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桑德拉死了,桑德拉死了。桑德拉,死了。
你一定是睡着了,当你醒来时,你的手里握着一把枪,桑德拉为什么死了?发生了什么?一定是你开枪打死了她,因为她的胸部有一个弹孔,她的尸体冰凉,一定有一段时间了,而且——
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
“狂人日记”,现在更重要的是把你的想法记下来,更重要的是把它们写下来,记住啊。但是,写什么呢?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
发生了什么。
杰瑞不知道。亨利不知道。杰瑞和亨利这两个名字的读音相似,不知道你之前是否注意到了。
你一定注意到了,真的,桑德拉死在你的写作房里。她躺在地板上,周围全是血。血从胸部的弹孔里止不住地流出来。她双目圆睁,双目圆睁,盯着你,盯着我。
你不知道该怎么办。警察不在这里,这意味着她在你的写作房里遭到枪杀,没有人听到任何声音,这符合常理,因为她死在你的写作房里,周边全是血。
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杰瑞。
好好想想,记住啊。
你记得什么呢?
什么也不记得,但是,快速扫一眼“狂人日记”,日记在讲述一个悲惨的故事,那人在墙上粘好垃圾袋,坐在椅子上;枪的保险栓关着,所以无法射击,然后桑德拉过来了。我们都不记得和桑德拉说过什么,但一切都写在日记里,你已经读过了。
你打电话给汉斯,六个小时前你就打电话给他了;猫在几年前就死了,但你仍然在给它买猫食;再之前,面包师和桑德拉苟且偷欢,你搞砸了婚礼。你得再打电话给汉斯,看看他是否来了,如果他来了,你需要问他你都说过什么,你需要知道什么让你如此愤怒,愤怒到你打算自杀,用放在你办公桌上的、触手可及的那把枪——打死——桑德拉。
“杰瑞完了。杰瑞很困惑。杰瑞……”
闭嘴,亨利,为了上天,请,闭,嘴。
你感觉大脑像是在溢血,像是肿胀得要爆炸一般。你要打电话给汉斯,他知道该怎么办。要是有人在你的信箱上写“婊子、贱货”怎么办?你还能打电话给杰瑞。但如果要处理一具尸体呢?现在,你只能打电话给汉斯了。
但你不想处理尸体。你只想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但既然发生了,那就执行第一计划吧:用枪打爆你的头,不套枕套。
你这样做了吗?你做这件可怕的事情了吗?
你不知道。如果你做了,你当然会知道的。不是吗?
“杰瑞搞砸了,杰瑞是个懦夫。”
闭嘴,亨利。
你需要打电话报警。你需要。
你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不知道。
你希望醒来后发现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坏消息:桑德拉死了。
坏消息:桑德拉死了。
“搞什么鬼?”杰瑞说。
“路上再解释。”
“去哪儿?”
汉斯驱车离开,把史密斯太太和她的邻居——杰瑞的老邻居——甩在身后,那些房子在眼前呼啸而过,那些他曾经每天都能举目可见但再也没有任何印象的房子。
“你还记得什么?”汉斯问。
“五分钟前什么也不记得,但是我现在记起大部分,从今天在那个女人的房里醒来开始。我记得找到你让我去的那个公园,在那儿等着你。我……啊,妈的,我想我一定睡着了。之后就是我在我原来的房子那儿。”
汉斯说:“我跟你说过好几遍了,我觉得警察可能会跟踪我,我认为马上过来接你太冒险了。我上网看了看,疗养院有一个网站,因为现在随便一个什么玩意都有一个网站,除了告诉世人他们的业务范围,还告诉世人具体由谁开展那些业务。网站设有工作人员专栏,还有简历,只有一个人叫艾瑞克。我打电话给你,你说你决定问问他这个家伙。之前你的论断很有道理,我们至少应该跟他谈谈,对吧?我们还应该趁他不在时搜搜他的房子,看看能找到什么。”
“那他为什么在车上?”
“因为事情的发展出乎我的意料。”汉斯说。这个场景是不是以前发生过?不过不是在杰瑞的书里,杰瑞心想。“在网上看到他的名字之后,我又在电话簿里找到他的地址。我给我的一个哥们儿打电话,开车去商场,在厕所里找到他,把我的车钥匙交给他,他把他的钥匙交给我。两分钟后他拉响火警,人们都向外面涌去,在人流中我甩掉了尾巴,然后走进停车场,开着我哥们儿的车到艾瑞克家。就是这样,这是艾瑞克的车。”
汉斯说这话的语气好像再正常不过了,杰瑞猜测对汉斯而言绑架可能非常正常。他回头看看艾瑞克,他的双手用胶带反绑在背后,眼睛上也粘着胶带。
“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汉斯说。杰瑞对艾瑞克有罪这一想法还不太确定。“我给他打了一针,可能跟那些护理员给你打的针一样。”
“那你去搜他家了,给他打了镇静剂丢在车上?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我敲了敲门,我想如果他给我开了门,我可以问他一些问题。”
“他给你开门了?”
“没有,所以我以为他不在家。”
“你闯进去了?”
“当然。我闯了进去,心想如果他是个作家,他可能有写作房,那里是开始搜寻的好地方。结果我发现他就在那里,坐在电脑前,戴着一副耳机,所以他没有听到我进来。他一看到我,马上就认出了我,因为我曾多次去疗养院看你——”
“你来看过我?”
“我当然去过,老兄。言归正传,艾瑞克看到我,因为他的办公桌面对着门,一下子跳了起来,因为他知道我是谁。他的大脑里飞速地转了起来,想搞明白我为什么出现在那里。或者,至少他觉得他知道。他甚至什么都没有说,就朝我扔了一只咖啡杯,向我扑了过来。他甚至连强心剂都不用打。”汉斯说着冲杰瑞微微一笑,“我用脚踹他的屁股。他抬头生气地看着我,我告诉他我来这里是因为他杀了那些女孩。他说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告诉他我知道他在陷害你,但他摇了摇头,说我错了。他告诉我你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所以我使劲踢他的头。他昏死过去,我正要把他捆起来,忽然注意到了他的结婚戒指。”
“他结婚了?”
“是啊,还有他房子墙上的照片可以证明,所以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让他离开那里。我把他那儿的东西整理好,等他妻子回家后就不会往坏处想。我把他拖到他车上,扔在后座。我不想让他醒来,所以回到我的车上,因为我那儿有几管针剂——”
“针剂?”
“针剂,好让他睡觉。”
“你的朋友放在车里的?”
“不是。我带着它们是为第三条明路做准备的,你还记得吗?打一针让你入睡,我也给艾瑞克打了足量的针剂。我打电话给你时,正在去公园接你的路上。这就是刚刚发生的一切。现在,我们得找个地方审审他。”
杰瑞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切似乎是一个计划好的阴谋,汉斯和亨利的想法相隔万里,就像亨利和他的编辑一样。也许一切都有可能,但当看到艾瑞克躺在后座上,意识全无,仿佛就像是杰瑞也可以拖着一个妓女和连环杀手的尸体走进出版商的办公室,告诉他这一情节可以写进他的下一本书。虚构和现实还是有着云泥之别的。
“杰瑞?回过神来了吗,杰瑞?”
“哦,我在听。”杰瑞说。
“你走神了。”
“我没有。”
“他有罪,对吗?”汉斯问。
“他有罪?”
“是他向警察告发说你向他坦承了罪行。有人给你下药,对吧?要不然就是你真的偷偷溜出疗养院,步行三十公里,去找一个你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他知道的,他看见我的那一刻,就明白他已经露馅儿了。”
“他要是醒了该怎么办?”
“不会的。”汉斯说,“至少现在不会。”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就是知道。”
“那么我们现在去哪里?”
“我知道一个地方。”汉斯说,他当然知道。
天色越来越暗。即使他再不喜欢史密斯太太,也还是希望已经有人找到了她。月底将开始实行夏令时了,白天将更加漫长。现在已经过了六点半,天昏地暗,汉斯必须打开前灯。交通不是太堵,下班高峰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他们越往前走,社区就越破败,最后他们来到一个每根围栏都有标记的地方,小路上到处是裂缝,中间杂草丛生。他们停在一个两层楼房前面,前院不是花园,而是一块巨大的混凝土场地,上面油迹斑斑,裂痕从中心向四周蔓延。栅栏上钉着一块“出售”的牌子,一定是才钉上去不久的,不然上面肯定有涂鸦;或者也许因为出售的牌子上还贴着一张特赦令。特赦令下方钉着一个布娃娃,一根瓦楞钉穿过娃娃脸中间,因而她便长了个一角钱硬币大小的金属鼻子。
“在这儿等一下。”汉斯说。他关掉前灯,下了车。过后他又回来:“我是认真的,杰瑞,我只离开一分钟,不要出去游荡了,好吗?”
“这是在开玩笑吧?”
“是打算开玩笑的,但过一会儿就没那么有趣了。”
汉斯走向前门走去,一路上将手插进口袋里。他消失在夜幕当中,杰瑞看不见他在做什么,但他知道他的朋友很有可能在撬锁,他一直认为这是他书中人物酷炫的技巧,但在现实生活中他永远做不到。
“你可以做到。”亨利说,但杰瑞认为这无关紧要了。
一分钟后,汉斯回来了,戴着一双薄皮手套。他看了一眼栅栏上的娃娃,杰瑞心里纳闷,当文学与纪实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时,他就能召唤出当年写恐怖小说的亨利在脑海中浮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娃娃可以把钉子从自己的脸上拔出来,继续做着它被钉在栅栏前的事。
把艾瑞克从车后座弄出来挺棘手的,他比史密斯太太重太多了。杰瑞肯定,这样抬来抬去他明天肯定会腰酸背痛的。他们扶着艾瑞克站起来,搀着他走过车道,穿过宽敞的门进入走廊。在把他抬起来之前,杰瑞把艾瑞克的眼镜摘了下来,放进口袋里保管。里面漆黑一片,汉斯打开手机,借助着屏幕发出的微光继续向前走着,杰瑞一路上磕磕绊绊,累得够呛。
汉斯说:“原先这里是个制药厂,生产的都是些劣货,向几个爱寻欢作乐的青少年卖烟草和大麻,但因为这些家伙是警察的线人,所以警察听任他们放纵自己,只要他们做的事情不出格。结果他们真的出了格,他们与其他街区的几个家伙倒卖牛肉,后来的事情你知道了,附近人群的平均寿命大大下降,所以没有人愿意在这个街区买房子。警察也一直没有发现他们的软肋。”杰瑞忧心忡忡的,汉斯接着笑道:“别担心,我在开玩笑。他们找到了。不管怎样,那都是几个月前的破事了,没有人来过这里,警察更没有理由来。更何况现在这里空空如也。来,让我们把这个家伙抬到楼上。”
房子里没有家具,所以没有什么好避让的,不用担心会有地毯把人绊倒。他们爬上楼梯,但楼梯太狭窄了。杰瑞不知道既然是要审问,那么楼上和楼下能有什么差别?汉斯这样折腾一定有他的主意。他心里想着他们会把艾瑞克绑在椅子上,用刀指着他的喉咙,但这里既没有椅子,也没有刀。
楼上散发着刺鼻的猫尿味,四处弥漫着陈腐的气息。看到一面墙他就忍不住想会不会有两个人钉在上面。他们把艾瑞克放在楼梯口,他们俩都太累了,再也拖不动他。杰瑞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处于大脑关闭的状态。正常的杰瑞不能存储任何记忆,只会发号施令。
“你还好吧,老兄?”汉斯气喘吁吁地问道。
“不好。”杰瑞说,“一点儿也不好。现在该怎么办?”
“让他说话。”
“用什么办法呢?”
“把他挂在窗外。”
“你在开玩笑吧?”
“这是最简单的方法。”
“你以前试过吗?”
“我见过。”汉斯说。
“在真实生活中吗?”
“在电影里,”汉斯说,“非常有效。”
“要是我们这样做了,他就告诉我们想听的一切,那该怎么办?这没有意义,对吧?只要能救我的命,只要不把我头朝下扔出去,我什么都会承认。”
“那么,我们让他告诉我们只有凶手才会知道的东西。”
“如果他不是凶手该怎么办?如果真的是我该怎么办?”
“如果你是凶手,你不应该会如此反对,对吧?”
这么无可挑剔的说法真是让杰瑞讨厌。
“看看我们现在落到什么境地了,杰瑞,你很幸运早些时候出租车司机没有认出你是谁,你可是一个被警方通缉的人。你时日不多了,如果人们相信你,你就是一个无辜的人。如果你不想这样做,那么行,我们把艾瑞克带回家,再把你带到警局,你就不能去找日记,只能伏法认罪,伊娃仍然不想和你说话,警察会把过去三十年没有侦破的案件都算到你头上。或者,我们相信你的本能直觉,我们审审他。”
杰瑞不知道该说什么。
“时间紧迫,”汉斯说,“我们到底要不要审他?”
杰瑞点点头,他做出决定了。
他们把艾瑞克拖进最近的卧室。杰瑞心想,一旦人去楼空,房子就会看上去荒芜不堪。他觉得为了把房子从痛苦的境地解脱出来,他们离开时应该放一把火把它烧掉。墙上垂下壁纸,地毯上有大片大片的污迹,天花板上有因发霉形成的形状怪诞的图案。他想象不出房地产经纪人会拿什么作为卖点进行宣传,除非他们把它冠以“初出茅庐的纵火狂的理想家居型”这种概念。卧室朝南,面向后院,光线昏暗,但是足以看到后院也铺设着混凝土,杰瑞猜测先前的主人一定不喜欢园艺。汉斯打开窗户,但是他必须用力向上托,因为空气潮湿致使窗户都走样变形了。艾瑞克仍旧昏迷着,他还穿着疗养院的白大褂,在这里看到他有些不伦不类,不足以让杰瑞回到理性思维的世界中,因为他并没有置身在理性世界的感觉。
“我们把他弄醒,然后把他挂在外面。”汉斯说着撕下艾瑞克眼睛上的胶带,但没动他嘴上的胶带。“我们让他好好看看周围的环境,再把他拖回来,我会给他几巴掌,我们不问他问题,只是给他暗示。我们不说:‘是你杀了那些女孩吗?’我们应该说:‘我们知道你杀了那些女孩。’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杰瑞说。一想到汉斯的主意,他的胃就开始翻腾,但艾瑞克的胃可能比他翻腾得还要厉害。
“不要放手。”汉斯说。
“我不会的。”
“我希望你继续回想把日记藏在哪里了,好吗?”
“我尽力。”
“再加把劲。”
“这样没用的。”杰瑞说。
“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汉斯把胶带缠在艾瑞克的脚踝上,把两只脚拴在一起,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瓶。“嗅盐。”他说,“相信我,杰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着,他打开瓶盖,在艾瑞克的鼻子下挥了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