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水库 第二十一章 12号管道
1
东街的路面变得泥泞不平,还覆盖着三英寸深的积雪。格雷先生沿街开了将近三英里之后,斯巴鲁冲进一处因水渠堵塞而冲成的缺口。在此之前,斯巴鲁英勇地淌过了固纳夫大堤以北的好几个泥潭,有一次底盘重重地磕在地上,撞掉了消音器和大半截排气管,但现在路中央的这个缺口终于超过了它的极限。斯巴鲁一头栽进缺口,排气管顿时贴地,没有了消音器的发动机轰轰作响。琼西的身体向前扑去,又被安全带勒住。他的横膈膜被勒得生疼,使他不由自主地吐在仪表板上:已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了,只是一些带着胆质的涎水。一时间,整个世界的色彩暗淡下来,发动机的轰鸣声也渐渐隐去。格雷先生极力挣扎着不让自己昏迷,他担心自己一旦失去知觉,哪怕是一眨眼的工夫,琼西就会出其不意地抢回控制 权。
那只狗哀嚎着。它虽然闭着眼睛,两条后腿却不时地抽搐,耳朵也偶尔摆动几下。它的肚子胀鼓鼓的,肚皮上下起伏。它的时刻快到 了。
渐渐地,世界的色彩和周围的现实又一点点地回来了。格雷先生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使这具虚弱而不开心的身体回归到一种类似于平静的状态。前面还有多远呢?他觉得应该不远了,但如果这辆小破车真的动不了了,他就只好走过去……可那条狗却不行。那条狗必须保持沉睡,不过它现在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
他一边轻抚那发育不全的大脑里的睡眠中枢,一边擦去自己嘴边的涎水。他的一部分思想能感觉到琼西,感觉到琼西还在那儿,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却在等待时机,好跳上前来摧毁他的使命;而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另一部分思想却还想吃东西,想吃那把他害惨了的熏 肉。
睡吧,小朋友。他对那条狗说,也对狗肚子里的拜拉姆说。两者都听到了。莱德停止了哀嚎,它的爪子也不再抽搐。那起伏的肚皮也慢慢平缓……平缓……终于静止不动。这种静止不会太久,但眼下一切顺利。顺利得不能再顺利 了。
投降吧,桃乐 茜!
“闭嘴!”格雷先生说,“亲我的大腿!”他把斯巴鲁挂上倒挡,猛踩油门。发动机轰鸣着,惊起了树上的鸟儿,但是毫无作用。前轮牢牢地陷在那儿,后轮已经离地,正在空 转。
“我×!”格雷先生骂道,并把琼西的拳头猛砸在方向盘上,“他娘的老天!×他祖 宗!”
他用思想去搜寻后面的追逐者,但是没有明确的收获,只有一种他们正在迫近之感。有两伙人,前面的那伙人里有杜迪茨。格雷先生害怕杜迪茨,觉得主要是因为杜迪茨,这件事情才会这么棘手,简直是棘手到荒谬且令人冒火。只要不让杜迪茨追上,他就会如愿以偿。如果能知道杜迪茨还有多远就好了,可他们——杜迪茨、琼西以及那个叫亨利的家伙——似乎把自己屏蔽了起来。他们三个人共同形成了一股格雷先生从未遇到过的力量,所以他害怕 了。
“可我仍然领先不少。”他一边下车一边对琼西说。由于脚下一滑,他脱口骂出一声比弗式的粗话,然后“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又在下雪了,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有些飘落在琼西的脸上。格雷先生步履艰难地绕到车后,脚下的靴子在泥地上一走一滑。他在陷住汽车的沟边站了一会儿,打量着从沟底露出来的银灰色波纹状排气管(在一定程度上,他感染了宿主的坏毛病,即百无一用却死不改悔的好奇心),然后才绕到副驾驶座一侧。“我会轻而易举地打败你那些王八蛋朋 友。”
这样激将也没有回应,但是他能感觉到琼西,就像能感觉到其他人一样,琼西虽然一言不发,却仍然让他如骨鲠在 喉。
别管他了。去他的吧。这条狗才是问题。拜拉姆马上就要出来了。怎么把它运过去 呢?
又返回琼西的记忆库。起初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可是接着,出现了“主日学校”的一个画面,琼西小时候在主日学校学习过有关“上帝”和“上帝的独生子”之类的玩意儿,那位独生子似乎就是一个拜拉姆,是一种拜拉斯文化的创造者,琼西的思想将那种文化既确定为“基督教”,又确定为“狗屁胡说”。那个画面非常清晰,它出自一本名叫《圣经》的书。在画面上,“上帝的独生子”背着一只羊——几乎是把它披在身上。羊的前腿搭在“独生子”的一边胸口,后腿在另一边胸 口。
这是个办 法。
格雷先生把那条熟睡的狗拖出来,搭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条狗现在已经很重了——琼西的肌肉很虚弱,真是既愚蠢又可气——等他到达目的地时,它会更重……不过他一定会到达 的。
他顶着越来越大的雪,把熟睡的牧羊犬像皮毛披肩一样搭在脖子上,顺着东街往前走 去。
2
刚下的雪非常滑,一转入32号公路,弗雷迪就不得不把车速降到四十。克兹沮丧得恨不得大吼一通。更糟糕的是,珀尔马特也渐渐失去了作用,他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他真该死,刚刚可以感应到欧文和他的新朋友们所追踪的那个家伙——他们称之为格雷先生——却又出现了这种状 况。
“他的时间太紧了,顾不上隐蔽,”珀尔马特梦呓般地说,似醒非醒,“他很害怕。对安德希尔我不清楚,头儿,可是琼西……亨利……杜迪茨,他怕他们。他也完全有理由害怕。他们杀了瑞 奇。”
“谁是里奇,小子?”克兹对此并不关心,但是他需要让珀尔马特保持清醒。他感觉到他们很快就用不着珀尔马特了,但眼下还需要 他。
“不……知道。”他话音刚落,就响起了鼾声。悍马突然一个侧滑,弗雷迪骂骂咧咧地猛打方向盘,就在汽车即将冲进沟中的一刹那又将它重新稳住。克兹对此浑然不知,他只是探身到前面的椅背上,用力拍打珀尔马特的脸。他们这时正从那家橱窗里挂着上等饵料,不容错过招牌的商店旁驶 过。
“哎哟!”珀利艰难地睁开眼睛。眼白已经发黄。克兹对此也像对里奇一样毫不关心。“别这样,头 儿……”
“他们现在在哪 儿?”
“水。”珀利说,他的声音很微弱,像一位心情不好的病人发出来的。他外套下的肚子鼓得像个小山包,偶尔还抽搐几下。怀胎九月的约德妈,上帝保佑我们,克兹想。“水……”
他的眼睛又闭上了。克兹又抬手欲 打。
“让他睡吧。”弗雷迪 说。
克兹扬起眉毛看着 他。
“他说的一定是那座水库。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用不着他了。”他指了指挡风玻璃前方的车辙,这是今天下午在他们之前进入32号公路的几辆车留下的。黑色的车辙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十分显眼。“今天除了我们之外是不会有人去那儿的,头儿。只有我 们。”
“赞美上帝。”克兹坐了回去,从座椅上拿起他的九毫米口径手枪,端详了片刻,又重新放回枪套。“回答我一个问题,弗雷 迪。”
“是。”
“等这一切结束后,你觉得去墨西哥怎么 样?”
“很好,只要不喝这里水就 行。”
克兹哈哈大笑,并拍了拍弗雷迪的肩膀。弗雷迪身边的阿奇·珀尔马特已经完全陷入昏迷之中。在他的直肠里,在那一大堆废弃的食物和衰亡的细胞里,有什么东西第一次睁开了黑色的眼 睛。
3
两根石柱标志着进入广阔的奎宾库区的入口。在他们的脚下,道路越来越窄,基本上变成了一条单车道,亨利觉得恍若回到了昨天。这里不是马萨诸塞州,而是缅因州,尽管路牌上写着“奎宾公路”,实际上却与“深辙路”无异。他甚至不自觉地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依稀觉得会看到那些在云层中穿行的亮光。可他看到的却是一只秃鹰,几乎是从他们的头顶掠过,然后停在一棵松树的底层枝条上,目送他们经 过。
杜迪茨的脑袋一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这时他抬起头来,说:“雷先生——走 路。”
亨利的心猛地一跳:“欧文,你听到了 吗?”
“听到了。”欧文说,踏在油门上的脚也稍稍加力。路面的湿雪与冰一样滑,而他们已经离开国道,眼前只有两行车辙往北通向水 库。
我们也会留下车辙的,亨利想,克兹只要到了这里,就用不着心灵感应 了。
杜迪茨开始呻吟起来,他抱紧胸口,全身发抖:“亨利,我病。杜杜——病。”
亨利轻抚着杜迪茨光秃秃的眉头,为他皮肤的发烫而不安。下面会怎么样呢?也许是痉挛。一次剧烈的痉挛可能会迅速要了杜杜的性命,天知道,就杜迪茨虚弱至极的状况而言,那也许是一种解脱。那样最好。但这么想仍然让亨利很难受。亨利·德夫林早就有了自杀之念,可黑暗所吞没的并不是他,而是他一位又一位的朋 友。
“坚持住,杜杜。很快就好了。”但是他知道,最艰难的时刻还在后 面。
杜迪茨的眼睛又睁开了:“雷先生——陷 了。”
“他说什么?”欧文问,“我没听 清。”
“他说格雷先生给陷住了。”亨利说,一边继续轻抚着杜迪茨的眉头。他多么希望杜杜有头发可以抚摸,并想起了他有头发时的样子。杜迪茨那一头漂亮的金发。他的哭声曾经像钝刀一样切进他们的脑海,让他们痛彻心扉,但是他的笑声曾带给他们多少欢乐啊——只要听见杜迪茨·卡弗尔的笑声,一时间,你又会相信那古老的谎言:生命是美好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生命都自有其目的。你会相信世界上不仅有黑暗,也有光 明。
“他为什么不把那该死的狗直接扔进水库呢?”欧文问,他的声音因为疲倦而有些嘶哑,“他为什么觉得自己非得一直走到12号管道那儿去呢?难道就因为那俄罗斯女人是那样干的 吗?”
“我想,他一准是认为水库还不够保险,”亨利说,“德里的水塔原本是不错的选择,但导水管就更好。那是一段六十五英里长的肠道,而12号管道则是它的咽喉。杜迪茨,我们能抓住他 吗?”
杜迪茨用疲惫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欧文沮丧地捶着自己的大腿。杜迪茨润了润嘴唇,用嘶哑的、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出几个字。欧文听见了,但是不明白是什么意 思。
“什么,他说什 么?”
“‘只有琼 西’。”
“这是什么意思?只有琼西怎么样 呢?”
“我想他是说,只有琼西才能阻止 他。”
悍马又滑了一下,亨利一把抓住座椅。一只冰凉的手盖在他的手上。杜迪茨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他。他想开口说话,紧接着却又是一阵咳嗽,潮湿而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他口里流出来的血颜色明显地淡了一些,带有泡沫,几乎是粉红色。亨利觉得是肺里的血。杜迪茨尽管咳得全身颤抖,握住亨利的手却没有放 松。
“用思想告诉我,”亨利说,“杜杜,能用思想告诉我 吗?”
有片刻时间,除了杜迪茨冰凉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以及两人四目相对之外,亨利什么也感应不到。可是接着,杜迪茨、悍马的黄褐色车厢以及在车厢里偷偷摸摸地抽过的香烟的淡淡气味都消失了。亨利看到了一部付费电话——那种老式的付费电话,上面有好几个大小不同的投币口,有投两角五分的,有投一角的,还有投五分的。耳边响着吵吵嚷嚷的人声,还有“嗒嗒”的声音,那声音出奇的熟悉。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那是跳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他看到的是戈斯林商店的付费电话,在里奇·格林纳多死后,他们就是用这部电话跟杜迪茨打了电话。其实是琼西打的,因为只有他才有自己的电话,可以将话费转移支付。其他人都围在一旁,大家的外套都仍然穿在身上,因为商店里冷飕飕的——虽然住在森林深处,周围到处都是树,戈斯林老头却不肯往炉子里多添一根柴火,真是他妈的吝啬鬼。电话上方有两块牌子,一块写着:请在五分钟之内结束通话。另一 块——
突然响起“嗵”的一声。杜迪茨的身体跌撞在亨利的椅背上,而亨利则猛地扑向仪表板。两人的手分开了。欧文把车开出了路面,歪进了沟里。在他们前面,斯巴鲁的车辙正被新下的雪渐渐覆盖,在越下越大的雪中伸向远 处。
“亨利!你没事儿 吧?”
“没事儿。杜杜,你还好 吗?”
杜迪茨点点头,但他脸上所撞之处正在迅速变青。这就是白血病的厉 害。
欧文将悍马换到低档,将它慢慢地从沟里开出来。车身倾斜得很厉害——大概有三十度——但是欧文把它开动之后,就顺利地回到了路 上。
“系好你的安全带。不过先把他的系 好。”
“他想告诉 我——”
“我才不管他想告诉你什么。这一次我们没事儿,下一次说不准就会来个180度。把他的安全带系好,然后是你自己 的。”
亨利只好依言而行,一边还惦记着付费电话上方的另一块牌子。上面写的什么呢?好像跟琼西有关。只有琼西才能阻止格雷先生,这是杜迪茨传播的福 音。
另一块牌子上写的是什么 呢?
4
欧文不得不把车速降到二十。这样慢吞吞的让他几乎发疯,但是大雪现在下得很猛,能见度几乎又降到了 零。
眼看斯巴鲁的车辙就要完全消失时,那辆车却出现在他们面前。它车头朝下栽在路中央被水冲成的一道缺口里,副驾驶座一侧的门开着,后轮悬 空。
欧文踩下应急刹车,然后掏出自己的手枪,打开车门。“你待在这儿,亨利。”说完他下了车,猫着腰朝斯巴鲁跑 去。
亨利解开安全带,朝杜迪茨转过身去。杜迪茨正无力地靠在后座上,艰难地喘息着,只是因为系着安全带才勉强保持坐姿。他的一边脸黄得发亮,而另一边脸的皮下则正在大量充血。他的鼻子又流血了,鲜血浸透了塞在鼻孔里的棉花,正在不断地往下 滴。
“杜杜,对不起,”亨利说,“这真是糟透 了!”
杜迪茨点点头,并抬起两条胳膊。他只能举几秒钟的时间,但是对亨利而言,他的意思似乎显而易见。亨利打开自己一侧的车门,刚下车,欧文就跑了回来,他的手枪已经插回皮带里。漫天都是密密麻麻的鹅毛般的大雪,使人呼吸都很困 难。
“我想我告诉过你待着别动,”欧文 说。
“我只是想到后面去陪 他。”
“为什 么?”
亨利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但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因为他快要死了,”他说,“他快要死了,不过我觉得他在死之前还要告诉我一件 事。”
5
欧文望着后视镜,看到亨利搂住杜迪茨,看到两人都系好了安全带,于是欧文也把自己的安全带系 好。
“抱好他,”他说,“后面会颠簸得很厉害。”
他倒退了一百英尺,挂上低挡,朝着被弃的斯巴鲁和右边水沟之间的空隙往前开去——这边路上的缺口似乎要窄一 些。
的确是颠簸得够呛。欧文的安全带自动锁住了,他看到杜迪茨的身体在亨利的怀里摇摇晃晃。杜迪茨的光头一下一下撞在亨利的胸口上。但是他们终于驶过缺口,又沿着东街往前开去。在白茫茫一片的小路上,欧文只能勉强看到雪地上几个已经模糊的脚印。格雷先生在步行,而他们还在开车。如果能在那王八蛋进入树林之前赶上 去——
但是他们没 有。
6
杜迪茨使出最后的所有力气抬起头来。亨利惊恐地发现,杜迪茨的眼睛里也满是鲜 血。
嗒。嗒。嗒。有人完成了难得的三级跳,老人们“嘿嘿”地笑了起来。付费电话又渐渐返回他的视野。还有上方的牌 子。
“不,杜迪茨,”亨利轻轻地说,“不要这样。省点力气 吧。”
可是为了什么呢?如果力气不花在现在,还要花在什么时候呢?
左边的牌子上写着请在五分钟之内结束通话。香烟味,柴火味,还有陈年的泡菜味。他的朋友正搂着 他。
右边的牌子上是快给琼西打电 话。
“杜迪茨……”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游移。黑暗,他的老朋友。“杜迪茨,我不知道该怎么 打。”
杜迪茨的声音最后一次传进他的耳中,异常疲倦但是很平静:赶快,亨利——我只能坚持一会儿了——你得跟他说 话。
亨利从话机上拿起听筒。心里还滑稽地想到(可是这整件事难道不滑稽吗?)自己没有零钱……连一角钱都没有。他把听筒放到耳 边。
罗伯塔·卡弗尔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副例行公事、不带感情的语气:“你好,这里是马萨诸塞总医院,请问要接哪 里?”
7
东街到尽头后,有条小路通往水库的东边,格雷先生拖着琼西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几次脚下打滑和摔倒,又抓着树枝爬了起来。琼西的膝盖摔伤了,裤子也撕破了,上面血迹斑斑。他的肺里火烧火燎,心脏像打鼓一样狂跳不停。可格雷先生现在唯一担心的是琼西的髋关节,在车祸中骨折过的髋关节。它现在热得发烫,而且肿得像一个球,疼得很厉害,从大腿到膝盖,从脊柱到背心,到处都疼。那条沉甸甸的狗又让他雪上加霜。狗还在熟睡,但它肚子里的东西已经完全醒来,只是遵照格雷先生的意愿才保持安静。有一次,他正要从地上爬起来时,髋关节却彻底僵住,格雷先生只好用琼西戴着手套的拳头不断捶打它,才让它放松下来。还有多远呢?还要在这可恶透顶、令人窒息、茫茫不见边际的大雪里走多远呢?而且琼西在干什么?有什么行动吗?格雷先生不敢对拜拉姆躁动的饥饿感听之任之——它还没进化出头脑——所以也不敢多花时间回到那个紧锁的房间的门前,侧耳细 听。
前方的大雪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格雷先生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朝那边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抓着无力的狗爪子,拖着琼西的右脚,继续挣扎着往前走 去。
路边一棵树的树干上钉着一块牌子:严禁从石屋内垂钓。再往前五十英尺的地方,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溜依次而上的石阶。一共有六级……不,是八级。石阶之上有一座石屋,而下面的石基则伸向水库底下的灰白苍茫之中——尽管琼西的心脏在猛烈而费力地跳动,他的耳朵仍然可以听见水流拍击石壁的声 音。
他来到了目的 地。
格雷先生拽紧肩上的那条狗,使出琼西最后的一点气力,开始踉踉跄跄地爬上覆盖着积雪的台阶。
8
穿过标志着水库入口的石柱时,克兹说:“停车,弗雷迪。停到路 边。”
弗雷迪什么也没问,就把车停了下 来。
“你带自动步枪了吧,小伙 子?”
弗雷迪把枪举了起来,是他忠诚可靠的老伙计M-16。克兹点点 头。
“手枪 呢?”
“点44马格南手枪,头 儿。”
而克兹则带着他的九毫米口径手枪,他喜欢用这支枪近距离作战。他希望这次是近距离作战,他希望看到欧文·安德希尔脑浆的颜 色。
“弗雷 迪?”
“到,头 儿,”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次任务,而你是我最好的伙伴。”他伸出手去,握了握弗雷迪的肩膀。弗雷迪身边的珀尔马特正在打鼾,那张约德妈式的面孔仰起来对着车顶。在到达石柱之前的五分钟左右的时间里,他一连放了好几个奇臭无比的长屁。然后,珀利胀鼓鼓的肚子又瘪了下去。克兹觉得大概是最后一次 了。
弗雷迪听到他的话后,双眼闪出感激的神采。克兹暗暗得意。看来他还没有完全失去影响 力。
“好了,小子,”克兹说,“全速前进,摧毁目标。明白了 吗?”
“明白,长 官。”
克兹觉得现在称呼长官也未尝不可。他们完全可以把这次行动的规定抛在脑后了。他们现在是昆特里尔的游击队员,最后两个驰骋在马萨诸塞西部疆场上的游击队 员。
弗雷迪明显地做出一个厌恶的苦脸,用大拇指朝珀尔马特指了一下。“要我把他叫醒吗,长官?他可能昏过去了,不 过——”
“别费事儿了。”克兹说。他仍然抓着弗雷迪的肩膀,一边指着前方的大雪,进入水库的路消失在一片雪幕中。这该死的雪一路都跟着他们,真他妈的是一位穿着白袍而不是黑衣的死神。斯巴鲁的车辙已经完全消失了,但欧文所偷的那辆悍马的印迹仍然依稀可辨。如果他们加快速度往前赶,赞美上帝,跟上这些车辙就易如反掌了。“我想我们已经不需要他了,我个人觉得这是少了一个大包袱。走吧,弗雷迪,快 走。”
悍马尾一颠,然后又稳住了。克兹拔出自己的手枪放在腿边。我来收拾你了,欧文。我来收拾你了,小子。你最好准备一下要对上帝说的话,因为不到一个小时你就用得上 了。
9
这间他用思想和意识装饰焕然一新的办公室正在摇摇欲 坠。
琼西瘸着腿,在房间里不安地走来走去,东张西望。他紧抿着嘴唇,抿得发白,额头上还渗出了汗珠,虽然房间里冷得够 呛。
这是《琼西办公室的倒塌》,而不是《厄舍古屋的倒塌》。炉子在他脚下轰隆作响,地板也随之震动起来。白色的粉末——大概是霜——从排气口吹了进来,在墙上留下一个三角形的粉印。墙上沾着粉末的地方马上发生了变化,木墙板开始腐烂和变形。墙上的画一张一张地掉下来,像自寻短见似的落在地上。那张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安乐椅犹如被一把看不见的斧头劈开一般断成两半。墙上的红木墙板逐块翘起,像死皮一样脱落开来。办公桌里的抽屉纷纷抖落出来,哐当哐当地掉在地上。格雷先生为了把他和外界隔离起来而安装的遮光板也剧烈摇晃着,发出一长串叮叮咣咣的声音,让琼西忍无可 忍。
如果大声呼喊格雷先生,问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显然是徒劳无益……再说,琼西也了解了他需要的所有信息。他让格雷先生慢了下来,但格雷先生不仅接受了挑战,而且再次占了上风。了不起的格雷先生,他要么已经实现了目标,要么即将实现。随着墙板一块块脱落,他看到了里面脏乎乎的石膏板:这是1978年他们四个小伙伴所看到的特莱克兄弟公司办公室的那面墙,当时他们四个人站在一起,额头贴在玻璃上,而他们的新朋友则听话地站在后面,等着他们干完当时要干的事情,等着他们送他回家。这时,又一块木板裂开,并伴随着一阵撕纸般的声音从墙上脱落,露出了里面的公告板,公告板上用图钉钉着一张宝利来照片。不是选美皇后,也不是迪娜·吉茵·希罗辛格,而只是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女人,她把裙子掀了起来,露出里面的内裤,真够蠢的。质量上乘的地毯突然像皮肤一样皱缩起来,现出特莱克兄弟公司肮脏的地砖,还有那些白色的蝌蚪——那是来此偷欢的情侣们留下的避孕套,他们就在照片上那女人无动于衷的目光下亲热,那女人其实谁也不是,只是一件没有过去的物 品。
他拖着发痛的髋部艰难地走着,自那次车祸以来,他的髋部还从来没有这样疼痛难忍,他明白这一切,哦,真的明白,这一点你丝毫不用怀疑。他的髋部仿佛扎满了钢针和碎玻璃,肩膀和脖子也疲惫不堪,酸痛之极。格雷先生为了自己的最后一搏,要完全拖垮琼西的身体,而琼西却无可奈 何。
捕梦网倒是安然无恙。它在大幅度地晃来晃去,但仍然安然无恙。琼西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他以为自己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可他不想这样死去,不想死在这乱七八糟的办公室里。在外面,他们曾经干过一件好事,一件几乎算是高尚的事情。死在这里,死在那钉在公告板上的女人布满灰尘、无动于衷的目光下……似乎很不公平。不管世界上其他的人会怎么样,他——曾经生活在缅因州的德里,如今生活在马萨诸塞州的布鲁克莱恩,眼下置身于杰弗逊林区的格里·琼斯——不该遭此厄 运。
“求求你了,我不该遭此厄运!”他对着那在空中摇晃的蜘蛛网般的东西喊道,就在这时,他身后那张即将四分五裂的书桌上,电话响 了。
琼西猛地转过身,髋部火辣辣的剧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他此前用来联系亨利的电话是他办公室的那部蓝色的特里姆林。但破桌面上的现在这部却是黑色,而且很粗笨,没有按键而只有拨号盘,上面还贴着一张纸条:愿力量与你同在。这是他小时候房间里的电话,是父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949-7784,许多年前给杜迪茨打电话时,话费就是转移到了这个号 码上。
他不顾髋部的疼痛猛扑上前,暗暗祈祷在他接电话之前,电话线千万不要毁坏或断 开。
“喂?喂!”他随着东倒西歪、抖个不停的地板前后摇晃。整个办公室都在晃动,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一条小 船。
琼西万万没有想到,听筒里传来的竟然是罗伯塔的声音。“好了,医生,您的电话已经接 通。”
接着是一声很重的“咔嗒”声,震得琼西脑袋发痛,然后又悄无声息。琼西叹了一口气,正准备放下电话时,又传来“咔嗒”一 声。
“琼西吗?”是亨利。声音很模糊,但毫无疑问是亨 利。
“你在哪儿?”琼西喊道,“天啊,亨利,这地方要垮了!我也要散架 了!”
“我在戈斯林商店,”亨利说,“不过又不在那儿。不管你在哪儿,你都不在那儿。我们在医院里,就是你受伤后被送去的医院……”电话里“喀嚓”响了一下,接着是一阵“嗡嗡”声,然后又是亨利的声音,听起来更近,更有力。在这四分五裂的空间里,他的声音无异于一条生命线。“……但也不在那 儿!”
“什 么?”
“我们在捕梦网里,琼西!我们在捕梦网里,一直都是这样!从1978年开始就是这样!杜迪茨就是捕梦网,可他快要死了!他在坚持着,但我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又是“咔嗒”一响,接下来是“嗡嗡”声。
“亨利!亨 利!”
“……出来!”又变模糊了。亨利似乎焦虑万分。“你一定得出来,琼西!出来见我!沿着捕梦网跑来见我!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可以抓住那狗娘养的!你听到了吗?我们可 以——”
又一声“咔嗒”之后,电话里一片寂静。他小时候的这部电话机突然裂开,掉出一团乱七八糟的电线。电线全是橘红色的;它们都感染了拜拉 斯。
琼西扔下电话,抬头望着不断晃动的捕梦网,那生命短暂的蜘蛛网。他想起他们小时候很喜欢的一句话,是一位喜剧演员的口头禅:不管你在哪儿,你就在那儿。这句话跟得过且过,过了作数一样被大家所认同,而随着年岁增长,当他们开始自认变得成熟时,前一句话可能更有分量。不管你在哪儿,你就在那儿。不过从琼西刚才所打的电话来看,这并不是事实。不管他们认为自己在哪儿,他们都不在那 儿。
他们在捕梦网 里。
他发现,在破桌子上方半空中晃动的捕梦网里,有四根辐条从中心伸出。无数相互编织的细绳被这些辐条联在一起,而把辐条联在一起的则是中心——那是它们能汇合在一起的核 心。
沿着捕梦网跑来见我!现在还来得 及!
琼西转身朝门口奔 去。
10
格雷先生也在门口——在通向石屋的门口。门被锁住了。想到那个俄罗斯女人的事情,他对此并不是很意外。用琼西的话说,就是亡羊补牢。如果有发光体开路的话,事情就简单了。现在虽然没有,他也不是太懊恼。他发现,具有感情的一个有趣的副作用就是,它会使你考虑在先,计划在先,这样,一旦事情不如所愿,你也不至于气急败坏,大发雷霆。这也许是这些生物存活得这么长久的原因之 一。
琼西曾建议他放弃使命,享受这一切——琼西所用的词是入乡随俗,格雷先生觉得这个词既神秘又新奇——这个建议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但格雷先生对它不予理睬。他一定要完成在这里的使命,满足这种欲望。至于然后,谁知道呢?也许会来几个熏肉三明治。还有琼西的思想所称之为“鸡尾酒”的东西。那是一种清凉爽口、沁人心脾的饮料,能给人微醺的感 觉。
一阵大风从水面上吹来,将潮湿的雪花吹到他脸上,使他一时睁不开双眼。这就像是湿毛巾扇在他的脸上,把他带回到眼前的现实,在这里他还有任务在 身。
他侧身走向铺着花岗岩的长方形门廊的左侧,脚下一滑,猛地跪在地上,对琼西髋部的剧痛置之不顾。他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在黑暗里旅行了无数光年,在光明中跋涉了无数英里——可不是为了让自己摔下台阶,折断脖子,或者栽进水库,在那刺骨的水里活活冻 死。
门廊建在一堆碎石料之上。他斜倚在门廊的左侧,拂开积雪,用手摸索着寻找松动的石块。紧锁的大门两边各有一扇窗户,虽然不大,但也不是太 小。
漫天的大雪对声音形成了一定的阻隔和消弭作用,但他还是能听到有辆车渐行渐近的声音。还有另外一辆,但是已经停了,可能停在东街的尽头。他们来了,但为时已晚。这条小路有一英里长,灌木丛生,而且很滑。等他们赶到时,这条狗就已经进入了管道,在溺死的同时,还把拜拉姆送入了导水管 中。
他找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把它扒了出来;他的动作非常谨慎,以免把肩膀上那条心脏还在跳动的狗摔下来。他跪着从门廊边慢慢往里挪动,然后试着站起身。开始时根本不行,琼西的髋部又肿得硬邦邦的。最后,虽然疼痛难忍,似乎一直疼到了牙齿和太阳穴,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 来。
他靠着紧锁的大门站了一会儿,将琼西受伤的右腿抬离地面,就像一匹蹄下嵌着石子的马一样。待疼痛稍微减缓之后,他拿起石块,朝大门左边窗户上的玻璃砸去。他把琼西的手划出了好几道伤口,有一处还很深。窗户上半截剩下的一些破玻璃悬在下半截的上方,看上去犹如一座简陋的断头台,但是他对这些都无暇顾及。他也没有感觉到琼西终于逃出了自己的避难 所。
格雷先生从窗户里慢慢钻了进去,然后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四处打量起 来。
他正置身于一间约三十英尺长的长方形屋子里。最里边有一扇窗户,在晴朗的日子里,透过窗户无疑可以看到水库的壮观景色,但现在只有白茫茫一片,仿佛蒙上了一张白床单。窗户的一边有个大铁桶般的东西,上面有很多红点——不是拜拉斯,而是一种琼西称之为“铁锈”的氧化物。格雷先生虽然不是很确定,但是猜想,如果出现紧急情况,人们可以坐在桶里进入管 道。
在水泥地的正中央,就是那个直径四英尺的铁盖,正盖在管道口上。只见铁盖的一边有个方形的槽口,于是他又朝一旁看去。墙边靠着几件工具,在散着一摊从窗户里掉下来的碎玻璃之处,有一根撬棍。很可能就是俄罗斯女人准备自杀时用过的那一 根。
就我所知,格雷先生想,情人节前后,波士顿的人在早晨的咖啡里就会喝到这最后一只拜拉姆 了。
他拿起撬棍,瘸着腿,艰难地走到房子的中间,口里呼出的气息在面前凝成冰凉的白雾。他将撬棍扁平的一端插入铁盖的槽口 中。
大小正好合 适。
11
亨利把电话放回支架上,深吸一口气,屏住气息……然后拔腿朝那扇挂着办公室和闲人免进牌子的门跑 去。
“喂!”收银机旁的雷妮·戈斯林老太太高声叫道,“快回来,孩子!你不能进 去!”
亨利没有停下,甚至没有放慢脚步,但是他跑进门时,才意识到,是呀,他就是个孩子,此时起码比他后来的身高要矮一英尺,而且尽管也戴着眼镜,镜片却远远没有后来那么厚。他是个孩子,但是在那头松软的头发(等他三十多岁的时候,这头发会变得稀疏一些)下,却是一颗大人的脑袋。我现在已经合二为一了,他这样想着,而当他冲进戈斯林老头的办公室时,他在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在过去的日子里,当捕梦网的细绳全都靠近中心,而杜迪茨在帮他们记分的时候,他们总是这样哈哈大笑。我的肚子都快笑破了,他们总是说;我的肚子都快笑破了,太他妈的可乐 了。
他冲进办公室,但这不是戈斯林老头的办公室,一个名叫欧文·安德希尔的人不是在这里给一个不叫亚伯拉罕·克兹的人放过一盒小灰人用名人的声音求饶的磁带。这是一条走廊,是医院的走廊,可亨利丝毫也不觉得意外。这是马萨诸塞总医院。他赶到 了。
这地方阴暗潮湿,比任何医院的走廊都要寒冷,墙壁上都是团团点点的拜拉斯。有个声音在什么地方呻吟,我不要你,我不打针,我要琼西。琼西知道杜迪茨,琼西死了,死在救护车里了,只有琼西才行。快走开,亲我的大腿,我要琼 西。
但是他不会走开。他是狡猾的死神先生,所以他不会走开。他在这里有事要 干。
他沿着走廊往前走去,谁也看不见他。走廊里真冷,他都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气息,他现在是个孩子,穿着一件很快就穿不下的橘红色外套。他但愿自己带着猎枪,彼得的爸爸借给他的那支猎枪。可那支枪不在了,被留在过去,埋葬在岁月里,同时被埋葬的还有琼西那部贴有《星球大战》贴画的电话(他们当时多么羡慕琼西有那部电话啊),比弗那件到处都是拉链的夹克,以及彼得那件胸前印有NASA标志的毛衫。埋葬在岁月里。有些梦想会枯萎、凋落,这是人生的又一个残酷的事实。残酷的事实真是太多 了。
他从两个正在谈笑的护士身旁走过——其中一位是乔西·林肯霍尔,她已经长大成人;另外那位是他们那天从特莱克兄弟公司办公室窗户里看到的照片上的女人。她们看不到他,因为他不是为她们而来;他此刻正在捕梦网里,沿着自己那股细绳往回跑,往中心跑。我是蛋头博士!他想,时间放慢了脚步,现实已扭曲变形;蛋头博士一步一步往前 行。
亨利循着格雷先生的声音,顺着走廊往前找 去。
12
克兹从破窗户里听得清清楚楚:那是自动步枪所发出的“哒哒哒”的声音。这使他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不安和急躁之情:一方面他很生气,因为他还没有到场就有人开火;另一方面他也担心,唯恐不等他赶到一切就已结束,只留下一些伤员在那儿喊着救命,救命,救 命。
“再开快点儿,弗雷迪!”在克兹的正前面,珀尔马特正鼾声如雷,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之 中。
“地面太滑了,头 儿。”
“只管快点儿吧。我觉得我们快 要——”
他突然看到洁白的雪幕中有一个很大的红点,犹如刮破脸时从剃须膏里渗出来的血。转眼间,栽进沟里的斯巴鲁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斯巴鲁头朝下、尾朝上地歪在那里。接下来的时间里,克兹收回了对弗雷迪的驾驶能力的不满。当悍马又要侧滑时,他的助手只是把方向盘向右一转,并猛踩油门。这辆大家伙突然就势从路面的缺口跃过,然后剧烈颠簸着重新着地。克兹的身体被掀了起来,重重地撞上车顶,使他顿时眼冒金星。珀尔马特的胳膊像僵尸的一般晃荡着,脑袋先是猛向后仰,接着又猛扑向前。悍马与斯巴鲁擦身而过,并撞掉了后者副驾驶座一侧的门把手。然后,悍马跟着那两行相对清晰的轮胎印往前冲 去。
就要追上你了,欧文,克兹想,马上就能看到你可爱的脖子,还有你那该死的蓝眼睛。
唯一让他担心的是那阵枪声。那是怎么回事呢?不管是怎么回事,后来都再也没有枪声了。
这时,前方的雪地上又出现了一块污渍,这一次是橄榄绿。是另外那辆悍马。他们不在了,很可能不在了,不 过——
“子弹上膛,准备行动。”克兹对弗雷迪说,他的声音只是稍稍有点异样,“该是某人付出代价的时候 了。”
13
欧文到达东街尽头——或者说转上那条朝东北方向蜿蜒而去的菲茨帕特里克路,随你怎么理解——的时候,可以听到克兹离他不远,因此猜想克兹大概也能听见他的声音;悍马虽然不像哈雷摩托车那样噪音很大,但也绝不是悄无声 息。
琼西的脚印已经完全消失,但欧文可以看到从这里通往水库大堤的那条小 路。
他关掉引擎。“亨利,看来我们得 走——”
欧文没有说完就愣住了。他刚才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开车,没有留意后座的情况,甚至没有看过后视镜,所以对眼前看到的一幕始料不及。不仅始料不及,而且大惊失 色。
亨利和杜迪茨抱成一团,欧文一开始还认为这是永远的拥抱,只见他们胡子拉碴的面颊贴在一起,眼睛紧闭,各自的脸上和衣服上都有不少血迹。欧文看不出他们还有呼吸的迹象,以为两个人已经一同死去——杜迪茨死于白血病,而亨利则可能是由于在过去三十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过于劳累和持续紧张而导致心脏病发作——但就在这时,他发现他们的眼皮在微微颤动。两人的眼皮都在颤 动。
抱成一团。血迹斑斑。但是没有死。在睡 觉。
是在做 梦。
欧文正准备再叫亨利,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在杰弗逊林区的时候,亨利就不肯在那些囚犯被释放之前独自逃生,尽管他们当时侥幸逃脱,但靠的是纯粹的运气……或者说是天意,简直比电视剧还要惊险。然而,克兹却一直对他们紧追不舍,像鼻涕一样怎么也甩不掉。如果欧文和亨利当时趁着暴风雪溜之大吉,克兹就不可能像这样紧跟在他们身后 了。
好吧,反正已经发生了,欧文一边想,一边打开车门钻出来。在北边的什么地方,从远处白茫茫的大雪中,传来几声老鹰的哀鸣,表达对这天气的不满。而身后南边的方向,那可恶的疯子克兹所乘坐的汽车的轰鸣声越来越近。由于这该死的雪,他无法判断克兹还有多远。雪下得这么猛,这么大,如同隔音板一样。他可能在两英里之后;也可能远远不到两英里。弗雷迪会跟他在一起,该死的弗雷迪,真是个无可挑剔的士兵,简直是杜夫·朗格转 世。
欧文在雪地上一走一滑,骂骂咧咧地绕到车尾,拉开悍马的后门,以为会有自动武器,或者是火箭炮之类。但是没有火箭炮,也没有手榴弹,不过倒有四把MP5自动步枪和一箱香蕉型的长型弹夹,每个弹夹能装一百二十发子 弹。
在控制区的时候,他们采取的是亨利的方式,欧文猜想他们多少挽救了一些性命,但这一次他不会再按亨利的方式——如果说他为雷普里奥家那该死的餐盘付出的代价还不够,那他就只好先欠着了。再说也不会太久了,如果克兹也有自己的方式的 话。
亨利也许睡着了,也许是失去了知觉,要不就是与他奄奄一息的儿时朋友在进行某种古怪的思想交融。那就随他去吧。如果醒着并与他一道,亨利可能会对他们必须采取的行动迟疑不决,特别是如果他坚信他另外那位朋友仍然活着,仍然藏身在未被外星人控制的那一部分思想里的话。欧文不会迟疑……而由于心灵感应的消失,就算琼西还在那儿,他也不会听到琼西求饶的声音。格洛克手枪虽然不错,却难保万无一 失。
MP5会把格里·琼斯的身体打 穿。
欧文拿起一把MP5,并将三个弹夹塞进外衣口袋里。克兹已经近了——近了,近了,近了。他扭头朝东街看去,几乎以为会看到第二辆悍马像绿黄色的幽灵一般突然出现,可是却什么也没有。赞美上帝,克兹一准会这么 说。
悍马的窗户已经被雪模糊住了,但当他从车尾快步走回来时,还是能隐约看到后座上的两个人影。两人仍然抱在一起。“再见了,伙计们,”他说,“好好睡吧。”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会一直睡下去,直到克兹和弗雷迪赶上来,在继续追踪自己的主要目标之前,先结果这两人的性 命。
欧文突然停住,脚在雪地上一滑,连忙伸手扶住悍马长长的引擎盖,以免自己摔倒。杜迪茨显然没有希望了,但他也许能救亨利·德夫林一命。只是也许而 已。
不行!当他朝后座的车门走去时,他的一部分思想在抗议,不行,没时间 了!
但欧文决定赌它一次,赌还有时间——拿整个世界来下注。也许是为雷普里奥家的餐盘多作一份偿还;也许是因为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那些一丝不挂地站在他们坠毁的飞船旁边、乞降般地举着双手的小灰人);也许只是为了亨利,亨利不仅对他说他们会成为英雄,还为实现这一承诺付出了超凡的努 力。
不要同情魔鬼,他一边想,一边用力拉开后座的车门,不,先生,千万不要同情那该死的王八 蛋。
靠近车门的是杜迪茨。欧文抓住他那件蓝色粗呢大外套的衣领,把他拉开。杜迪茨倒在座位上,帽子掉了,露出发亮的光头。亨利的胳膊仍然抱着杜迪茨的肩膀,这时便也跟着一歪,压在杜迪茨身上。他没有睁开眼睛,但轻轻地哼了一声。欧文探身向前,在亨利的耳边小声而用力地 说:
“别坐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亨利,千万不要坐起 来。”
欧文从车里退出来,关上车门,然后退开三步,用枪托顶住自己的髋部,一阵扫射。只见悍马的窗户一片模糊,然后欧文垮了进去,一串子弹壳叮叮作响地掉在欧文的脚边。他又几步上前,从破窗户里朝后座看去。亨利和杜迪茨仍然躺在那里,身上满是钢化玻璃的碎片和杜迪茨的血,欧文觉得他们看上去像是早已咽气。他但愿克兹因为太匆忙而不去细看。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尽力而为 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金属物体剧烈颠簸时的重响,不禁笑了。那是克兹的车,上帝保佑——他们到了斯巴鲁熄火的那处缺口。他强烈盼望克兹和弗雷迪的车会撞上那辆该死的斯巴鲁,但遗憾的是,声音好像并没有那么大。不过,这个声音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在一英里之后,至少是一英里之后。比他想象的要 好。
“还有不少时间。”他自言自语道。对克兹也许是这样,但是对另一边的情况而言呢?格雷先生现在到哪儿 了?
欧文拎着MP5的皮带,踏上通往12号管道的那条小 路。
14
格雷先生发现了另外一种他不喜欢的人类情感:惊慌。他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在太空中旅行了无数光年,在雪地上跋涉了若干英里——却碰到了两只拦路虎:首先是琼西软弱无力的肌肉,其次是管道口上那个比他预想的要重得多的铁盖。他把撬棍拼命地往下按,直到琼西背部的肌肉疼痛难忍……最后,从锈铁盖的边缘终于露出了一线黑暗。随着铁盖在水泥地上摩擦的声音,它总算挪动了一点点——也就一两英寸而已。这时,琼西背上的肌肉突然僵住,格雷先生趔趄着退到一旁,从紧咬的牙关里叫出声来(多亏了琼西的免疫力,他才保有一口完整的牙齿),同时将双手压在琼西的尾椎上,似乎唯恐它要爆炸一 般。
莱德也在不断地呜呜叫着。格雷先生转头看着它,知道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莱德虽然仍在沉睡,它的腹部却胀得像个大气球,一条腿也僵直地翘着,下腹的肚皮紧绷绷的,似乎就要裂开一般,皮肤上的血管也在快速跳动。它的尾巴下面流出了鲜红的 血。
格雷先生恨恨地望着插在铁盖槽口里的撬棍。在琼西的想象中,那个俄罗斯女人是个苗条而美丽的女人,长着一头黑色的头发和一双忧伤的黑眼睛。而实际上,格雷先生觉得她肯定膀阔腰圆,满身横肉。否则她怎么 能——
突然传来一阵枪声,几乎是近在咫尺。格雷先生倒抽一口冷气,又往四下看去。多亏了琼西,他现在也感染了人类的怀疑情绪,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越不过这些拦路虎——是啊,即使到了这里,眼看目标已经近在眼前,他甚至可以听见它的声音,听见奔腾的水在开始六十英里的地下旅程时所发出的声音。而横亘在拜拉姆和这整个世界之间的,只是一个重约一百二十磅的圆铁 盖。
格雷先生心急火燎地低声骂出一串比弗式的粗话,同时大步跨上前去,而琼西越来越弱的身体则在不中用的右边髋骨的支撑下摇摇晃晃。有人来了,是那个叫欧文的家伙。格雷先生不敢相信他能让欧文拿枪口对准自己。如果有时间,如果能出其不意,也许还行。可他现在不具备这些条件。而即将到来的这个人所受的训练就是杀人;那是他的职 业。
格雷先生突然跳了起来。随着清晰可闻的“啪”的一声,琼西不堪重负的髋关节从肿胀的关节窝里脱落出来。格雷先生带着琼西全身的力量落在撬棍上。铁盖的边缘又被翘了起来,这一次,铁盖在水泥地上挪动了差不多一英尺。俄罗斯女人跳下去的那个新月形黑洞又出现了。也不完全是新月形,其实不过是书法家所写出的C的形状……但对这条狗来说已经够 了。
琼西的腿再也承受不了琼西身体的重量(说真的,琼西现在在哪儿呢?这位讨厌的宿主仍然悄无声息),不过这没关系。可以爬过 去。
于是,格雷先生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爬到熟睡的牧羊犬旁边,拽住莱德的项圈,开始把它往12号管道口拖 去。
15
记忆之厅——那所堆满纸箱的大仓库——也在摇摇欲坠。地面不停地颤抖,仿佛处于无休止的轻微地震之中。头顶的日光灯忽明忽暗,给这里染上一层似真亦幻的色彩。在有些地方,堆成小山似的纸箱倒了下来,挡住了部分过 道。
琼西奋力地跑着,从一条过道奔向另一条过道,完全凭着直觉在这座迷宫里穿行。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别管那该死的髋部,反正他现在只是思想而已。但是,这简直就像一个被截肢的人想说服自己那条被截掉的胳膊或腿停止抽搐一 样。
他经过那些标有奥匈战争、部门政治学、儿童小说以及楼上壁橱里的东西的纸箱,又从那堆东倒西歪的标有卡拉的纸箱上跃过,结果那条伤腿先着地,他不禁痛得叫了起来。他扶着旁边的纸箱(上面标着葛底斯堡),不让自己摔倒,却终于看到了仓库的尽头。谢天谢地;他感觉像是跑了上千英 里。
门上写着重症监护区,请保持安静和谢绝探视。这就对了,他们当初就是把他送到了这里;他就是在这里醒来,并听见狡猾的死神先生假装要找马 西。
琼西一把将门推开,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他一眼认出的世界:这是重症监护区里蓝白两色的走廊,手术四天之后,他就是在这里试着迈出了痛苦的第一步。他沿着铺有地砖的走廊踉跄着前进了十来英尺,看到墙上长有星星点点的拜拉斯,耳边还传来了背景音乐,尽管声音很低,却显然与医院的气氛不符;那好像是“滚石乐队”演唱的《同情魔 鬼》。
他刚刚听出是这首歌,髋部就突然锥心般地剧痛起来。琼西不由得惊叫出声,双手按住髋部,一下子倒在重症监护区红黑相间的地砖上。他当初被车撞上的时候就是这样: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他翻来滚去,眼睛望着上面那耀眼的灯管,以及正在播放音乐(“安娜塔西娅在徒劳地尖叫”)的圆形扩音器——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音乐,当疼痛这么剧烈时,一切都是在另一个世界;疼痛使事物变得暗淡,甚至使爱变得可笑,这是他在三月份明白的道理,现在又必须重温了。他翻来滚去,双手按住肿胀的髋部,眼睛几乎要凸出来,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是格雷先生干的!那狗娘养的格雷先生弄断了他的髋 骨。
就在这时,从那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传来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一个孩子的声 音。
琼 西!
那声音在回荡,变形……但并不是那么遥远。不是这条走廊,而是旁边的哪一条。是谁的声音呢?他孩子的吗?难道是约翰?不 像——
琼西,你得快点儿!他来杀你了!欧文来杀你 了!
他不知道欧文是谁,但他想起了是谁发出的声音:是亨利·德夫林。但不是现在的亨利,也不是与彼得一起去戈斯林商店之前的亨利,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亨利;而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亨利,就是那个亨利曾经警告里奇·格林纳多,如果他不住手,他们就把事情说出去,而且里奇和他的朋友绝对不可能追上彼得,因为彼得有一双他妈的飞毛 腿。
我不行!他一边回答,一边还在翻来滚去。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而且在继续变化,可他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不行,他又弄断了我的髋骨,那狗娘养的 又——
突然间,他明白自己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的疼痛在倒退。就像观看倒带时的录像一样——牛奶从杯子里倒流进牛奶盒;本应绽放的花朵借助延时摄影的奇妙技术而重新闭合起 来。
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穿着一件醒目的橘红色外套,顿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这是他第一次去“墙洞”打猎时,他妈妈在西尔斯百货商场给他买的,就是在那一次,亨利打中了一头鹿,而且他们大家一起杀死了里奇·格林纳多那帮人——以做梦的方式杀死了他们,也许不是有意为之,但结果一样。
他又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所以才不会疼痛。当然不会有了,他的髋骨要在二十三年之后才会折断。接着,他对这一切恍然大悟:根本就没有什么格雷先生,从来都没有;格雷先生只是在捕梦网里,而不会在任何别的地方。格雷先生与他髋部的疼痛一样并不存在。我有免疫力,他这样想着,一边挣扎着站起来,我身上没有出现过一丁点儿拜拉斯。我头脑里的其实并不是记忆,不是,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鬼魂作祟。他就是我。天啊,格雷先生就是 我。
琼西站了起来,拔腿就跑,在一次拐弯时险些摔倒。不过他没有摔下去,作为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他的身体灵活敏捷,而且没有疼痛,没有疼 痛。
接下来的这条走廊他来过。这里停着一张担架床,上面有一只便盆。一头鹿优雅地迈着小脚从床边走过,正是那天他在坎布里奇出车祸之前所看到的那头鹿。它柔软的脖子上戴着一个项圈,项圈上挂的是他的魔力8球,正像一个很大的护身符一般轻轻摆动。琼西从鹿的身边大步跑过,而那头鹿只是用温和而惊讶的眼神望着 他。
琼 西!
近了,已经很近 了。
琼西,快点 儿!
琼西加快脚步,一路狂奔,年轻的肺自由自在地呼吸着,没有拜拉斯,因为他有免疫力,也没有格雷先生,至少没有附在他的身上,格雷先生在医院里,而且一直都在这儿,格雷先生是那条你仍然能感觉到、并且可以发誓说还在那儿的并不存在的胳膊或腿,格雷先生是作祟的鬼魂,是需要生命维持系统的鬼魂,而维持生命的人就是 他。
他又拐了一个弯,看到有三扇敞开的门。再往前去是第四扇门,也是唯一关着的门,亨利就站在门边。亨利跟琼西一样,也是十四岁;亨利还跟琼西一样,也穿着橘红色外套。他的眼镜像往常那样滑到了鼻尖,他正急切地向琼西招 手。
快点儿,快点儿,琼西!杜迪茨坚持不了多久了!如果他在我们杀死格雷先生之前死 去——
琼西与亨利一起站到门口。他很想张开双臂拥抱亨利,但没有时间 了。
这全是我的错,他对亨利说,他的声音有些尖,不像这些年那样。
不对,亨利说。他用从前那种焦躁的眼神看着琼西,那种眼神曾经让琼西、彼得和比弗肃然起敬——亨利似乎总是远远地走在他们前面,似乎随时都准备冲进未来,把他们甩在身后,而他们似乎总在拖他的后 腿。
但 是——
你也可以说是杜迪茨杀了里奇·格林纳多,而我们是他的同谋。他就是他,琼西,他还让我们变成了现在的我们……但他不是有意的。他唯一能有意为之的是系自己的鞋带,你难道不明白 吗?
琼西心里想:帮——什么?帮——鞋鞋?
亨利……杜迪茨是不 是——
他还在为了我们而坚持,琼西,我告诉过你了。他要把我们连在一 起。
在捕梦网 里。
没错。所以说,眼看这世界就要完蛋了,我们是站在这走廊上争论不休呢,还 是——
我们去杀了那狗娘养的,琼西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握门把手。门上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这里没有传染,IL N’Y A PAS D’INFECTION ICI。突然间,他明白了这句话模棱两可的痛苦寓意。就像艾歇尔所创造的视觉幻象。从一个角度看是真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却是弥天大 谎。
捕梦网,琼西想着,并拧动门把 手。
门内的房间是一个拜拉斯疯长的世界,一个噩梦中的丛林,只见血红色的植物四处延伸攀缘,彼此纠结缠绕。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还有刺鼻的酒精味,犹如零度以下的一月份早晨喷进冰冻汽化器中的起动液的气味。好在他们不用担心臭鼬,这里没有那玩意儿;那是在捕梦网的另一股绳上,在另一个时间和空间里。拜拉姆现在成了莱德的问题;那是一只前途渺茫的牧羊 犬。
电视开着,尽管屏幕上爬满了拜拉斯,还是有个模糊的黑白影像勉强显示出来。有个男人正在水泥地上拖一条死狗。那里满是灰尘和枯叶,很像琼西仍然喜欢在自己的录像机上观看的五十年代恐怖电影中的墓地。但那不是墓地;那里回响着空旷的流水 声。
水泥地的中间有一个生锈的圆形铁盖,上面有MWRA几个字母,意为马萨诸塞水利管理局。尽管电视屏幕上有不少红色的绒毛,这几个字母还是清晰可见。当然会这样。对格雷先生——早在“墙洞”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死去——而言,这几个字母代表着一 切。
也可以说,它们代表着整个世 界。
管道盖被移开了一部分,露出一个漆黑的新月形。琼西认出那个拖着狗的人是他自己,而且那条狗还没有死。它在地上留下了一条带有泡沫的血迹,两只后腿还在抽搐,犹如划桨一 般。
别看电视了,亨利几乎吼了起来,琼西连忙把注意力转移到病床上的形体上,只见那灰色的东西把沾有拜拉斯的床单拉到了胸口,它的胸脯上没有毛孔,没有汗毛,也没有乳头,只有一片灰不溜秋的肉。虽然因为床单的遮挡而看不见,琼西还知道它没有肚脐,因为这东西不是胎生的。这是一个孩子所想象出来的外星人,直接出自与拜拉姆初次接触者的潜意识。不管是外星人,还是异种,从来都没有作为真正的生物而存在。具有实在形体的灰人无一例外是缘自人类的想象,是缘自捕梦网。明白这些后,琼西感到一丝轻松。他不是唯一上当受骗的人。这一点起码无可置 疑。
令他欣喜的还不仅如此,还有那双可怕的黑眼睛里的神情。那是恐 惧。
16
“我准备好了。”弗雷迪平静地说,同时把车停在他们一路追踪到此的这辆悍马后 面。
“好极了,”克兹说,“你去那儿看看,我来掩护 你。”
“是。”弗雷迪望了珀尔马特一眼,只见他的肚子又鼓了起来,接着他又朝欧文的悍马看去。对于他们之前听到的那阵枪声,原因已经显而易见:这辆悍马遭到了扫射。现在唯一有待解答的问题就是,开枪的是谁,挨枪的又是谁。有一串脚印从车边伸向远处,虽然正在迅速被大雪覆盖,但目前还不难辨认。是一个人的脚印。穿着皮靴。可能就是欧 文。
“快去呀,弗雷 迪!”
弗雷迪下了车,走进大雪中。克兹随后也跟了出来,弗雷迪听到他拉动枪栓。就用那支手枪来对付。不过也许没关系;他用起来很顺手,这一点毫无疑 问。
弗雷迪突然感到一股寒意透过他的脊骨,似乎克兹正拿着手枪对准他。对准他的背心。但是这很荒谬,对吧?对准欧文,没错,但欧文不一样。欧文越过了界 线。
弗雷迪猫着腰,将卡宾枪端在胸前,朝那辆悍马跑去。他不喜欢克兹跟在他身后,这无可否认。是的,他一点儿也不喜 欢。
17
当两个孩子朝满是拜拉斯的床上逼近时,格雷先生开始不停地按着呼叫按钮,但是毫无反应。我看呼叫按钮一准是被拜拉斯堵住了,琼西想,真倒霉,格雷先生——你可真是倒霉。他瞥了电视一眼,看到电视里的自己已经将狗拖到了管道边缘。也许他们终究还是太迟了;不过也不一定。现在还说不准。轮子还在转 动。
你好,格雷先生,我真是太想见到你了,亨利说。与此同时,他把那个沾着拜拉斯的枕头从格雷先生没有耳朵的小脑袋下抽出来。格雷先生想挪到床的另一边,但是琼西抓住了他那孩子般的细胳膊,不让他动弹。握在他手里的皮肤既不热,也不冷。感觉根本就不像是皮肤,而是 像——
什么都不像,他想,像个 梦。
你是格雷先生吧?亨利问道,我们就是以这种方式欢迎你来到地球的,说着,他用枕头捂住了格雷先生的 脸。
格雷先生在琼西的手下挣扎扭动起来。什么地方的一部监视器开始“嘀嘀”乱叫,仿佛这个生物真有一颗心脏,而现在这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
琼西低头看着这渐渐死去的怪物,但愿这一切尽快结 束。
18
格雷先生将狗拖到撬开了一部分的管道口边。透过窄小的半圆形黑洞,不断传来空洞的流水声,一股阴湿的冷气也扑面而 来。
如果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还是尽快干——这是标有莎士比亚的纸箱里的一句话。狗的后腿在剧烈抽动,格雷先生可以听到肌肉撕裂的声音,那是拜拉姆在两头开弓,又戳又咬地要钻出来。狗的尾巴下面已经响起了“吱吱”声,犹如一只愤怒的猴子在尖叫。他得在那东西出来之前把它塞进管道里,虽然不一定非得出生在水中,但在水中它存活的几率要高得 多。
格雷先生用力想把狗头塞进铁盖和水泥地之间的洞口,但怎么也塞不进去。狗脖子扭了回来,那张无意识地咧着的狗嘴往上翘着。虽然还沉睡未醒(也可能是昏迷了),它却低沉而沙哑地叫起 来。
它不肯进那个洞 口。
“操他祖宗!”格雷先生大吼道。他对琼西髋部的剧痛已经浑然不觉,当然也不知道琼西的面孔累得发白,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也因为徒劳和沮丧而溢满泪水。但是他却感觉到——十分清楚地感觉到——要出什么事了。用琼西的话说,就是有人在背地里捣鬼。还会有谁呢?除了他那位不肯合作的宿主琼西之外,还会有谁 呢?
“去你妈的!”他对着这该死而又可恨的顽固的稍稍太大了点儿的狗吼道,“你给我下去,听到没有?听 到——”
后面的话卡在了他的喉咙里。突然之间,他再也吼不出来,尽管他特别想大吼大叫;他多么喜欢大吼大叫,多么喜欢拿拳头砸东西(哪怕是一只奄奄一息的怀了孕的狗)!突然之间,他再也不能呼吸,更不用说吼叫了。琼西这是把他怎么 了?
他没指望有人回答,可是却听到了回答——那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冷冰冰的,充满怒气:我们就是以这种方式欢迎你来到地球 的。
19
病床上那个灰色的东西胡乱挥舞着三根指头的手,一度还把枕头推到一边。那张面孔虽然整体上毫无表情,那双大睁着的黑眼睛却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它艰难地喘息着。鉴于它实际上并不存在——就连在琼西的头脑里也不存在,至少它不是一个实在的形体——没想到它居然不顾一切地为自己的生命而抗争。亨利不会同情它,但是他能够理解。它的愿望也正是琼西的愿望,是杜迪茨的愿望……甚至是亨利自己的愿望,因为尽管他有着各种黑暗的念头,他的心脏不是一直在跳动吗?他的肝脏不是一直在过滤他的血液吗?他的身体不是一直在进行这些看不见的战争,抗击着从普通感冒到癌症乃至拜拉斯等大大小小的病灾吗?眼前的这个身体要么很愚蠢,要么就是绝顶聪明,但无论如何,它不会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它只知道坚守阵地,抗争到最后一刻。如果说格雷先生曾经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那么他现在已经没有了。他的愿望是活下 去。
不过我看你没机会了,亨利说,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有几分安慰,我看你没机会了,我的朋友。他再一次将枕头压在格雷先生的脸 上。
20
格雷先生的喉咙张开了。他呼吸着石屋里的寒冷空气,一口……两口……接着,喉咙又被堵住了。他们要闷死他,憋死他,杀死 他。
不!亲我的大腿!亲我他妈的大腿!你们不能这么 干!
他把狗拽了回来,让它侧着身子;这就像一个已经误了飞机的人还在拼命地把最后一件大行李往旅行箱里 塞。
这样就可以进去了,他 想。
是的,它一定得进去。就算他不得不用琼西的双手压扁这条狗的大肚子,把拜拉姆给挤出来。无论如何,这该死的东西一定得进 去。
脸肿了,眼睛凸了出来,呼吸停顿了,琼西额头上的一根粗血管鼓了起来,格雷先生把莱德往洞口深处塞,然后用琼西的拳头捶打着狗的胸 部。
快进去,该死的,快进 去。
快进去!
21
弗雷迪·约翰逊用卡宾枪指向被弃置的悍马内,而克兹则狡猾地躲在他身后(就此而言,这又是袭击灰人飞船那一幕的重演),静观事态的发 展。
“有两个人,头儿。看样子,欧文在走之前想到把垃圾清理了一 下。”
“死了 吗?”
“我看早就死了。应该是德夫林和另外那个他们中途接上的 人。”
克兹来到弗雷迪身边,隔着破窗户向里瞟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他也觉得他们早就死了,两只白鼠搂成一团躺在后座,身上满是血迹和玻璃碴。他抬起手枪,准备确保万无一失——给每人的脑袋再补一枪也不会疼痛——但是又放了下来。欧文也许还没有听到他们的车声。雪下得这么大,空气这么湿,无异于一张隔音毯,所以他很可能没有听见。可是他会听到枪声。克兹转身朝小路走 去。
“你带路吧,小子,注意脚下——这路好像很滑。我们也许仍然可以出其不意。我想我们应该记住这一点,对 吧?”
弗雷迪点点 头。
克兹笑了。这一笑使得他的面孔很狰狞。“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小子,欧文·安德希尔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下了地 狱。”
22
长方形黑色塑料电视遥控器上满是拜拉斯,它正放在格雷先生的床头柜上。琼西一把抓起它,用比弗式的语气骂了一声“去你妈的”,便对着床头柜的边缘猛砸下去,犹如磕一枚煮熟的鸡蛋一般。遥控器顿时四分五裂,里面的电池也掉了出来,琼西手里只剩下一截锯齿状的塑料壳。亨利正把枕头捂在那灰色东西拼命扭动的脸上;琼西的手向枕头底下伸去,又犹豫了片刻,想起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格雷先生的情景:随着“咔嗒”一声,卫生间的门把手在他手里松脱,依稀有一片黑暗(那是这家伙的影子)罩在他身上。当时那一幕非常真实,与玫瑰一般真实,与雨点一般真实。琼西转过身去,看到他……它……或者在变成格雷先生之前的什么人或怪……站在大房里。很像上百部电影或“未解之谜”纪录片中的情节,只不过很老套。老套且无聊。当时就做好了来到这重症监护区病床上的准备。马希,它当时说,把这个词直接从琼西的脑海里拔了出来。就像拔木塞一样。于是打开了一个自己可以进去的洞。然后,它就像新年时使用的彩筒一样“砰”地爆炸了,喷出的不是彩纸屑而是拜拉斯,而……
……而剩下的都是我的想象。就是这样,对吧?只不过是星际精神分裂症的又一个病例。基本上就是这 样。
琼西!亨利喊道,如果你想干的话,就快点儿动 手!
来了,格雷先生,琼西想,做好准备吧。因为恶有 恶——
23
格雷先生刚把莱德的半个身子塞进洞口,却突然听到琼西雷霆般的声 音。
来了,格雷先生,做好准备吧。因为恶有恶 报。
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袭向琼西的喉咙。格雷先生抬起琼西的手,想大声喊叫,却叫不出来,只是含含糊糊地咕哝了几声。他感觉到的不是琼西喉咙上胡子拉碴、未受损伤的皮肤,而是自己粗糙的肉。他最为强烈的感觉是愕然和难以置信:这是他从琼西的情感库里学会的最后一项内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儿。他们总是乘坐老一代的飞船而来,那是他们亲手所造;他们总是举手投降;他们总是能赢。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儿。
但好像真的发生 了。
这只拜拉姆的意识不是渐渐消失,而是突然分解。临死之前,这个一度以格雷先生的身份出现的实体又恢复到了它原本的形态。就在他变成它(但是不等它变成无)的时刻,格雷先生恶狠狠地把那条狗最后推了一把。它掉了下去……但是掉得不多,没有进一步坠 落。
拜拉姆最后闪现的琼西式念头是:我本该除掉他的。我本 该——
24
琼西拿着那截锯齿状的电视遥控器,朝格雷先生皮肉松弛的光脖子切了下去。它的喉咙像嘴巴一样张开了,一团橘红色的东西喷了出来,将空气染得血红,接着化成一片灰尘和绒毛落在床单 上。
在琼西和亨利的手下,格雷先生的身体像触电似的抽动了一下,然后像梦中经常出现的那样渐渐缩小,最后变成了一样似曾相识的东西。琼西一时想不起它到底像什么,但紧接着就明白了。格雷先生的残骸看上去就像他们在特莱克兄弟公司那间废弃的办公室地上所看到过的一只避孕 套。
他已 经——
琼西原本要说的后半句话是“——死了!”,但是一阵剧痛骤然而至。这一次不是他的髋部,而是脑袋。还有喉咙。他的喉咙突然像套了一条火环一般。而整个房间也变得透明起来,的的确确是透明了。他正透过墙壁,望着那座石屋,只见那条卡在洞口的狗正产下一个令人恶心的红色东西,看上去像是鼬鼠与血红色大爬虫杂交而成的怪种。他非常清楚那是什么:一只拜拉 姆。
那东西身上沾着血、粪便以及一部分未脱落的胎盘,睁着一双愚蠢的黑眼睛(那是他的眼睛,琼西想,是格雷先生的眼睛),就在他的眼前出生,它的身体正一寸寸地往外挤,想挣脱母体,想投进黑暗,朝响着流水声的地方坠 落。
琼西转头去看亨 利。
亨利也回头来看琼 西。
刹那间,两双年轻而惊惶的眼睛相遇了……接着,他们也在渐渐消 失。
杜迪茨,亨利说,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杜迪茨要走了。琼 西……
再见。亨利也许是想说再见。没等他说出口,他们两个人都不见 了。
25
一时间,琼西晕头转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现在是何年何月。他觉得这一定就是死亡了,他肯定是在杀死格雷先生的同时也杀死了自己——就像人们常说的,自取灭 亡。
是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不是喉咙,喉咙的疼痛已经消失,他又可以呼吸了——他能听到自己大口吸气和呼气的声音。不,现在的疼痛是他的老朋友。是他的髋部。疼痛从他肿胀、受伤的关节处突然发力,将他抛回这个世界,让他像木杆上的绳球一样弯成一团。他的膝盖抵着水泥地,双手抓的是毛皮,耳边还听到一种怪异的“吱吱”声。至少这一部分是真实的,他想,这一部分在捕梦网之 外。
那可怕的“吱吱”声。
琼西看到那鼬鼠般的东西正悬在黑暗中,只是因为尾巴还没有完全脱离那条狗,才与上面的世界保持着联系。琼西扑上前去,就在它终于挣脱的一刹那,用手夹住了那东西滑溜溜的、发颤的躯 干。
他退到一旁,受伤的髋骨阵阵作痛;像马戏团的演员耍弄大蟒蛇一般,他将那不停地挣扎、怪叫的东西举过头顶。它扭来扭去,牙齿在半空中胡乱地咬着,折转身来想攻击琼西的手腕,却一口咬住他的风雪外套的右边袖子,将它撕开一个大洞,一团轻飘飘的白色羽绒掉了出 来。
琼西倚着剧痛难忍的髋骨站在那儿,转脸看到有个人站在格雷先生钻进来的那扇破窗户后面。那人满脸的惊愕之色,身上穿着一件迷彩风雪大衣,手里拿着一支步 枪。
琼西用尽力气把这只不停地扭动的鼬鼠扔出去,但是他的力气有限。那东西飞到了大约十英尺之外,随着“嗵”的一声闷响,落在散着枯叶的地上,但马上又重新朝管道口滑去。那条狗将洞口堵住了一部分,但是还不够。还有不小的空 间。
“快朝它开枪!”琼西对那个拿枪的人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开枪,别让它钻进水 里!”
但是窗户后面的人没有反应。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线希望只是站在那儿,呆若木 鸡。
26
欧文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一个红色的怪物,有点儿像鼬鼠,但是没有腿。听说这类东西是一回事,但亲眼看到却是另一回事。它正朝地面中间的那个洞爬去。有条狗卡在洞里,硬邦邦的后腿竖了起来,像投降一 般。
那个人——应该就是带菌者琼西——在对他大喊,要他朝那东西开枪,但欧文的胳膊却无法动弹,就像灌了铅一样。那东西就要逃走了;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一心想阻止的事情就要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了。简直像是在地狱 里。
他眼看着那东西向前滑去,同时还发出猴子般的怪叫,那声音似乎一直钻进他的脑海中央。他眼看着琼西艰难而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抓住它,或至少把它赶开。但琼西肯定做不到。那条狗挡在那 儿。
欧文再一次命令欧文的胳膊举枪瞄准,但欧文还是没有反应。MP5步枪仿佛是在另一个宇宙。他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逃脱了。他像根柱子般地立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它逃脱。上帝帮帮他 吧。
上帝帮帮大家 吧。
27
亨利在悍马的后座上坐起身,一时有些头昏眼花。他的头发里有东西,他用手拍了拍,感觉还没有从有关医院的梦里完全醒来(不过那根本就不是梦,他想),但是一股刺痛让他恍若回到了现实。是玻璃。他的头发里都是碎玻璃。座椅上还有更多,是钢化玻璃的碎片。杜迪茨身上也一 样。
“杜 杜?”
当然是白叫了。杜迪茨死了。肯定死了。为了让琼西和亨利在那间病房里会合,他耗尽了最后的体 力。
但是杜迪茨却呻吟了一声,他的眼睛睁开了。看到那双眼睛,亨利终于彻底回到现实,回到大雪中的这条路的尽头。杜迪茨的眼睛里溢满了血,犹如女巫的眼 睛。
“酷比——酷比呀!”杜迪茨说,他的双手抬了起来,无力地指了指,就像拿着枪一样,“我们——开工 了!”
仿佛回答杜迪茨一般,前方的树林里传来两声枪响。稍停之后,又响起了第三 声。
“杜杜?”亨利轻轻地说,“杜迪 茨?”
杜迪茨看到他了。尽管眼睛里盈满鲜血,杜迪茨还是看到了他。亨利不仅仅是感觉到了这一点;有片刻时间,他甚至透过杜迪茨的眼睛看到了他自己。就像望着一面魔镜一样。他看到了当年的那个亨利:那个带着一副角质架眼镜看世界的孩子,那副眼镜太大,总是滑到鼻尖。他感受到了杜迪茨对他的爱,那是一种纯粹而质朴的情感,没有掺杂任何怀疑、自私乃至感恩。亨利把杜迪茨搂进怀里,感觉到老朋友的身体轻飘飘的,亨利不禁潸然泪 下。
“你真幸运,哥们儿。”他说,心里但愿比弗就在身旁。比弗具有亨利所不具备的本事;比弗能给杜迪茨唱催眠曲。“你一直都很幸运,我就是这么想 的。”
“恩尼。”杜迪茨说,并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亨利的脸颊。他微笑着,十分清晰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爱你,恩 尼。”
28
前方传来了两声枪响——是卡宾枪的声音。而且离这儿不远。克兹停下脚步。弗雷迪站在他前面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旁边有一块牌子,克兹勉强可以看清上面的字:严禁从石屋内垂 钓。
又响起了第三声枪响,然后是一片寂 静。
“头儿?”弗雷迪说,“前面有座房 子。”
“能看到人 吗?”
弗雷迪摇了摇 头。
克兹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弗雷迪的肩上,弗雷迪紧张得微微一震;即使在目前的情形下,克兹也觉得弗雷迪的反应有几分好笑。不过弗雷迪倒是有理由紧张。如果亚伯·克兹能够活到十五或二十分钟之后,会打算一个人出发,奔向某个美好的新世界。不会有人拖他的后腿;这场最后的游击战不会留下目击证人。弗雷迪尽管会有所怀疑,但是还不能确定。没有了感应真是太倒霉了。弗雷迪真是太倒霉 了。
“听起来,欧文像是找到了新的枪杀对象。”克兹对着弗雷迪的耳朵轻轻地说,那只耳朵里还有几缕里普利,但是已经发白、死 了。
“我们现在去抓他 吗?”
“哦,不,”克兹回答,“大可不必。我想我们该闪到路边了,小子,现在是时候了——遗憾的是,几乎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这样的时刻。藏进树林里。看看留在那儿的是谁,回来的又是谁。如果有谁回来的话。我们等上十分钟,好吗?我想十分钟应该绰绰有余 了。”
29
占据着欧文·安德希尔整个脑海的两句话虽然不知所云,却十分清晰:酷比——酷比呀!我们——开工 了!
卡宾枪举了起来。不是他举起来的,但当那股举枪的力量离去之后,欧文的动作就变得流畅自如了。他将步枪的转换开关调至单发射击,然后瞄准,连扣了两次扳机。第一发没有击中,子弹射到鼬鼠前面的水泥地上弹了起来,削起了一片片水泥。那东西身子一缩,转过头来看到了他,便露出一口钢针般的牙 齿。
“这就对了,美人,”欧文说,“对着镜头笑一 笑。”
第二颗子弹打穿了鼬鼠难看的面孔。只见它向后飞去,撞上石屋的墙壁,然后落在水泥地上。虽然那颗尚未长成形的脑袋已经被打掉,但它的本能还在。它开始又慢慢地向前爬去。欧文再一次瞄准,在对准准星的时候,他想起了雷普里奥夫妇,迪克和艾琳。一对好人。好邻居。如果你需要一杯糖或一品脱牛奶(或者一个靠在上面哭泣的肩膀),在隔壁你总是能得到满足。他们说是中风!雷普里奥先生当时大声告诉欧文,可欧文却以为他说的是白鹤。小孩子总是出 错。
好吧,这是为了雷普里奥夫妇。也为了那个犯了错却无法挽回的孩 子。
欧文开了第三枪。子弹击中了拜拉姆的躯干,使它断成两截。那血肉模糊的残体抽动着……抽动着……终于没有了动 静。
结果那个怪物后,欧文的卡宾枪划出一个小小的弧度。这一次,他的准星对着格里·琼斯的眉 心。
琼西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欧文很累——感觉就像累得要死——可眼前这家伙看上去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琼西举起空空的双 手。
“你没有理由相信我的话,”他说,“但格雷先生真的死了。亨利用枕头捂住他的脸时,我切断了他的喉咙——就像《教父》里那样。”
“是吗?”欧文说,他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那么,你们到底是在哪儿执行这项死刑的 呢?”
“在思想中的马萨诸塞总医院,”琼西说,然后哈哈一笑,欧文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苦笑,“在那里,有鹿在走廊上闲逛,而唯一的电视节目就是一部名为《同情魔鬼》的老电 影。”
听到这里,欧文微微一 震。
“如果你非得朝我开枪的话,那就开吧,大兵。我拯救了世界——当然我得承认,这也有赖于你在最后一刻的小小帮助。你尽管以传统的方式回报我好了。还有,那王八蛋又弄断了我的髋骨。算是那并不存在的小人儿留给我的分手礼物。实在是……”琼西咬了咬牙,说,“太痛 了。”
欧文一动不动地端着枪,过了片刻才放下来,说:“你只好接着忍受 了。”
琼西站立不住,胳膊肘着地仰了下去,他呻吟着,尽力把身体的重量转移到没有受伤的一侧。“杜迪茨死了。他一个人能顶我们两个——甚至更多——可是他死了。”他捂住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把手放下来,“天啊,这真是栽。如果是比弗,一定会这么说的,真是太‘栽’了。你知道,反义词就是‘爽’,在比弗口里,意思就是过得特别开心,这个词可以与性有关也可能无关。”
欧文不知道这人在胡说些什么;很可能是神志不清了。“杜迪茨也许死了,但是亨利没有。有人在后面追我们,琼西。是坏人。你能听到他们吗?知道他们到哪儿了 吗?”
琼西躺在冰冷的、满是枯叶的地上,摇了摇头。“恐怕我的感觉又恢复成普通的五感了。超感知觉全都消失了。希腊人也许带来了礼物,但是又把它要了回去。”他笑了起来,“天啊,我开这样的玩笑,可能会丢饭碗的。你确定不想打死我 吗?”
欧文对这些话就像刚才对“栽”与“爽”的语义区别一样不以为意。克兹来了,这才是他现在要对付的问题。他没听到克兹靠近的声音,但也许只是他没有听见而已。雪下得太大了,只能听见特别响的声音。比如枪 声。
“我得回到路上去,”他说,“你留在这 儿。”
“只能这样了,”琼西说,接着闭上了眼睛,“伙计,我真希望能回到我温暖的办公室里去。我从来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但这是实 话。”
欧文转身下了台阶,脚下很滑,不过他并没有摔倒。他朝小路两边的树林扫了几眼,但是没有细看。如果克兹和弗雷迪埋伏在从这儿到悍马之间的什么地方,他估计自己难以及时地发现他们并采取行动。他也许会看到脚印,但到那时,他们已近在咫尺,而那些脚印可能就是他所看到的最后的东西了。他只能希望他们还没有赶上来,仅此而已。只好相信自己的狗屎运了,干吗不呢?他经历过无数次九死一生,而他的狗屎运总是帮他闯过难关。说不准这一次 也——
第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他的身子被震得往后一退,后背的衣服也被打掉了一片。他挪了挪脚,尽力让自己站稳,同时尽力握紧MP5步枪。没有疼痛,感觉就像被一位卑鄙的对手用带着大拳击手套的拳头狠狠地擂了一下。第二颗子弹从脑袋边削过,他顿时感到火辣辣的刺痛,犹如半瓶酒精一股脑儿泼在开放的伤口上。第三颗子弹射进他胸口的右侧,这才是致命的一击;他不仅身子倒了下去,卡宾枪也掉在地 上。
琼西刚才是怎么说的?好像是拯救了世界却被人以传统的方式来回报。这其实也不算太糟糕;耶稣被折腾了六个小时,他们还在他的头上挂了一块嘲弄的牌子,该给他酒喝的时候,他们居然给他兑了白水的 醋。
他躺在那儿,半个身子在覆盖着积雪的路上,半个身子在路边,迷迷糊糊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尖叫,但不是他自己。听起来像是一只不高兴的大知更 鸟。
是一只秃鹰,欧文 想。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虽然吸进去的血要比空气多,他还是用胳膊肘把上半身支撑了起来。他看到一片桦树和松树丛中闪出两个人影,猫着腰,一副准备出击的姿势。其中一个又矮又壮,另一个则身材瘦高,头发花白,满脸得意之色。是约翰逊和克兹。牛头犬和灵缇。他的运气终于还是用完了。运气最终总是会用完 的。
克兹在他身边跪下来,两眼熠熠放光。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张折成三角形的报纸。由于一路都揣在克兹的后面口袋里,报纸已经有些折皱和卷翘,但依然可以看出是一顶三角帽。傻瓜的帽子。“运气不佳呀,小子。”克兹 说。
欧文点点头。没错,运气非常不佳。“我看,你挤出时间给我准备了一点小东 西。”
“是呀。你终究还是抓到目标了?”克兹抬起下巴,朝石屋的方向示 意。
“干掉他了。”欧文吃力地说。他满嘴是血。他把血吐了出来,试着吸了一口气,却听见大部分空气又从另外一个窟窿里漏了出 去。
“那么,”克兹和气地说,“这算是皆大欢喜了,对吧?”他把三角帽轻轻地戴在欧文的头上。鲜血立刻渗进帽子,并向上蔓延,染红了那篇关于外星人的报 道。
从水库那边的什么地方又传来一声鸟鸣,也许是从哪一座小岛上传来的,那些小岛其实是水库淹没的陆地上凸出来的山 丘。
“是一只秃鹰,”克兹说着,拍了拍欧文的肩膀,“你算是走运的了,小子。上帝派来了一只战鸟,为 你——”
克兹的脑袋突然炸开了花,鲜血、脑浆以及碎骨四处迸溅。欧文看到了克兹那双长着白睫毛的蓝眼睛里最后的神情:不解且难以置信。克兹跪在地上片刻,然后向前栽倒,那张被打烂的脸俯在地上。弗雷迪·约翰逊站在他身后,手里仍然端着枪,枪口还在冒 烟。
弗雷迪,欧文想张口说话,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弗雷迪肯定是看懂了他的口型,所以点了点 头。
“我本来不想这样,可这王八蛋打算像我对他这样对我。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不用心灵感应也能知 道。”
再给我一下吧,欧文想说。弗雷迪又点了点头。也许那该死的心灵感应在弗雷迪身上真的还有一点残 余。
欧文的意识模糊起来。疲惫而模糊。晚安,可爱的女士们,晚安,大卫,晚安,希特。晚安,可爱的王子。他重新躺倒在雪地上,就像躺倒在一张垫着最柔软羽绒的床上。他听见什么地方又响起了一声鸟叫,隐约而遥远。他们侵入了它的领地,惊扰了它深秋大雪中的宁静,不过他们很快就会离去。水库将重新为秃鹰所拥 有。
我们是英雄,欧文想,我们真的是英雄。去你妈的帽子,克兹,我们是 英——
他没有听见那最后一声枪 响。
30
刚才又有不少枪声,现在已经安静了。亨利坐在悍马的后座上,身旁是他死去的朋友,他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把彼此全都干掉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好人——更正,那个好人——把坏人消灭了的可能性似乎更 小。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他的第一个冲动就是飞快地下车,躲进树林里。可一看到这大雪,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克兹或跟着他的什么人在半小时之内回来了,亨利的脚印就会清晰可见。他们就会跟踪而至,到头来还是会开枪打死他,就像打死一条疯狗一样。或者像打死鼬鼠一 样。
那就找一支枪,先下手为 强。
这主意不错。他虽然不是怀亚特·厄普,但枪法也一向很准。射人和射鹿大不相同,就算不是精神病医生也能知道这一点,不过他相信,如果真打起来的话,他能毫不犹豫地干掉那些家 伙。
他正要伸手开车门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惊讶地骂了一句,接着是“嗵”的一声,然后是一声枪响。几乎是近在咫尺。亨利估计是有人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上,屁股着地的同时,武器也走火了。没准那狗娘养的刚好射中了自己?这是一种奢望吗?未 免——
但是不会。别高兴得早了。他听到摔倒的人咕咕哝哝地爬起身,接着走了过来。只有一种选择了,亨利也不再迟疑。他重新躺在座位上,让杜迪茨的胳膊(尽其所能地)搂住自己,开始装死。他觉得这种小伎俩不大可能行得通。那些坏蛋进水库时放过了他——这毫无疑问,因为他还活着——但是他们进去的时候,一准是火烧眉毛般匆忙。这一次大概就不会上当了,几个弹孔、一些玻璃碴、还有可怜的杜迪茨最后大出血所留下的血迹恐怕难以第二次糊弄住他 们。
亨利听到雪地上响着轻缓的、“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从声音判断,只有一个人。也许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克兹。最后的幸存者。黑暗在步步逼近。死神在下午降临。黑暗不再是他的老朋友了——现在他只是在装死——但黑暗仍然在步步逼 近。
亨利闭上眼睛……等待 着……
脚步声没有放慢,从悍马旁走了过 去。
31
就眼下而言,弗雷迪的战略目标既具有极度的现实性,又具有极度的短期性:他希望能让那辆该死的悍马调转车头,希望车不要抛锚。如果做到了这一点,他就希望在经过东街的那个缺口(也就是欧文所追的那辆斯巴鲁出事之处)时不要翻进沟里。如果他能回到进入水库的公路,他的视野也许会稍稍开阔一些。打开头儿的悍马门并坐到方向盘后时,他很快就想到了马萨高速。沿着90号州际公路可以到达辽阔的美国西部。有无数地方可以藏 身。
他刚刚关上车门,一股强烈的臭屁味和刺鼻的酒精味就扑面而来。珀利!该死的珀利!在刚才的紧张之中,他把这个小王八蛋完全忘到了脑 后。
弗雷迪转过身,举起卡宾枪……但珀利仍然不省人事。没必要再浪费一颗子弹了。他可以干脆把珀尔马特推出去,扔到雪地里。如果走运的话,珀利根本不会醒来就直接冻死了。不仅是他,还有他体内的 小——
不过珀利并不是在睡觉。也不是不省人事。甚至不是昏迷,不是。珀利死了。而且……似乎还缩小了。几乎变干瘪了。他的脸颊向内凹陷,满是褶皱。他的眼窝成了两个小深坑,仿佛那层下垂的薄眼皮之后的眼珠已经掉进一只空桶。他奇怪地斜靠在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上,一条腿抬了起来,几乎是交叉着叠放在另一条腿上。看起来像是在放一个惊天动地的绝世之屁时突然死去。他的裤子的颜色变深了,原本柔和的色彩变成了褐色,他身下的座椅也湿透了。朝弗雷迪这边渗过来的湿迹是红 色。
“这是 怎——”
后座上突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怪叫,仿佛有人把功能强劲的音响一下子调到了最大音量。弗雷迪的右边眼角瞥到有什么东西一闪。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怪物出现在后视镜里。它一口咬掉弗雷迪的耳朵,然后扑到他的脸上,扎进他的嘴里,扣着他的牙床缠住了他的下巴。转眼间,阿奇·珀尔马特的臭鼬就把弗雷迪的半边脸撕了下来,犹如一位饿汉扯下一只鸡腿一 般。
弗雷迪大叫着,举枪对着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乱射。他抬起一条胳膊,想推开这东西;他的手指接触到那滑溜溜的新生皮肤,一时抓握不住。鼬鼠退到后面,仰起脑袋,像鹦鹉吞下一块生肉似的把自己刚刚撕下来的东西吞进肚里。弗雷迪胡乱摸索着驾驶座旁的门把手,可刚刚摸到之后,还没等他拉开车门,那东西就再次扑来,这一次它死死咬住了弗雷迪的脖子和肩膀之间发达的肌肉。他的颈静脉被咬破了,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溅到了悍马的车顶上,然后又像红色的雨一般滴下 来。
弗雷迪的双脚一阵乱蹬,犹如跳踢踏舞似的几次踢在悍马的刹车上。后座上的怪物又缩了回去,似乎想了想,然后像蛇一样从弗雷迪的肩膀上滑过来,落在他的大腿 上。
鼬鼠咬掉他的命根子时,弗雷迪大叫了一声……接着便没有了声 息。
32
在另一辆悍马的后座上,亨利扭过身来,看着停在后面的那辆车上的人在方向盘后前扑后仰。亨利很庆幸雪下得这么大,同样很庆幸那辆车里有血喷了出来,溅到了挡风玻璃上,多少挡住了一些视 线。
他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那一 幕。
最后,方向盘后的那个人停止了挣扎,向一旁倒去。一个庞大的影子竖了起来,似乎在得意地炫耀。亨利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在“墙洞”的时候,他在琼西的床上见过一只。他现在还可以看到,那辆一路追踪着他们的悍马上有扇窗户破了。他觉得那东西不会有太多的智力,但是,注意到有新鲜空气会需要多少智力 呢?
它们不喜欢寒冷。寒冷会置它们于死 地。
是的,的确是这样。但亨利不打算听之任之,不仅仅是因为水库离这儿很近,他都能听到水拍岩石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欠下了巨额的债务,现在只剩下他来算账了。就像琼西常常说的,恶有恶报。报应的时刻已经到 了。
他探身看了看前面的座位。上面没有武器。他进一步探过身去,按开储物盒,里面只有一堆发票和加油收据,还有一本翻旧了的平装书,书名为《如何成为你自己的知心朋 友》。
亨利拉开车门,下了车,脚刚刚踏在雪地里,就滑了出去。“嗵”的一声,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背也擦在悍马高高的挡泥板上。×他祖宗。他站起身,又滑了一下,连忙抓住打开的车门,才没有再次摔倒。他小心翼翼地绕到自己所乘坐的这辆悍马的车尾,同时密切注视着停在后面的那一辆。他仍然可以看到那东西在里面,正在司机身上又抓又啃,享用美 餐。
“待在那儿别动,美人,”亨利说着,笑了起来,这笑声听起来很疯狂,但是他抑制不住,“再下一窝蛋吧。毕竟我是蛋头博士。是你友好的邻居蛋头博士。要不来本书怎么样?我这儿有一本《如何成为你自己的知心朋 友》。”
他放声大笑,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在湿滑的雪地上一步一滑,就像刚刚放学的孩子奔向附近可以滑雪的小山。尽可能地扶着车身,除非是到车门以南之后再也没有东西可扶。眼睛留意着那东西的一举一动……突然间,他看不到它了。哎呀!它钻哪儿去了?在琼西所喜欢的那些无聊的电影中,每到这时,就会响起恐怖音乐,亨利想,这一部是《杀人臭鼬的进攻》。想到这里,他又笑了起 来。
他现在已经绕到了车尾。上面有个按钮,只要一按,后窗就会打开……当然,除非它被锁了。不过应该不会。欧文不是这样来过后面吗?亨利想不起来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显然不是自己的知心朋 友。
他仍然在笑着,眼里涌出了新的泪水,伸手一按按钮,后窗“啪”的一声弹开了。亨利把它拉开,探头看去。有枪,谢天谢地。是欧文最后一次巡逻时带的那种军用卡宾枪。亨利拿起一支,检查起来。保险栓,没问题。火力调节开关,没问题。弹夹上标着美国陆军 5.56口径 120发,没问 题。
“这么简单,连拜拉姆都会用。”亨利说着,又大笑起来。他弯着腰,捧着肚子,在雪地上一走一滑,尽力不让自己摔倒。他的双腿很痛,后背也很痛,不过最痛的还是心里……可他仍然在笑着。他是蛋头博士,他是蛋头博士,他是哈哈大笑的土 狼。
他绕到克兹那辆悍马的驾驶座旁,举起枪(他虔诚地希望保险栓置于关闭位置),脑海里响起了恐怖的音乐,但依然在哈哈大笑。油箱口就在眼前;千真万确。但是外星来的恐怖分子、大怪物加美拉躲到哪儿 了?
鼬鼠仿佛听到了他的思想一般——亨利发现完全有这种可能——突然一头撞在后窗上。万幸的是,那扇窗户并没有被撞破。它的头上沾有血污、毛发以及碎肉。那双可怕的乌贼似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亨利。它知道自己有路可逃,或者说有洞可逃吗?也许吧。不过也许它还知道,从洞口出逃只会死得更 快。
它朝亨利咧着牙 齿。
亨利·德夫林曾经因为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一篇名为《仇恨的终结》的读者来信而赢得美国精神病学会的爱心奖,可现在他也朝那个怪物咧了咧自己的牙。感觉真好。接着,亨利又朝它伸出中指。为了比弗。也为了彼得。同样感觉很 好。
当他举起卡宾枪的时候,鼬鼠——也许很蠢,但还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突然闪不见了。太妙了;亨利压根儿都没有想过要从窗外向它开枪。他还宁愿它藏车内的地板上。越靠近汽油越好,宝贝儿,他想。他将卡宾枪的火力调节开关调到自动射击,然后对着油箱狠狠地一阵猛 射。
枪声震耳欲聋。油箱口处出现了一个不规则的大洞,但是一时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好莱坞电影里的都是假一套,亨利正这样想着,突然听见一种嘶哑的低声,接着声音就大了起来,嘶嘶作响。他退后了两步,不料脚下又是一滑。这一次摔倒很可能救了他的眼睛,甚至救了他的性命。仅仅一秒钟之后,克兹那辆车的尾部就轰然爆炸,巨大的黄色火舌从下面直蹿起来。后轮从雪地上飞了出去。一大片碎玻璃从亨利的脑袋上面掠过,溅到了雪蒙蒙的半空。接着,一股热浪朝他袭来,他迅速连滚带爬地退到一旁,同时抓住皮带拖着卡宾枪,一边还放声大笑。随着第二声爆炸,空中一时碎片横 飞。
亨利像爬梯子一样,将手旁一棵树的底层树枝当作梯级,让自己慢慢站起身来。他站在那儿,气喘吁吁地大笑不止,双腿很痛,后背很痛,脖子有一种被扭伤了的奇怪感觉。克兹那辆悍马的后半部已经被大火吞噬。与此同时,他可以听到那东西在里面“吱吱”狂 叫。
他离车远远地,又绕到燃烧的悍马的副驾驶座一侧,将卡宾枪对准那扇破窗户。他站了片刻,皱起眉头,接着才恍然明白这样做为什么会这么蠢。车里的所有窗户已经全破了;除了挡风玻璃之外,所有的玻璃都不复存在。他又大笑起来。他真是个蠢瓜!一个十足的蠢 瓜!
透过驾驶室里的熊熊火焰,他仍然可以看到那只鼬鼠在像醉汉一般前窜后跳。如果那该死的东西真的窜了出来,他的弹夹里还有多少发子弹呢?五十?二十?还是只有五发?不管还剩多少,反正不够也得够。他不会冒险再回欧文的悍马里去取弹 夹。
但是,那东西再也出不来 了。
亨利站在那里守了五分钟,接着又守了五分钟。雪在不停地下着,悍马在继续燃烧,一股股黑色的浓烟升上白色的天空。亨利站在那儿,想起了德里节游行,加里·庞德斯正唱着《新奥尔良》时,一个踩着高跷的人过来了,那位传奇牛仔过来了,杜迪茨当时是多么兴奋啊,简直是又蹦又跳。他想起了彼得,一边站在德里中学的大门外等着他们,一边捧着双手假装在抽烟。彼得的梦想是驾驶NASA制造的第一艘载人飞船去火星探险。他想起了比弗和他的方兹夹克,比弗和它的牙签,还有比弗给杜迪茨唱歌,宝贝的船儿是银色的梦。比弗在琼西的婚礼上拥抱着琼西,说琼西一定得快乐,一定得为了他们所有人而快 乐。
琼 西。
亨利确信那只鼬鼠已经死了——已经化为灰烬——之后,就踏上那条小路,去看看琼西是否还活着。他对此没有抱很大希望……但是他也发现自己没有放弃希 望。
33
只是因为疼痛,琼西才与这个世界保持着一丝联系,所以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个形容憔悴、蓬头垢面地跪在自己身边的人肯定是个梦,或者是他的最后一抹想象。因为这个人看起来像是亨 利。
“琼西?喂,琼西,听见我的话了吗?”亨利在琼西的眼前打了个响指,“快醒醒琼 西。”
“亨利,是你吗?这是真的 吗?”
“是我,”亨利说。他朝那只仍然半堵在12号管道口的狗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琼西。他将琼西前额上被汗水浸透的头发拂开,动作十分轻 柔。
“伙计,你怎么……”琼西刚说了半句,眼前的世界就恍惚起来。他闭上眼睛,极力让自己清醒,然后又睁开眼睛。“你怎么这么久才从商店回来?没忘了买面包 吧?”
“没有,可我把热狗弄丢 了。”
“真他妈倒霉,”琼西模模糊糊地长吸了一口气,“下次我自己 去。”
“亲我的大腿,哥们儿。”亨利说,于是,琼西微笑着渐渐进入黑 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