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锦帆贼

贾逸端起酒樽,晃了晃里面琥珀色的碧玉青,抿了一口。

香气醇厚,柔绵悠长,不愧是上好的江东名酒。可惜喝惯了北方的烈酒,这南方的酒还是少了点力道。他放下了酒樽,目光穿过店中熙熙攘攘的食客,落在前排一个女人身上。

女人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一身男装打扮,眉眼之间带着一股冷峻,让人感觉很难靠近。她穿了件镶边软甲,腰间悬了一柄短剑,正斜据着一张长案自斟自饮。

虞青,东吴解烦营的翔凤校尉。早在建安二十一年,贾逸还在曹魏的石阳城担任进奏曹都尉的时候,就和她交过手。他对虞青的印象很深,虽然是女流之辈,却行事偏激,阴狠毒辣,有次自己差点折在了她的手中。

世事难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刀剑相向竟然能变成同席而酌。在一个月之前,贾逸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从进奏曹校尉,变成解烦营校尉。虽然这些年诸侯混战,各方势力的官员屡有相互叛逃的,但能在进奏曹和解烦营这种军机要处转换身份的,实属罕见。据说这是寒蝉假托丹阳豪族的名义,走了孙尚香路子的结果。孙尚香是吴侯孙权的妹妹,又是解烦营的第一任都督,她同意的事情,旁人当然不会说些什么。

但寒蝉为什么要将他安插到吴国,进入解烦营,贾逸并不清楚。在许都的那场大乱里,寒蝉的行事风格,贾逸已经窥得一二。与那些殚精竭虑谋划天下的豪杰不同,寒蝉并不直接去推动天下大势。它习惯在不同的地方,安排不同的人,当作棋子谨慎潜伏。直到需要的时刻,才会拎起这些棋子,促使形势的发展,朝寒蝉所希望的方向稍稍倾斜。

进入解烦营任职,贾逸仍官拜鹰扬校尉,但处境却很尴尬。作为一个叛逃来的校尉,手中无权,麾下无人,完全被边缘化了。在解烦营履职的一个多月里,贾逸完全是无所事事,就连以前旧案的案卷也看不到。

后来孙尚香看不下去了,要解烦营必须给贾逸安排任务,虞青才让贾逸参与了这次行动,却把他安排在了最外围。是的,这间酒肆里乱糟糟的食客,几乎都是解烦卫假扮的。他们在等一个刺客。

街边传来二更的梆子声,席间有名身材魁梧的大汉在两名宠姬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起身了。这大汉身材魁梧,穿着一件薄薄的锦袍,腰间挂了一串黄金打造的铃铛。他刻意将衣襟大敞,露出胸口错综斑驳的旧伤,颇为自傲豪放。

此人就是这次行动要保护的目标,折冲将军甘宁。他少年时以游侠自居,纠结郡中的亡命之徒,在长江上兴风作浪,掠夺财物。因为他行事张扬,喜好用织锦做帆,蜀绣系岸,被人称为“锦帆贼”。就算到了现在,已经贵为“江表虎臣”,还是没有改掉当初的游侠习气。在东吴诸将之中,甘宁是个争议极大的人物。赞许他的人称他快意恩仇,行事果断;而厌恶他的人则骂他粗鄙好杀,性情暴躁。

前段时间,甘宁厨下的一个小童犯了错,害怕被责罚,于是跑到了吕蒙那里。吕蒙觉得这名小童罪不至死,于是专门向甘宁求情。结果甘宁表面答应,领走了小童之后,又亲手将他杀死。这样出格的事,他做过不少,因此在东吴诸将中人缘并不算很好。亏得吴侯孙权欣赏他的勇武,才将他一路擢升至折冲将军,现已成为东吴淮泗系中的第二号人物,可谓位高权重。

前几日,解烦营收到消息,有人重金聘请刺客,要在这间酒肆中砍下甘宁的人头。吴侯孙权命令虞青专署此案,务必保证甘宁安全。

“甘将军要去哪里?”虞青起身拦住了甘宁的去路。

“去茅厕,你要不要跟着?”甘宁翻了个白眼。

虞青傲然道:“吴侯有令,要保护你,我自然是要跟着。”

“笑话,我甘宁纵横沙场多年,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需要你一个娘们儿保护?”甘宁略有酒意道。

虞青没有回话,依旧冷冷地看着甘宁。

两人仅仅对峙了一会儿,甘宁就撞开了虞青,搂着两名宠姬摇摇晃晃向后堂走去。虞青面色阴冷,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席间又陆续站起了两三个人,也装作如厕的样子跟了出去。贾逸没有起身,而是又端起酒樽,浅浅地抿了一口。

起身如厕,是个很好的刺杀机会。如果自己是刺客,大概也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不过既然虞青把自己当作局外人,那就安安分分做个局外人算了。自作主张地跟过去,只会徒增是非。

贾逸斜靠在山墙上,看着酒肆外的夜色,心头浮起一丝惆怅。刚到吴境的时候,他一度非常谨慎,处处小心。他总觉得,作为知晓许都当晚真相的外逃者,曹丕理应除己而后快。然而过了近一个月,却并没有刺客找上自己,这让贾逸多少有些困惑。是曹丕有太多事、太多人要应付,把自己忘了吗?还是说曹丕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推断出了一切?又或许是寒蝉在暗地里做了某些事情?这一切,没有人能回答,而他自己又没有办法去查。虽然身处专司刺探情报、稽查风闻的东吴解烦营,却没有可以依仗的上司,没有可以信赖的同僚,甚至连一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可真算是束手无策,茕茕孑立了。

酒肆后堂传来金铃的响声,应该是甘宁回来了。贾逸转头望去,刚好看到甘宁在两个宠姬的搀扶下走进来,瘫坐在长案旁。他举起长案上的酒樽,与周围宾客遥遥相敬,又喝下了不少酒。虞青也跟了进来,坐回她的位置,而先前跟出去的那两三个人却并没有回来。贾逸觉得有些怪怪的,那几个人留在后堂做什么?紧接着,从后堂又走进了四个上菜的小厮,这些小厮低头弓腰地走进酒肆,却没有径直走向食客,而是分散开来。贾逸眉角一跳,快速打量了下他们,立刻大声喝道:“有刺客!”

话音刚落,这些小厮已经丢掉了食盘,从怀中掏出了短弩。伴随着“咻咻”的弩箭破空之声,座中响起一片惨呼,众多扮作食客的解烦卫还未起身,就已毙命。贾逸踢倒长案,伏在后面,听得弩箭射在上面笃笃作响,心中却大惑不解。

听短弩击发之声,肯定是制作精良的连弩,而这几个用弩之人,也准头极佳,应该是受过良好的训练。闹市之中,动用多名刺客,连解烦营都一起对付,这等手笔,岂是寻常仇家能用得起的?

弩箭之声刚刚停歇,就听身边响起衣袂飘动之声,还能动的解烦卫都行动了。贾逸从长案后小心地探出头,看到十几名解烦卫正冲向那几个小厮,而后堂又闪进了不少短衣打扮的杀手。甘宁身上中了一支弩箭,两个宠姬已经毙命。他却大笑一声,举起长案掷向杀手,随手拾起一柄长刀加入了战团。虞青则退到后面,站在一旁束手旁观。杀手们明显不是解烦卫的对手,甘宁加入之后,更是不堪一击。仅仅一炷香的工夫,先前用弩的四名小厮全都被杀,而后来进来的那些短衣杀手,则被拿下了好几个。

甘宁丢掉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刀,嘲讽道:“虞青,你不是说这事儿是冲着我来的吗?你看这架势,像吗?”

虞青并未答话。她走上前,扯下其中一名杀手的面罩:“你们是什么人?”

杀手闷声道:“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是问不……”

未等杀手把话说完,虞青已将一柄短刀捅进了他的腹间。她手腕发力,刀刃在杀手腹中来回搅动,酒肆中回荡起杀手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随后,她抽出被鲜血染成赤红色的短刀,干脆利落地挥刀斩断杀手的喉管,将尸身一脚踢翻在地。

虞青走到第二个杀手跟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名杀手咽了口唾液,抢声道:“清江帮,我们是清江帮的人。”

清江帮是势力分布在长江两侧的帮派,起先不过是些地痞无赖为了揽些码头上的活计而组成乌合之众。后来慢慢坐大,纠结了一些船帮商家,现在倒也算股不小的势力。

虞青面无表情,将短刀猛地刺进杀手的大腿,引得他发出杀猪般的号叫。

“清江帮?先前那几个小厮用的连弩质地精良,分明是蜀汉那边顶尖的官制兵器!你们一个帮会怎么可能弄到?”

“小人着实不知,那几个用弩的,跟我们并不是一路!”

“说!”虞青拔出短刀,又再度刺下。

杀手痛得五官扭曲,却忙不迭道:“我们收到的命令,是配合他们杀尽酒肆中的人。但他们究竟是什么底细,却不是我们这些人能知道的。您要问,只能问我们帮主!”

“你们帮主在什么地方?”虞青再次手起刀落。

“合肥!合肥!”

“合肥?”甘宁打了个哈欠,“那可是曹操的地盘。嘿嘿,蜀制的兵器,魏地的杀手,安排这场伏击的人,倒是很懂得掩饰自己的来路。”

虞青将匕首捅进杀手胸口,推倒尸身,冷然道:“来人!给潜伏在合肥郡的暗桩传令,找到清江帮帮主,务必从他嘴里问出背后的主使之人!”

一名解烦卫大声应诺,转身奔出酒肆。

甘宁讥讽道:“虞青,这场伏击拉了这么大的架势,出了这么多人,分明是针对你们解烦营的。你们弄错了消息,害得我两个美人都命丧此地,是不是要给我个说法?”

虞青面无表情道:“明日,我买两个女人送你。”

“啧啧,我这两个美人都是调教已久的,岂能是那些寻常女子可比?”

“这么说,甘将军对这两个女人很是宠爱了?”

“那是自然,我可是把她们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现在你害死了她们,你说你们解烦营要怎么办?”

虞青冷嘲道:“既然如此,那为何死的是她们,不是将军你?甘将军就是这样对待比命还重要的人?还是因为你怕死,把她们推出去,替你挡了弩箭?一时名将,做出这等贪生怕死之事,要是传出去了,不知道甘将军又要怎么办?”

甘宁呆了一下,又咂了下嘴:“得,我说不过你。”

他转身向酒肆外走去,临了却拍了下贾逸的肩膀:“小子不错,要不是你警觉得早,老子就跟这小娘们儿一起交待在这里了。有这等能耐,却跟着这种女人做事,太屈才了。”

贾逸迅速低下了头,以防脸上的表情被虞青看到。你们两人有嫌隙,夸我干什么?这不是让虞青拿我出气吗?

虞青已经走了过来,她围着贾逸转了两圈,突然道:“你是怎么看出破绽来的?”

“先前跟着你们出去的那两三个解烦卫并没有回来,我就觉得有些异样,”贾逸答道,“随后我注意到,后面进来的小厮们脚上的皮靴。他们的衣着虽然与先前上菜的小厮无异,但脚上的靴子却有问题。小厮多是穷苦人家出身,一个月只有几十个大钱的收入,所以脚上都是布鞋和草鞋,而这些人穿的却是皂色皮靴。即便其中有人家境较好,但怎么可能四个人都穿着皮靴?”

虞青转身看向尸体,细细打量了一番:“不错,果然是进奏曹出来的精英,比我们解烦营可是老到多了。”

“下官不敢。”贾逸低头答道。

虞青看着他,命令道:“来人!把所有尸体都甄别一下,咱们自己的兄弟带去义庄厚葬,其他的都拉到解烦营里交给仵作,仔细查验!”

就在此时,贾逸眼角余光瞥到,地上的一具尸体似乎动了一下。还没死透?这个念头刚刚浮起,就见那具尸体以奇怪的姿势从地上弹了起来,犹如离弦之箭,直刺虞青的背后。

贾逸左脚冲虞青小腿死命踹去,虞青错愕倒下,却出拳狠击贾逸腹部。贾逸忍痛,右手拔剑挥出,剑锋从虞青鬓角擦过,只听“叮”的一声,险险格挡住了刺来的长剑!虞青这才反应过来,双脚蹬住长案借力一弹,整个人从贾逸脚下滑开,避开刺客长剑的进攻范围。那刺客见一击不中,返身便跃向酒肆门口。

贾逸下意识地跟了出去,但见月光之下,刺客正顺着长街疾跑而去。贾逸不敢耽搁,俯身追了上去。夜色已深,街上行人已经不多。刺客速度虽然很快,但贾逸脚下的功夫倒也不弱。身后已经传来了尖利的竹哨声,那是解烦卫在通知附近的巡夜轻骑。这刺客逃不了多远,就会被包围擒拿。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刺客却纵身一闪,冲进了一条小巷。贾逸微微诧异,小巷的方向跟城门相反,这样的话岂不是越逃越深入城内?他跟着转进小巷,却听得轻微的破空之声袭来,连忙举剑格挡,在黑暗中溅起一簇火花。

竟然还有手弩?贾逸纵身向前扑去,刺客却又一拍山墙,借力撞进了一条岔道。贾逸转进岔道,一捧细沙扑面而来。他身形一转,旋身避开细沙,挥剑斜撩上去。黑暗中响起“叮叮当当”一阵急促的兵刃交锋之声,刺客在一瞬间猛攻了数十招,却全都被贾逸一一化解。巷子太过狭窄,两人的剑势都施展不开,方寸之间辗转腾挪,倒将两侧的土墙打得尘土飞扬。

竹哨声在附近再度响起,甚至能隐约听到解烦卫的呵斥声。刺客有些急躁,虚刺一剑,向后退去。贾逸却觑得破绽,抬手将长剑用力掷出,直射杀手面门。刺客侧身躲过,贾逸的剑鞘却已经点到了他的胸间。

“中!”随着一声低叱,刺客身形摇晃一下,踉跄着向后倒去。

贾逸得手,欺身而上。手中剑鞘犹如出洞毒蛇,连连点在杀手的脖颈、胸口、肋下之处。刺客闷哼一声,长剑点地,借力向后跃去。贾逸纵身扑上,攀住了刺客肩膀。拉扯之间,刺客的面罩被蹭开,月光下现出了一张秀气的脸庞。

“是你?”贾逸心头大震,身形顿时僵硬下来。

刺客趁势曲臂为肘,将贾逸撞退数步,转身隐入黑暗之中。

而贾逸却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紧握剑鞘,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竹哨声已到了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过,火把照亮了整条小巷。贾逸压下心头的震惊,转过身,面对着带了一群解烦卫赶来的虞青。

“人呢?”

“小巷里施展不开,被她逃了。”

虞青盯着他,嘲讽道:“逃了?”

“刺客身手很快,而且对这里的地势、道路,甚至房屋都非常熟悉,”贾逸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应该是在城里待过较长一段时间的人。”

虞青没有答话,举起火把向土墙照去。只见两侧土墙上,满是剑锋划过的痕迹。虞青将手指搭在土墙之上,顺着剑痕来回游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贾逸补充道:“从交手的情形来看,刺客应该是个女人。她身高比我低上一头左右,身形比较单薄,用的剑比较狭长,招式虽然灵动,但下盘不算太稳。”

虞青问道:“这墙上的剑痕,粗的是你的剑,细的是她的。越往前,粗的剑痕越少,细的越多,到你站立的地方,粗的剑痕已经没有了。你的功夫并不算弱,怎么这名刺客竟然能逼得你弃剑?”

贾逸知道虞青推断错了,却并未辩驳。他后退几步,将钉在墙上的长剑拔下入鞘,道:“本来势均力敌,但那刺客却迎面撒来一捧泥沙,迷了下官视线,所以才落了下风。”

虞青盯着贾逸看了好长时间,突然道:“贾校尉,刺客向我突袭之时,你的动作可要比她快上不少。”

不等贾逸回答,她又向前走了几步:“你能否告诉我,在这窄巷之中,你们二人相互攻伐了数十招后,这刺客从哪里弄来的一捧泥沙?”

贾逸低声道:“天色太暗,下官也不是很清楚。现在想来,或许是刺客先将泥丸藏在身上,在交手中急于脱身才捏烂了泥丸,撒向下官。”

“如果她身上一开始就藏有泥丸,为何不在两次转弯之时向你撒去?那样成功的把握不是更大些吗?在你们兵刃相交的紧急关头,她有时间将泥丸捏碎再撒向你?”

虞青可谓是问到了要害之处,贾逸只得把心一横,嘴硬道:“这个下官也不清楚。”

虞青越过贾逸,俯身从地上拾起了一块黑布。虞青将面罩放到鼻端,小心地轻嗅一下,脸上却浮现出了笑容。

贾逸瞥了一眼,心猛地一沉,那是从刺客身上掉下来的面罩。

“这块面罩上还残留着一丝香气,应该是女子没错。贾校尉在酒肆中与刺客交手之时,出手果断,剑势凛冽,拿下她理应不在话下。怎么到了小巷之后,却给她轻轻松松逃了?而且,她的面罩遗落在了这里,分明是逃走之前就被你打掉了。为什么你没有提到这点?莫非刺客面罩跌落之后,贾校尉发觉与她相识,故意放她走了?”

“虞校尉说笑了,下官刚到解烦营任职还不到月余,哪里会认识什么人?就算认识了,行刺甘宁将军的刺客,下官又怎么敢私自放走?”

“不错,贾校尉说得也有道理。”虞青转过身,高声道,“来人!将贾逸拿下!”

贾逸一怔,强忍住了拔剑的冲动,任解烦卫们围上来,将铁链锁在了他的手腕之上。贾逸正色道:“虞校尉,下官虽然由你辖制,但并不是你的下属。我们品秩相同,更近似于同僚,恐怕由不得你任意处置。”

“同僚?你在进奏曹四年,手上沾了多少解烦营精锐的鲜血,这笔账还没跟你算过,现在竟胆敢跟我说是同僚?在酒肆之中伏击刺客的计划,是我亲自安排布置的,选的都是我绝对信任的人,除了你。现在计划被识破,对方反而向我们解烦营布了一个局,这分明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贾逸扬眉道:“虞校尉的意思是,那个走漏了消息的人是我?可是在酒肆中,提醒诸位有刺客的人是我,救了你一命的也是我。这又要如何解释?”

“走漏消息的人可能不是你,但你肯定认识这个刺客。只要从你嘴里问出这个刺客的身份,下面的事情就不用你费心了。”

“下官并不认识这个刺客。”

“到底认不认识,在解烦营的大牢里,你肯定会想清楚的。我先将此间情形上报,最多半个时辰就会返回牢中,到时,你若不能给我个满意的答复,我自然有法子让你开口!”

刚进牢房,贾逸就被戴上了枷锁脚镣,沉甸甸的很不舒服。

解烦营的地牢和进奏曹的几乎没什么两样,同样阴暗、潮湿,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恶臭。这座地牢看起来已经有相当长的年头了,不但木栅栏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霉菌,石壁上也乌黑湿滑,长满了绿色的苔藓。贾逸踢开脚下湿漉漉的稻草,发现地面竟然也是用碎石铺成的,看来为了防止犯人逃走,倒是下了一番功夫。

贾逸走动了一下,南北十二步,东西也是十二步,比起单人牢房宽敞了太多。他注意到两侧的牢房内也空无一人,想必是虞青特意交代,将他单独关押了起来。而此刻带他进来的解烦卫,正站在他的对面,死死盯着他,好像移开目光,贾逸就会不见了一样。贾逸自嘲地笑笑,往后退了两步。

刚刚退进阴影,他脸上的笑容就迅速隐去。那月光下的惊鸿一瞥,又不断在眼前重现。如果当初没有犹豫,直接追了上去,应该已经拿下了刺客,也不会引起虞青的猜疑,落到现在的地步。但就算再回到当初,他还是会放弃,任由刺客从眼前逃逸。

那个刺客,是贾逸的未婚妻,田川。

不,不是,田川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怀里的,那个刺客只是个面容与田川极其相似的人。贾逸明白,大概是因为在这里孑然一身,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她,才产生了错觉。但在他的心里,却还残存着一丝不敢面对的侥幸。田川会不会没有死?毕竟当初在进奏曹,只见到了田川的棺材,并没有见到田川的尸体。会不会出于什么目的,蒋济救活了田川,却对他隐瞒了?他知道这种猜度是毫无道理的,但只要那个酷似田川的刺客没有被验明身份,就有这种可能。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在内心深处,他并不想弄清楚这件事。

面对虞青的诘问,他隐瞒了真相,选择了束手就擒。他觉得,这是最稳妥的做法。虞青对他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也只能关着他。如果反抗,面对二三十名解烦卫,他没有能快速脱身的把握。而一旦动手,虞青就可以趁势污蔑他,调集城中兵卒对他进行堵截,说不定还会借机将他灭口。毕竟为敌四年,这其中用了多少人命凝结而成的仇怨,不是轻易就能化解开的。

虞青怀疑他,自然有虞青的道理。但站在贾逸的立场上来看,这场刺杀甘宁的阴谋,却处处透着一股蹊跷。蜀地的连弩,魏地的杀手,对吴地又这么熟悉,能够纵横三方的势力……贾逸的心头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寒蝉。

旋即他又摇了摇头,这次伏击他并不知情。不管寒蝉有何动机,已将他从曹魏的许都救了出来,费尽周折安排进了解烦营,不会希望他莫名其妙死在酒肆中。如果不是寒蝉,又会是哪股势力?

早先在进奏曹时,由于跟解烦营交手多次,对东吴内部的情况,贾逸还是很了解的。东吴的文臣武将大体上分为淮泗系和江东系两派。淮泗系以周瑜、鲁肃为首,大多是跟随孙家打下江东地盘的武将谋臣,天南海北各种出身都有;而江东系则是以顾、陆、朱、张四大姓为首的江东豪门世家,他们在江东已经繁衍生息近百年,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在孙坚、孙策开疆辟土之时,这些江东豪族出于自身利益,对孙家多有抵触,甚至跟孙策爆发过直接的战斗。所以,即便在孙家占据了江东,安定了局势之后,政务兵权仍是由淮泗系掌控,而江东豪族则一直处于被打压的态势。直到近几年,原先的淮泗系周瑜、鲁肃这些元老重臣纷纷离世,东吴境内人才凋零,江东系才逐渐走上了台面,但还远远不能与淮泗系抗衡。而且淮泗系一直在压制江东系的崛起,两派暗地里发生过不少龃龉,甚至牵涉过好几桩命案。

这次的甘宁遇刺,这么蹊跷,是否与淮泗系和江东系的争斗有关?但是,甘宁是眼下淮泗系兵权方面的第二号人物,江东系贸然向他动手,会不会动作太大了些?

“贾校尉为何不坐?”外面的解烦卫突然开口,语气中充满刻薄。

贾逸怔了一下,抬眼看向他。

“你是嫌地上污浊,弄脏了你的官服?你就没有想到,都关到这里了,你的官服还能穿几天?”

“听阁下的口气,似乎对我颇有敌意,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建安二十一年,你在石阳破获了崔仪盗取铠甲图的案子,杀死解烦营江夏郡主官姜哲以下七十四人,而舍弟正在其中。”

“原来是血仇。”

“不错。”解烦卫冷笑道,“后来贾校尉逃到了咱们江东,依靠出卖旧主,在解烦营中又谋了个一官半职。正当我觉得天道不公的时候,贾校尉却落在了大牢里。世事无常,真叫人啼笑皆非,你说是不是?”

贾逸面色沉静,并没有答话。

解烦卫傲然道:“听说进奏曹狱中,刑讯器械样式繁多,拷问起来让犯人生不如死。当初贾校尉没少折磨人吧,如今你身陷咱们解烦营的牢狱之中,等到受刑之时,不知道有没有心情对比一下?”

贾逸斜睨了解烦卫一眼:“如果你铁了心报仇,那么面对杀弟仇人,理当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但你却没有向我动手。现在看到我入狱,就觉得我大势已去,故意在我面前说上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以图缓解心头之恨。可是这么做有什么用?你九泉之下的弟弟可以瞑目吗?”

解烦卫脸色涨得通红,怒道:“混账!死到临头,你还口出狂言!等虞校尉回来,刑讯之时叫你好看!”

“刑讯之时?我看你脸色通红,还以为你现在就要动手报复。”贾逸嘲弄道,“你还想等到虞青回来?难道不知报仇最怕一个等字吗?你是不是不知道死灰复燃的典故?”

“死灰复燃?”解烦卫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贾逸闭上了眼睛,面对这种人,他实在懒得再说话。

一阵温和的笑声从监牢入口传来:“昔年景帝之时,御史大夫韩安国因事被捕,关押在蒙地监狱中。狱吏田甲以为韩安国失势,常常借故凌辱他。韩安国说,你把我看成熄了火头的灰烬。难道死灰就不会复燃?结果不久之后,太后亲自下诏起用韩安国,狱吏田甲只好连夜逃走。”

贾逸向传来声音的地方看去,只见几个人影自黑暗中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个年近四十的铁甲将军,面容俊秀,身材修长,虽然一身铁甲,却有种淡淡的儒雅气息。在他身后,则是几个身着鱼鳞铁甲的扈从,人人脸上一袭肃杀之气,腰间悬着缳首刀,倒像是久经沙场的军中精锐。

一群人走到贾逸的牢门前站定,身后扈从搬来一条长凳放在对面,这名将军撩起猩红披风,从容坐下,一言不发地看着贾逸。而贾逸也在上下打量着他。盔甲是上好的明光铠,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打磨得很光滑,没有一丝划痕。这种盔甲无疑出自豪门世家,而且这盔甲的主人,应该并不经常上阵杀敌,居于帐中运筹帷幄的比较多些。江东名将济济,在三四十岁这个年龄段的尤其不少,贾逸一时间倒猜不出到底是谁。

这将军向贾逸笑了笑:“久闻贾校尉心思缜密,临危不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着实令在下佩服。”

贾逸谦逊道:“不敢。刚才那一番口舌之辩,倒是让将军见笑了。”

将军道:“贾校尉为何要说起死灰复燃的典故?难道你确信自己肯定能逃过这次牢狱之灾?”

“虞青虽然将我送入大牢,但只是怀疑我,并无真凭实据。贸然治罪,恐怕以后没人敢投效吴侯麾下了。”贾逸回答。当然,这是场面上的话。贾逸之所以笃定自己不会被关多久,还是倚仗着寒蝉。寒蝉既然有能力把他安插进解烦营,那要应付这种莫须有的羁押,一定不费吹灰之力。

将军淡笑道:“贾校尉,这个理由可不算充分。真正的原因,你是不是不方便讲出来?”

贾逸眉头皱了起来,这人到底是谁?怎么看样子好像知道点什么?

他故意岔话题:“将军来这间牢狱,倒像是专门冲我来的,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向贾校尉示好的。”

“示好?”

将军道:“来人,给贾校尉打开枷锁脚镣,换间上好的牢房。”

几个扈从上前就要打开牢门,那个解烦卫走到将军身边,道:“将军,这么做只怕不妥。”

“能有什么不妥?”将军依旧在微笑,“虞校尉那里,自然由我去说,不会让你为难。”

解烦卫踌躇一番,退了下去。扈从将牢门打开,卸去贾逸身上的枷锁脚镣。

将军转身向外走去:“这里气息污浊不堪,不适清谈,贾校尉请随我来。”

贾逸在扈从的簇拥下,走出了牢门。将军在前面一言不发,步速极快。就算遇到了分岔路口,也没有一丝迟疑,似乎对这座监牢颇为熟悉。跟着他七拐八拐之后,众人在一个岔路口停下,一名扈从上前推开了木门,一股凉风扑面而来,气味顿时清新了不少。

将军悠悠然走了进去,推开窗子,月光映在他的脸上,更显得淡定从容。

“贾校尉,觉得此处如何?”

贾逸笑道:“比我住的那家客栈还要舒服,如果膳食也可以的话,在这里长住倒也不错。”

“可惜不能遂贾校尉的心意了,你最多在这间牢房里躺上片刻,之后就可以返回解烦营了。”

贾逸怔了一下:“这么快?那将军还有必要为我换牢房么?”

“这样做,确实多此一举。不过自古以来,多此一举的好意通常更令人印象深刻。”将军笑道,“贾校尉,请坐。”

那些扈从们退了出去,将房门掩上,房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贾逸在一处长案后坐下,试探着问道:“不知将军高姓大名?”

将军道:“今夜甘宁遇刺,刺客一方出动了数十人,还配有蜀地连弩,看样子不像是仇家寻衅这么简单。贾校尉身临其中,不妨推断一下,可能是何人所为?”

贾逸略作沉吟,随即道:“江东系,抑或是荆州关羽。”

将军神色一震,旋即轻笑道:“贾校尉是在说笑话吗?江东系出仕近千人,遍布军政各界,是吴侯辖下最基础的派系之一;而关羽身为刘备结义兄弟,跟吴侯是铁打的盟友,互为唇齿。甘宁遇刺怎么会跟这两方有关?”

贾逸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刻意等了一等。从气势谈吐上来看,对面落座的这位将军,应该是个身居高位的干练角色。这种人深夜前来大牢,给自己换了间牢房,不会仅仅像他说的示好那么简单。在官场之上,示好就意味着拉拢,拉拢就意味着结党。没有人会愿意跟一个愚蠢甚至平庸的人结党,上位者所付出的每一分好意,都是一份谨慎的投入,期望会得到一份不菲的回报。自己虽说是通过孙尚香安插到解烦营的,但来到江东已经多日,还没见过她一面,可见她还对自己心存疑虑。这位将军,很有可能跟孙尚香有关,此行就是来试探自己虚实的。想到此处,贾逸已经打算将自己对甘宁遇刺的所有推断,一字不留地全讲出来。既然寄人篱下,唯有展现真才实学,让人觉得你有利用的价值,才能获得重视。

将军顿了顿,道:“这房内只有我和贾校尉两人,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如果贾校尉依旧沉默不语,倒会让在下觉得,你是在故作惊人之语。”

贾逸拱了拱手,道:“将军刚才说江东系有千人入仕,遍布军政各界,是吴侯麾下的中坚之力。我倒想问一句,这千人之中,可曾有谁名扬天下?吴侯麾下文有张昭、鲁肃,武有周瑜、吕蒙,除此之外还有诸葛瑾、程普、黄盖、韩当等天下名臣武将,他们哪一个出身江东系?他们可都是淮泗系。当初小霸王孙策名震天下,剑指江东,但是江东豪族们却认为他出身庶族,不肯臣服。孙策对他们自然是倾力弹压,杀了不少豪门名士,结怨甚广。庐江一役,他打败顾、陆、朱、张江东四大家中的陆康,屠杀了陆氏宗族近百人。若不是中途遇刺,说不定他还会继续杀下去。现在换了吴侯掌权,为了缓和矛盾,与陆、顾、朱三家结为姻亲,大量启用江东士族入仕。占其地,用其人,这是自然之理。但就目前来说,江东系跟孙家的仇怨,虽然随着孙策的死消去了一部分。但是跟那些追随孙策闯入江东、屠杀江东豪门,目前仍占据军政要害权位的淮泗系,会完全和解吗?”

将军插话道:“江东系看不起孙家,倒也不完全因为他们出身低微。要知道孙策早年间曾跟随过伪帝袁术,而他攻伐陆家,也正是遵了袁术的命令。”

“将军的意思是,江东系在政见上是拥立汉室的,所以才对孙策怀有敌意?”贾逸眉毛扬了一下。

“非也,乱世之中,群雄并起,有人称帝是早晚的事情。江东系对大汉并没有什么愚忠,也不会看不起割据自立的群雄。但孙策的父亲孙坚被世人称颂为大汉忠臣,父亲尸骨未寒,儿子就投效谋朝篡位的袁术,不管是什么理由,实在让人所不齿。”将军摇头笑道,“算了,我这也是一家之言。贾校尉,请继续。”

从语气上推断,这位将军像是江东系的,恐怕地位还不低。

贾逸端正了坐姿,道:“定军山一战,黄忠阵斩夏侯渊,刘备占据汉中,天下三分之势已经形成。自此之后,曹、刘、孙三家之间的争斗,势必将更加激烈持久。在这种状况下,打仗打的不仅仅是谋略、战术,更是钱粮、人力。吴侯已经意识到,没有江东士族的倾力支持是不行的。所以他才会在这几年内,吸纳了大量江东系士族入仕。但江东系内部却是两种态度,一种认为要借势上位,一种却还要观望。显而易见,如果江东系没有人担任要职、手握兵权,他们对孙家的政令,恐怕还只是阳奉阴违。于是,吴侯就抛出了一个令人难以拒绝的位置。

“身为淮泗系军方头面人物的吕蒙,跟孙权与其说是君臣关系,倒不如说是知己好友。两人的过命交情,将军应该比我更清楚,在此就不再赘述。今年年初,吕蒙病重,自辞都督一职,随后竟然在孙权的授意下,举荐了江东系的陆逊。消息一出,淮泗系大为震惊,随后力推甘宁上位,与陆逊争夺都督一职。他们明白,将兵权拱手让出的话,估计要不了多久,江东系就会与淮泗系分庭抗礼了。在淮泗系元老张昭等人的一再抗辩下,吴侯让陆逊接任都督的心意已经有所松动,在此情况下,江东系方面完全有行刺甘宁的动机。”

“嗯,这也算说得通。那荆州关羽呢?”将军脸上依旧是平淡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波澜。

“将军刚才说吴侯和刘备互为盟友,倒是有些自欺欺人了。当年刘备联吴共同抗曹,却徘徊不战,等到赤壁之战周瑜打退曹操,他竟趁势取了荆州。本来约定,等他夺取益州后就归还荆州。可结果呢?他占据益州后,屡次食言,还留下了天下名将关羽坐镇荆州。你们双方在荆州边境虽然没有大动干戈,但小冲突也有十多次了。四年前,刘备为了攻略汉中,免除后顾之忧,才以湘水为界,划荆州的江夏郡、长沙郡、桂阳郡给吴侯。而关羽却意气难平,一直扬言要夺回失地,这些将军都知道吧?”

将军点了点头,面色已经有些凝重。

“今年上半年,刘备在汉中取得一场大胜,将曹操逼回了长安。关羽这边是会遥相呼应,进攻曹魏的樊城,还是会顺江而下,攻取东吴的江夏,吴侯也拿不准吧?如果大胆推测一下,关羽的目标是东吴的话,他派几个人潜入吴境行刺甘宁,成则损吴侯一员大将;败则挑动江东系和淮泗系相争,当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如果真是关羽,他怎么会知晓解烦营在酒肆中的布置?”

“解烦营收到的消息是仇家要杀甘宁,如果这个消息是关羽放出来的呢?毕竟相持十年,边境上早已成了筛子,咱们解烦营能渗透过去,他们军议司肯定也潜进来不少人。”

将军击掌叹道:“贾校尉不但熟知江东政局,还将孙刘两家关系剖析得深入肌理,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但贾校尉的话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却都是诛心揣度,并没有真凭证据。”

贾逸笑了笑:“我被孙郡主安排进解烦营这么长时间了,却连一片木简都没有看到过,更别说参与查案了。如今甘宁被刺,我被关在牢中。将军,你说我除了揣度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将军脸色变冷:“贾校尉,你是在埋怨我江东的用人之道了?”

“不错。如果信得过我,就放开手用我。如果不信,就赶快处置我。如此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谈得上什么用人之道?”

将军沉默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贾逸。

贾逸脸色平静,从容回视。

半晌之后,将军突然笑了:“贾校尉说得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这点上,确实是我江东做错了。不过还请贾校尉放心,你来我江东必定不会是明珠暗投,恐怕这几日就会大展身手。”

他站起了身:“天色快亮了,我就不再叨扰,请贾校尉稍作休息。”

贾逸也站起了身:“将军如此示好,不知道要我做些什么?”

“此言差矣,有些时候示好仅仅是示好而已,并不需要回报。”将军走出房间,“天下英雄,惺惺相惜,如此而已。”

英雄?贾逸摇了摇头,自己什么时候也称得上英雄了?

他沉声追问道:“看将军一表人才,行事干练,不知尊姓大名?”

将军的脚步并未停下,过了一小会儿,稳重的声音才从房外传来:“在下不才,江东陆逊。”

天色快要亮了,大厅里却还灯火通明。

虞青端坐在长案之后,来回翻动着手上的名册。这是解烦营刚刚整理出来的东西。酒肆里的行动,伤亡了十一名解烦卫,还有两名都伯。这次行动本来是护卫甘宁,引对方入瓮的,结果却反而被对方利用。若不是贾逸提前示警,恐怕伤亡的人手更多。

在将贾逸批捕入狱后,她一边安排解烦卫和巡城轻骑,对那一带进行合围搜捕,一边赶回解烦营,向左部督胡综禀告此中状况。但胡综却不在营内,虞青只好坐在大厅等他回来。其实虞青也明白,刺客既然已经甩掉了解烦营,再度搜捕不会有什么结果。江东一地势力错综复杂,孙家对江东的控制,远没有达到随心所欲的程度。就单从搜捕力度上来说,解烦卫虽然掌握刺探缉拿职权,但遇到稍大一些的宅院,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敲门,向户主说明情况后,才能入内搜捕。若遇到背景深厚的豪门世家,坚持不允许解烦卫入内的话,也只能悻悻作罢。

虞青跟贾逸交手数次,对进奏曹的权势很是羡慕。在魏境,不管豪门世家,还是王公贵戚,进奏曹都犹入无人之境。当然,这是曹操已经对魏境完全掌控的结果。在江东,面对这些江东豪族世家,孙权一直采取怀柔手段。想到此处,虞青不禁幽幽叹了口气。孙家虽然历经三代雄主,但在江东士族眼中,一直都是外来人。孙策曾经痛下狠手,杀了不少人,震慑了这些狂妄自大的世家。但到了孙权,却又用起了怀柔手段,使得孙策树立的威信又慢慢消解。

殿外传来有力的脚步声,虞青抬眼望去,却看到诸葛瑾走了进来。诸葛瑾是蜀汉重臣诸葛亮的兄长,在东吴官拜中军司马,多是执掌政事,从未参与过解烦营的事务。今日他直接走进了衙署,让虞青十分意外。她侧头打量着诸葛瑾,发现虽然已是夜半,他还穿着官服,一张瘦长马脸上阴云密布,显得心事重重。诸葛瑾径直坐到了首席,挥手命厅中长随们出去。

虞青索性也站起了身,依照她的品秩,还够不上跟诸葛瑾商榷事务。

“虞校尉,切勿离席,我今晚来正是找你的。”

虞青停住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在油灯的映衬下,诸葛瑾眼神锐利,似乎有事要问自己。她不卑不亢地回过身,坐在了长案之后。

诸葛瑾身子向前倾斜,质问道:“是你把贾逸关进牢里的?”

虞青愣住了,没想到诸葛瑾会问这件事。

诸葛瑾继续道:“我已经下令,将他放出去。你也明白,贾逸跟甘宁遇刺根本不会有关系,为什么要关他?”

“这个……”虞青斟酌了一下,“这是解烦营的差事,向诸葛长史禀告,恐怕不大合适。”

“无妨,吴侯已将你暂时指派到我的麾下,胡综那里也已经收到了钧令,从现在开始,你是直接听命于我的。”诸葛瑾道。

虽然心中百般疑惑,但虞青没有再质疑:“此次甘宁遇刺之事,想必诸葛长史已经知道了。这次部署谋划机密,却还是反被对方设计,我觉得是解烦营里出了内鬼。我已经派人在查,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我需要一个替罪羊来安抚人心,只能先把嫌疑转到他这个外人身上。”

诸葛瑾捻须道:“你前脚刚把人关进去,后脚孙郡主就召见了胡综,现在还在训斥。”

“孙郡主召见胡综部督进宫训斥?”虞青奇道,“贾逸不过是一个叛逃过来的人,为什么孙郡主会这么……”

诸葛瑾挥了下手:“原因你不必去猜度,孙郡主的意思很明显,那是她的人,你不能动。敢动,就是跟她为敌。”

虞青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贾逸以前跟解烦营结下了不少仇怨,你咽不下这口气。但这解烦营却是由孙郡主一手创立的,就算是闹到吴侯面前,恐怕也要给她一个面子。”诸葛瑾无意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这次伏击失败,原因你弄清楚了吗?”

“酒肆掌柜本来是我们的人,此次设伏,他对酒肆内的布置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事情有变后,我就派了解烦卫去搜寻他,却没找到。刚收到的消息,他全家人都失踪了,可能早已被对方收买了。”

诸葛瑾道:“选在他的酒肆里设伏,想必你们对他相当信任,这人怎么会突然临阵反水?”

“人心这个东西,能把控得了一时,却没办法把控一世。现在看来,他的背叛早有端倪,解烦卫们刚刚打探到,在伏击的当天上午,他的家人就出城游玩去了,直到现在也并未回城。是我疏忽了,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反水,也没有安排对他家人的布控。不过我已经派人发布海捕文书,在方圆百里各处关隘张贴布告,进行搜捕。”虞青觉得气氛有些怪异,虽然自己被划归诸葛瑾辖制,但诸葛瑾并没有说他被调往解烦营任职,这样一宗案子,为何他还这么关心?

诸葛瑾点了点头:“扮作死尸的那名刺客,突然向你出手,你想过为什么吗?”

虞青沉思片刻,道:“那名刺客不论从装束和身手上来说,都与先前的那些人不同。她是趁激战过后众人心神松懈,突然发难的。而且一击不中,就立刻逃走,行事相当果断。从她逃走时路线的选择,还有对周围地形熟悉的状况来看,事先应该对后路仔细勘验过。属下觉得,刺客……或许跟江东系有些关系。”

“何以见得?”

“解烦营在酒肆设伏,是昨晚才敲定下来的。仅仅一天的时间,对方就得知了这个消息,还安排了连弩手扮作酒肆小厮入内埋伏。我们进入酒肆之时,竟然没有发现一丝破绽。这些布置,若非事先收到消息,外来之人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安排妥当。”虞青顿了顿,“而且,这名刺客在逃走时对附近如此熟悉,仅靠一个白天是办不到的。她应该是常年生活在建业城内的人。江东境内,敢对甘宁和解烦营同时下手的,就只有江东系了。而且他们也有动机去做这件事。”

“接着说下去。”

“吕蒙是淮泗系的第一武将,眼下他身染重病,出于利益考虑,他理应推举甘宁接任都督一职。但他却听命吴侯,举荐了江东系的陆逊来接任。此举遭到了淮泗系的激烈反对,并多次犯颜进谏,吴侯的立场已经有所松动。或许是江东系眼看这条执掌兵权的路子要被堵死了,才铤而走险。”虞青道,“还有一点,这群清江帮帮众,用的兵器是产自丹阳的铁剑。丹阳铁剑由于质地坚韧,一般用来配备禁中护卫,寻常部曲是不会备装的。能一次配备这么多丹阳铁剑,在我东吴的地位应该不低。”

“剖析得倒是入情入理,这就是你认为的真相?”诸葛瑾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虞青。

虞青迎着诸葛瑾的目光:“倒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荆州关羽。这次刺杀,那几个扮作小厮的刺客,用的是蜀地连弩。这种连弩款式极新,眼下仅用来配装西蜀的无当飞军,如果不是蜀人的军政要员,很难搞到手。关羽坚守荆州十年,一直在筹谋着复兴汉室。据说前些日子,许都的汉帝夜逃事件他也有参与。而刺杀甘宁,不管成功与否,都可以催生我东吴内耗。虽然孙刘两家互为盟友,共同抗曹,但大家都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这几年在湘水边界上也发生过不少摩擦,两家的关系并不融洽。咱们解烦营和他们西蜀的军议司,不断相互渗透,从反馈的情报来看,军议司确实拉拢了一些人,这次的刺杀军议司有份参与,倒也不是不可能。”

“你能说出这第二种可能,倒是不容易。”诸葛瑾道。

“诸葛长史何出此言?”虽然猜到了诸葛瑾的意思,但虞青还是镇定地反问。

“甘宁遇刺之后,吴侯为什么命我前来,你大概也能猜到些许。你虽然也是虞姓,但却跟江东系虞翻并不同族。早在多年前,你就已经归附于淮泗系,对不对?”

虞青神色一震,道:“属下只知为吴侯效力,心中并无派系之别。”

“这种话,大家都知道是场面话。满堂文臣武将,只有我和步骘、严畯、是仪等寥寥几人,没有参与到这朋党之争,所以吴侯才会派我直接插手这桩案子。”诸葛瑾又问了一遍,“你可明白?”

“明白。”虞青立刻答道。诸葛瑾不党不群,与淮泗系和江东系都无利益牵连,由他来主导这桩案子,才能给吴侯一个真相。胡综是淮泗系的,这是人尽所知的事情。而虞青原以为,自己投入淮泗系是件十分隐秘的事情,想不到早已被吴侯识破。

“这两条线我们要先查哪一条?”虞青问道。既然已经被喝破了身份,那就摆出一个不偏不倚的态度,至少吴侯那里好交代。虽然投了淮泗系,但那只是利益驱使,不值当为此毁了自己的前程。

诸葛瑾道:“只查一条线,蜀地连弩。不管行刺的幕后主使是江东系也好,是关羽也罢,我们顺着连弩一查便知。”

“可是查索连弩,要到蜀地去……”

“主公已经命我出使荆州,明日就可启程。”诸葛瑾道,“关羽天下名将,在荆州陈兵十年,吴侯早已视之为心腹大患。刘备在汉中大胜,蜀军气势正高,如果这次刺杀甘宁是关羽所为,说不定,他会趁我们与曹操在合肥鏖战,出兵夺回湘水以东的荆州三郡。这次出使,名为提亲,实则是试探下关羽的口风,并查证甘宁遇刺一案。”

虞青这才明白,诸葛瑾夤夜前来,跟她谈了这么多,其实是在考量这次出使荆州要不要带上她。如果刚才她回答得稍有私心,应该就是另一番安排了。回过神来,虞青突然意识到,诸葛瑾的话里有一个问题,她抬头问道:“提亲?不知道是什么亲事?”

“吴侯要为公子孙登向关羽的女儿关凤求亲。”

“这合适吗?”虞青忍不住问道。

“合适不合适,不是需要我们去琢磨的。此行的目的,主要是探听关羽虚实,亲事成不成,倒是其次。这次出使除了要你护卫,还要带上贾逸。”

“贾逸?贾逸这个人可是……”

“虽然不能信任他,但这是孙郡主的意思,吴侯也同意了。”

“吴侯也同意了?”

“解烦营就是一把刀,握刀的人往哪里挥,你们就往哪里砍。往日的仇怨如果与今日的利益无关,能放下就放下。”诸葛瑾道。

“如果我放不下呢?”虞青默然道。

“放不下也要放下,公利面前无私仇。”诸葛瑾顿了顿,“不过老夫也素来厌恶朝秦暮楚之徒,如果在荆州境内,他被蜀人所杀,倒不能说你处事不当。”

虞青默不作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贾逸躺在崭新的竹榻之上,嗅着竹席的清香,伴着窗外吹来的阵阵凉风,却全然没有放松的心情。

这里的条件,确实比下榻的那家客栈还要好上几分。能享受这种待遇,自然是托了陆逊的福,归根到底还是孙尚香起了作用。那句“天下英雄惺惺相惜”只不过是句客套话。如果没有孙尚香的荫庇,陆逊有什么理由向一个叛逃过来的进奏曹校尉示好?

想必是收到了孙尚香要将自己弄出牢房的消息,于是特意前来,卖自己一个好处。不过这也是做给孙尚香看的。孙尚香贵为郡主,更是解烦营的首任都督,陆逊此举不但暗示了自己对孙权的忠诚,还撇清了行刺甘宁的嫌疑,可谓一石二鸟。

对于孙尚香,贾逸还是很熟悉的。建安十三年,刘备为了巩固与孙权的联盟,迎娶了孙尚香为妻。不过据说两人成婚之后,关系并不好,最后闹到分城而居。其间,孙刘两家更是因为荆州之地,发生了数次冲突。于是两年后,趁着刘备入蜀的时机,孙权又派人迎回了孙尚香。

孙尚香回来五个月后,在孙权的授意下组建解烦营。同年,指挥解烦营诛杀密谋反叛的江东名士十七人,并在庐江南渡、濡须之战、皖城之战等战役中大放光彩,与进奏曹、军议司齐名天下。但在三年前,孙尚香却突然退位,解烦营也分为两部,由胡综和徐详分别任左右两部都督。

卸任后的孙尚香一改常态,平时出城渔猎,踏青赏景,并不参与军政要事。但因为她自幼就与孙权极为亲密,仍有不少人刻意讨好她,当作升官晋爵的捷径。可惜的是,这位孙郡主心高气傲,从未在孙权面前替谁说过好话。自己一个叛逃而来的进奏曹校尉,能得到她的举荐进入解烦营,实属不易。不用说,是寒蝉活动的结果。

寒蝉的影响力,能达到这种地步,贾逸并不觉得奇怪。作为一个延续了九百年的隐秘组织,若没有这种影响力,才会让人觉得奇怪。只不过,这些隶属于寒蝉的世家,恐怕除了家主,都不知道寒蝉的存在。就连孙尚香,不管出于何种利益交换,将贾逸纳入荫庇,都不会知道贾逸的真实身份。

想到此,贾逸不禁生出一丝惆怅。当初在进奏曹之时,自以为干练果断,机敏过人,一心想飞黄腾达,官居高位之后,向司马懿报仇。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父亲,很可能真是个贪官。是的,就算是为了汉帝而贪腐,贪腐的钱都用来私筹军械了,但那又如何?那就不算贪官了吗?

在许都之时,自己答应蒋济加入寒蝉,倒不是出于对寒蝉理念的认同,更是出于先活下来的权宜之计。贾逸没有想到的是,寒蝉竟然把他安插到解烦营内,当作了一枚暗桩。而且寒蝉的做事风格,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既然已成为寒蝉的暗桩,理应将身份、任务之类的事情交代清楚,以便行事。现在倒好,已经进入解烦营月余,贾逸还没有接触过寒蝉的人,虽然收到过几条指令,但也没有实质性的委派。寒蝉似乎把他丢进解烦营之后,就把他给忘了。接下来,要如何做,才能确保寒蝉的利益不受损害?是要尽心尽力为解烦营办事,还是要虚与委蛇?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有人告诉他。就连在酒肆中,自己出于本能对刺杀示警,追踪刺客的行动,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是否不妥。或许任刺客杀掉甘宁和虞青,才更符合寒蝉的利益?

算了,既然没有收到指令,又何必自作聪明?眼下还是先明哲保身吧。

外面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是解烦卫传来了钧令,放他出狱。果然给陆逊说中了,自己在这间房子里真的只是休息片刻而已。

贾逸起身,走出牢房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那名扬言要自己好好尝尝刑具滋味的解烦卫。他哑然失笑,懒懒散散地走出了牢房。初升的阳光从遥远的城郭边线照过来,一时间有些刺眼。他伸手遮住阳光,想要稳下心神,却被大牢门口一辆豪华的马车吸引了过去。

这辆马车太过扎眼了。四匹浑身雪色的白鬃马,桐油浸过的乌黑缰绳,上好杵榆木打造的车身,明艳朱红的流苏在车篷上随风摇曳。这种马车的主人,身份应该极为尊贵,通常不会出现在大牢附近。

正思虑间,却见车厢内钻出一名身材婀娜的女子,居高临下地对贾逸道:“贾校尉,请上车。”

贾逸浑身一震,如遭雷殛,呆呆看着眼前的女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阳光从她后面洒来,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影影绰绰的金黄,映出那张无数次出现在脑海中的熟悉面容。贾逸闭起了眼睛,犹如身在梦中。

女子疑惑地看着他,提高了声音:“贾校尉,上车!”

眩晕感铺天盖地般袭来,贾逸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似乎随时都会摔倒在地。细汗沁出额头,顺着脸庞划出一道弧线,如断线的珠子般坠落在尘土中。他虚弱地向前走了几步,倚在马车上保持住了平衡,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响起:“田川?”

车上的女子歪着头,好奇地问道:“什么?”

贾逸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昨晚见过的。你没有死?”

女子“噗”地笑出了声:“贾校尉,你一大早说什么疯话?赶紧上车,船队还在码头等着我们呢。”

转眼间,贾逸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低声问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女子摆了摆手:“我叫孙梦,是孙郡主的远房表妹。”

贾逸盯着孙梦,沉默了好一会儿,心慢慢凉了下来。像,确实是很像。但在一些细微处,还是有差别的。眉毛、眼睛、鼻梁、嘴角、下巴……几乎每个地方都与田川相同,但又多少有些细微的差别。就像是同一个女子,不同年纪。不是田川吗?世上真的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虽然在进奏曹时,一开始自己的确排挤过她,但后来经历了那么多同生共死的事情,又彼此确定了婚约。再次相见,就算不相拥而泣,也至少该执子之手,互诉衷肠吧。可现在,眼前的孙梦却一脸漠然,保持着生疏的距离,除了“不是同一个人”,哪里还会有别的可能?

人最悲哀的,莫过于自己欺骗自己。大剑师王越是天下一等一的剑客,他怎么会失手留下了活口?蒋济和整个进奏曹有什么必要对自己隐瞒田川还活着的消息?田川是田畴的女儿,自小在边塞长大,怎么会突然跑到了江东,还跟了孙尚香?

我真是个蠢货。

他一声不吭地攀上马车,躬身坐进了车厢,孙梦也跟着坐了进来。车厢里的光线不亮,孙梦侧脸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表情如何。贾逸幽幽地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

“贾校尉,到底怎么了?”

“没事。错把你认成了一位故人。”

“所以昨晚你才会放我走?”

贾逸猛地睁开了眼睛,想不到对方竟如此直接。杀虞青,莫非是孙郡主的意思?贾逸心头突然浮起了这个念头。那甘宁呢?

“你放心,我跟那些行刺甘宁的人,不是一路的。而且昨晚我也不是真的要杀虞青,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做做样子?”

“不错,这里面牵涉太多机密,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我为什么要替你保守秘密?”贾逸闷声道,“眼下虞青还怀疑我跟刺杀甘宁有关,若是我把你交代出去,岂不是能洗清我的嫌疑?”

“你真的这么想?你在进奏曹时,有忠心的麾下,有托底的上司,想到就能做到,才显得果敢精干。现在你可是在解烦营,不但是个有名无实的校尉,而且跟同僚的关系也并不怎么样。我不信你会傻到把自己唯一的倚仗出卖了,”孙梦歪着头笑道,“明明做不到,又何苦说这些气话。”

“孙郡主当真是我的倚仗吗?我虽然经她的手进了解烦营,可不但从未得到她的召见,甚至连只言片语的交代都没有。我就像一只被蒙上双眼的驮马,整日惶惶然不知所向,这种感觉,很不好。”

孙梦道:“表姐怎么想的,我并不知道。不过眼下,我倒是给你带来一份差事,一起跟随诸葛瑾出使荆州,充当护卫。”

“出使荆州?做什么?”

“为公子登向关羽的女儿关凤提亲。”

贾逸意识到,是自己在大牢里对陆逊说的那番话起了作用。虽然孙尚香未必会将他纳为心腹,但委派他前往荆州,意味着已经认可了他的能力。

“虞青也会去荆州,名义上也是诸葛瑾的护卫。你们的任务,是要顺着蜀弩那条线,追查一下行刺甘宁的元凶。”孙梦眨了眨眼,“表姐的意思,这次荆州之行,只是为了让你积累些经历,不用太拼命。我也会跟队前往,你若有什么不懂的事情,随时可以问我。”

“你也去?你要在荆州做什么?”贾逸问道。

孙梦抿嘴笑了起来。

贾逸知趣地不再询问,而是撩起了车帘,向外看去。已经到了码头,大大小小的舰船占据了整个江面,再稍高处是连绵到水天相接处的林立桅杆,犹如黑蚁一般的水兵在攀上爬下。

马车缓缓停下,贾逸一言不发地跳下了车,在孙梦的引导下向其中一艘大船走去。那是一艘长十六丈、宽八十步、高十丈的三层楼船,犹如蛰伏在江中的一只庞然巨兽。他随着孙梦一起踏进一艘舢板,迎着风向楼船驶去。

“关羽眼下驻扎在荆州公安城,我们到那里大概要十天的时间。”孙梦道,“贾校尉是北方人吧,不知道晕不晕船?”

“如果我说晕船,可以不去吗?”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那姑娘又何必问?”

她不是田川,田川不是这种性格。贾逸站在船头,迎着风,突然觉得一股酸楚涌上了心头。

这世上最让人失望的,莫过于空欢喜了。

马强的心情不怎么好。

昨夜闲来无事,到城门驻所里,跟另外几个队目赌了半夜的樗蒲。谁知道一向手气很好的自己,却输得一塌糊涂,手上的钱全都搭了进去。眼看天色大亮,换防兵卒都已到了,他才恋恋不舍地站起了身。

临走前,马强死皮赖脸地问都伯要了五个大钱,准备顺路买几张胡饼先垫垫肚子。离发饷还有十多天的样子,只好东借西凑先把这段日子熬过去了。当了十多年兵,到现在还只是个队目,马强觉得不是自己不行,而是时运不济。以前每次上阵搏杀,他都是一把缳首刀冲锋在前,砍下了不少脑袋。还曾经因为表现勇武,做过甘宁将军的亲兵。只不过后来因为赌钱误事,被开了出来,成了建业城门都尉麾下的一名队目,没了用武之地。

当年军中的老兄弟们,虽然有当上校尉护军的,更多的都战死沙场了。现在看起来,当个队目也还算不错,至少能留得一条性命。再等两三年,随便找个婆娘成亲,生个儿子,也算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了。只是可惜了自己的一身好功夫,想当年在甘宁麾下,“快刀马强”的名头也是响当当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摸了摸腰间的刀。前几天有人给他牵线,问他要不要去丹阳那里替人出头,开出了两千大钱的价格,着实让他心动不已。这几天就寻个空隙,给都尉告个假,去丹阳跑一趟好了。说是出头,其实还是两个村寨因为水源起了纠纷,各自请人来助威罢了。自己有官身,就算是个不入品秩的,但到那些穷乡僻壤,也能唬唬人的。而且虽然好多年没上阵搏杀过,但身手可是未曾落下……

不知不觉拐进了一条行人稀少的小巷,这是近路,走出去后,刚好就能到那家城中有名的胡饼店。猛然间,马强觉得有些恍惚。他警觉地转过身,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这人穿着一袭上好的白色绸衣,用一块白色丝帛蒙住了脸庞,看起来像是个世家公子,不应该出现在这市井杂社之中。

初夏的早上,本该有些许闷热,马强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个男人腰间悬了一柄长剑,正一步步从容地向自己走来。就算隔了相当长一段距离,马强仍旧能感到一股让人窒息的杀意。寻仇的?找碴的?最近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啊。对了,听说昨晚甘宁将军在一家酒肆里遇刺,现在满城都是轻骑、捕快搜捕可疑人等,这家伙会不会是那个刺客?现在还来找事,是在寻死吗?要不就拖住他一炷香的时间,等那些轻骑捕快赶到,来一个瓮中捉鳖了。说不定还能记个功,领个赏钱。

马强拱了拱手,道:“这位兄弟,应该是跟我一路的吧?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什么人?”

白衣剑客没有回话,仍旧不紧不慢地靠近。

马强朝地上啐了一口,右手搭上了刀柄:“我原先在甘宁将军麾下,人送诨名‘快刀马强’,刀下亡魂少说几十条。等下交手,兄弟你可要小心了。”

白衣剑客离他只有五六丈的距离了。马强气沉丹田,右手青筋微微凸起,正蓄力等待时机。只要到了三丈之内,自己便拔刀冲杀,就算不能把这家伙砍翻在地,也能拼几十个回合。对于自己的刀,马强一向很有信心。

眼前突然一花,白衣剑客骤然消失,一道白影犹如离弦之箭直刺过来。

好快,电光石火间泛起这个念头,马强本能地拔刀相迎。

“呛啷”一声余音犹在,寒光已经转瞬即逝。

喉间传来一阵剧痛,血液迸出,洒满了全身。马强不敢相信地捂住伤口,鲜血还是从指缝间汩汩流出。他的身形踉踉跄跄向旁边倒去,眼角余光扫到了自己的右手,刀刚刚往上提了一寸,还未拔出。

还有这等绝世高手?

马强心中一阵惊悸,他突然想起了白衣剑客。白衣剑客只是个传说,有确凿证据表明是白衣剑客出手的案子,寥寥无几,但风闻西凉牛辅授首、江东孙策遇刺、鲜卑轲比能暴毙都是白衣剑客所为。像这种不出世的人物,为何要向自己出手?

他吃力地抬起头,看着已经渐行渐远的白衣剑客,双腿瘫软地跪倒地上。

殷红的鲜血仍在从伤口涌出,马强感觉手脚已经变得麻木,知道死亡将在瞬间降临。然而,直到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心中的疑惑仍远远超过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