往地板上吐痰;还有一个疯老太婆认为自己的药有毒,会把药推开,撒得莉比全身都是。

女孩现在正压低嗓音唱歌,双手交叉,放在做好的针线活上。

听!那嘹亮的天国赞美诗,

在上的天使合唱越来越响,

智天使和炽天使,

永不停歇地将赞美歌唱……

基蒂把水端进来时,莉比拍着掉漆的墙粉问:“这是什么?”

“一堵墙。”孩子发出轻微的嬉笑声。

“我问墙是用什么砌成的?”莉比冷冷地说。

“泥浆。”基蒂说。

“只有泥浆?”

女佣脸色和悦了些,“这底下反正有石头,防止老鼠跑进来。”

她走后,莉比检查了茶匙。她准备用木匙量尿液,用骨匙量水。她尝了一口壶里的水,没有一丝味道,就是白水。好吧。

“你口渴吗,孩子?”安娜摇头,“你是不是最好喝一口?”

这话越权了,护士的习惯很难改。莉比提醒自己,小骗子喝不喝水,她根本无所谓。

但安娜张嘴接住茶匙,不费劲地把水咽了下去,“宽恕我吧,我可能会焕发活力。”她喃喃道。

“再喝一口?”

“不了,谢谢你,赖特女士。”

下午1点13分,一茶匙水。莉比写下来。

这会儿实在没有其他事可做了。她坐了另一把椅子,和安娜的椅子靠得很近,她们的裙子几乎碰到了,因为没有其他地方放椅子了。莉比想着之后的漫长时间,感到非常不自在。她曾连续数月照顾其他私人患者,但这次不同,因为她像是猛禽一样注视着孩子,而且安娜心知肚明。

一声叩门,让她跳了起来。

“马拉奇·奥唐奈,夫人。”农夫轻拍着褪色马甲的系扣处。

“奥唐奈先生。”莉比说着,伸手握了一下他粗糙的手。她本可以感谢他的热情款待,只不过她在这里的身份是间谍,所以这话不太对劲。

他身材矮小精壮,跟他老婆一样瘦,但身形要窄很多,安娜长得像他。不过这一家人都不长肉,活像一个木偶剧团。

他弯腰在她女儿耳边亲了一下,“怎么样,乖囡?”

“很好,爸爸。”

马拉奇·奥唐奈站在那里,点着头。

莉比满心失望,她本指望从老爸那里发现新情况。幕后主使——起码也是共谋,跟他老婆一样棘手。可这乡巴佬……“你养了……呃,短角牛,奥唐奈先生?”

“嗯,现在就几头。”他说,“我租了几片草甸喂牛。我卖掉这个,你知道的,施肥用的东西。”

“什么?”她迟了一拍,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粪便。

“牛,现在有的时候……”马拉奇欲言又止,“它们会走丢,有腿伤,出来得不对还会卡住,你看——它们的麻烦可能比它们的价钱都不止。”

那么,短角牛就是奶牛了。莉比在农舍外还看到什么了?“你还养家禽,对吗?”

“现在它们是罗莎琳的,奥唐奈太太的。”仿佛完成了一桩事情似的,男人最后点点头,然后摸了摸他女儿的发际。刚出去,他又返回来,“忘了说,那个报纸的伙计来了。”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他朝窗户方向指了指,“来带安娜的。”

透过肮脏的玻璃,莉比看到了一个封闭式马车。“带她去哪儿?”莉比没好气地问。说真格的,这些委员会的老爷们以为自己在干吗?让人在这个窄小、腌臜的房子里做观察,然后又改了主意,要把这孩子运到其他地方去?

“只带她的脸。”她老爸说,“她的肖像。”

车厢一侧用花体字写着:赖利父子摄影社。莉比现在看得更仔细了,她能听见厨房里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哎,这太过分了。她走了几步,想起自己不能离开孩子身边,她用手臂环抱住自己。

罗莎琳·奥唐奈匆忙进来,“赖利先生准备好给你拍相片儿了。”

女孩点头。

“真有这必要吗?”莉比问。

“这是要排版、登在报纸上,所以有这个必要。”

给孩子印个画像,好像她是女王似的,或者更像双头怪牛。

“他的摄影间有多远?”

“他准是在车里就能拍了。”奥唐奈夫人用指头冲着窗户戳戳。

莉比没办法阻止。她跟在孩子后面走出去,把她从一个没盖盖子的桶边拉开。桶里面是刺鼻的化学品,她闻出来是酒精,而且……这是乙醚还是氯仿?这种浓烈的气味,让莉比想起斯库塔里医院,在一连串的截肢手术当中,镇静剂似乎总是不够用。

当她扶着安娜走上折叠式台阶时,鼻子一皱,又嗅到一股更复杂的异味,有点像醋,还有钉子。

“那蹩脚作家已经走了,是吧?”里面那个头发稀疏、衣衫不整的男人问道,“给小妞写报道的记者。”

莉比眯起眼睛,“我不认识什么记者,赖利先生。”

他的长礼服上污渍斑斑,“现在,请你站在这些漂亮花儿的边上。”他跟安娜说。

“要是她非要保持很久的姿势,能让她坐下吗?”莉比问。有一次她自己为拍照片摆姿势时,当时是南丁格尔小姐护士们的合影,她发觉这事很累人。开始几分钟后,其中一位不安分的姑娘稍微动了一下,图像就糊掉了,只能全部重来。

赖利轻声一笑,推动三脚架的脚轮,把照相机移了几厘米,“你现在算是见识到现代湿版摄影法高手了。三秒钟,我全部搞定。从按快门到出底片,不用十分钟。”

安娜站在赖利给她安排的位置,在一个窄桌旁,右手搁在一瓶丝绸玫瑰旁。

他把一个架子上的镜子倾斜,把一束光打在她脸上,“小姑娘,现在眼睛往上看。”

她把目光从地板抬到天花板。

就像她的圣卡上那些粉面桃花的圣人一样。莉比暗想。

“看我,看我。”从遮着照相机的黑布下传来摄影师的声音。

安娜的目光在室内游移不定。

“朝你的观众看。”

这让孩子更无所适从,但她看向莉比,近乎微笑,可莉比并没有笑。

赖利冒出来,把一个矩形木框按在机器上,“现在保持住。稳如磐石。”他把镜头上的铜圈转下来,“一、二、三……”接着“啪”地关掉机器,甩开眼睛上的油腻头发,“可以出去了,姑娘们。”

他把门推开,从车厢中跳下,然后搬着他那桶刺鼻的化学制剂,又爬回车上。

“你为什么把那个放在外面?”莉比拉起安娜的手,问道。

赖利正在拉扯绳子,让两面窗户的百叶落下来,使车厢里变暗,“防止爆炸。”

莉比急忙把安娜朝门口拉。

下车后,孩子深吸了一口气,向绿色田野望去。在室外,她的脸色苍白更甚。

回到孩子的卧室后,午后时光很漫长。安娜低声祈祷、看书,莉比专心看了《一年四季》杂志上一篇不无趣味的文章,写真菌的。安娜又同意喝了两口水。她们近在咫尺,莉比偶尔从书页上方扫视女孩。跟另一个人联系如此紧密,感觉很怪,这是像妈妈被宝宝扯住围裙带的感觉吗?区别在于,那种情况下是有母爱的。

莉比甚至不能随意出去上茅厕,只能凑合着用尿壶,“你要用这个吗,安娜?”

“不用,谢谢,夫人。”

莉比把尿壶放在门边,用一块布盖住。她压住一个哈欠,“你想散个步吗?”

安娜面露喜色,“真的可以吗?”

“当然,只要我陪你一起。”莉比想看女孩走动,测试一下她的体力。再说,困在这间小屋里这么久,莉比受够了。

安娜站起身时,一时间抓住椅背。

“头晕?”莉比猜测着问。

女孩摇摇头,把披肩裹在肩上。

厨房里,罗莎琳·奥唐奈正和基蒂(只有她一半大小)在桌上用碟子形状的过滤网从锅子里撇奶油。她抬起头,“需要什么吗,乖囡?”

“不,谢谢,妈妈。”

女人把一只胖绿头苍蝇拍走,继续干活。

食物。莉比默默地说,那是所有孩子都需要的。从出生第一天,母亲就要喂养孩子,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罗莎琳·奥唐奈如此平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坚信神助之力,对女儿毫不担心;要么她知道女儿吃得不少,暗地里。

“我们就出去散个步。”莉比跟她说。到了前门,她从开着的上半扇门探身出去,看清了没有访客走来。

安娜穿着男孩的靴子蹒跚而沉重地走着,在转换双腿重心时会微微晃动,“我一直追随你的脚步,”她低语道,“我的足迹从未曾动摇。”

“你的膝盖疼吗?”当她们沿着道路,经过烦躁的棕毛母鸡时,莉比问道。

“不特别疼。”安娜说,抬头迎着阳光。

“那些都是你父亲的田吗?”

“是他租的田。”女孩澄清说。

莉比没看到雇农,“他一个人干所有农活吗?”

“帕特以前帮过忙,这里是种燕麦的。”安娜说。

一个套着棕色裤子、满身污泥的稻草人往一边斜着。莉比寻思,这是不是马拉奇·奥唐奈的旧衣服?

“那边是干草,可老是被雨糟蹋了。”

莉比认为自己认出了一片低矮的绿叶植物,“那些一定是土豆了。”当她们走到巷子里时,她转到一条没去过的路上,远离村子的路。

一个晒得黝黑的汉子正在漫不经心地修补石头。

“上帝保佑你工作。”安娜喊道。

“也保佑你。”他回答。

“那是我家邻居科科伦先生。”她告诉莉比。她弯下腰,拔起一根顶头开着星形黄花的褐色花梗。

“你喜欢花,安娜?”

“嗯,是的。特别是百合,这是当然的。”

“为什么是当然的?”

“因为它是圣母的最爱。”她亲昵地谈论着神圣家庭,仿佛那是她家亲戚。

“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百合?”莉比问。

“在画里,很多次。还有湖里的水百合,可它们不是一回事。”

“那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真实的长茎百合?”

“画就是真实的。”女孩说。她蹲下来,抚摸一朵极小的白花。

“这个是什么?”

“茅膏菜,”安娜告诉她,“看。”

莉比端详着梗茎上的圆叶,它们上面布满类似黏毛的东西,有一个奇怪的黑色斑点。

“它能抓到虫子,把它们吸进去。”安娜低声说,仿佛害怕惊扰植物。

这孩子说得对吗?这很有趣,但又有点可怕。看起来,她还懂点科学知识。

安娜起身时身体晃了晃,深吸了一口气。莉比寻思,这是疏于活动还是营养不良造成的虚弱?并不是因为禁食是骗人把戏,安娜就获得了女孩发育所需的全部营养。在充分光照下,她的肤色几近透明,一根蓝色静脉在她太阳穴上突起。

“也许我们现在该回头了。”莉比建议道。

她们回到小屋时,基蒂正在卧室里。莉比刚要质疑,女佣便弯腰去端尿壶——大概是要给自己一个进来的借口,“您现在要吃一碗麦片稀饭吗,夫人?”

基蒂一分钟后端来了麦片稀饭,原来就是很稀的麦片粥。莉比想道,这大概就是她的午餐了。四点一刻,乡下的时间。

“放点盐。”

莉比看看那个有小调羹的罐子,摇摇头。

“加吧,”基蒂说,“盐能赶走那些小家伙。”

莉比睨着女佣,她在说苍蝇吗?

基蒂一离开房间,安娜就开口了,“她是说那些小人儿。”她用胖手做着舞蹈的动作。

“小仙子吗?”莉比问。

孩子苦笑了一下,“他们不喜欢被这么叫。”她还在浅笑着,似乎她和莉比都知道,麦片粥里并没有胡乱扑腾的小精灵。

粥还不错,燕麦片是用牛奶煮的,没有用水。不过女佣说得对,是该加点盐。唯一的难处是,在这孩子面前吃饭,莉比觉得难为情,就像粗野村妇在优雅贵妇面前胡吃海塞。是佃农家的女儿,莉比提醒自己,还是个骗人精。

安娜正在补缀一个破衬裙。她没有觊觎莉比的午餐,也没有像抵御诱惑般移开目光,她只是不断缝出整齐的细针脚。即便这姑娘昨晚已经吃过些东西,莉比估计,在护士的监视下过了至少七小时,只喝了三茶匙水,她现在也应该饿了。坐在散发着热粥香气的房间里,她怎么受得了?

莉比把碗刮干净,某种程度上是不想把剩饭放在两人中间,她早就开始怀念现烤面包了。

过了一会儿,罗莎琳·奥唐奈进来显摆新拍的相片,“赖利先生给我们印了这张当礼物。”

照片图像惊人得清晰,但色彩全不对:灰裙子被漂成睡袍似的白色,格子披肩则一片乌黑。照片中的女孩目光斜视,看向未入镜头的护士,带着一抹笑意。

像是出于礼貌,真实的安娜只扫了照片一眼。

“这相框也挺漂亮。”奥唐奈太太抚摸着压模的锡框。

这不是有知识的女人。一个如此天真地中意廉价相框的人,真的可以在这么精巧的骗局里担起责任吗?也许……莉比用余光看向安娜,这位好学上进的乖宝宝才是唯一的过错人。在今天上午观察开始前,这孩子应该很容易随意偷取食物。

“它会放到壁炉台上,摆在可怜的帕特旁边。”罗莎琳·奥唐奈补充道,伸直了手臂欣赏照片。

啊,奥唐奈家的男孩现在在美国很落魄吗?或者他父母一无所知。有的时候,人一出国就杳无音信了。

孩子她妈回厨房后,莉比注视着外面被赖利的车轮碾平的草地。她回过头,目光落在安娜那双烂靴子上。莉比想道,男孩他妈叫他“可怜的帕特”,可能因为他天生智障、头脑简单。这也能解释他在照片里奇怪的坐姿了。但要是那样的话,奥唐奈夫妇怎么会忍心把这可怜孩子送去美国呢?这个话题,最好别跟这姑娘提。

连着四小时,安娜整理着她的圣卡——实际上是在拿它们玩耍,因为那些轻柔的摆弄、认真的神情和偶尔的咕哝,都让莉比联想到其他玩玩具的小女孩。

莉比在随身携带在包里的小册子(南丁格尔《护理日记》,作者的馈赠)里查了“潮湿的后果”。

八点半时,她建议安娜该宽衣了。

姑娘画了十字,换上了睡衣。在前面和腰间扣纽扣时,她垂下目光。她把衣服叠好,放在梳妆台上。她没有用尿壶,所以莉比还是没什么可测量的。这姑娘是蜡做的,不是肉身。

当安娜解开发髻、梳头发时,梳齿上出现了一把黑发,这让莉比很不安。一个孩子,像暮年女子一样掉头发……

安娜上床时,又画了个十字,然后靠垫枕坐着,读她的《诗篇》。

莉比待在窗边,看着一道道橘红色晚霞映在西面的天空。她会不会漏掉了一些隐藏的微量粮食?今晚是这姑娘乘机行事的时间。嬷嬷那双老眼,还有她的头脑,够不够敏锐呢?

基蒂捧进来一个粗短的铜烛台,上面插着一支细长的蜡烛。

“那个,嬷嬷不够用。”莉比说。

“那我再拿一个。”

“五六支蜡烛都不够。”

女佣的嘴巴半张着。

莉比试着用安抚的口气,“我晓得很麻烦,但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几盏灯?”

“这些天鲸油价钱很厉害。”

“那就换其他灯油。”

“我明天找找看。”基蒂哈欠着说,撇下这话不提了。

过了几分钟,她拿来些牛奶、燕麦饼和黄油,莉比猜这就是自己的晚餐。

给燕麦饼涂黄油时,莉比的目光溜向安娜,她似乎还沉浸在书中。演技一流,一整天饿着肚子,还能假装看不见食物,更别说在意食物了。年纪轻轻,自控力如此之好,甚至有专注力、有野心。要是这些能耐改用在良好用心上,能让安娜·奥唐奈有多少成就?莉比护理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她知道,这种自制力比其他任何能力都重要。

门半开着,她留意听着外面餐桌边的动静和人声。不要过早下判断,这很重要。要是安娜偷吃食物是靠自己或是基蒂乃至外人的帮助,奥唐奈先生和太太可能是没有责任的。

但是罗莎琳·奥唐奈显然很乐意沾这种光,而且前门边还有一个钱箱……老话怎么说来着?“孩子是穷人家的财富。”这里的财富本意是个比方,但有时也是真的。

安娜翻着书页,不出声地念着字句。

厨房里一阵骚动。莉比探出头,看到修女正脱下黑色斗篷。

“跟我们一起跪下祷告,可以吗,嬷嬷?”奥唐奈太太问。

修女低声说了不愿意让赖特女士久等之类的话。

“这不要紧。”莉比不得不说。

她转身去看安娜,安娜紧跟着在后面,穿着睡衣,活像鬼魅,吓得莉比一哆嗦。孩子手里拿着那串褐色的珠子。

安娜与莉比擦身而过,跪在她父母当中的泥地上。修女和女佣已经跪下了,两人都摸着她的玫瑰经念珠顶头的小十字架。

“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创造天地的主。”五种声音絮絮叨叨地念出这些话。

莉比这会儿大概走不了,因为嬷嬷的眼睛闭上了,被碍事头饰遮住的脸俯在交叉的双手上。没有人注意观察安娜,所以莉比尽量不碍事地走过去坐在墙边的一个矮凳上,这样能看得清女孩。

念叨的内容换成了《天主经》,“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此处他们不约而同地捶打胸口,把莉比吓了一跳——“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

她想,他们现在大概会站起身,互道晚安。但没有,众人忽然念起了《万福玛利亚》,然后一个接着一个的祈祷文。这太荒唐了,莉比一整晚都要困在这里吗?

她眨眨眼,润一下疲惫的双眼,凝神关注着安娜和她的父母。他们的身体比较结实,把安娜的身体夹在当中,只要手跟手快速交汇就够了,莉比稍许眯起眼睛,坚决不放过任何碰到安娜殷红嘴唇的东西。

莉比看了看腰间的表,整整一刻钟过去了。在这种种烦人的喧闹声中,这孩子从没摇晃过、从没瘫下来过。她举目扫视了房间片刻,只为了放松眼睛。一个肥大的棉布袋被捆在两个椅子之间,有液体从里面滴到一个盆子里。那会是什么?

接着祈祷文的内容变了:“可怜的、被放逐的夏娃子孙,向您哀呼……”

这一整套的虚文似乎总算告一段落。天主信徒们站起身,把腿搓摸活泛,而且英格兰女人可以走了。

“晚安,妈妈。”安娜说。

“我一会儿进去道晚安,乖囡。”

安娜把修女让进卧室,小心地把她的念珠倒回她的宝贝箱子。

莉比拿起斗篷和包。她没机会跟嬷嬷说话,不知怎的,她不忍心在孩子面前大声说,眼睛一刻都不要离开她,“我们早上见,安娜。”

“晚安,赖特女士。”

她出门左转,从奥唐奈家的小路走到巷子里,往回村方向走。天色还不算很暗,她身后的地平线还有红晕,轻柔的晚风里弥漫着牲畜的气味和炭火的烟味。

莉比坐了那么久,四肢都很酸疼。观察条件不太理想,她十分需要跟麦克布里亚第医生谈谈。但现在太晚了,今晚不可能去找他。

她现在了解到什么了?少之又少。安娜·奥唐奈似乎唯一秘而不宣的事情,是她最常念诵的祈祷文内容。

路前方出现一个人形,肩头扛着一把长枪。莉比紧张起来,她不习惯傍晚在野外走路。

狗先走上前来,嗅嗅莉比的裙子,跟着是那个汉子,略点点头,就走了过去。

一只公鸡急促地叫起来,奶牛们从一个牛棚里挤出来,主人跟在后面。莉比本以为,农夫们应该在白天放养牲畜,夜晚把它们关好(安全起见),而不是正好相反。她真搞不懂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