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万天
好吧,其实不是真的第一百万天,我不知道我以前写书时是多么随心所欲地使用夸张的修辞手法。德里克(实际上是艾瑞克,但我总觉得他是德里克)今天上午告诉我我住进疗养院已经八个月了,我算了一些,是999000天,不到100万。但我也觉得我已经在这里住了100万天了,而且会永远住下去。
今天是杰瑞清醒的好日子。
杰瑞患有阿尔茨海默病——检查正确。
杰瑞以前是一个犯罪小说家——检查正确。
杰瑞知道他不应该相信德里克——检查正确。
哦不,是艾瑞克——检查正确。
杰瑞正在写检查清单——检查正确。
我一直在写日记,看到我疯狂状态的巅峰是什么样子,其中一些语句可以看作是亨利占据我身体的证据。我一直在与他交谈,我们俩谈天说地。未来我想要成为的杰瑞,有两点需要强调一下。发生在星期二的两件事:第一,不要相信艾瑞克,我要加粗放大地写出来:不要相信艾瑞克。我之前走进房间时,发现他在我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我猜他是在找我的日记,但出于什么原因,我并不知道。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正在收拾。亨利认为他在撒谎,他认为艾瑞克巴不得你写日记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动机,亨利恰恰善于识别某些心怀鬼胎的动机(他塑造的大多数人物形象都包藏祸心)。可以怀疑,艾瑞克的动机是窃取我的灵感,因为他想要成为一个作家。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犯罪(创作)生涯,总有一些人向我表示他们想要写书出版,他们都认为他们可以从事这个职业。这就像我总想对律师说“我一直想办个案子”,或对外科医生说“我一直想做心脏移植手术”,好像他们从事的工作很平庸,不及我的更具挑战性。这样说的话,他们没有写成书的原因是什么呢?时间。他们总是没有时间,否则他们一定会成功的。能有多难呢?艾瑞克正在写书——至少艾瑞克正在为此投入时间,他说他每天晚上要写好几个小时,充满着澎湃的激情,将其视作一种爱好,对此我一直非常尊重。因此,我祝他一切顺利。不过,他也曾犯过严重过错,至少我一直这么认为。他问我:“你是从哪里获得灵感的?”就像我每年在网上订购一盒灵感,还有助理帮我剔除劣质的似的。我就告诉他:“写你所熟悉的。”因为只要是杜撰和编造的,就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但艾瑞克一直想写只有我才知道的,这就是他一直在找我日记的原因。有些时候我记得自己是谁,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因为写作才让我变成了这样:因为那些疯狂的人物都在我的脑海里翻腾着,所以有些疯狂的想法会传染给我,不是吗?如果艾瑞克想成为作家,那他就得像我一样,让那些疯狂的人物传染给他。
说到艾瑞克,几天前我做了一个怪梦:他带我去了某个地方,我不知道是哪里,不过梦就是这样,是生活中随机捕捉到的随机图像的再现。要说实话的话,“狂人日记”的第二版什么也不值得记下,除了诚实。它更像是一段记忆而不是一场梦,因为即使你在四处摸索,试图把这些片段连接在一起,梦最终也会变成一道幻影的。但,我到底又知道些什么呢?现在的杰瑞记忆是有缺陷的,就像安装错误软件的电脑系统,再次错误的升级会清除原先的操作系统。不管那是一段记忆还是一场梦,总之,我坐在座位上,头靠着侧窗,我们俩在城市的某个街头小巷里,此刻正灯红酒绿,黑黢黢的夜空下闪烁的霓虹灯把酒店和办公大楼映照得如同圣诞树一般。我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一切都变了:在另一时刻,另一个红绿灯旁,我们如两个醉汉在人行道上跌跌撞撞,踽踽而行。接着,眼前出现了一幢房屋,不是那房屋自动转移到我们面前的,它真实地矗立在我们面前。我们在房前停留片刻,里面没有光亮,只有路灯昏黄。对了,不是我们,只是我自己而已,只有我在等待,无所事事,寸步难行,好像我所有神经、肌肉和肌腱的信号已被切断。我迷迷糊糊的,渐渐入睡,不一会儿,我回到正常运行的世界,房屋已然不在那里,我在公园里,躺在草地上。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么,这是我最无聊的梦了。
但事实却是,我的确一直在游荡。我知道我以前在日记中写过我在庭园边被抓获,事后看来,可能是因为我企图逃离疗养院。我出去游荡,走进城市,几个孩子在上学的路上发现了我。我在公园里,躺在地上(像梦境里的公园,我想)。其中一个孩子用棍子戳我,就像孩子们戳昆虫的尸体那样。但我还活着,我不知道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他们叫了警察。我走开了,想弄明白我在哪里,而我又想去哪里。警察在三个街区之外找到我,那时我正坐在人行路旁,靠在栅栏上。我想整理我的思绪,但头脑一片混乱,彻底迷失了方向。我记得身旁有一只猫,它用头抵着我的肘部,一下又一下。这个我记得,我还记得那些孩子。但其余的我都不记得了,我怎么到的那里迄今都是一个谜团。
之后我了解到,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出去游荡了,算是第二次了。此刻,我一边写,一边盯着旁边桌子上的一对耳环,我早些时候在我的口袋里发现了它们。我要么劫了珠宝店,要么就是穿起女人的衣服。我以后会看看是不是在衣柜里藏了双高跟鞋。
我问艾瑞克是否开车带我去了什么地方。我问了,他笑了,说是我运用犯罪小说家充沛的想象力构造了一种虚无的猜测,他说他没有理由把我带到任何地方,亨利和我都表示同意。你怎么看?艾瑞克问我是否还记得曾经逃离疗养院,而我对此没有任何记忆,我甚至在日记里也没有提及此事。
现在我们来说说星期二的第二件事。
汉斯今天来看我,但我倒希望他别来。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没有认出他是谁,他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一个护士告诉我,他来看过我很多次,要是天气晴好,他还会陪我在花园里散步,给我讲述外面世界的稀奇事。我从来不记得谈话的内容,我认为这是因为当我与他在一起时,真正带着记忆的杰瑞埋藏在身体深处。
我看到,我早些时候曾在日记上潦草地写着:不要相信汉斯。
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写了。
因为他总是跟我说我不想听的事情,比如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应该尊重那些愿意和我相处的人,但尊重他并不意味着我不能讨厌他,毕竟人们还是讨厌说三道四的人。
今天,我们坐在外面,很冷,但灿烂的阳光提供了一些温暖,能让我们坐在外面。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我为什么不能回家?”
“以前的事情你还能记得多少?”汉斯问。亨利替我回答了,但在回答之前,他向我发出了警告。他说这里面有些不对劲,杰瑞,让我帮你弄清楚。
亨利本来是不存在的,我知道,但亨利是我唯一可信的人了,我愿意让他占据我的身体,而且我也不想听汉斯说话。当我们一起坐在外面时,我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听他说话,但我还是得听他说着。
“你还记得你开枪打死了你的妻子吗?”
“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但话一出口,我就想起来了。我知道桑德拉死了,是我杀了她,但我是如何扣动扳机的,这个我不记得了,而且我永远也不想记得。这个消息像道晴天霹雳打在我身上,有一段时间,我伤心欲绝。
“为什么?”我问,因为我必须知道,“我为什么要开枪打死她?”
“你不想知道。”这是亨利说的。亨利会察言观色,会将毫无关联的事情联系起来。“你真的不想知道的,不要听他的,杰瑞,所有的都是坏消息。”
但我确实很想知道。
汉斯移开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盯着我。他问:“你真的想知道吗?”
“是的。”我说,亨利仍然在对我说“不要”。
“我想,是因为她知道你杀了人。”
“什么?”
“血。”他说,“因为那件血淋淋的衬衫。”
“什么衬衫?”我问。
“还有刀。”
“什么刀?”
“我再问你一遍,杰瑞,你确定要知道吗?”
我告诉他,我确定,我想知道一切。下面就是他告诉我的。
他告诉我,去年,在伊娃婚礼的那个晚上,我坐在写作房里看着那段被传到网上的视频(那段视频,那场演讲,我迄今还没有忘记)。看了几遍后,我决定出去。几个小时后打电话给他,说我需要他开车来接我。他说那时我的衬衫上有血,当他问我的时候,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他说后来他相信那些血是那位参加伊娃婚礼的花店老板的,我杀了她,而桑德拉已经知道了。
汉斯认为,桑德拉起了疑心,所以威胁要打电话报警。
他认为我做了必须做的事情,确保桑德拉不能打电话。
他提醒我,那不是我的错。杀死花店老板的,杀死我的妻子的,那都不是我,是另一个我,另一个邪恶心肠的我,这个我的道德和伦理已被疾病给夺走了。
当然,这些都不会改变桑德拉已经死亡的事实,或是花店老板死亡的事实。
不要相信汉斯。我搞错了,我应该说不要信任汉斯的,更准确地说,不要听他的。下次看到他的时候,我会请他不要再来看我了。毕竟,谁想要别人来提醒他们自己是坏人?我只想再次成为遗忘一切的杰瑞。是时候停止写日记了,是时候任其自然了。
让一切痛苦、愤怒和回忆自然而然地消逝。
他们驱车回到杰瑞原来的家,汉斯在驾驶,杰瑞快速浏览着日记的最后一篇,结尾写的是“让一切痛苦、愤怒和回忆自然而然地消逝”,他不记得写过这些话。杰瑞有点儿不满意。日记没有结尾,就像是一本没有结局的书。
“我们首先要做的,”汉斯说,把杰瑞拉回现实,“要确保警察不会到那里去。”
“到哪里?”
“你原来的房子。”
“他们不会这么快到那儿的。”杰瑞说。
“你说得对。但之前你出现过,还袭击了你的——”
“我没有袭击她,”杰瑞说,“她是自己倒下去的。”
“你认为她会记得住吗?”汉斯问。
“她可能会告诉他们我想要杀她,但那也是几个小时前的事,对吧?警察已经去过了。”
“也许吧。”汉斯说,“或者他们还在那里,监视那个地方,就等着你回去。”
“或者他们认为我不会蠢到再回去的。”
“但你回去了。”汉斯说。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打电话给疗养院。”汉斯说。
“你说什么?”
“你打电话给他们,告诉他们发生的一切。你告诉他们艾瑞克的事,说他死了,你在他家找到了证据,足以证明他所做的一切。你告诉他们你还在那里,想让他们来接你。”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
“因为到时候他们就会报警的,他们一定会的,然后警察会前往艾瑞克家找你。要是有人在老房子里等你,这就能把他们引开。我们不能自己叫警察,因为我们不希望他们跟踪我们的电话。”
“如果没有用怎么办?”
“你只需要祈祷有用就好。”汉斯说,他把车停在街区的尽头,离房子大约一百米。
“我甚至不知道电话号码。”杰瑞说。
“我记得。”汉斯念了一遍。
杰瑞打电话了,他让汉密尔顿护士听电话。一想到和她说话,对她说谎的情景,他不禁心脏一阵狂跳,他心想这就是他只是个作家而不是个演员的缘故吧。后来他想到这并不重要,反正汉密尔顿护士会打电话报警的,反正她会把他说的地址告诉他们的,她打电话时又不会说出自己的主观看法,说:“虽然他说了那些,但我真的认为他是在胡扯,所以你们应该密切关注着你们正在监视的所有地方。”
电话里传来汉密尔顿护士的声音,她告诉他她很担心他,他们都很担心他,他把汉斯教给他的话说给她听。说完以后,汉密尔顿护士一句话也没有说。杰瑞心想,这一定是汉密尔顿护士一生中第一次无言以对。但是,沉默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你一定又把那一天和你书中描写的情节弄混淆了。”她对他说,她的话中充满了希冀,但愿这只是杰瑞又一个混乱的日子。但是,他也可以听出她的怀疑。她知道警察正在搜捕他,因为他们认为他是个杀人凶手。
“这里有艾瑞克杀害的女人的照片,他还留着她们的头发。”
“听我说,杰瑞,你现在有点儿不大对劲。”她说。
“我现在很正常。”他告诉她。
“艾瑞克真的死了吗?”
“这是个意外。”
“你现在是一个人吗?”她问。
他看了看汉斯,他记得汉斯之前教给他的话:“是的。”
“你是自己想出了这一切?”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你还不明白吗,杰瑞?你又犯糊涂了,你又——”
“你们每个人都以为我生病了,但那都是艾瑞克——”
“不是艾瑞克让你生病的,杰瑞。”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
“最近,最近所有糟糕的事情都是因他而起。”
“杰瑞——”
“来艾瑞克家,看看我都看到了什么。”他说,“然后你再看会不会对我说我在瞎编。”
“杰瑞——”
“我得挂了,”他说,然后他挂了电话。所有这一切都结束了,他会解释这一切的。他关掉手机,这似乎是他现在该做的事情。
“我们现在应该干什么?”他问。
“等两分钟。”汉斯说。
他们等了两分钟,没有任何行动的迹象,两个人都默不作声,没有讨论,没有交流,他们足足等了两分钟。
“他们不会行动了。”汉斯说,“或者说,他们还没有开始行动。但我们要进去了,现在我们必须拿到日记。但我们不能直接走过去敲门,因为你那浑蛋邻居会打电话报警。我们可以敲后门,如果他们在家,那么——”
“他们不会让我们进去的。”杰瑞说,“房主昨天认为我疯了,今天他会认为我是杀人凶手。”
“那我们就闯进去。”汉斯说,“我带着撬锁工具。”
杰瑞把手伸进口袋,拿出钥匙给汉斯看:“我们不需撬锁工具。”
“你记得你房子后面是哪一家吗?”
“不记得了。”杰瑞说着摇摇头,然后他又点点头,“是的,应该记得,怎么了?”
汉斯启动汽车。他在下个路口右转,来到和杰瑞家平行的另一条街道。他开始在半路降低车速:“想起来了吗?”
“看起来都一样。”杰瑞说,“我只从后面看到过。”
汉斯拿出他的手机,启用GPS定位功能确定他们的位置,当屏幕上的蓝点与杰瑞的房子在一条线上时,他把车停了下来,中间只隔着一幢房子。
“是那个。”杰瑞说。
“你确定?”
“我百分之百确定。”
汉斯熄灭发动机。“我们爬上栅栏。我们先要确定是否有人在家,如果没有,那我们就进去;如果灯亮着,我们就等到他们睡觉,再偷偷潜进去。你确定你知道日记在哪里吗?”
“我确定。”
“那我们走吧。”
他们把车停在外面,眼前的房子是座两层楼房,屋顶是混凝土瓦,庭院里有一片长满玫瑰花的花床,他们走过时,花枝钩住了杰瑞的衣服。他们蹑手蹑脚地穿过前花园,来到后面的大门,把它悄无声息地打开,几秒钟后,他们来到栅栏旁。汉斯踮起脚跟向里张望,确认这就是他们要找的房子了,而杰瑞继续看着他们刚刚经过的房子。他可以看到电视机的微光,还有一丝灯光,但没有迹象表明有人听到他们偷偷进来。
“就是这儿。”汉斯低声道,纵身跳到另一侧。杰瑞爬过栅栏,落在后院,他感觉这里依然是他的家,前面曾经是游泳池,但现在已经填平了,摆放着一张长方形木质烧烤桌和两个室外燃气加热器。房子里面没有亮灯。
他们来到露台上,那里放着太阳椅,他们上次就是把史密斯太太丢在那里的。杰瑞有点儿希望看到她仍旧躺在那里,不过若是她随时挥舞着曲棍球棒冲进大门的话,他也不会惊讶的。一只猫坐在门外,它盯着他看了一阵,又看看汉斯,然后跑掉了。杰瑞把手伸进口袋拿出钥匙,然后插进门锁。
“要是有警报器该怎么办?”杰瑞压低声音问。
“那我们就跑。”汉斯说,“保持安静,我说不准他们是不在家,还是睡着了。”
“我还以为你对这种事儿一清二楚呢。”
“开你的门。”
他有点儿想看到钥匙不管用,或者再出现别的什么问题,诸如撬锁工具也不管用。但锁很轻松地被打开了。他慢慢推开门。
他对这所房子太熟悉了,大部分的成年生活都是在这所房子里度过的。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形状、每一处缺陷,他知道踩在哪里的地板、开合哪扇门时会吱吱作响,他知道秘密藏在哪里,知道那块隐秘的密室。他的心怦怦直跳,当他跨过门槛进入房屋,它跳得更快了,心跳声如此之大,要是有人睡在楼上,肯定能将他们惊醒。
他们关上身后的门,停下来侧耳倾听,杰瑞的心跳声更响了,他的呼吸很重,没有警报器。他的手心在出汗。幸亏他把钥匙留在锁上了,不然它很可能会从他的手心里滑脱,掉到地板上。在他的脑海里,他可以看到伊娃在楼上的卧室里做家庭作业,或者打电话跟同学聊天。桑德拉坐在客厅里看书,或在准备下一个案子。杰瑞可以看到自己坐在写作房桌子后面,奋笔疾书,写着一部新小说。他想深呼吸,但气息仿佛卡在喉咙里,吞下去像吞一个高尔夫球。汉斯用手拍拍他的肩膀,他差点儿跳了起来。
“冷静下来,杰瑞。”他压低嗓音说道,“越早找到日记,我们就会越快离开这里。”
杰瑞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跟着我走。”他说,开始向里走去。
汉斯跟着杰瑞向前走,客厅里的家具如同一个个黑洞。到达门厅时,他记得门周边的地板踩着是可以发出声音的,所以他做一个跨过去的手势,接着又做了个手势,示意汉斯沿走廊的边侧走,不要走在中间。
写作房——他的写作房——的门敞开着,他们走了进去,关上门,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因为房间里装有隔音层,杰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宽心些。
“怎么样,你认为家里有人吗?”杰瑞问。
“我不知道,我认为没有。我们赶快找日记吧。”汉斯说,他拿出手机,借着屏幕光环视房间。
在这几分钟里,写作房仿佛又是杰瑞的了。他的办公桌,他的沙发,他的书柜,墙上挂着镶框的《金刚的逆袭》海报。不过他还是发现了一些微妙的差异,书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电脑也不一样。书柜上,他的玩偶中间混合了一些不同的小摆设,办公桌上有不同的文具、不同的显示器,这些东西属于不同的人,来自不同的生活。他不知道警察为什么没有掀开地板,推倒墙壁寻找证据。也许他们认为这个案子其实很简单。
他走过办公桌,来到房间角落的橱柜前,打开它。里面是几个盒子,如果加里也像他一样的话,这里面应该是收据、银行账单和多个国家的征税凭据单,人们通常想不到一个作家还会保存这些东西。有一个小塑料抽屉里面装满了文具,还有一堆杂志、一些纸张,另外,橱柜壁上有个钩子上面挂着一副耳机。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拉扯出来,希望找到密室开关,但愿这不只是他的一本书中描绘过的情节,就像那次那样出去买了包香烟。他的心率一度过快,现在已经恢复到正常的速度了。要是壁橱是空的怎么办?他放下手,手指伸进角落按动。对面的墙角突然弹出来。他把板子扯下来交给汉斯,然后……
然后,他停下手,什么也不做。他盯着那个黑洞,对里面可能出现的东西有些害怕。也许,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得看看。”亨利说,“回首过往是前进的唯一方式。不然,你就没办法前进了。”
他向里面看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瓶杜松子酒,他把它拿出来,只有半瓶了。他拧开盖子,嗅着酒香,像是在回味原先的生活。
“一会儿有的是时间。”汉斯说,把瓶子拿过来,放在桌上。
杰瑞又把手伸到洞里,他拿出的第二件东西是枪。他轻轻地握住枪把,就像某人向武装罪犯调查人员缴械投降那样。这是一把左轮手枪。此时,他已经清楚地记得自己坐在桑德拉旁边的地板上,他正在旋转枪的弹膛,就像在玩俄罗斯轮盘。他用拇指拨动弹筒栓,弹筒向左打开。每个筒里都有子弹,但只有一个子弹只有弹壳,弹头已经射进他妻子的身体。汉斯将手伸过他的肩膀,从他手里接过枪。
“不要相信汉斯。”
他可能是担心杰瑞会把枪对准他自己。
“继续找啊。”汉斯说。
他接着往里看。这一次,他的指尖触碰到日记了。他把它拿在手上,看着封面,上面是伊娃画的笑脸,眼睛是粘上去的,一个雾蒙蒙的,另一个很清晰。脸的上方整齐地写着“爸爸最酷的想法”,书脊上写着“燃烧的船长”。他打开日记,看到了他写的文字,整页整页的文字诉说着另一种生活。
“真的在这里。”他说。
“让我看看。”汉斯说着,伸出手。
但杰瑞没有给他,而是把它贴在自己的胸口。他回头看看汉斯,汉斯很是恼火,有那么一个瞬间,汉斯脸上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这表情在提醒杰瑞,汉斯是了解黑暗的一面的,比他塑造的最阴险、最恶毒的人物都要了解。汉斯笑了笑,杰瑞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现在一切正常。
“拜托,杰瑞。”汉斯说,“我觉得最好还是让我看看。你对它太熟悉了,太容易情绪化。我可以以一种更好的方式让你了解真相。”
杰瑞觉得汉斯说得对,他不会像杰瑞那样试图把日记扭曲成无罪的证据。汉斯拿着日记走近沙发,坐下,手机拿在他手上,杰瑞那里就没有多少光亮了。杰瑞又把手伸进空洞,找到闪存盘。接着,他的指尖触摸到了一个长长的、冰冰的东西,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手握住它。
这是一把刀,毫无疑问,是用来杀死花店老板的那把刀。一幅画面闪过了他的脑海:桑德拉抓起他的外套,发现了口袋里的刀。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如果他还有记忆的连接,那么为什么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他,显示他是一个杀人凶手?为什么一拿起刀就会想到桑德拉发现了它,而拿起枪就没有任何记忆呢?
“你总是会忘记那些事情,这是有原因的。”
艾瑞克给他注射镇静剂来掩饰他的谋杀罪。但苏姗、桑德拉和花店老板又是怎么回事呢?医生会说,他一直在抑制他的大脑,忘记自己做过多么可怕的事情,这就是原因吗?
“不,还有更多。”亨利说,“继续寻找,你找到了你的日记,但我的还在那里。”
亨利还写日记?
他把刀放在桌边,回头继续摸索,他抓到了一些零散的纸片。
是他日记上的缺页。
“你一直认为是桑德拉偷了它们。”亨利说。
但并不是桑德拉,是他的另一个自我,那个作恶多端的人。
“这就是他们给我的。”
他坐在办公椅上,打开台灯,并不在乎外面是否有人看到灯光,汉斯也不在乎了,因为他沉默无言地沉浸在了“狂人日记”当中。
杰瑞开始读那些纸片了。
这应该是他的笔迹,但上面写的绝对不是他的话。
是亨利·卡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