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旧去新来
参加葬礼的人很多。全镇的人几乎都知道他叫鲍勃,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他。
墓地在小山旁,挤满了人,来晚的人只好站在铁门外。鲍勃生前没去过教堂,所以埃伦决定仪式在墓地举行。她站在牧师身旁,身着没有装饰的黑衣裙,眼睛盯着地面,右手紧紧地攥着一条脏兮兮的手绢,手指还下意识地捻搓着。有传言说她看到丈夫尸体时,简直就疯了,又喊又叫,冲出家门,把衣服也脱了。后来还是罗伯茨医生制服了她,使她安静了下来。此刻,她那两个已经长大的儿子一边一个搀扶着她,看到此情此景,杜戈相信了这个传言。
报纸上对邮差自杀做了一般性的泛泛报道,考虑到家人的方方面面,礼貌地掩盖了一些细节。但镇上有一些听了让人头皮发麻的说法却通过比报纸更快捷更有效的渠道传播着,第二天中午,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整个过程。显然,朗达起床时,她的妻子还在睡梦中,他来到车库取那支锯短了的猎枪,然后走进盥洗室。他脱掉衣服,躺在浴盆里,把枪管插进嘴里,扣动扳机,子弹把脑袋打了个洞。埃伦跑进来时,鲜血、碎骨、碎肉已溅在身后的瓷砖上,一片狼藉。
当然也有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杜戈根本不信,说是朗达坐着给枪上油,子弹是在他肚子里炸的。还有一种说法是他把枪插进眼眶,挤出眼球才开的枪。不过,这些站不住脚的说法根本就没有市场,葬礼这天也只有一种说法还在流传。
邮差的自杀对比利震动很大。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健在,养的小宠物也没死过,这是他对死亡的第一次切身体验。他和镇上大多数孩子一样喜欢朗达,听说邮差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连两天他表现得很听话,但心情沉重,闷闷不乐,话也少多了。杜戈和特丽丝仔细探讨了一番该不该让他参加葬礼,最后决定不带他去,他们认为看到送葬人和棺材有可能在他心里留下创伤,那天上午请人看着他,回家后,给他讲讲葬礼的情况,保证让他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牧师站在墓前,对着棺材读了几段圣经上的经文,这是他事先选好的。他巧妙地回避了邮差的死因,只提到死者生前的光彩之处以及他的死给家庭和社会带来的损失。
杜戈在听牧师的这番泛泛评论时,发现自己思想并不集中。虽说他感到了悲伤,但他应更伤心才对。想起朗达他就激动,听这番颂词他也应该激动。他觉得牧师的颂扬缺少的是对朗达的精神的歌颂,他还认为如果让别人来,许多人都会比他讲得好,说得更动人。比如说,乔治·莱利。
比如说,邮政局长霍华德·克罗韦尔。
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着,他看到了邮政局长。他正站在朗达家人的旁边,穿着为这次葬礼专门买的黑衣服,毫不掩饰地低声抽泣着。一望可知,他在仔细地听着牧师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眼睛死死地盯在棺材上。
杜戈皱紧眉头。邮政局长身边还站着一个人,这人杜戈从来没有见过,他穿着浅蓝色的邮政制服,与其他送葬人穿的传统的令人感到压抑的黑色葬服形成鲜明的反差。这个人高高的,很消瘦,脸长,面色苍白,头顶上的红头发蓬蓬乱乱。他眼望远方,明显地露出了对这个葬礼的厌烦。尽管杜戈离他比较远,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站姿上可觉出他的傲慢,从歪着的头可觉出他的蔑视。他懒洋洋地转过头望着牧师,阳光照在他上衣那排钮扣上,显得俗艳俗艳的。那身邮政制服穿在别人身上就很神气,甚至令人肃然起敬,但在他身上却很可笑,小丑一样,使这种场合没有半点儿沉痛可言。他转过头来,目光扫向人群。杜戈突然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只觉得他直直地盯着自己。这令他措手不及,他不敢同他对视,赶忙朝霍华德的方向望去。
特丽丝也在看着邮政局长,但却没有注意到他身边的那个人。她的目光停在局长的脸上,望着他那湿润涸的双颊和颓唐的表情。看上去他显得那样失落,那样无望,那样无能。她决定以后得找时间请他到家里来吃顿饭。可能这星期全镇有一半人已经向他发出了这种邀请,但她清楚霍华德更喜欢他们两口子,他们没准儿能使他快活一点。
她朝站在局长身边的埃伦·朗达望过去。她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这个女人,她对自己的丈夫总是那么严厉,太逼人,太追求身份地位了,可他总是那么亲切,那么从容不迫。很显然,她此刻很痛苦,从她那呆滞的目光就可以看出来。埃伦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他的离去使她很难受。特丽丝同情起这位寡妇来,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滚动,这是以前没有过的。
头上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十点钟就感到太阳已经很热了。在这里,镇子的全貌可以说是尽收眼底:接过小餐馆的蓝墙望出去能看到商会,购物中心的建筑在树木间隐约可见,远处还可以看到加油站和快餐店的色彩斑斓的标志。走过墓地与高尔夫球场间的草地就是镇子原来的中心区:报社、图书馆、酒吧和警察局,这些建筑错落有致,相距不远。当然还有邮局。
邮局。
特丽丝发现自己无法再看一眼这空无一人的邮局了,它显得悲痛不幸,好像被人抛弃了,其实是为了这个葬礼它才关门一天的。她擦了擦眼睛,集中精力倾听牧师的悼词,同时两眼盯在红木黑棺材上。那棺材圆圆的,滑滑的,很像一块光洁的大石头。特丽丝知道朗达一家是买不起这么昂贵的棺材的,加上邮政当局买的保险也不够。她得让杜戈调查一下,看看镇上是不是有人发起募捐来帮助支付葬礼的费用。如果没人干,他们就干起来。邮差的遗属是要度过一段很艰难的日子才能摆脱痛苦,摆脱葬礼的沉重负担。“你从土中来,”牧师念诵着,“应回土中去。”
特丽丝和杜戈互相望着,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阿门。”
棺材放进墓穴里,埃伦和她的孩子们走上前去。镇子里一片寂静,大多数人都来参加葬礼,甚至连偶尔的汽车声或动力工具声都听不见。
埃伦弯下身捧起一把土,把嘴压在土上,喃喃地说了句什么,撒在墓穴里。这之后她两腿一软,扑倒在地,双拳在地上砸着,放声痛哭。她的一个儿子把她搀起来,另一个儿子轻声劝慰着,尽力让她平静。罗伯茨医生推开人群走过来。在场的大多数人出于尊重出于礼貌把脸转向一边,但杜戈发现那个人却毫不顾忌地盯着这个寡妇,脚跟一抬一抬的,好像在欣赏眼前的景象。
过了一会儿,一切都结束了。医生握着埃伦的手,她直挺挺地站在墓旁,她的儿子象征性地把一捧捧的土洒在棺木上。
牧师做起最后的祈祷。
仪式结束了,人们排队走上前去慰问。埃伦嚎啕了一阵,再一次陷入迷茫,动作也迟钝了。她的两个儿子泪流满面,鼓足劲架着她。牧师、罗伯茨医生、霍华德同这一家人站在一起。局长旁边的那个陌生人则站在圈外。这次距离近了,杜戈把这个人的五官看清楚了:尖尖的小鼻子,敏锐的蓝眼睛,一张高深莫测的脸。
特丽丝紧紧握住埃伦伸过来的双手。“你很坚强,你会挺过去的。这痛苦现在好像永远过不去似的,其实是会过去的,你会挺过去的。好好过日子,鲍勃也是要你生活下去的。”
埃伦默默地点了点头。
特丽丝看看这个儿子,又望望那个儿子。“照顾好母亲。”
“阿尔宾太太,您放心,我们会的,”大儿子答应道。
杜戈不知说什么才有新意并能起到作用。在这种场合人们嘴里吐出的话语又空洞又肤浅。他只是紧紧地抓住埃伦胳膊,说道“太遗憾了,”然后又依次握住两个孩子的手,“我们非常喜欢鲍勃,我们会怀念他的。”
“确是如此,”身后的马萨·肯普说道。
特丽丝在同霍华德谈话,重复着相同的话。特丽丝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杜戈跟在她身边,深情地拍了拍这位老人的肩膀。
“他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朋友,”霍华德擦着眼睛说道。他看看特丽丝又看看杜戈,“小时候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常常最知心,这样的朋友很难得。”
特丽丝理解地点点头。杜戈握住了她的手。
“我已经开始怀念他了。”霍华德说。
“我们明白。”杜戈说道。
邮政局长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那天送的卡片,打来的电话。谢谢你们有耐心听我这个疯老头的这番伤感的话。”
“你很正常,也没那么老。”特丽丝说,“伤感又有什么错?”
霍华德看着杜戈说:“好好和你妻子过吧,她是个好人。”
杜戈点点头,笑着回答说,“我明白。”
“我们要你这星期哪个晚上到我们家来,”特丽丝看着局长的眼睛,以一种不容争辩的语气说。“我给你做一顿家常饭,好好请请你。怎么样?”
“行。”
“保证来?”
“保证来。”
“一言为定,我们等着你。你要是不来电话,我们就给你打电话。别想着不来。”
说完杜戈和特丽丝起身要走,霍华德点头和他们告别。他没有把自己身边的那个人介绍给他们,但不用介绍杜戈也清楚,这个人就是代替朗达的。那人伸出苍白的手,杜戈不情愿地握了一下。这人的手倒是不凉,甚至还很热,很干。他一笑,露出长得很整齐、很自的牙齿。“天气不错啊,”这人说道。他的声音很低,有板有眼,好像唱歌一样,但语调里含着一种嘲讽的味道,这种态度使他说话时不经意带出的冷漠之情更明显了。
杜戈什么也没说,不再理睬他了,只是用胳膊揽住特丽丝,然后同其他人一道朝山下的停车场走去。当他转过身开车门时,无意中从人群中又看到那人的高身材。
离得这么远,看不出什么,他好像在注视着人群,好像还在微笑。
比利告诉看他的哈特太太说,他要出去玩一会儿。哈特太太同意了,只是让他不要走得太远,喊他时他得听得见。他父母随时都会回来,哈特太太可不愿让他们觉得她把孩子丢了。
比利说他去碉堡那里。碉堡就在房子后面,一听到父母的汽车声,他就跑回来。
哈特太太同意了。
碉堡位于房后的树木带,但从那个窗户望出去却看不到。这是比利和莱恩·查普曼去年夏天利用查普曼父亲的公司在路边盖小屋剩下的材料建起来的。这位父亲还给他们一些木杆。木板和窄木条,甚至还有水泥,足够盖两间房子用的了。其余的木制品和招牌、装饰材料还有室内用品都是他们几乎花了一个夏天搜集到的。碉堡一建起来就很完美,甚至比他们设想的还好。碉堡的前面和四周用树枝遮挡起来;后墙是靠着棵大树搭起的。想进去就得爬上树,站在房顶上,拽一条绳子打开有铰链的天窗。没有台阶也没有梯子,往下一跳就行。里面的大屋子用各种各样的小摆设装饰起来,这些东西都是人家不要扔到垃圾桶里被他们捡回来的,什么旧唱片套、竹珠子、像框、摩托车轮子。莱恩还弄来一个停车标志牌,这是别的朋友给的,为的是让这个地方上上档次。另一个小点的房间是司令部,地上铺着污迹斑斑的地毯,这是从垃圾堆捡来的。也就是在这儿,他们存放着一本《花花公子》,这是他们在准备送造纸厂的报纸里找到的。
比利沿着房后的小道走着。他本可以给莱恩打个电话,叫他到碉堡那里和他碰头,但今天他就想独自一人。他觉得有些不正常,有些悲哀和孤独,虽说这并不好,但他也不想把这感觉从头脑中驱逐出去。有些情感自有其来龙去脉,你只能想到,体验到,让它们按自身规律发生发展。此刻,这就是比利的感觉。
他也不想多说话,有莱恩在身边,聊东聊西就不可避免。莱恩是比利见到过的最能聊的孩子,有时不错,但十有八九都有点儿胡说,今天比利一点儿聊天的情绪都没有。
但独自一人到这儿来,他还是觉得有点对不住朋友。这是他头一遭不带莱恩而是一人到这儿来,这似乎是犯了错误,好像违背了什么契约,而实际上他们从没有什么约定,不论是口头上的还是非口头上的。
他来到碉堡前,迅速地上了树,抓住分开的树权,在空中一悠,落在了碉堡顶上,接着就打开了天窗,进了大屋子,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个旧冰箱。这个冰箱是朗达先生给他们的,当时朗达看他们在路边的垃圾堆里找东西,就主动提出把这个物件连同家里的一些三合板建材给他们送来。第二天他来送信时就把这些东西放在了邮箱旁。这个冰箱后来被他们翻过来变成了椅子。
比利想起朗达那张慈祥的脸,总是带着笑意的蓝眼睛还有那密密的白胡子。他从小就认识这个邮差,上小学之前,每天都能看见他。这之后,每到节假日,每到暑假又能见到他了。他需要橡皮圈时,朗达就给他攒一些,早晨送报时就给他带来。
朗达有时还带他到别处走走,现在这个邮差再也不能帮助他了,再也不能驱车来送信了,再也不能说话,再也不能微笑,再也不能生活在这个世上了。
他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他撩开幕帘走进司令部。他要感受悲痛,但他不想哭,他强迫自己想点儿别的什么,暂时不要再想朗达了。
他坐下来,把放在上面的《花花公子》拿起来。他翻着这本厚厚的杂志,最后翻到第一张照片,照片的题目是:女性制服。他把这一页仔细看了一遍。有一个女郎头戴消防相,身穿光滑的红雨衣,叉着腿骑在消防龙头上。照片下面有一张半裸女郎的图片,她头戴警帽,把警棍放在唇边,用舌头舔着。还有一张全裸图,上面的那个面带微笑的女郎头上只戴着一顶邮差帽。一只手攥着一把信,另一只手的食指压着下嘴唇。
比利觉得心里有些燥热。
新来的邮差就这个样子?
他盯着图片上的女郎。他感到有这种念头就是犯罪,于是便赶快把杂志合起来,放了回去。他又想起了朗达先生,想起了他从前做过的以后再也不能做的事情,想起了他的为人,不管怎么想,他都哭不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