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灰人 第十章 克兹与安德希尔
1
行动区唯一可以派上用场的是一家名为“戈斯林乡村商店”的小食品店。雪花刚开始飘落不久,克兹的先头力量就陆续抵达。当克兹本人于十点半钟露面时,支援部队也开始到达。他们渐渐控制了局 势。
商店被确定为“蓝色行动基地”,牲口棚、旁边的马厩(早已废置但并未垮塌)以及畜栏都成了羁押区。第一批被扣留的人员已经集中于 此。
不到两星期之前,克兹的上一任助手卡尔弗特刚刚死于心脏病——真他妈的不是时候。他的新助手阿奇·珀尔马特此行带有笔记本电脑和掌上电脑各一部,却发现电器在杰弗逊林区目前已成摆设,根本就无法使用。现在他拿来了一个记事板,上面写有十来个名字,最开头的两个都姓戈斯林:开商店的老头和他妻 子。
“还有些正在途中。”珀尔马特 说。
克兹扫了一眼记事板上的名字,然后把它还给珀利。几台大型娱乐车正停在他们身后;一些半挂车被千斤顶支撑起来,摆放整齐;灯柱在一根根竖起。等夜幕降临时,这地方就会像世界职业棒球大赛时的扬基体育馆一样大放光 华。
“有两个家伙逃脱了,我们只差了这么一丁点儿,”珀尔马特一边说,一边举起右手,拇指与食指相隔四分之一英寸的距离比划着,“他们是来买食品的,主要是啤酒和热狗。”珀尔马特脸色苍白,但两边面颊上各有一大团红晕。由于周围的噪音越来越大,他不得不提高嗓门。直升机一对对地开了过来,降落在柏油路面上——那条路最后通往95号州际公路,从那里往北可以到达一座萧条的小镇(普雷斯克艾尔),朝南可以到达无数萧条的小镇(开始是班戈和德里)。只要驾驶员不用依赖那些同样成了摆设的复杂的导航仪器,直升机还算正 常。
“那两个家伙是进去还是出来?”克兹 问。
“是进去。”珀尔马特回答。他不大敢抬眼与克兹对视;他的眼神一直躲躲闪闪。“有一条伐木小路,戈斯林说它叫‘深辙路’。普通地图上没有,不过我有一张钻石国际纸业公司的勘测图,上 面——”
“行了。他们要么会再出来,要么就待在里面。怎么样都 行。”
更多的直升机相继降落,由于现在安全地避开了外界的视线,一批五十毫米口径的机关枪正从部分直升机上卸下来。这次行动的架势可能不亚于“沙漠风暴”。也许更为巨 大。
“你明白自己在这儿的职责吧,珀 利?”
珀尔马特显然十分明白。他初来乍到,希望留下一个好印象,所以几乎是在一刻不停地跑来跑去。就像一条嗅到食物的狗,克兹想。可他自始至终都不敢抬眼看人。“长官,我的工作具有三位一体的性 质。”
三位一体,克兹想,三位一体,你听 听!
“我的工作是,第一,拦截进出人员;第二,将被拦截人员移交医务部;第三,控制和隔离情况不明人员,等待进一步指令。”
“说得对。这 是——”
“可是长官,请您原谅长官,可我们这儿根本就没有医生,只有几位救护兵,而 且——”
“闭嘴。”克兹说。他的声音不大,但是从一旁经过的五六个人脚步顿时犹疑起来,他们都穿着没有任何标志的绿色防护服(这儿所有的人,包括克兹自己,都穿着没有任何标志的绿色防护服),正以平时双倍的速度奔忙着。他们朝克兹和珀尔马特站立之处瞥了一眼,然后又以三倍的速度忙开了。而珀尔马特脸上的红晕则骤然消失。他后退一步,让自己与克兹的距离又拉开一英 尺。
“如果你再打断我,珀利,我会把你揍趴下。如果发生第三次,我就会让你进医院。听清楚 了?”
珀尔马特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才敢抬起视线,看着克兹的脸。是看着克兹的眼睛。他“唰”地敬了一个礼,速度之快,差点儿擦出静电。“是的,长 官!”
“这一套也给我打住,你该知道不能这么称呼。”珀尔马特正要垂下视线,克兹又说,“我跟你讲话的时候,你得看着我,小 子。”
珀尔马特勉为其难地又抬起目光。他已经面如死灰。尽管沿路边一字儿排开的直升机正发出巨大的轰鸣,他们所在之处却似乎一片寂静,仿佛克兹正置身于自己奇怪的垂直气流中。珀尔马特相信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们,而且都能看出他害怕到了什么程度。这其中也包括他的新上司的目光——那双眼睛里完全空洞无物,似乎眼睛后面根本就没有大脑。珀尔马特以前听到过千里眼之说,但克兹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十万里之外,也许是许多光年之 外。
不过珀尔马特还是尽力迎住克兹的目光。正视那空洞的眼睛。他今天有些开局不利。他不能一错再错,乃至无可挽回——这一点不仅重要而且十分必 要。
“行了,很好。起码是好些了。”克兹的声音不高,但是尽管直升机的轰鸣此起彼伏,珀尔马特却听得清清楚楚,“下面的话我只会跟你说一遍,这仅仅因为你是我的新部下,而你显然是狗屁都不懂。我受命在这里实施一项‘幻影马行动’。你知道幻影马 吗?”
“不知道。”珀尔马特回答,由于没能说“不知道,长官”,他觉得浑身似乎难 受。
“这是爱尔兰的一个传说。今天的爱尔兰人仍然没有从他们的祖辈传下来的迷信传统中完全摆脱出来。根据这个传说,幻影马是一种来无影去无踪的马,专门绑架行人并将他们驮在背上带走。我用这个词来指称一项既秘密又公开的行动。这是一个悖论,珀尔马特!好消息是,自从空军于一九四七年首次获取如今被称为发光体的那种外星物体之后,我们就一直在为这类玩意儿制订应急预案。坏消息则是,现在已经是将来,而我得依靠你们这些人的支持来面对它。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小 子?”
“是的,长……听明白 了。”
“这样就好。珀尔马特,我们在这儿的计划是,速度要快,出手要狠,绝对不留痕迹。我们有大量的脏活要处理,而且要处理得干净利落……干净利落……没错,上帝,还要面带微 笑……”
克兹露齿一笑,笑容中有种强烈而残忍的挖苦意味,珀尔马特见了差点儿尖叫出声。克兹身材很高,肩膀有些下垂,颇具长官派头。然而,他身上却带有莫名的恐怖之气。你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几分,还可以从他将双手整齐而安静地放在身前的姿势中感觉到几分……但是他之所以令人恐惧,之所以被称为“可怕的克兹老头”,原因还不在于此。珀尔马特说不清楚他到底有什么可怕之处,而且也不想弄清楚。此时此刻,他只希望——他唯一希望——谈话尽快结束,然后拍屁股走人。如果想跟外星人接触,还用得着去西边二三十英里的地方吗?珀尔马特的面前就站着一 个。
克兹抿起嘴。“我们统一认识了 吧?”
“是 的。”
“在同一个战场上?同一条战壕 里?”
“是 的。”
“我们该怎么处理眼下的事情,珀 利?”
“要干净利 落?”
“太对了!还有 呢?”
他一时回答不出,心里不由得万分惶恐。但很快他就想了起来。“要面带微笑,长 官。”
“你再叫我长官的话,我就把你揍趴 下。”
“对不起。”珀尔马特喃喃道,这是句心里 话。
正在这时,有辆校车从路上缓缓开过来,为了从直升机旁经过,校车右边轮子歪进沟里,车体几乎侧翻。车身一边,黄色的背景上写着米利诺基特校车几个黑色的大字。这是辆被征用的校车,里面是欧文·安德希尔和他的部下。通天奇兵。珀尔马特看清楚后,稍稍松了口气。他和克兹分别在不同时期与安德希尔共过 事。
“天黑之前你会有医生的,”克兹说,“要多少有多少。明白了 吗?”
“明 白。”
校车在戈斯林商店唯一的加油泵前停下,克兹一边朝校车走去,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表看了看。快十一点了。老天,人在开心的时候,时间真是飞快。珀尔马特在他旁边走着,可脚步不再像之前那么轻松、有活力了。
“眼下,阿奇,你要将他们盯紧,要时刻关注他们,留心他们的谈话,要把看到的里普利全都记录下来。我想,你知道里普利 吧?”
“是 的。”
“很好。不要去接触 它。”
“天啊,我才不会!”珀尔马特话音刚落,脸就一下子涨得通 红。
克兹微微一笑。与刚才的露齿而笑一样,是皮笑肉不笑。“说得对,珀尔马特!你手头有呼吸面罩 吗?”
“刚刚运到,共有十二箱,后面 还——”
“很好。我们需要里普利的照片,要留下大量的资料。要搜集证据,要各种各样的证据。明白了 吗?”
“是 的。”
“另外,我们的……我们的客人一律不得离开,明白 吗?”
“保证不会。”珀尔马特回答,说完他心里一震,愣住了片刻。
克兹的嘴唇咧了咧,那丝淡淡的笑容越来越深,再一次变成露齿的笑。那双空洞的眼睛穿透了珀尔马特——就珀尔马特所知,简直是穿透了一切,一直看进地心。他发现自己正在寻思,等这一切完结后,不知道是否还有人能离开蓝色行动基地。当然,克兹自己除 外。
“执行任务吧,公民珀尔马特。我以政府的名义,命令你执行任 务。”
阿奇·珀尔马特目送克兹继续朝校车走去,而身材矮胖的安德希尔正从校车上下来。有生以来,他还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因为看到一个人离开而这么高 兴。
2
“你好,头儿。”安德希尔打招呼道。与其他人一样,他也穿着没有任何标志的绿色防护服,不过与克兹一样,他的腰间也别着一把手枪。车里还坐着二十多人,多数刚刚吃完一顿提早的午 餐。
“他们吃的什么,小子?”克兹问。他身高六点六英尺,比安德希尔高出半截,不过,安德希尔的体重可能比他多七十 磅。
“巨无霸。我们是直接开过来的。我原以为校车行不通,可尤德说没问题,还真让他说对了。要不要来一个?现在可能有点儿凉了,不过那儿应该有微波炉吧。”安德希尔朝商店方向点点 头。
“免了吧。最近胆固醇不大正 常。”
“下面还好吧?”六年前,克兹在打网球时下体严重拉伤,由此间接导致了他们之间的唯一分歧。欧文·安德希尔觉得这分歧不足挂齿,但克兹怎么想就很难说了。在克兹那张招牌般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孔后面,无数的念头瞬息万变,各种计划在不断更改,情绪总是变幻莫测。有人——实际上还为数不少——认为克兹是个疯子。欧文·安德希尔不知道克兹是不是疯子,不过他知道,在这个人身边一定要小心。要非常小 心。
“用爱尔兰人的话说,”克兹回答道,“俺那宝贝儿挺不赖。”他将手伸向胯间,夸张地扯了扯自己的睾丸,然后朝欧文咧嘴一 笑。
“那就 好。”
“你呢?最近还好 吗?”
“俺那宝贝儿也挺不赖。”欧文回答,克兹不由得哈哈大 笑。
这时,路上出现一辆崭新的林肯车,开得缓慢而谨慎,不过没有校车那么艰难。车里有三位橘红色装束的猎人,个个膀阔腰圆,正呆呆地看着直升机和那些穿着绿色防护服、来去匆忙的军人。当然,主要是在看那些枪炮。赞美上帝,缅因州北部已经变成越南了。他们很快就会与其他人一样,被送进羁押 区。
林肯车停在校车后面,可以看见校车上本车在各村路口停靠的牌子。五六个人围了上去。车里的三位律师或银行家各自都有胆固醇过高或脂肪储存过多的问题,他们摆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以为自己仍然置身于和平时期的美国(不过他们很快就会清醒过来)。他们很快就会被关进牲口棚(或者是畜栏,如果想呼吸新鲜空气的话),身上的信用卡将毫无用武之地。虽然可以留下手机,但是手机在这偏远的深山老林里却无法使用,不过,按按“重拨”键也许能让他们自我消遣一 下。
“你都堵严实了?”克兹 问。
“是的,我想是 的。”
“要不要再查一 查?”
欧文耸了耸 肩。
“在蓝色区域一共有多少人,欧 文?”
“我们估计有八百人。在AB两个核心区不超过一百 人。”
很好,只要没有漏网之鱼就行。就算溜出去几个人,也不一定会造成传染——因此,至少到目前为止,这还是个好消息。不过,从信息管理的角度来看,情况丝毫不容乐观。现在要骑幻影马可真不容易。有太多的人拥有摄像机。电视台的直升机也太多。还有无数双关注的眼 睛。
克兹说:“进商店去吧。他们在给我准备一辆房车,但是现在还没到。”
“稍等一下。”安德希尔说着,转身快步登上校车。等他再下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巨无霸,纸袋上油乎乎的,他肩上还挎着一台拴有皮带的录音 机。
克兹朝纸袋点点头,说:“这玩意儿会要你的命 的。”
“我们要上演星球大战了,你还在为胆固醇担 心?”
在他们身后,刚刚到来的大块头猎人中,有人在说要给他的律师打电话,这说明他本人可能是银行家。克兹带安德希尔进了商店。在他们头顶的上空,那些发光体又回来了,将亮光投在最低的云层上,亮光不停地跳跃着,就像迪士尼动画片中那些活蹦乱跳的小动 物。
3
戈斯林老头的办公室里充斥着各种气味,有腊肠味、雪茄味、啤酒味、芥子膏味,还有硫磺味——克兹猜想要么是臭屁,要么是煮鸡蛋的气味。也许两者都有。另外还有乙醇的气味,虽然微弱但不难辨别。是那些家伙的气味。现在这里已经到处都是。如果换成别人,可能会将这种气味归于神经过敏外加胡思乱想,但克兹从来没有这类毛病。无论如何,在他看来,戈斯林乡村商店周围这一百来平方英里的森林作为生态系统已经没有什么未来可言。有时候,你不得不将家具上的油漆彻底磨掉,以便重新上 漆。
克兹在办公桌后坐下来,拉开一只抽屉。里面有一个印着化/美 国/十只装字样的纸盒。珀尔马特还算不错。克兹拿出纸盒打开,里面装的全是透明的塑料面罩,面罩很小,刚好遮住口鼻。他扔了一个给安德希尔,然后自己也戴上一个,双手熟练地调试着松紧 带。
“有这种必要吗?”安德希尔 问。
“不知道。也别以为这是特权。不出一个小时,所有的人都会戴上这个。当然,羁押区里的平民除 外。”
安德希尔不再说话,而是戴上面罩,调试着松紧带。克兹坐在桌子后,脑袋后仰,靠着贴在背后墙上的职业安全与卫生管理局的宣传海报——海报上面写着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请张 贴。
“这有用吗?”安德希尔的声音非常清晰,不像是戴了面罩。透明塑料面罩里没有因为他的气息而形成雾气。面罩看上去既没有气孔也没有过滤网,可他发现自己能呼吸自 如。
“对埃博拉病毒有用,对炭疽病毒有用,对新型的超级霍乱病毒也有用。对里普利有用吗?也许吧。如果没有用的话,我们就完蛋了,大兵。事实上,我们可能已经完蛋了。但时钟还在走动,游戏已经开始。你肩上背的玩意儿里显然有磁带,我是不是该听 听?”
“没必要全部都听,不过我觉得你该有所了 解。”
克兹点点头,用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欧文觉得,那动作就像棒球赛中的裁判员示意本垒打一样),然后又靠回戈斯林的椅子 里。
安德希尔把录音机取下来,面朝克兹放在桌上,然后按下“播放”键。一个机械的声音刻板地说:“国家安全局无线电拦截。多波段。62914A44。本材料密级为一级。拦截时间为2001年11月14日6点27分。拦截录音将在‘嘟’声响后开始。如果您不是一级保密工作人员,请按‘停止’键。”
“还请呢,”克兹点着头说,“太好了。那些未被授权的人都会遵命停止收听,对 吧?”
停顿之后,是两秒钟的“嘟”音,接着,只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声说道:“一,二,三,请别伤害我们。Ne nous blessez pas.”两秒钟的沉默,然后一个年轻的男声说:“五。七。十一。我们无依无靠。Nous sommes sans defense.请别伤害我们,我们无依无靠。请 别——”
“天啊,这就像是一堂来自天外的贝立兹语言 课。”
“听出那些声音了吗?”安德希尔 问。
克兹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唇 边。
随后是比尔·克林顿的声音:“十三。十七。十九。”最后一个词带有克林顿的阿肯色州口音。“这里没有传染。Il n’y a pas d’infection ici.”又是两秒钟的停顿,然后录音机里传来汤姆·布洛克的声音:“二十三。二十九。我们快要死了。On se meurt, on creve.我们快要死 了。”
安德希尔按下“停止”键。“你可能不知道,第一个声音是萨拉·杰西卡·帕克,是一位女演员。第二个是布拉特·彼得。”
“他是 谁?”
“一位男演 员。”
“哦。”
“每一次停顿后就换一个声音,所有的声音这一带的大部分人都能听出来。有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保罗·哈维、加斯·布鲁克斯、蒂姆·山普尔——他是深受缅因州人青睐的一位幽默作家。还有上百个其他声音,有些我们还没有辨别出 来。”
“还有上百个?这次拦截一共有多长时 间?”
“严格地说,根本就不是拦截,这是我们从八点钟开始就一直在干扰的一台波段清晰的节目。这就是说,有不少内容传了出去,不过我们想,即使有人接收到了,也很难听懂多少。而且就算听懂了——”安德希尔耸了耸肩,一副又能怎么办的意味,“现在还在继续。那些声音听起来很逼真。几对声波纹比照结果显示,声音完全相同。不管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他们简直可以让里奇·利特尔丢掉饭 碗。”
直升机的“嗡嗡”声透过墙壁清楚地传了进来。克兹不仅能听见,还能感觉得到。那声音透过墙板,透过职业安全与卫生管理局的宣传海报,从那里传到主要由水构成的脑灰质之中,在对他说来吧来吧来吧,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他的血液在回应,可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欧文·安德希尔。琢磨欧文·安德希尔。三思而后行;这句老话很管用。特别是在对付欧文这种人时。下面还好吧?假惺惺 的。
你耍过我一次,伙计,克兹在心里说,也许没有越过我定的界限,但是老天作证,你踩线了,对吧?对,我想是这样。而且我想,你最好小心点 儿。
“四条信息重复了无数遍,”安德希尔一边说,一边勾着左手指头,“请别伤害我们。我们无依无靠。这里没有传染。最后一 条——”
“没有传染,”克兹沉吟着,“嗯,他们真是厚颜无耻,对 吧?”
在“蓝小子”周围的树木上,长满了金红色的霉状物,他亲眼看到了照片。人的身上也有。主要是尸体的身上,起码到目前为止是这样。技术人员根据冷面壮汉西古尼·威弗尔所主演的那些宇航冒险电影而将其命名为里普利,他们多数都太年轻,不记得在报纸上主持过《信不信由你》专栏的另一位里普利。如今,《信不信由你》已经过时,对于追求政治正确的二十一世纪来说,它过于稀奇古怪,但在克兹看来,这个标题却很适合眼下的情形。哦,没错,简直是恰如其分。相比之下,老里普利先生的连体双胞胎和双头奶牛倒显得十分正常 了。
“最后一条是我们快要死了,”安德希尔说,“这句话很有意思,因为用英语说完之后,又用了两句不同的法语。第一句直接明了,但是第二句——on crève——带有俚语色彩。用我们的话说可能就是‘我们死定了’。”他直视着克兹,而克兹则希望珀尔马特也在这里,让他看看与克兹对视并非不可能。“他们真的死定了吗?我是说,如果我们不助他们一臂之力的 话?”
“为什么说法语呢,欧 文?”
安德希尔耸了耸肩。“法语仍然是这一带的另一种语 言。”
“噢。他们念的那些质数又怎么解释?只是为了表明我们是在跟智能生物打交道吗?好像任何其他生物都可以从他们所来自的其他星系或太空或别的什么地方来此一 游?”
“我想是吧。那些发光体怎么样了,头 儿?”
“大部分都掉进树林里了。它们的燃料一旦耗完,很快就彻底解体。我们尽力回收的几个看起来就像撕掉标签的罐头盒。想想看,它们体积这么小,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搅得这儿人心惶 惶。”
发光体解体后,会留下成片的真菌或麦角状东西。那些外星人本身似乎也一样。幸存下来的还在那边,站在自己的飞船周围——就像上下班的乘客围着抛了锚的汽车一样——口里还说没有传染,il n’y a pas d’infection ici,赞美上帝。而一旦那玩意儿上了你的身,你很可能就——欧文是怎么说的?死定了。当然,他们并不是很有把握,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可他们对后果得有所估 计。
“那边的外星人还有多少?”欧文 问。
“一百左 右。”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有多少?有人知道 吗?”
克兹挥了挥手,没有回答。他不是一位百事通,掌握情报是其他部门的事儿,而那帮家伙没有被邀请出席这场特殊的感恩节前聚 会。
“剩下的那些,”安德希尔追问道,“都是机组成员 吗?”
“不知道,但很可能不是。说是机组成员似乎人数太多;说是移民又人数太少;说是突然袭击吧,选择的又完全不是地 方。”
“那儿还在发生什么,头儿?肯定是有什 么。”
“你很确定,是 吧?”
“是 的。”
“为什 么?”
安德希尔耸了耸肩:“直 觉?”
“不是直觉,”克兹说,声音几乎很轻柔,“是心灵感 应。”
“你说什 么?”
“是轻度的,但肯定存在。大家感觉到了什么,可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会明白了。我们的灰人朋友擅长心灵感应,而且似乎在传播它,就像传播真菌一 样。”
“真他妈的活见鬼。”欧文·安德希尔喃喃 道。
克兹平静地坐在那儿,观察欧文思考。别人思考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在一旁观察,而现在还不仅仅是观察:他能听见欧文在思考,那是一种模糊的声音,就像贝壳里的海涛 声。
“那种真菌在这种环境里很脆弱,”欧文说,“他们自己也很脆弱。那么,他们的超感知觉 呢?”
“现在还很难说。不过,如果照这样下去,如果它传出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臭烘烘的树林,一切就会大变样了。你明白这个,对 吧?”
安德希尔明白。他说:“我简直无法相 信。”
“我在想一辆车,”克兹说,“我想的是什么 车?”
欧文望着他,显然想弄清克兹是不是在开玩笑,却发现克兹满脸严肃,于是摇了摇头。“我怎么会……”他顿了顿,接着说,“是菲亚 特。”
“其实是法拉利。我在想某种口味的冰淇淋,是什么 口——”
“阿月浑子。”欧文回 答。
“回答正 确。”
欧文坐在那儿,等了片刻,然后有些犹疑地问克兹能否说出他兄弟的名 字。
“凯洛格,”克兹答道,“天啊,欧文,一个孩子怎么取这样的名 字?”
“是我母亲婚前的名字。上帝!果然有心灵感 应。”
“我敢说,它会搅乱《风险》和《谁想成为百万富翁》的难易程度,”克兹说,接着又重申道,“如果传出去的 话。”
商店外面传来一声枪响,随后又是一声尖叫。“你没必要动真的!”有人喊道,听声音似乎又气又怕,“你没必要动真 的!”
他们等了等,但是再也没有下 文。
“经确定的灰人总数为八十一人,”克兹说,“可能还不止这些。一旦降落在地,他们很快就会分解,只剩下一些黏糊糊的东西……当然还有真 菌。”
“整个隔离区都是这样 吗?”
克兹摇摇头:“设想这里是一个尖头朝东的楔子,那么,‘蓝小子’位于楔子较粗的一端,而我们差不多是在中间。灰人当中还有几位非法移民跑到了我们以东的地方。发光体大多出现在楔子的上空,是外星人的公路巡逻 队。”
“全都在劫难逃了,对吧?”欧文说,“不仅仅是灰人和他们的飞船以及那些发光体——还有这倒霉地方的一 切。”
“我现在还不准备对此置评。”克兹 说。
那当然,欧文心里想,你当然是这样。可一转念他就想到,不知道克兹能否感应到他的思想。不过他无从判断,那双暗淡的眼睛完全不露痕 迹。
“我们一定会把其他的灰人弄出来,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让你手下的人开武装直升机去,只能派你的人去。你乘坐的那架是‘蓝小子领队’。明白了 吗?”
“是的,长 官。”
克兹没有纠正他的称呼。鉴于眼下的情形,同时考虑到安德希尔显然讨厌这项任务,叫他长官也许并非坏事。“我的是‘蓝一 号’。”
欧文点点 头。
克兹站起身,掏出手表。已经是中午 了。
“这事儿会传出去的,”安德希尔说,“隔离区里有许多美国公民,根本不可能不走漏风声。那些……那些移植物现在有多 少?”
克兹几乎忍俊不禁。是的,那些鼬鼠。已经有了不少,过些年还会更多。安德希尔还不知道,但克兹知道。都是些令人恶心的小东西。身为上司的一个好处就是:对于不想回答的问题,你可以置之不 理。
“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就交给算命先生好了,”他说,“既然有人——其中之一的声音就可能在你的磁带里——已经认为,这对美国人民显然是一场迫在眉睫的危险,那么,我们的任务就是采取相应的行动。明白了吗,小 子?”
安德希尔直视着那暗淡的目光,但是终究移开了视 线。
“还有一件事,”克兹说,“还记得幻影马 吗?”
“爱尔兰传说中的鬼 马。”
“差不多吧。说到马的话,那一匹是我的,一直都是。在波斯尼亚的时候,有人看见你骑着我的幻影马,对 吧?”
欧文故意没有回答。但克兹似乎不肯就此罢休,显得很坚 定。
“我不想再重复了,欧文。沉默是金。我们骑幻影马的时候,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你听清楚了 吗?”
“是 的。”
“完全清楚 了?”
“是的,”欧文说。他又一次寻思自己的想法克兹到底能看清多少。不过,他显然能看见此刻出现在克兹思想表层的那个名字,并且估计克兹也希望如此。波桑斯卡·诺 维。
4
乘校车而来的欧文·安德希尔及其部下登上四架武装直升机,取代了将CH-47直升机开到这里的空中国民警卫队队员。直升机已经准备就绪,引擎已经开动,旋翼的轰鸣响彻空中,可就在这时,却传来克兹要他们原地待命的指 示。
欧文传达了命令,然后向左边转过头去。他接通了克兹的专用频 道。
“请原谅,可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欧文问道。这事儿既然要干的话,他希望马上动手,尽早完结。这次行动比波桑斯卡·诺维那一次还要糟糕,糟糕得多。以灰人不是人的名义来除掉他们,并不能真的将事情一笔勾销。反正他做不到。能够建造——或者起码是驾驶——“蓝小子”的生物比人类还要高出一 筹。
“不是我的命令,伙计,”克兹说,“班戈的气象人员说,这场狗屁风暴移动速度很快,他们称之为‘艾伯塔剪刀’。再等三十分钟,最多四十五分钟,我们就能出发了。我们的导航仪全都成了摆设,除非万不得已,我们最好等一等……而我们还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到头来你会感谢我 的。”
伙计,我看可不一 定。
“明白,遵命。”他扭头对右边喊道,“康克林!”在这次行动中,他们彼此不得以军衔称呼,尤其是在用无线电通话 时。
“到,长……到!”
“告诉大家,我们要推迟三十到四十五分钟。再说一遍,三十到四十五分 钟。”
“明白。三十到四十五分 钟。”
“放点儿什么曲子 吧。”
“好的。想听什 么?”
“随你的便,只要不是队歌就 行。”
“明白。队歌闪开。”康克林的声音一本正经。起码有一个人与欧文一样讨厌这项任务。当然,康克林也参加了1995年的波桑斯卡·诺维行动。欧文的耳机里传来了珍珠果酱乐队的歌声。他取下耳机,把它像马轭一样套在脖子上。他不喜欢珍珠果酱乐队,不过在这群人中,他是少数 派。
阿奇·珀尔马特和他的手下就像没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他们飞快地敬礼,手放下,有的人还朝克兹乘坐的那架小型绿色侦察机瞟上一眼,想看看克兹是否在留意自己。克兹的头上稳稳地戴着耳机,手里拿着一份《德里新闻报》,似乎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报纸,可欧文知道,对每一次漫不经心的敬礼,每一个忘记目前局势而恢复懒散老习惯的士兵,克兹都记在心里。弗雷迪·约翰逊坐在克兹左边。大约自从诺亚方舟停在阿勒山时起,约翰逊就跟在克兹身边了。他也参加了波桑斯卡行动,当时,克兹由于下体拉伤而无法骑上自己心爱的幻影马,所以不得不留在后方,显然是约翰逊给他打了详细的小报 告。
1995年6月,空军一位侦察机飞行员在克罗地亚边境附近的北约禁飞区失踪。塞尔维亚人拿汤米·卡拉翰上校的飞机大做文章,如果他们抓到卡拉翰本人的话,一准会更加大肆渲染。想起北越曾经在国际媒体面前炫耀经他们洗脑后的飞行员的情景,军方高层寝食难安,于是将寻找汤米·卡拉翰确定为当务之 急。
就在搜寻人员快要放弃时,卡拉翰通过低频无线电波段与他们取得了联系。他中学时代的女友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有趣的代号。当他们询问地面上那个人时,得到了他的确认,他说,上初中的时候,有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终生难忘,从那以后,他的朋友们就一直称他为“呕吐大 王”。
克兹的部下驾驶两架直升机去营救卡拉翰,当时的直升机比他们现在用的任何一种都要小得多。负责那次行动的是欧文·安德希尔,许多人都认为他是克兹的接班人(欧文自己可能也这么想)。卡拉翰的任务是在看见直升机后,升起一道烟幕,然后站到一旁。而安德希尔的任务——即所谓的骑幻影马——就是把卡拉翰拉起来而不让任何人看见。就欧文而言,这不是很有必要,但克兹却喜欢这样:他的人会骑爱尔兰幻影马,他的人会隐身 术。
整个营救过程非常顺利。什么地方发射了几颗地对空导弹,但离他们还很远——米洛舍维奇基本上是个草包。在他们将卡拉翰拉上直升机时,欧文才第一次见到了波斯尼亚人:是五六个孩子,最大的不超过十岁,正满脸严肃地看着他们。克兹曾经指示过,务必不留下任何证人,但是欧文从来就不曾想到,这道命令也包括一群蓬头垢面的孩子。而克兹后来也一直矢口未 提。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矢口未 提。
克兹是个可怕的家伙,这一点欧文毫不怀疑。不过在部队里,本来就有许多可怕的家伙,魔鬼显然多于圣人,而且许多人都热衷于遮遮掩掩的行为。欧文也不知道克兹有什么不同之处:克兹身材很高,神情忧郁,长着白色的睫毛和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那双眼睛让人不愿正视,因为里面空无一物——没有爱,没有笑意,也完全没有好奇心。而缺乏好奇心似乎是最大的关 键。
一辆破旧的斯巴鲁停在商店前,两位老人小心翼翼地下了车。有位老人用一只饱经沧桑的手握着一根黑色拐杖。两人都穿着红黑相间的格子猎装。两人都戴着褪了色的旧帽子,一顶的帽檐上印着CASE,另一顶上印着DEERE。他们不解地看到一队军人朝他们走来。戈斯林商店里居然来了军人?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们看上去已经年过八旬,却仍然具有克兹所缺乏的好奇心。从他们的身姿,从那侧着头的样子,你一眼就能看出 来。
他们想干什么?他们真的对我们没有恶意吗?这么做会带来坏处吗?会不会害人反害己?此前看到过、遇到过的一切——那些真菌、发光体、从天而降的天使毛发和红色灰尘、从六十年代后期就开始发生的绑架——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力量,会让人那么恐惧?有没有人真正尝试过与这些生物进行交流?这一连串的问题克兹都没有问 及。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也是至为重要的问题:灰人是跟我们一样吗?他们在任何意义上算是人吗?这场谋杀,是纯粹而简单的行为 吗?
克兹的眼神中没有任何疑问。
5
雪下小了,天变亮了,发出原地待命的指示后,整整过了三十三分钟,克兹才让他们出发。欧文向康克林传达命令,旋翼快速转动,一片雪雾猛然升起,“切努克”直升机变得影影绰绰。转眼间,他们飞到树林之上,跟在安德希尔的“蓝小子领队”后面排成一行,朝基尼奥的方向往西飞去。克兹的“基奥瓦58”直升机在他们下面微微偏右的地方飞行。欧文忽然间想起约翰·韦恩演过的一部电影,里面有一队军人都在步行,而唯一的印第安侦察员则不用马鞍侧坐在马背上。他看不见克兹,但是猜想克兹还在看报纸。也许在查看自己的星座运势。“双鱼座,今天不宜出行。闭门休 息。”
下面的杉树在白雾中时隐时现。雪花朝直升机的两扇前窗飘来,然后又飞舞着消失。飞机颠簸得十分厉害,犹如在洗衣机里转动一般,但是欧文不以为意。他把耳机重新戴在头上。现在是另一个演唱组,可能是“火柴盒乐队”。唱得很一般,但是比“珍珠果酱乐队”要强。欧文最怕的是队歌。他听一听“火柴盒乐队”倒无妨。真的,听一听也无 妨。
他们在低矮的云层中进进出出,一直往西飞去,不时可以看见那似乎漫无边际的森林。
“‘蓝小子领队’,我是‘蓝小子二 号’。”
“收到,二 号。”
“我已经看到‘蓝小子’了。你看到了 吗?”
欧文没有,过了片刻他才看到。乍看之下,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一张照片,边境线内的某个场面,你可以拿在手上的某种东西,这是一回事。而现在映入眼帘的则完全是另一回 事。
“看到了,二号。全体请注意,我是‘蓝小子领队’。大家留在原地。再说一遍,大家留在原 地。”
各直升机相继传来回答,只有克兹除外,不过他也停住了。所有的直升机都悬在半空,与坠毁的飞船大约有四分之三英里距离。在通往飞船的地方,有一大片树木已经折断,犹如被巨大的修剪器剪过一般,留下了一条坡路。在这条路的一端,是一片沼泽地。枯死的树干指向白色的天空,似乎想拨开云团。地上的融雪呈现出弯弯曲曲的形状,在雪水渗入潮湿的泥土之处,融雪开始发黄。还有一些地方露出了黑色的水面,仿佛是大地的毛细血 管。
飞船是灰色的,那巨大的船体直径几乎有四分之一英里。它从沼泽中间穿过,将那些死树撞得粉身碎骨,四散飘落。“蓝小子”(其实不是蓝色,压根儿都不是)最后停在沼泽的尽头,有道山崖在这里拔地而起,山崖的边缘起起伏伏,但整体上形成一道巨大的拱形,下端消失在湿漉漉的、软塌塌的泥土下。在飞船光滑的船体上,溅起的泥土和断枝碎屑落得到处都 是。
幸存下来的灰人站在飞船周围,多数站在翘起一侧的船舷下那白雪皑皑的山崖上;如果有太阳照着的话,他们是正站在失事飞船所投下的阴影之处。嗯……显然有人认为,这与其说是一艘失事飞船,不如说是特洛伊木马,可那些幸存的灰人全都一丝不挂,手无寸铁,似乎不大会构成威胁。克兹说过有一百来个,但现在好像没有那么多了;欧文的估计是六十左右。他发现,在那白雪皑皑的山崖上,躺着十多具尸体,看上去有些泛红,正处于不同程度的腐烂之中。还有些脸朝下泡在黑色的浅水中。在白雪的映衬下,一摊摊金红色的所谓里普利菌显得分外鲜亮……不过,当欧文拿起望远镜细看时,却发现并非所有的里普利菌都很鲜亮。有几处已经发灰,这是寒冷或空气或两者同时所致。没错,他们在这里很难生存——不管是灰人,还是他们所带来的真 菌。
那玩意儿居然能传染?他简直难以置 信。
“‘蓝小子领队’?”康克林叫道,“听见了吗,伙 计?”
“听见了,你住口,安静会 儿。”
欧文探身向前,将手伸到驾驶员——托尼·爱德华兹,是个好人——的胳膊下面,打开无线电,调到公共频道。克兹虽然提到了波桑斯卡·诺维,可欧文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他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自己是在犯一个可怕的错误,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自己可能严重低估了克兹的疯狂程度。实际上,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采取了行动。他后来反复多次重新审视这一事件时才意识到这些。只不过是拨弄一下开关而已。看来,要改变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就够 了。
于是,一个响亮清晰的声音传了出来,克兹的心腹们都不会听出这个声音。他们知道艾迪·维德,可沃尔特·克朗凯特却是另一个圈子的人。“——传染。Il n’y a pas d’infection ici.”停了两秒钟,接着传来的好像是巴巴拉·史翠珊的声音:“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 九。”
欧文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又从头数了起来。在乘校车前往戈斯林商店的路上,那各不相同的声音将质数一直数到了四位 数。
“我们快要死了,”巴巴拉·史翠珊的声音在说,“On se meurt, on crève.”停顿之后,又是大卫·雷特曼的声音:“一 百——”
“快关掉!”克兹大叫起来。自欧文认识克兹以来的这些年里,克兹似乎还从来不曾这么气急败坏。欧文大感愕然。“欧文,你干吗要让我的人听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你回来告诉我,马 上!”
“只是想看看有变化了没有,头儿。”欧文回答。这是假话,克兹当然也知道,而且肯定会在将来某一天找他算账。又回到了当初没有干掉那些孩子的情形,也许比那次还要严重。可是欧文无所谓。去他妈的幻影马吧。如果这事儿他们一定得干的话,他希望克兹的人(在波斯尼亚时是“空中吊车”,现在是“蓝色行动组”,下一次会叫另一个名字,但每次都是些同样年轻而坚毅的面孔)最后一次听听灰人的话。这些灰人是来自另一个星系,甚至可能是另一个宇宙或时间流的客人,知道地球的主人永远无从知晓的一些秘密(但克兹是不会在乎的)。让他们最后一次听听灰人,而不是“珍珠果酱乐队”或“苍蝇罐”或“愤怒机器乐团”;这些灰人愚蠢地以为人类具有更好的天性,所以向人类求 饶。
“有变化了吗?”克兹的声音又一次问道。绿色的“基奥瓦”还在那儿,位于这一排悬在半空不动的武装直升机的下方,旋翼拍打着下面一棵高大的古松的树梢,震得树梢左摇右晃。“有吗,欧 文?”
“没有,”他说,“丝毫都没有,头 儿。”
“那就关掉那胡言乱语的玩意儿。天啊,这大好时间都给浪费掉 了。”
欧文顿了片刻,然后小心而刻意地回答:“是,长 官。”
6
克兹笔直地——用书本和电影里最为常见的话说,就是“直挺挺地”——坐在“基奥瓦”的右边座位上。尽管天色灰蒙蒙的,他却戴上了墨镜,可他的驾驶员弗雷迪仍然只敢用眼角看他。这是一副很时髦的包裹式墨镜,一旦戴上,你就无从知道头儿的视线正投向哪里。显然不能仅凭他脸孔的朝向来判 断。
那份《德里新闻报》放在克兹的膝头上(上面的标题为:神秘的空中亮光和失踪的猎人在杰弗逊林区引发恐慌)。这时他拿起报纸,仔细折叠起来。他很擅长折纸,不消片刻,报纸就被折成一顶三角帽,而欧文·安德希尔的前途也随之宣告完结。安德希尔肯定以为自己将面临某种纪律处罚——克兹个人的处罚,因为这是一次不可告人的行动,起码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然后又会得到第二次机会。他好像没有意识到(这样也许更好;出其不意往往意味着攻其不备)这已经是他的第二次机会了。克兹已经多给了他一次所有其他人都不会有的机会,并已为此后悔了。他简直是后悔莫及。在商店的办公室谈过话后……在被特别警告过之后,欧文居然玩起了这种把 戏。
“谁来下令?”克兹的专用频道里传来欧文的声 音。
克兹心里一惊,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怒气。他愤怒主要是因为感到意外,这是一种最简单的情感,是人在出生后最早能够表达的情感。欧文居然在整个小组的公共频道里播放灰人的声音,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只是想看看有变化了没有,鬼才相信,完全是他妈的胡说八道。克兹的军旅生涯始于七十年代初期的柬埔寨,在这漫长而复杂的生涯中,欧文也许是他的最佳副手,但克兹照样要收拾他。因为在无线电里玩的把戏;因为欧文不肯吸取教训。这和波桑斯卡·诺维的那些孩子无关;和那些喋喋不休的声音也无关。和是否服从命令无关,和原则也无关。只和界线有关。他的界线。克兹的界 线。
另外,还有那一声长 官。
那声该死的带挖苦意味的长 官。
“头儿?”欧文的声音有了一丝紧张,上帝保佑他,他居然还知道紧张。“谁 来——”
“弗雷迪,”克兹说,“帮我接通公共频 道。”
这时,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比武装直升机轻得多的“基奥瓦”顿时上下颠簸起来。但克兹和弗雷迪都不为所动。弗雷迪帮他接通 了。
“大家听着,”克兹说,眼睛注视着那四架武装直升机,它们在树林之上云团之下一字儿排开,看上去犹如几只玻璃蜻蜓。在它们的前方,就是沼泽地和那艘已经倾斜的、光芒四射的碟形大飞船,其幸存的机组成员——或别的什么身份的人——正站在船舷底 下。
“你们现在都听着,老家伙要训话了。你们在听吗?大声回 答。”
是的,是的,收到,明白(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长官,不过这没关系;记性不好和存心无礼是两码事 儿)。
“我不是个演说家,伙计们,我不会发表演说,但是我想要你们知道,眼下的情形不是——再说一遍,不是——可以用眼见为实来解释的。你们看到的是六十来个灰人,他们不男不女,只是看起来像人,就像仁慈的上帝刚刚创造出来时那样赤条条地站在那儿,于是你们会说,起码有些人会说,‘哎呀,这些可怜的家伙,全都一丝不挂,手无寸铁,连体会男欢女爱的工具都没有,一个个站在他们失事的星际列车旁求饶,在听到这些求饶声之后,如果还对他们下手,那岂不是成了一条狗,一个魔鬼吗?’而我不得不告诉你们,伙计们,我就是那条狗,我就是那个魔鬼,我就是那个后工业、后现代、秘密法西斯、政治上错误的男性战争狂人,赞美上帝,对所有在听我讲话的人来说,我是亚伯拉罕·彼得·克兹,即将退休的美国空军军官,编号241771699,我在领导这次行动,我是负责这一特殊的‘艾丽斯餐馆大屠杀’的古利中 尉。”
他深吸一口气,眼睛紧盯着半空中的直升 机。
“不过伙计们,我还要告诉你们,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开始,灰人就一直不让我们安宁,而从七十年代后期以来,我也一直不让他们安宁。我可以告诉你们,如果有人举着双手朝你们走来,口里说着我投降时,赞美上帝,那并不意味着他的屁股里没有塞满炸药。如今的智囊团里有不少聪明绝顶的大人物,他们中的许多人说,我们引爆原子弹和氢弹,把灰人吸引了过来,正如灯光把飞蛾吸引过来一样。我不了解这个,我不大会用脑,我把用脑的事儿留给别人,留给那些榆木脑瓜,老话不是说过,榆木也有脑瓜吗?不过,我的眼睛可是好端端的,伙计们,我可以告诉你们,如果说那些狗娘养的灰人毫无害处的话,还不如说鸡舍里的狼揣着一副慈悲心肠呢!这些年来,我们抓到过不少灰人,但是一个都没有活下来。他们死后,尸体很快就会分解,完全变成你们所看到的下面的那个东西,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里普利菌。有时他们还会爆炸。明白了吗?他们还会爆炸。他们身体里携带的真菌——不过也许是真菌在掌控着身体,智囊团里有些大人物就是这么认为的——很快就会死去,除非进入某种活的宿主之中,再说一遍,是活的宿主,而它最为喜欢的宿主,伙计们,赞美上帝,就是健康的活人。一旦哪怕是小指头的指甲里面沾上一丁点儿,你就在劫难逃,只能坐以待毙 了。”
这不完全是事实——实际上,离事实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不过,越是魂不附体的士兵越能殊死奋战。这是克兹得来的经 验。
“伙计们,我们的灰人小朋友具有心灵感应能力,并且似乎可以通过空气把这种能力传给我们。就算我们没有染上真菌,也能染上心灵感应。你们可能会以为,来点儿测心术会很有趣,会让你无所不知,但是我可以让你们看得更长远一些,看到最终的后果,那就是:精神分裂症,妄想症,脱离现实,然后是完全彻底地——再说一遍,完全彻底地——发疯。智囊团的人——老天保佑他们——认为,这种心灵感应的作用距离目前还相对较短,但是,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们,如果让灰人自由自在地安顿下来,事情可能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我要你们大家非常认真地听好我下面要说的话,我要你们把它当成性命攸关的大事来听,明白了吗?如果他们抓住我们,伙计们——再说一遍,如果他们抓住我们——而你们都知道以前发生过绑架,大多数声称被外星人绑架过的人都是在胡编乱造,但也有人不是——那些被放回来的人往往被移植进了什么东西。有些只是物体——也许是某种传导物或监控器——但还有些是活的东西,它们以宿主为食,越长越大,然后让宿主死无全尸。那些移植物就是你们所看到的下面那些生物放置的,他们在那儿赤条条地转来转去,一副纯洁无邪的样子,声称自己不会传染,可我们知道,他们全身上下从头到尾到屁眼到处都传染。在二十五年甚至更多的时间里,我看到那些家伙步步为营,我告诉你们,这个时刻终于来了,这是侵略,这是超级碗中的超级碗,而你们是在自卫。伙计们,他们不是无依无靠的小外星人,等在那儿指望有人给他们一张新英格兰的电话卡,以便能打电话回家。他们是恶疾,他们是毒瘤,而我们,赞美上帝,伙计们,是化疗过程中的一剂足量的、滚烫的放射性药物。你们听到了吗,伙计 们?”
这一次没有“听到”,也没有“明白”,没有“收到”。只有毫不掩饰的惊叹,听起来紧张、急切而神经质。公共频道里传来的都是这类声 音。
“是毒瘤,伙计们。他们是毒瘤。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字眼,你们都知道,我不是演说家。欧文,明白了 吗?”
“明白,头儿。”干巴巴的。干巴巴的,无动于衷,真该死。好吧,让他装酷好了。趁着还有机会,让他装酷吧。欧文·安德希尔彻底完蛋了。克兹拿起纸帽,欣赏地看着。欧文·安德希尔已经完蛋 了。
“下面是什么东西,欧文?在飞船周围晃来晃去的是什么?今天早上出门前连裤子和鞋子都忘了穿的是什 么?”
“是毒瘤,头 儿。”
“说得对。好吧,你来下令,马上行动。下令时要有气势,欧文。”他知道武装直升机里的人都在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这样长篇大论过,从来都没有,也没有打过任何腹稿,除非是在梦里),于是十分刻意地将自己的帽子前后挪了个方 向。
7
欧文看着托尼·爱德华兹把帽子前后挪了个方向,让帽檐朝后,戳在后颈上,听见布莱森和伯蒂纳利把枪弄得“咔哒”响,于是明白一切真的要发生了。士气非常高昂。他要么钻进车里驾车飞驰,要么站在路上让自己葬身轮下。克兹留给他的只有这两样选 择。
接着他还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发生在很久以前、让他羞于启齿的事,当时他只有——多大?八岁?还是七岁?也许还要小。那时他们家还住在帕迪尤卡,他正在自家的草地上玩耍,他父亲在上班,母亲也出去了,可能去了浸信会恩惠堂,为她那没完没了的慈善糕点售卖会做准备(与克兹不一样的是,兰蒂·安德希尔说“赞美上帝”时可是真心诚意的),突然,一辆救护车开到隔壁雷普里奥夫妇家的门口。警报没响,只有警灯在不停地闪烁。两个穿着连身工作服(很像欧文现在所穿)的人一边跑步奔上雷普里奥家的便道,一边打开一副铮亮的担架。两人的脚步丝毫不乱。他们简直像在玩魔 法。
不到十分钟之后,他们又出来了,雷普里奥太太躺在担架上。她双眼紧闭。雷普里奥先生跟在后面,没顾上关大门。雷普里奥先生原本与欧文的父亲年龄相仿,现在却突然显出老态。这也像是魔法。担架员把他太太抬上救护车时,雷普里奥先生朝右边看了一眼,发现欧文正穿着短裤跪在草地上玩球。他们说是中风!雷普里奥先生大声说道,在圣玛丽纪念医院,告诉你妈妈,欧文!然后,他爬进救护车后面,救护车开走了。在随后五分钟左右的时间里,欧文仍然在玩球,把它抛起来又接住,而在抛起和接住的间隙,他的眼睛总是瞥向雷普里奥先生没关上门,想着自己应该去关上。用他母亲的话说,帮忙关门就是一种体现教友之爱的行 为。
他终于站起身,来到雷普里奥夫妇家的草地上。雷普里奥夫妇一直对他很好。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用他母亲的话说,“不是那种让你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写封信向家人一诉为快的事情”),但是雷普里奥太太经常烤糕点,而且总是记着给他留一份;在性情开朗的胖老太太家的厨房里,他常常把一碗碗浇着糖霜的糕点吃得干干净净。而雷普里奥先生则教会他折叠能真正飞起来的纸飞机。是三种不同的飞机。所以,雷普里奥夫妇理当得到帮助,得到教友之爱。不过,他踏进雷普里奥夫妇家敞开的大门时,心里十分清楚,表达教友之爱并不是他进来的理由。表达教友之爱不会让你的小鸡鸡发 硬。
有五分钟的时间——也可能是十五分钟甚至半个小时,就像在梦境中一样,时间变了——欧文只是在雷普里奥夫妇家里走来走去,什么也没有干,但是他的小鸡鸡却始终硬邦邦的,硬得发颤,仿佛是另一颗心脏在跳动。你也许会认为那样一定很痛,可他并不觉得痛,而是觉得美妙,只是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他才意识到那无声的走动是怎么回事:那是前戏。由于他对雷普里奥夫妇没有反感,甚至还很喜欢他们,所以那种感觉就更好了。如果被人发现(事实上从来没有),被问到他为什么要那么干的话,他会说不知道,而且这是百分之百的真心 话。
他干的事情并不多。在楼下的卫生间里,他找到一把牙刷,上面印有“迪克”两个字。迪克是雷普里奥先生的名字。欧文想在雷普里奥先生的牙刷上撒泡尿,他当时只是想干这个,可是他的小鸡鸡太硬,结果尿不出来,一滴都尿不出来。于是他朝牙刷上啐了一口,把唾沫戳进刷毛里,再把它放回牙刷架上。在厨房里,他往电炉上浇了一杯水,然后从餐具柜里拿起一个大瓷盘。“他们说是鹤鸟,”欧文一边说,一边把盘子举过头顶,“一定是有小宝宝了,因为他说是鹤鸟。”接着,他把盘子扔向角落,一下子摔得粉碎,然后就撒腿逃了出来。不管那让他的身体憋得难受、让他的双眼觉得鼓胀的是什么,随着“哗啦啦”的一阵脆响,就像气泡被戳破一般,那种感觉顿时消失了。他的父母要不是过于担心雷普里奥太太的话,一准会发觉他不对劲。因此,他们大概以为他也只是在为老太太担心而已。在随后的一个星期里,他睡得很少,而且一旦睡着就噩梦不断。有一次,他梦见雷普里奥太太从医院回家了,带着鹤鸟送来的孩子,可那黑乎乎的孩子已经死了。欧文一直都深感愧疚和羞惭(但从来都没有去忏悔;如果身为浸礼会教徒的母亲问他中了什么邪,他到底能怎么说呢?),不过,当他站在卫生间里,短裤褪到膝盖以下,想朝雷普里奥先生的牙刷撒尿时那种莫名的快意,以及盘子摔碎时掠过全身的颤栗之感,他却终生难忘。他估计当时如果不是年纪太小的话,自己会射了出来。那时的单纯就在于无知,快乐就在于那一阵脆响,后果则是自己长时间而又颇为快意地陷于悔恨和恐惧之中——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悔恨,担心被人发现而恐惧。雷普里奥先生说是鹤鸟,但是欧文的父亲晚上回来时,却告诉他是中风。雷普里奥太太脑部有根血管破裂,引发中 风。
现在那种情形又出现了,那所有的一 切。
也许这一次我会真的射出来,他想,肯定比试图朝雷普里奥先生的牙刷撒尿要他妈的痛快得多。接着,他把自己的帽子也前后挪了个方向。不过基本概念是一回 事。
“欧文?”克兹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见了吗,小子?如果你不马上回答,我就只能理解为你要么没能力,要么不愿 意——”
“听见了,头儿。”他的声音很镇定。他眼前浮现出一个汗津津的小男孩把一个大瓷盘举过头顶的情景。“伙计们,你们想不想去踹外星人的小屁 股?”
回应他的是异口同声的肯定答案,还夹杂着两声太他妈的想了和要把他们踹开 花。
“你们想先听什么,伙计 们?”
队歌,队歌,没错,还有的说他妈的滚石,快点 儿。
“不想听这些的,说一 声。”
无线电里一片沉寂。在另外一个欧文再也不会去听的频道里,灰人在用名人们的声音求饶。在他的右下方,是那架小巧的“基奥瓦OH-58”直升机。欧文不用望远镜也能看见克兹的帽子已经掉换了方向,而且克兹正在注视他。那张报纸还在他的膝头上,但现在不知怎么叠成了一个三角形。六年来,欧文·安德希尔从不需要第二次机会,这样也好,因为克兹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欧文觉得自己对此一直心知肚明。不过,他会改日再考虑这个问题。如果非考虑不可的话。在他的脑海中,有个清晰的念头犹如电光一闪——你才是毒瘤,克兹,你才是——但闪光马上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 暗。
“全体听着,我是‘蓝小子领队’。大家向我靠拢。在两百码的距离开火。尽量避免击中‘蓝小子’,但那些混蛋一个不留。康克林,放队 歌。”
在“蓝小子二号”的地板上,放着一台随身听,吉尹·康克林按下一个按键,放进一张光盘。置身于“蓝小子领队”里的欧文不由自主地探身向前,调高了音 量。
他的耳机里顿时响起“滚石乐队”的主打歌手米克·贾格尔的歌声。欧文抬起手,看到克兹朝他敬了一个礼——至于是嘲弄还是真心,欧文既不知道也不在乎——然后欧文也放下胳膊。每当群情振奋时,他们都会播放贾格尔所唱的队歌,随着贾格尔的歌声,所有的直升机快速下降、靠拢,朝目标飞 去。
8
飞船在降落时毁掉了大片树木,形成一条跑道,然后停在跑道的尽头。灰人——幸存下来的灰人——都站在飞船的影子里。一开始,他们没有想到要跑开或藏起来;事实上,其中一半甚至从飞船下走了出来,那没有脚趾的光脚踩在融雪、垃圾以及一摊摊金红色的苔藓一样的东西上。他们迎向一溜儿飞来的武装直升机,高举手指奇长的双手,以表明他们手无寸铁。那一双双巨大的黑眼睛在灰暗的天色中熠熠发 亮。
直升机没有减速,尽管在短暂的时间里,他们所有人都在脑海中听见了那最后的呼求:请不要伤害我们,我们无依无靠,我们快要死了。与这声音像麻花辫般纠缠在一起的是贾格尔的声音:“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个既有金钱又有品位的人;多年来我四处游历,偷走了许多人的信仰和灵 魂……”
直升机突然转向,犹如玫瑰碗体育场里的步操乐团在跳方阵舞时灵巧地转身一样,所有的机关枪同时开火。子弹下雨般地落在雪地上,射进已经受损的大树的枝条,在大船的船舷擦得火花四溅。还有无数子弹射入高举双手站成一团的灰人的体内,让他们的身体分了家。一条条胳膊离开了尚未发育完全的躯干,喷出一股股粉红色的液体。无数颗脑袋像葫芦似的炸开,将浅红色的东西撒在同伴以及飞船身上——不是血,而是那种苔藓般的东西,仿佛他们的脑袋里全是那玩意儿,根本就不是脑袋而是篮子,装的全是发霉变质的农产品。有几个灰人的身体从中间断成了两截,倒下时仍然举着双手维持投降姿势。灰人倒地后,身体变成灰白色,犹如煮熟了一 般。
米克·贾格尔唱着:“耶稣基督亲历怀疑和痛苦的时刻,我就在近 旁……”
还有些灰人仍然站在船舷底下,这时似乎转身想逃,但已经无路可退。转眼间,大部分就中弹身亡。最后剩下的几个——共约四个——后撤到不太黑暗的阴影处。他们似乎在干着什么,在拨弄着什么,欧文突然有一种可怕的预 感。
“我能干掉他们!”无线电里有人喊道。那是“蓝小子四号”里的迪弗里斯特,声音很急切,几乎在喘着粗气。他相信欧文会下令支持他,不容分说就将直升机几乎降到了地面,直升机的旋翼搅得积雪和泥水四下飞溅,灰蒙蒙一片,机身下的灌木丛也被气浪压得伏倒在 地。
“不,不能去,快停下,马上回来,以五十码的间距返回基地!”欧文大声喊着,并在托尼的肩膀上捶了一拳。托尼的口鼻罩在透明面罩里,模样稍嫌怪异。他拉起操纵杆,“蓝小子领队”在不平稳的气流中上升。尽管音乐声很大——那疯狂的鼓点,“呜……呜……”的和声,《同情魔鬼》一遍还没有全部放完,起码现在还没有——欧文还是能听见部下在不满地抱怨。他发现“基奥瓦”已经飞得很远,显得很小了。不管克兹的心理有什么与众不同,他可不是个傻瓜。他还有着敏锐的本 能。
“哎呀,头儿——”迪弗里斯特叫道,他似乎不仅感到失望,还很愤 然。
“重复一遍,重复一遍,返回基地,蓝色行动组,返 回——”
突然的爆炸震得他跌靠在座位上,直升机也像玩具般直冲向半空。在爆炸声中,他听见托尼·爱德华兹在骂骂咧咧,一边奋力推动操纵杆。后面也响起一片惊叫,许多人都受了伤,但他们只失去了平基·布莱森,他为了看得更清楚将上半身探出机舱,被冲击波震得掉了下 去。
“稳住了,稳住了,稳住了,”托尼口里叫着,但欧文觉得起码是三十秒钟之后,托尼才真正稳住机身,而每一秒都像一个小时那么漫长。音响系统里的队歌停了,预示着康克林和“蓝小子二号”里的其他人情况不 妙。
托尼让“蓝小子领队”转过头来,欧文发现挡风玻璃上有了两道裂痕。在他们身后,还有人在大叫——他后来才知道,迈克·卡瓦诺不知怎么少了两根手 指。
“活见鬼!”托尼在自言自语,接着又说,“你救了我们一命,头儿,谢 谢!”
欧文没怎么听见这句话。他正回头望着那片残骸:飞船已经断成至少三截。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因为乱七八糟的东西正漫天飞舞,空中弥漫着一层红黄色的薄雾。相比之下,迪弗里斯特的直升机的残骸倒是更为醒目。它侧翻在泥水中,周围泡沫翻滚。在机身的左边,一大段折断的旋翼漂浮在水面上,仿佛一把巨桨。在大约五十码以外的地方,有个熊熊燃烧的淡黄色火球,更多的旋翼戳了出来,全都变了形,黑乎乎的。那是康克林和“蓝小子二 号”。
无线电里又传来了声音,是“蓝小子三号”里的布雷基。“头儿,喂头儿,我看 到——”
“‘三号’,我是‘领队’。我要 你——”
“‘领队’,我是‘三号’,我看到了幸存者,再说一遍,我看到了‘蓝小子四号’的幸存者,至少有三个……不,是四个……我要下 去——”
“不行,‘蓝小子三号’,不能下去。返回基地,以五十码的间距——不,以一百五十码,一百五十码的间距——返回基地,马 上!”
“哎呀,可是长官……我是说,头儿……我能看见弗里德曼,他身上都他妈的着火了——”
“乔·布雷基,服从命 令!”
别看克兹是个粗人,他却早早地从那些红色的玩意儿里安全脱身了。他几乎像是有先见之明,欧文 想。
“你马上给我离开那儿,否则我让你下周去一个不许喝酒的热带地区铲骆驼粪!快离 开!”
“蓝小子三号”不再说话。两架幸存的直升机以一百五十码的间距朝最初的集合地点返回。欧文坐在那儿,看见里普利菌在往上疯长,一边暗暗寻思着克兹是事先就已经知晓还是仅仅出于直觉,不知道自己和布雷基撤退得是否及时。因为很显然,它们的确具有传染性;不管灰人自己怎么说,它们的确具有传染性。欧文不知道这算不算为他们刚才的行动找到了理由,不过他猜想,雷·迪弗里斯特的“蓝小子四号”里的幸存者很可能已经成为行尸走肉。也许还要可怕:成了变异中的活人。天知道会变成什 么。
“欧文。”无线电里传来了声 音。
托尼抬起眉头,看了看 他。
“欧 文!”
欧文叹了口气,用下巴顶开开关:“收到,头 儿。”
9
克兹坐在“基奥瓦”直升机里,报纸折成的三角帽依然放在膝上。他和弗雷迪都戴着面罩;参加这次行动的其他成员也一样。很可能就连这会儿躺在地面上的那些可怜家伙也仍然带着面罩。这些面罩也许没有必要,但克兹不想感染上里普利菌,所以要尽力防范,而更重要的是,他是老大,所以无论如何得做出表率。另外,他要显得深不可测。至于弗雷迪·约翰逊……嗯,他另有打 算。
“收到,头儿。”他的耳机里传来安德希尔的声 音。
“刚才打得好,飞得更好,而你的应变也非常高明。你救了好几条命。现在你和我马上返回,返回基地,明白了 吗?”
“好的,头儿。明白了,非常感 谢。”
如果你真的相信我说的这番话,克兹在心里说,那真是蠢到家 了。
10
在欧文的后面,卡瓦诺还在又喊又叫,但声音已经变小。乔·布雷基那儿没有动静,他也许渐渐明白了那场漫天散开的红雾的意义,他们可能躲开了红雾,也可能没 有。
“一切还好吧,伙计?”克兹问 道。
“有人受伤了,”欧文回答,“但基本上还有一半人好好的。不过清洁工们可有得忙了,那儿已经一塌糊 涂。”
欧文的耳机里传来克兹的哈哈大笑,笑声响亮而刺 耳。
11
“弗雷 迪。”
“到,头 儿!”
“我们对欧文·安德希尔得盯着点 儿。”
“是。”
“如果我们——‘帝国山谷’——需要突然撤离的话,安德希尔得留在这 儿。”
弗雷迪·约翰逊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驾驶着直升机。小伙子还不错。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和某些人不一样。
克兹再一次转向 他。
“弗雷迪,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那个冷清的小商店。我想要比欧文和乔·布雷基至少早到十五分钟。或者二十分钟,如果可能的 话。
“是,头 儿。”
“再帮我接通与夏延山的卫星上行链 路。”
“没问题。五分钟左右就 好。”
“三分钟吧,伙计。三分 钟。”
克兹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看着从机身下掠过的松树林。那么广阔的树林,那么多的动物,还有不少人——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他们大多是橘红色的穿戴。从现在起的一周之后——也许是七十二小时之后——它就会与月球上的山林一样死气沉沉。很可惜,不过,如果说缅因州有一样东西不缺的话,那就是树 林。
克兹用手指尖转动着纸帽。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看到欧文·安德希尔在停止呼吸后仍戴着 它。
“他只是想听听它们是不是有什么变化。”克兹喃喃 道。
弗雷迪·约翰逊知道自己得站在哪一边,所以没有吭 声。
12
在返回戈斯林商店的途中,克兹乘坐的小型“基奥瓦”直升机很快就变成一个隐隐约约的黑点时,欧文的视线停留在托尼·爱德华兹的右手上:托尼的右手正握着直升机的Y形操纵杆,在这只手的拇指指甲根部,有一条金红色的弧线,看上去就像一线细沙。欧文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十分细致地察看着,就像还在与雷普里奥夫妇做邻居的那些年里,詹考乌斯基太太在个人卫生课上所做的那样。他现在还没有看到什么,他自己的手上什么也没有,但托尼的记号已经显露出来了,欧文猜想自己很快也会这 样。
安德希尔家都是浸礼教徒,所以欧文对该隐与亚伯的故事烂熟于心。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耶和华说,于是他打发该隐去住在伊甸东部的挪得之地。用欧文母亲的话说,是打发他去与低等人住在一起。但是在该隐被打发去流离飘荡之前,耶和华为他立了一个记号,这样,即使是挪得的低等人也会知道他是什么人。此时此刻,看到托尼拇指指甲上的那一线金红,同时察看着自己的双手和手腕,欧文觉得自己终于知道该隐的记号是什么颜色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