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午夜十二点三十三分
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巴黎的5403号空中巴士往下掉了。短短不到十秒钟,垂直掉了近一千米,然后才又稳定下来。乘客们大多在睡觉。他们猛然被吓醒,那感觉非常恐怖,像是醒来才发现自己坐在过山车上一样。
把依洁从浅浅睡眠中瞬间惊醒的,不是飞机的晃动,而是乘客的惊叫声。涡旋和乱流,对她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她进土耳其航空公司服务以来,周游全球各地已将近三年。现在是她的轮休时段,她睡了才不到二十分钟。刚稍微睁开眼睛,她便看到正在值班的资深同事梅荷,挺着丰满的胸部迎面而来。
“依洁,依洁!快!有点乱。外面好像有暴风雨。听机长说,能见度是零。你能来支援吗?”
依洁露出一副无奈又无所谓的表情,她可是个经验丰富的空服员,不会这样就大惊小怪。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整理自己的制服,略微拉了拉裙子,从面前关闭的屏幕上,欣赏了一下自己土耳其娃娃般姣好身材的映象,随即走向右侧通道。
醒来的乘客们不再惊叫,却个个瞪大了眼睛,眼神中惊愕多于恐惧。飞机依然摇晃不稳。依洁冷静地着手安抚每个人。
“没事的,不用担心。现在只是刚好经过汝拉山区上方的一场暴风雪,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就到巴黎了。”
依洁的笑容并不是勉强装出来的。她的思绪已飘向巴黎。她打算在那里待三天,一直待到圣诞节。一想到能去花都巴黎,假装自己是个投奔自由的土耳其人,她就兴奋得像小孩子一样。
她自信满满地,先后安抚了一名紧抓着祖母手臂的十岁男童、一位衬衫皱了的年轻商务人士(她非常乐意隔天在香榭丽舍大道上再次与他不期而遇)、一位土耳其女士(大概是忽然惊醒的缘故,她的面纱乱了,眼睛被遮住了大半)以及一位蜷缩着身子的老先生(他把双手夹在两腿间,对依洁投以惊恐无助的眼神)……
“没事的,我保证没事的。”
依洁继续沿着通道前进。这时空中巴士的机身再度倾斜,尖叫声此起彼伏。一个坐在依洁右侧、双手抱着录音带随身听的年轻人,故作轻松地大声说:
“等一下要来个翻跟斗吗?”
少许几个人回以腼腆的笑声,但立刻被一名婴儿的哭喊声给覆盖了。婴儿躺在安全座椅里,就在依洁前方,离她仅几米而已。依洁的目光落在这个仅几个月大的小女婴身上,她穿着一件有橘色小花的白色长裙,外面罩了一件提花原色羊毛衣。
“不行,小姐。”依洁劝阻,“不可以!”
婴儿的母亲就坐在旁边,她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俯身去照顾女儿。
“不行,小姐。”依洁极力坚持,“您必须系好安全带,这是规定,这……”
那位母亲连头都没转过来,根本不理会依洁。她一头披散的长发,垂落在婴儿安全座椅里。小女婴的哭喊声更大了。
依洁一面走上前去,一面犹豫着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飞机再度往下掉。短短三秒钟之间,说不定又是一千米吧。
这一掉,爆出几声短促的尖叫声,但乘客们大多保持沉默,并不作声。他们现在知道,飞机之所以摇晃,只不过是强劲冬风所导致。这一阵晃动,害得依洁摔向一旁。她的手肘,把位于她右侧的那台录音带随身听,戳向它主人的胸膛,戳得他瞬间喘不过气来。她甚至没停下来道歉,而是立刻站起来。她正前方那名三个月大的小女婴依然哭喊着。那母亲再度俯身安抚孩子,还企图解开孩子身上的安全带……
“不可以,小姐!不可以……”
依洁忍不住暗骂了一声。她下意识地整了整自己破了的丝袜上被撩起的裙子。真是乱成一团!到时候去巴黎玩三天两夜,实在是她应得的呀!
接着一切发生得很快。
有那么片刻时间,依洁仿佛听到飞机上她左侧稍远处,有另一个婴儿的哭喊声如回音般传来。那个带着随身听的年轻人慌乱的手,轻轻拂过她腿上的灰色丝袜。那位土耳其老先生,一手搂着面纱女士的肩膀,一手带着哀求之意向依洁挥舞着。她面前的那位母亲站了起来,伸出双手去抱她安全座椅上挣脱了安全带的女儿。
这些是碰撞前的最后画面,接着空中巴士扑向了山壁。
撞击力道将依洁抛到十米外的安全门上。她那两条穿着黑灰色丝袜的可爱细腿,宛如落入一个凶残小女孩手中的塑料洋娃娃般被蹂躏扭曲;她纤细的胸部整个挤压在白铁上;她的左侧太阳穴被门板的边角撞爆。
依洁当场丧命。从这方面来说,她算是很幸运。
她并未看到灯光熄灭。她并未看到飞机在触碰到那一整片森林时,如一个汽水易拉罐那样扭曲成一团;森林里的树木仿佛一棵接一棵地牺牲自己,好让这架疯狂暴冲的飞机减慢下来。
等一切好不容易停下来时,她并未闻到弥漫的汽油味。当爆炸将她的身体,以及靠她最近的二十三位乘客的身体炸得支离破碎时,她并未感受到丝毫痛苦。
熊熊大火吞噬困在机舱内的一百四十五位幸存者时,她也并未听到凄厉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