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静动 第十二章 丽赛在绿茵(蜀葵)
1
她看看时钟,十一点五十分,然后一边脱掉湿透的短裤一边笑着。她笑,并不是因为那个钟看起来很有趣,而是因为她突然想到电影《圣诞颂歌》的主角史顾己讲的一句话:“精灵在一夜间全部完成了。”丽赛似乎也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了某件很重要的事,而且就是在刚过去的几小时内做到的。
但别忘了,我一直活在过去,而那可是会让一个人花掉许多时间的,她心想……但仔细思考一会儿,她突然发出一阵狂笑,要是楼下大厅有人听到,一定会觉得她疯了。
没关系,继续笑吧,小宝贝,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她边想着边走进浴室。她继续放松地大笑,不过没多久后又突然停住。她想到杜利搞不好在这里,他可能躲在地窖,或在这栋大屋的某个橱柜里;说不定他就在她上方的阁楼,还因为正午的炎热而满头大汗。她不了解这个人,但相信他真的有可能就躲在她家里,因为他是个无耻的混账。
现在先别担心他了。担心黛拉跟坎塔塔吧。
说得没错。丽赛可以赶在姐姐之前先去绿茵,而且不必赶路,但这可不表示她可以浪费时间。上紧发条,她心想。
不过她还是花了点时间站在卧室门后的全身镜前,双手叉腰,看着她那纤细而没什么特色的中年妇女身体;当然,她也看了看自己的脸,斯科特以前曾经描述她的脸蛋就像夏天时的性感美女。她的脸现在有点肿,看起来仿佛睡了很久(也可能是喝了太多水),她的嘴唇有些外翻,带点怪异的性感,让她一方面觉得不太自在,另一方面又有点高兴。她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在化妆柜里找到一支口红。她先碰了碰口红测试颜色,然后点点头,不过心里还是有点犹豫。如果人们注意到她的嘴唇(她觉得他们一定会注意),那她最好还是大方地让他们看,而不是想办法掩饰藏不住的部分。
疯子杜利割开的伤口,现在已经变成一道丑陋的红色疤痕,从最明显的腋下逐渐消退到胸廓,外观像是两三个星期前受的重伤,现在已经愈合得很好。至于另外两道较浅的伤口,看起来只像是穿了太紧的衣服造成的压痕而已,或者(如果你想象力够丰富的话)也可以说是被绳子勒伤的痕迹。她看到这情景,觉得实在太神奇了。
“兰登家的人受伤后,伤口都愈合的很快,你这王八蛋。”丽赛说完,便走进了淋浴间。
2
她的时间不多,她大概冲洗一下就出来了。由于胸部受伤处碰到还是会痛,所以她决定不穿胸罩。她找了件有很多口袋的裤子,搭配一件T恤。接着她又在T恤外加了件背心,以防有人盯着她的乳头看——假设有男人会看五十岁女人乳头的话。不过根据斯科特的说法,男人真的会这么做。她记得在以前那段快乐的日子里,有一次斯科特告诉她,性向正常的男人都会这样,从十四岁到八十四岁的女人都不放过,他还说这纯粹是因为他们的眼睛跟那玩意儿间有条神经连接着,跟大脑运作完全无关。
正午了。她走下楼,往客厅看看,发现咖啡桌上那包剩下的香烟,但她现在已经不想抽了。她进食品储藏室找了罐新鲜的吉比花生酱(还得鼓起勇气,做好杜利就躲在储藏室角落或门后的心理准备),再从冰箱拿出草莓果酱,加上白土司后,做了个花生草莓果酱三明治,先满足地大咬两口之后,就打电话给伍伯迪教授。虽然城堡郡警长办公室已经派人把“扎克·马库尔”的恐吓信收走了,但丽赛一向很会记电话号码,而且这组数字也很好记:开头是匹兹堡区域号码,以八一八八结尾。如果是那个遗稿狗仔王的王后接电话,丽赛也很乐意跟她谈。如果接通的是电话录音机,就不方便了;她是可以留言,但无法确定留言来不来得及让他听到。
结果她不用担心,因为应答电话的正是伍伯迪本人。而他的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国王,反而十分压抑、谨慎。“喂?您好?”
“你好,伍伯迪教授,我是丽赛·兰登。”
“我不想跟你说话。我已经找过律师,他说我才不用——”
“冷静点。”她说,然后用渴望的眼神看了三明治一眼。如果嘴巴塞得满满的,她就不能说话了,不过从好的一面来看,她认为这场谈话很快就会结束。“我不会找你麻烦,你也不用担心警察、律师的问题。我只要你帮我一个很小很小的忙就好。”
“帮什么忙?”伍伯迪听起来疑心很重。丽赛知道这不能怪他。
“你的朋友吉姆·杜利今天有可能会打电话给你——”
“那人才不是我朋友!”伍伯迪激动地说。
对,丽赛心想。你已经快说服自己他不是你朋友了。
“好吧,他只是个酒伴,你们有过几面之缘而已。我才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总之,如果他联络你,你就跟他说我改变心意了,行吗?就说我想通了,今晚八点会在我先生的书房等他。”
“你听起来像是很想替自己制造麻烦,兰登太太。”
“嘿,你够识相吧?”她越来越想吃那个三明治了。“教授,他可能不会打电话给你,真是这样的话,那你就没事了。如果他真的联络你,你只要把我的话告诉他,那你也没事了。但要是他联络你,你却没把我的话——只要说‘她改变心意了,她今晚八点会在斯科特的书房见你’就好——转达给他,而让我发现的话……先生,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的。”
“你不能这么做。我的律师说——”
“别管他说什么。你只要放聪明点注意听我说就好。我先生留了两千万美金给我,有这些钱,只要我想搞你,你接下来三年铁定是吃不完兜着走。懂了吗?”
丽赛在他开口前就挂掉电话,大咬一口三明治,然后从冰箱拿出酸橙汁,她本来要找个杯子,但想了想还是直接喝。
好吃!
3
接下来几小时内,丽赛不会在家,所以假如杜利打电话来,她就没办法接了。不过还好,她知道他会打哪支电话。于是她走到谷仓里那间还没整理好的办公室,还经过她跟斯科特从德国不来梅带回来的那张床。她坐在一张像是厨房用的朴素椅子上(她到现在都还没去买张像样的办公椅),按下录音机上的“录制留言”按钮,没想什么就直接说话。她从异月之湾回来后,脑中就有个计划,也想好了明确步骤,她相信只要照着做,吉姆·杜利也一定会照她预期行动。我会吹响笛子,而你也会来找我的,小伙子,她心里这么想。
“扎克——杜利先生——我是丽赛。你听到这段话时,我已经去奥本的一家医院看我姐姐了。我跟教授谈过,也非常高兴这件事总算能够解决。今晚八点我会在我先生的书房等你,如果你担心有警察,也可以在七点打给我,我们再作其他安排。可能会有辆副警长的车停在我家外面,也说不定会停在对面的树林,所以你要小心点。我回来后会注意看看有没有你的留言。”
她怕录音机录不下这么一长串,结果可以。那么吉姆·杜利打电话来,听到这些话以后,会有什么反应?他是个疯子,丽赛无法预测。他会因此联络教授吗?有可能。她也无法预测教授究竟会不会把她的话转告杜利,但这或许不重要了。杜利会认为她真的想解决这件事,或者怀疑设计他,她其实都不太在乎了。她只想让他既紧张又好奇,就像鱼看见湖面的鱼饵一样。
她不敢在门上留纸条,因为贝克曼或艾斯顿副警长可能会比杜利先看到,使事情更加复杂。到目前为止,她做的应该够了。
你真的觉得他今晚八点会出现吗,丽赛?然后他愉悦轻快地走着楼梯上到斯科特的工作室,心里没有任何怀疑?
她并不觉得杜利会愉悦轻快地上来,而且在见识过他的疯狂之后,丽赛也不觉得他会完全相信她,但丽赛的确认为他会出现。他会像野兽一样小心翼翼,到处寻找陷阱,说不定下午就会先偷偷摸摸躲进树林观察状况,然而丽赛觉得,他会知道这不是什么把戏,不是她跟警长办公室或州警串通的计谋。他会听得出丽赛的语气不是骗人,而且在对她做了那些事之后,他一定认为丽赛现在怕得要命。她把录好的话回放听了两次后点点头,很好,她听起来像个想赶快解决这件麻烦事的女人,但她很清楚杜利会听出她声音的惊恐与痛苦——因为他以为会听到这些东西,也因为他是个疯子。
丽赛觉得有些事起了变化。她已经得到饮料的奖励,也得到了秘宝,而这个秘宝让她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更坚强。它的效力可能持续不了太久,但没关系,因为她已经把这股(带有一点神秘的)效力注入录音机留言里了。她认为只要杜利打来,听到那段话,就会做出她期待的反应。
4
她的手机还在宝马车上,现在已经充满电了。她本来想回谷仓办公室重新录制留言,把手机号码加进去,不过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号码。我几乎没拨过自己的手机啊,亲爱的。她想道,然后大笑起来。
她慢慢开到车道尽头,希望艾斯顿警长在那里。他确实在,而且体型看起来更庞大。丽赛下车向他敬了个礼。副警长看见她的脸后,没有吓得立刻呼救支持或尖叫跑开,他只是露出笑容,也对她回礼。
丽赛当然想过如果遇到值勤警官,要编个故事说“扎克·马库尔”联络过她,告诉她因为这里有太多警察,所以他要放弃,然后回西弗吉尼亚,忘掉一切关于她的事。她认为自己能够表现得很有说服力,但最后还是决定不这么做。这种说法搞不好会让那“操他的”代理警长和他手下那群副警长紧张起来,认为吉姆·杜利只是想骗他们,因此更加强警戒。不,最好还是让事情维持现状。杜利已经找上她一次,就算警察更多,他也还是可能会想出办法找上她。要是他们抓住他,那她的问题就解决了……不过老实说,吉姆·杜利落网已经不是她乐见的结果了。
总之她不想骗艾斯顿或贝克曼。他们是警察,只是尽义务全力保护她,不过他们就是一副蠢蛋双人组的样子。
“一切都好吧,兰登太太?”
“很好。我停下来是要告诉你,我要去奥本。我姐姐进医院了。”
“真遗憾听到这件事。她住CMG医院还是金顿医院?”
“是绿茵。”
她不确定他听过这名字,不过从他脸部稍微紧绷的表情看来,她猜他应该知道。“呃,那真是太糟了……不过至少今天是开车的好天气。你最好在傍晚前回来,收音机上说会有大雷雨哦,尤其是西部这里。”
丽赛看看四周,然后露出笑容。今天天气看起来真的还不错(至少目前是这样)。“我尽量。谢谢你提醒。”
“不用客气。对了,你的鼻子侧面看起来有点肿,被什么东西咬到了吗?”
“应该是蚊子,”丽赛说,“还有一只叮了我的嘴唇,你看得出来吗?”
艾斯顿盯着她的嘴。没多久前杜利还一直反复打她的嘴呢。“没有,”他说,“我看不出来。”
“很好,看来我吃的抗过敏药还真有效。希望它不会让我想睡。”
“如果你想睡的话,就停到路边休息一下。别逞强。”
“是的,老爸。”丽赛说完,艾斯顿笑了起来。他的脸还有些泛红。
“对了,兰登太太——”
“叫我丽赛。”
“好的,女士。丽赛。安迪打过电话来,他希望你有空到警长办公室一趟,替这件事做个正式笔录,只是留个记录而已。你会去吗?”
“好的,我从奥本回来后有空就去。”
“还有,告诉你个小秘密,兰登太——丽赛。因为晚点要下大雨,我们两位秘书都会提早离开。他们住在莫顿,那里的路会淹水,得加盖阴沟了。”
丽赛耸耸肩。“嗯,到时候就知道喽,”她假装看手表,“哇,太晚啦!我得赶紧了。如果你要用厕所,艾斯顿副警长——”
“叫我乔。你要我叫你丽赛,那你就叫我乔吧。”
她对他比出大拇指。“行,我就叫你乔。在后门廊台阶下有把钥匙,你注意一下就能找到了。”
“唉呀,我可是个受过训的警探呢。”他故意装出严肃的表情。
丽赛噗嗤笑了出来,然后举起手,乔·艾斯顿副警长也笑着举起手。大太阳下,他们就站在装过加洛韦家那只死猫的信箱旁,相互击掌。
5
在开车前往奥本的路上,她若有所思地回想刚才的情景,想起他们站在车道尽头时,乔·艾斯顿副警长看着她的样子。她已经很久没有吸引过男人的目光了,然而今天却有个男人注意她,而且她鼻子还有点肿呢。神奇,太神奇了。
“‘吉姆·杜利——拳打脚踢美容疗法’,”她笑着说,“我可以到第四台购物频道推销了。”
她的嘴现在感觉到极度香甜的味道,她应该不会想再抽烟了,说不定她也可以到购物频道推销这种“戒烟疗法”呢。
6
丽赛抵达绿茵时是下午一点二十分。她预计应该不会看到黛拉的车,不过她还是快速扫视分散在访客停车场上的十几辆车,确定真的没有之后才松了口气。黛拉跟坎塔塔目前人都在缅因州南部,她觉得这样很好,因为她们离疯子吉姆·杜利很远。她想起小时候(呃,其实也不小,已经十二三岁了)曾经帮席尔弗先生做分类马铃薯的工作,他每次都叮咛她要穿长裤,还有站在分类机的梭道附近时要记得把衣服袖子卷起来。要是你被卷进去,它可是会把你扒光哟,他这么说,而她也一直谨记在心,因为她知道老席尔弗的重点并不是她的衣服,而是说如果她不小心,他那部巨大的马铃薯分类机就会伤害她。当时就是阿曼达和她一起替老席尔弗工作,而现在阿曼达也同样和她一起陷进这起疯狂事件里。关于这点,丽赛只能接受。至于黛拉跟坎塔塔,她们没有必要介入,而且她们会让事情更复杂。如果老天够帮忙的话,就让她们待在冰雪暴餐厅,边吃龙虾边喝苏打白酒,就让她们待得越久越好,比如说到午夜。
下车前,丽赛用右手轻轻碰了一下左乳房,还没碰到前面就先皱起来准备感受剧痛,结果只感觉到一阵细微的抽痛。太神奇了,她想。感觉就像两星期前的淤青。每当你怀疑异月之湾的真实性,丽赛,你就想想杜利不到五小时前对你做了什么,再想想现在伤口的感觉吧。
她下了车,按遥控器锁门,然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四面张望,试着让思绪沉静。她这么做没什么理由;就算要她想个理由也想不出来。这种事要一步一步来,跟第一次照食谱烤面包差不多,而她认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绿茵的访客停车场刚铺好柏油,停车网格线还很新,让她马上想起十八年前她丈夫倒下时躺的那个停车场,甚至还听见助理教授罗杰·达西米尔(也就是那个胆小南方佬)鬼魂般的声音,他说,我们到尼尔森厅去吧,那里有冷气哦。这里并没有尼尔森厅;尼尔森厅已经是过去的事,而那个曾在当时挖了一铲土、宣布谢普曼图书馆破土动工的人,也已经成为往事。
她望向修剪整齐的树篱后方,那个隐约的景象并非英语系系馆,而是窗明几净的砖造建筑,一栋二十一世纪的精神病院。要是斯科特没自杀,可能就会在这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度过余生,等他死了,医生会决议宣布他死于肺炎(像斯科特这种过世时会被《纽约时报》头版报道的角色,死因不明可不是大众愿意接受的说法)。
在树篱靠她这面有棵橡树;丽赛停在这里,是为了让这棵树替她的宝马遮阳,然后她发现西边正有大量云团聚集,搞不好乔·艾斯顿副警长说的午后大雷雨真的会来。如果停车场只有这棵橡树,正好就能替她标出她车子的位置,但这里不只一棵,沿着篱笆有一整排树。在丽赛看来,这些树全都长得一模一样……不过这他妈的有什么关系呢?她才不在乎。
她正要走向主建筑时,心里有个声音(而且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唠叨地阻止了她,还坚持要她再看一眼车子在停车场的位置。她纳闷是不是有某种力量想叫她把宝马移到另一个车位,如果是的话,那个声音也表达得太不明确了吧。丽赛绕了车子一圈,想起爸爸说过,长途开车前一定要先把车子检查一遍。她现在不是要检查胎压是否平均、尾灯亮不亮、消音器有没有松脱之类的事,但她也不知道到底该找什么。
也许我只是不想见到她。也许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是。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
她看着自己的车牌,号码是5761RD,旁边印着一只愚蠢的潜鸟图案,保险杆上还贴了张褪色严重的标语贴纸,那是乔德莎半开玩笑送的礼物,上面写着:“我知道耶稣爱我,所以我才开快车。”此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还不够,那个声音唠叨地说,接着她就发现停车场另一个角落有个东西,差不多就在篱笆下方。原来是个绿色空瓶。她几乎可以确定那是个啤酒瓶。负责打扫的人要么是没看见,要么就是还没清理到这个地方。丽赛匆匆过去把瓶子捡起来,马上从瓶口闻到一阵酸臭味。瓶子上的商标印着一只嚎叫的狗,颜色有点褪了。从商标上的字看来,这瓶子曾经装过“北欧之狼优质啤酒”。丽赛带着酒瓶走回车旁,把它放在车牌正下方地上。
米色的宝马,不够好。
米色的宝马停在橡树阴影下,仍然不够好。
米色的宝马停在橡树阴影下,一个“北欧之狼优质啤酒”空酒瓶摆在5761RD车牌下方,而且还靠近左边的标语贴纸……够好了。
勉强够好了。
为什么?
丽赛才不管他妈的为什么。
她立刻赶往主建筑。
7
虽然规定的探访时间两点才开始,离现在还有半小时,但丽赛还是顺利见到了阿曼达。托休斯·埃布尔尼斯医生的福(当然也托斯科特之福),丽赛在绿茵还算小有名气。丽赛向柜台报上自己的名字(柜台很大,但跟后头那幅壁画相比起来就显得矮小许多),十分钟后就已经跟阿曼达坐在她病房外的露台上,一边啜饮潘趣酒一边看着外头草皮上的人打棒球。某处传来割草机的一阵单调粗哑的声响。值班护士问阿曼达要不要喝点“混合饮料”,然后将阿曼达的沉默当作同意,把饮料放在旁边桌上,但阿曼达碰也没碰。阿曼达穿着薄荷绿的睡衣,头发刚洗好,上面绑着一根配合睡衣裤颜色的缎带,眼神茫然地望着远方。丽赛觉得阿曼达并不是在看那些打棒球的人,目光好像穿过了他们。她的双手紧扣的放在膝上,不过丽赛看得见左手周围的丑陋伤疤,上头还涂着油油亮亮的药膏。丽赛试了三段开场白,但阿曼达一声都不吭。阿曼达目前不在,无法接收留言,她去吃午餐了,她去度假了,她已经神游太虚了。她的一生遭遇过无数麻烦,但那些麻烦跟她现在的状况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丽赛快没时间了,她六小时后还要回斯科特的书房跟人见面。她喝了一大口淡而无味的酒(其实她很想喝可乐,但因为含咖啡因所以这里禁止供应),接着将杯子放到旁边。她看看四周,确定附近没人,然后身子前倾,拉起阿曼达的手,摸到黏滑的软膏跟凹凸不平的伤疤,她压抑自己不露出恶心的表情。虽然伤口被碰到可能很痛,但阿曼达还是面无表情,感觉就像睁着眼睡觉。
“阿曼达。”丽赛说。她试着和姐姐四目相对,但对方仍然没反应。“阿曼达,听着,你之前说过想帮我整理斯科特留下的东西,我现在正好需要你帮忙。”
没反应。
“最近出现了一个坏人。是个疯子,就像纳什维尔事件里那个叫科尔的混账,像极了。当时我阻止了科尔,但现在没办法独自处理这个疯子。不管你在哪里,我需要你回来帮我。”
没反应。阿曼达看起来还是正盯着那些玩棒球的人,或者应该说是目光穿过了他们。割草机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地响着。纸杯装的混合饮料就放在一张没有尖角的桌上,在这里,尖角跟咖啡因一样禁止出现。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阿曼达兔宝宝?我在想,你应该正和其他失魂的人坐在那些石头长凳上,凝视着池子。我在想斯科特去那里时见过你,他还对自己说:‘噢,一个会拿刀割自己的人。我之所以认得出这类人,是因为我爸爸也会拿刀割自己。’他会自言自语地说:‘除非有人阻止,否则这位女士可能要困在这里喽。’我说得对吗,阿曼达?”
毫无反应。
“我不知道斯科特是不是预见了吉姆·杜利,但他确实预见了你会进绿茵。有多确实?就像狗屎紧黏着鞋底那么确实。你还记得以前老爸常说这句话吗?像狗屎紧黏鞋底一样确实。每次老妈骂他,叫他不要说脏话时,他总说狗屎比较像是诅咒,不算脏话。你还记得吗?”
阿曼达一丁点反应都没有,依然一副空虚茫然的表情。
丽赛想起她跟斯科特一起待在客房的那个寒冷夜晚,于是她靠近阿曼达耳边。“如果你听得见我,就紧握我的手,”她轻声说,“尽量用力紧握我的手。”
她等了几秒,正要放弃时,突然感觉手上有了反应。那或许是阿曼达不自主的肌肉抽搐,也可能只是错觉,但丽赛不这么想。她认为在遥远某处的阿曼达,听见了她的呼喊,她呼喊着阿曼达回家。
“好,”丽赛说,她的心脏跳动得很剧烈,她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很好。这是好的开始。我会去接你的,阿曼达。我要带你回家,你回家后要帮我的忙。听见了吗?你要帮我的忙。”
丽赛闭上眼睛,用力握住阿曼达的手。虽然这样可能会让姐姐很痛,但她不在乎。阿曼达可以回来后再抱怨。如果她回得来的话。唉,斯科特曾对她说过,这世界真是充满了如果啊。
丽赛集中注意力,专心想象池子的样子,看见了那道岩谷,看见沙滩的白色箭头以及上头的石头长凳,看见第二条分叉的小径就像喉咙般通向墓地。她将水面想象成亮蓝色,阳光变成数千个点散落其上。另外她还想象池子那里是正中午,因为她已经受够异月之湾的黄昏了。
就是现在,她想,然后开始等身边的气氛改变,等绿茵的声音渐渐消失。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那些声音真的消退了,但其实只是错觉。她睁开眼,看见的还是露台,还是阿曼达那杯混合饮料,而阿曼达依旧穿着绣有魔鬼毡的薄荷绿睡衣(要是用真的扣子,搞不好会被她吞下去),有如一尊会呼吸的蜡像。她看到的还是头发别着绿色缎带、有着海蓝色眼珠的阿曼达。
丽赛一度充满怀疑与困惑。也许是她疯了,这整件事都是她的幻想——当然,吉姆·杜利除外。兰登一家不是V.C.安德鲁小说里那种哥特式家族,异月之湾这种地方也只存在于童话故事中。她嫁给一个作家,后来作家死了,就这样。她是救过斯科特一次,但那次事件的八年后,他在肯塔基州生病了,她却无可奈何。总不能用铲子挥击害他生病的细菌啊,对吧?
她放松原本抓着阿曼达的手,然后又紧握住。她的心每跳一下,似乎就发出一声抗议。不!那是真的!异月之湾真的存在!一九七九年,我跟他结婚前就曾到过那里,后来一九九六年我去了第二次,把他救回来,而且今天早上我又去了一遍。如果我还在怀疑,只要想想当时吉姆·杜利在我胸部割出的伤口,再想想现在伤口的感觉就行了。我之所以无法过去——
“是那件毛衣,”她喃喃说道,“他说不知怎么,那件毛衣像锚一样拉住了我们。是你在这里拉住我们吗,阿曼达?你心里是不是有种惊恐又顽固的力量拉住了我们?要把我留在这里?”
阿曼达没反应,但丽赛认为没错,这就是答案。阿曼达心里有一部分希望丽赛去带她回来,但另一部分又不希望被拯救,因为这部分的她并不想回来再面对这个肮脏世界的一堆肮脏麻烦。这部分的她很乐意继续用流管进食,排泄在尿布里,穿睡衣坐在中午温暖的露台上,盯着草皮上的人打棒球。阿曼达的目光穿过了那些打棒球的人,她究竟在看什么?
那个池子。
早晨的池子、中午的池子、黄昏的池子,以及星光与月光照耀下的池子。在夜里,池子表面还会散发出能令人失忆的梦境般的薄雾。
丽赛觉得嘴里还能尝到香甜的味道,心想:这是从池子里得来的。是我的奖品。是给我的饮料。我喝了两口,一口为了我自己,另一口是为了——
“另一口是为了你。”她说。她恍然大悟,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没想到她竟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她还握着阿曼达的手,身体往前倾,把脸移到姐姐面前。阿曼达的目光依然没有焦点,仿佛穿过了丽赛。当丽赛将手移到阿曼达手肘上,嘴对嘴贴上去,阿曼达的眼睛顿时睁大,并开始挣扎,但丽赛嘴里的香甜已经淹没了阿曼达。她用舌头顶开阿曼达的嘴唇,感觉自己喝的第二口池水正从她身上流进姐姐嘴里。这时,丽赛看见了池子,而且是白天的样貌。她这次闻到的香味不但有赤素馨花和九重葛,还多了种带有悲伤气息的橄榄味,而她知道这是情人树在白天会发出的气味。她感觉得到脚下紧实的沙子正在发热(因为她的鞋子没跟着过去,所以她赤着脚)。她成功了,她做到了,她……
8
她回到了异月之湾,站在温暖紧实的沙滩上。天空中挂着明亮的太阳,阳光不是变成数千个点,而是数百万个点散落在水面,因为这次水面比她先前来过的几次宽阔许多。丽赛看了一会儿,就被强烈地吸引住,吸引她的不只是水面,还有水面上一艘巨大笨重的旧帆船。她一直看着,突然明白了那天附在阿曼达身上的东西所说的话。
我的奖品是什么?当时丽赛这么问,而那东西(似乎是斯科特跟阿曼达的合体)告诉她是饮料,不过在她问是可口可乐或是皇冠可乐后,那东西却说,别说话,我们要看看蜀葵。丽赛以为那东西指的是花,完全忘记这个词在很久以前其实有另一个意义,这是个神奇的词。
阿曼达指的就是水面上那艘船……因此,躺在床上对丽赛说话的那东西是阿曼达没错,斯科特不太可能有这种美妙的童年幻想。
丽赛所见的并不是池子,而是个港湾,里头只有一艘船下锚停泊,而这艘船是为敢于出海寻找宝藏(及男友)的女孩所打造。至于女孩们的船长呢?嗯,当然是阿曼达·德布夏啰。那艘帆船不就是阿曼达从前最爱幻想的东西吗?这是她在她变得外在易怒、内心惶恐前所拥有的梦想。
别说话,我们要看看“蜀葵”号。
噢,阿曼达,丽赛心想(她差点要悲哀地说出这句话来)。我们都会到池子喝水,而池子是想象力的源头,因此这地方在每个人眼中看起来都不一样。这里是阿曼达版本的童年避风港。不过水边的那些长凳还是一模一样,所以丽赛推测它们是基本配备,无论在哪种版本里都不会变。这一次,她看见长凳上坐了二三十人,全都如做梦般凝视着水面,而包着裹尸布的人形差不多也有二三十具。在阳光下,那些包着裹尸布的东西像极了包覆在丝织品里的超大蜘蛛,看上去很恶心。
她很快找到了阿曼达,就在离岸边第十几排长凳上。丽赛绕过两个安静盯着水面的人,还有一个可怕的裹尸布人形,最后坐在阿曼达身边并握起她的手。在这个地方,她手上的伤口消失了,甚至连疤痕都没有。丽赛发现阿曼达的手缓慢地出力握住她时,突然有种奇怪的直觉。阿曼达并不需要丽赛在池子喝的第二口水,也不需要丽赛劝诱她到水里泡泡身子让自己痊愈。阿曼达确实想要回家。她心里有一大部分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或像被丢进肮脏大牢的英勇女海盗),正等待有人来救她。除了那些包着裹尸布的之外,这里的人到底有多少跟阿曼达的情况一样?丽赛知道,这些人虽然看来外表平静、眼神茫然,但并不表示他们内心没在尖叫着,他们希望有人帮助他们,带他们回家。
然而丽赛能帮的也只有她姐姐(如果帮得上忙的话)。她打了个颤,不再去想这件事。
“阿曼达,”她说,“我们现在要回家了,但你也要帮忙哦。”
阿曼达一开始没反应,后来才缓慢地像说梦话般吐出几个字:“莉——西?你喝过那……恶心到爆的潘趣酒了吗?”
丽赛忍不住笑了出来。“为了表示礼貌,我还是喝了一点,现在看着我。”
“我不能。我正看着‘蜀葵’号。我要当海盗……扬帆出海……”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遨游七海……寻宝……去食人岛……”
“那只是幻想,”丽赛说。她讨厌自己的严厉语气,那有点像拔剑杀掉一个平静躺在草地上的小婴儿。但童年幻想被戳破的感觉不就是这样?“这个地方想困住你,才会让你看那艘船。那只是个……只是个秘宝而已。”
阿曼达接下来所说的话不但让她惊讶,也令她心痛:“斯科特告诉我你会来。他说如果我需要你,你就会想办法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阿曼达?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他很喜欢这里,”阿曼达深深叹了口气,“他叫这里‘异界之夜’,念起来差不多就像这样。他说人们很容易爱上这个地方。太容易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阿曼达,他在什么时候说的?”丽赛激动地想摇晃阿曼达的身体。
阿曼达似乎很费力地……露出笑容。“就是上次我割伤自己的时候。斯科特带我回家。他说……你们所有人都想要我回去。”
丽赛都明白了。当然,明白这些事并不能改变什么,但知道总比不知道好。为什么斯科特从没告诉过她?因为他知道小丽赛很害怕异月之湾以及住在异月之湾的那些东西(尤其是高个子)?没错。因为他觉得丽赛总有一天会自己把这些事弄明白?没错。
阿曼达又将注意力移回那艘船上,于是丽赛摇摇她的肩膀。“我需要你帮忙,阿曼达。有个疯子想伤害我,我需要你帮我解决他。我现在就需要你!”
阿曼达转头看着丽赛,露出一副纳闷的表情,看起来很滑稽。在她们下方,有个身穿长袖衣服、手里拿着一张快照(上头是个牙缝很大的小孩)的女人转过头,用缓慢的语气抗议:“安静点……我……要思考……我……在……干什么。”
“管好自己的事吧,女人。”丽赛对她说,然后又回头看阿曼达。阿曼达还看着她,这让她松了口气。
“丽赛,是谁?”
“一个疯子。他一开始是为了斯科特那些该死的文件和手稿而来,不过现在则对我感兴趣了。他今天早上伤害过我,如果我不……如果我们不……”阿曼达又把目光转往港湾里下锚的那艘船,于是丽赛再度紧握她的手。她们俩现在又看着彼此了。“注意听好,你这个瘦干巴。”
“别叫我瘦——”
“只要你注意听,我就不那么叫你。你记得我的车吗?那辆宝马?”
“记得,可是丽赛……”
阿曼达还想再看水面。丽赛差点要动手强迫她回过头来,但直觉告诉她这样没什么用。如果丽赛真想让阿曼达离开这里,就得运用她的声音、意志说服阿曼达。
“阿曼达,我说的这个家伙……他才不怕伤害别人有什么后果,要是你不帮我,我想他可能会杀了我。”
阿曼达马上既惊讶又困惑地看着她。“杀你?”
“对,没错。我答应会对你把一切解释清楚,但不是在这里。如果我们在这里待太久,我最后只会跟你一起痴呆地盯着‘蜀葵’号看。”她觉得自己不算说谎,因为她感觉得到那东西的吸引力,它一直想引诱她的目光。假如她屈服了,她就会跟大姐阿曼达兔宝宝坐在这里,数十年如一日,一直凝视那艘不断呼唤着她们却又从未出帆的海盗船。
“我得喝那恶心到爆的潘趣酒吗?是不是一定要喝……”阿曼达皱起眉头,在回忆里挣扎。没过多久,她说话又开始变得顺畅。“还有讨厌的混混混混混合饮料?”
听到如此孩子般的语气,让丽赛又惊讶地笑了出来,而那个穿长袖衣服手拿照片的女人也再次转头看她们。阿曼达对那女人露出的眼神像就像在说,看什么,贱人?还对她比了中指。
“我得喝那些东西吗,丽赛?”
“不用再喝潘趣酒,也不用再喝混合饮料,我保证。现在你只要想着我的车子就好。你还记不记得颜色?你确定还记得吗?”
“是米色。”阿曼达的表情恢复正常,丽赛十分高兴。“我就跟你说米色最容易脏了,可是你不听啊。”
“你还记得保险杆上的贴纸吗?”
“是关于耶稣的玩笑吧,我看迟早会有被惹火的基督徒拿钥匙把它刮掉。搞不好还会在车身上划几道,表示祝你好运。”
她们上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满:“如果你们要说话,就别待在这里,去别的地方。”
丽赛根本不想回头理那个人。“贴纸写着:‘我知道耶稣爱我,所以我才开快车。’阿曼达,我要你闭上眼睛想象我的车,想象车尾,想象贴纸上的字,想象它停在一棵树的阴影下,而且因为附近吹着微风,所以那些树影还会晃动。你做得到吗?”
“可——以……我想应该没问题吧……”她透过眼角渴望地瞥了港湾里那艘船最后一眼。“如果是为了让你不受伤害,我想应该没问题吧……虽然我看不出这件事跟斯科特有什么关系。他都已经死了两年……我想他告诉过我关于老妈那件毛衣的事,而且他还希望我告诉你。当然,我从来没跟你提过。我猜我常会故意……遗忘那时候的事吧。”
“哪时候的事?阿曼达,什么时候的事?”
阿曼达看着丽赛,仿佛她问了个蠢问题。“就是每次我割自己的时候啊。上次我割完自己以后,我们就到这里了。”阿曼达伸出一根手指压着脸颊,形成一个酒窝。“这都是为了一个故事。是你的故事,丽赛的故事。那件阿富汗毛衣也跟这一切有关,只是他喜欢叫它非洲大衣。他还说这是个迷宝?咪宝?还是念米宝?也许只是我在做梦吧。”
听到这些出乎意料的话,丽赛大感震惊,但她并未因此忘了现在最要紧的事。如果她要带阿曼达(还有她自己)离开,那就是现在。“别管那些了,阿曼达,闭上眼睛,专心想着我的车,尽量想象每个细节。其他的就交给我吧。”
希望如此,她心想。她看见阿曼达照做后,自己也闭起眼睛,紧握住姐姐的手。现在她知道她为什么要看清楚自己的车了:因为这样她们才能回到访客停车场,而不是阿曼达上锁的病房。
她看见她的米色宝马(阿曼达说的没错,她真是买错颜色了),不过随即就将这部分交给姐姐,她自己专心在那块5761RD的车牌,以及能帮助她们回去的主要对象:那个“北欧之狼优质啤酒”的瓶子,而它现在就摆在靠近“我知道耶稣爱我,所以我才开快车”贴纸的柏油地面上。对丽赛而言,那景象太完美了,不过这地方的独特香味还是没有变化,她也还是能听到微风吹动帆布起伏的声音。她还是感觉得到自己坐着冰冷的石头长凳。这时她突然开始惊慌:万一这次我回不去怎么办?
接着她听见阿曼达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语气中充满恼怒:“噢,可恶,我忘记车牌号码旁边那他妈的潜鸟图案了。”
没过多久,帆布如波浪随风起伏的拍打声,刚开始先跟割草机的声响混在一起,然后就消失了。不过现在割草机的声音听起来很远,这是因为——
丽赛睁开眼,看见阿曼达站在访客停车场,站在她那辆宝马后面。阿曼达还握着丽赛的手,双眼紧闭,皱着眉专心想象着。她穿的还是那件薄荷绿睡衣,但脚上没有鞋子。丽赛知道,等下次值班护士去看她们时,就会发现阿曼达·德布夏跟丽赛·兰登不见了,病房外的露台上只剩两张空椅、两杯混合饮料、一双室内拖鞋,以及一双里面还有袜子的运动鞋。
也就是说,要不了多久,护士就会按下警报。
在往城堡岩镇跟新罕布什尔州方向的远处,有阵雷声传了过来。快要下大雷雨了。
“阿曼达!”丽赛心里又开始担心另一件事:会不会阿曼达睁开眼后,仍是那副茫然的眼神,只剩空洞的海蓝色眼珠?
然而阿曼达的眼神完全正常,还带着点愉快之意。她看看停车场,看看宝马跟妹妹,然后低头看看自己。“别握这么紧,丽赛,”她说,“痛死啦。还有,我得换衣服才行,这套睡衣太透明了,我没穿内衣,连胸罩都没有。”
“我会替你弄些衣服。”丽赛说完,突然又担心起另一件事,于是马上拍拍裤子右前方口袋,接着才松了口气。她的皮夹还在。不过她没轻松多久,就发现她固定放在左前方口袋的车钥匙不见了。钥匙无法跟着她穿梭,也就是说,它要不是跟她的鞋袜一起摆在阿曼达房间外的露台上,就是在——
“丽赛!”阿曼达抓住她手臂大喊。
“什么事?什么事!”丽赛急忙四处张望,不过目前停车场里只有她们两人。
“我真的又清醒了!”阿曼达嗓音嘶哑地喊着,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
“我知道。”丽赛说。虽然找不到钥匙,她还是开心地露出笑容。“真他妈太好了。”
“我去拿我的衣服。”阿曼达边说边走向主建筑,丽赛差点拉不住她。就一个几分钟前还是紧张症患者的人而言,大姐阿曼达现在还真是生龙活虎。
“别管你的衣服了,”丽赛说,“你现在回去就很难再出来了。你想这样吗?”
“不想!”
“很好,因为我也需要你待在我身边。不过很可惜,我们可能要搭市公交车了。”
阿曼达差点开始尖叫:“你要我穿着这身像跳钢管舞的衣服上公交车?”
“阿曼达,我的车钥匙不见了,它不是在你的露台,就是在那个地方的石头长凳上……你还记得那些长凳吧?”
阿曼达勉强点了点头,然后说:“你以前不是都会把备用钥匙放在你那部雷克萨斯后保险杆下方的磁性装置吗?对了,那部车的颜色还比较正常。”
丽赛几乎没听进阿曼达说的第二句话。所谓的“磁性装置”是斯科特五六年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个有磁铁的金属盒,后来她刚换现在这部宝马时,就把备用钥匙放进那个小金属盒里了。如果金属盒还吸附在车尾底部没掉的话,备用钥匙应该还在。她马上单膝跪地,伸手摸索,正要失望地放弃时,指尖碰到了那个还在原来位置的盒子。
“阿曼达,我爱你。你真是个天才。”
“不客气,”阿曼达装出一副高贵尊严的口吻,“我只是你姐姐而已。现在我们可以上车了吗?虽然这里有树阴,地面还是很烫。”
“当然,”丽赛拿备用钥匙开了门,“我们得离开这里,只是,噢,我真讨厌——”她话说到一半便停住,然后摇摇头笑了起来。
“什么?”阿曼达的语气像是在说又怎么了?
“没事。呃……我只是刚好想到以前刚拿到驾照时,爸爸对我说的话。有天我从怀特沙滩载群小孩回来……你还记得那地方吧?”她们上了车,丽赛正倒车出树阴。到目前为止,这地方还很平静。她希望在被发现前赶快离开。
阿曼达哼了一声,然后系上安全带。她的动作很小心,因为她手上还有伤口。“怀特沙滩啊!哈!只是个底下刚好有冷泉的沙砾区而已!”话才说完,她原本的轻蔑表情马上又融化成渴望的神色,“完全比不上‘南风’的沙子。”
“你是这么叫那个地方的?”丽赛好奇地问。她在停车场出口处停住等车流出现空隙,准备左转上米诺特大道回城堡岩镇,但车子实在很多。她实在太想立刻离开,但必须压抑住直接右转的冲动。
“当然啦,”阿曼达听起来对丽赛有点生气的样子,“‘蜀葵’号每次都会去‘南风’采购补给,女海盗也都是到那里去见她们的男友啊。难道你忘了?”
“我差点忘了。”丽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见了警报声。也许没有吧。院方拉响警报会吓到病人的。她看见车阵中有空隙,随即踩下油门,有辆车不得不减速让她过去,那位司机不耐烦地对她按喇叭。
阿曼达对那司机比了中指,而且还是双手举高一起比。
“这招真不错,”丽赛说,“有一天它会害你被先奸后杀的。”
阿曼达对丽赛投来恶作剧的眼神。“真会说教,”接着她马上说,“你从怀特沙滩回来那天,老爸对你说了什么?我猜不管他说什么,都是傻话。”
“他看见我下车时没穿鞋,就说在缅因州赤脚开车是违法的。”丽赛说完,内疚地看了踩在油门上的脚一眼。
阿曼达发出一阵生硬的声音。丽赛以为她可能在哭,或是试图哭,后来才发现她其实在咯咯笑。丽赛也笑了出来,她之所以笑,部分是因为她看见前方的路会接上二〇二号公路,这条路最后会通向市区最塞车的地带。
“他真是个傻子!”阿曼达边笑边挤出话来,“真是个可爱的傻子!老爸丹迪·戴维·德布夏!他的想法真可爱!你知道他跟我说过什么吗?”
“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就吐口水。”
丽赛按下车窗,朝外面吐了口口水,然后用手背擦擦还有点肿的下唇。“到底是什么,阿曼达?”
“他说如果我亲男生的时候把嘴张开,就会怀孕。”
“放屁,他才没说过!”
“是真的,我再告诉你另一件事。”
“是什么?”
“我很确定他真的相信这句话!”
她们俩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