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五十岚晃晃悠悠地走进了J博士的帐篷。
看到他进来,博士一反之前的冷淡,热情地招呼他过去,帐篷里的长桌上已堆满了各种资料、照片和地图。博士不时地吸一口烟斗,声调有些亢奋:“五十岚,我们已经很接近了,你带来的资料很有帮助。”
“是吗?”
“如果验证无误,我们明天就可以进入现场查勘了。”
“那些资料给了您什么灵感啊,博士?”
“岂止是灵感,没有它,我还在错误的方向上使力呢。”博士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这么说。桌上蓝色文件夹里的文件没有让他多年研究的心血付诸东流,它们使他模糊的视线清晰了起来,那个最后的答案可能就隐藏其中。
这是四张纸页,其中一张,正是高木繁护在“佛教风土特别考察”中所绘制的柬泰边境寺庙分布图,J博士已从朱拉隆功大学的档案室里复印到了。第二幅是一张极其粗略潦草的地形图,上面用红笔大致勾勒出了一条直线。第三张是标有“昭和十七年制”字样的工程设计图,看着很破旧,似乎已有些年头了,所画的是如迷宫般纵横交错的巷道。最后是一张淡黄色带横格的纸页,纸页一角上用日文写有在柬埔寨旅行期间的细节要点,需要携带的书籍资料、旅行用具,等等。J博士认出了中村的笔迹,这应该是从他的田野考察笔记中撕下的。有几行字是用柬埔寨文写的,约略记着当地的几个地名:古伦、柏威夏、君可汕、甘多松朗、拉瓦纳、博安隆、勒塞,应该是中村此前考察期间到访过的地点。
中村的这页笔记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可这几张旧图却似乎另有奥妙,它们会为他指明经文石板的最终所藏地点么?
J博士对着这三张图琢磨了很长时间。
五十岚进帐篷前半小时,他恍然大悟。当时博士正躺在靠椅里,手里拿着那叠资料仔细研究着。忽然,第一张地图下面浮现出了一条模糊的直线,那是底下第二张的图案。直线所对应的,正是柬泰边境的柏威夏寺、盖西卡吉利瓦拉寺和雨居寺所在的区域。直线的另一端点落在了山脉间的深谷里。
柏威夏寺、盖西卡吉利瓦拉寺眼下可是著名的宗教旅游胜地,雨居寺籍籍无名,博士直觉它们中定有一个与隐修部派有关。
谁提供了这些资料?如果这些资料只是五十岚随意找到的,那么这个发现的可靠性就值得怀疑。
他将自己的发现给五十岚演示了一遍,然后正色问道:“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些资料的?”
“高木议员交给我的。”
原来如此。那么,这个材料就无可怀疑,同时也证实了博士自己的推断。高木圆仁知道这些图册所隐藏的信息吗?也许他和自己父亲的发现擦肩而过了。或许他也了解内情,是在间接地给他暗示。
“他是如何得到这些地图的?”
“他只是给了我这个文件夹,让我再转交给你,我也没问。”五十岚没有说出实情。
J博士一头雾水,但是,温度很快又开始回升了:“他自己从没有探察过石板经文的下落?”
“他失败了。”
“此话怎讲?”
“高木议员在大学和毕业后的几年里曾为此事花费了很多时间,也曾亲自跑到东南亚丛林里去寻访父亲的踪迹,但他一无所获。因此,议员先生说这些东西您可能会派上用场。”
高木圆仁在大学时代可是个风云人物,爱好海外旅行和一切西洋时髦事物,甚至还一度参加了一九六八年学运。不过,奇怪的是,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他来了个大转向。依靠高木家族那些权贵亲戚的支持,他先是进了一家大企业担任法律顾问,很快又转投到一个著名政治家的门下。毕业后第五年,他娶了议员的女儿,即高木直子的母亲。直子出生后,他正式接任了丈人所在选区的选务领导工作。等老议员退休,他摇身一变,成了高木议员。简直是神速。J博士比高木圆仁低两个年级,因为中村增造的关系,高木圆仁与J博士早就认识,但因为此后人生志向不同,就少有来往了。J博士赴欧留学后,两人的生活轨迹差不多南辕北辙,各有各的方向,偶尔照面也只是客气地互致问候而已。
高木圆仁是个心气很高、极其骄傲的人,也许真是因为失败受挫而望而却步了。
从人的心理形成规律来判断,大约可以读解出高木圆仁的内心:自懂事起,父亲等于就没在他身边生活过,早先之所以充满热情地踏足东南亚丛林,其实是在寻找父亲高木繁护的影子吧。但很快,父爱的缺失以及挫败感所形成的强烈感情就转化成了一种潜意识的怨恨。
J博士的这个揣测是准确的。
但他对高木议员现在已失去探索热情的判断却有点失准。五十岚想,自己在叛逆期里被父亲逐出家门时,高木议员把他介绍给了亚洲研究学会曼谷事务所,现在看来倒是一种长远考虑。
“直子现在在哪儿?”博士问五十岚。
这个问题对帐篷里的两个人来说显然都有些敏感。博士见五十岚并不想回答,也就不再继续追问了。
不过,他们心里都暗自在想同一件事情:如果很不凑巧,直子也牵涉其中,甚至他们成了相互较量的对手,这局面该如何应付?对这个特立独行而又如此熟悉信任的女子,他们都毫无办法。如果直子现在出现在帐篷门口喝令他们立刻住手的话,他们俩也定会乖乖听从其号令的。
直子身上,隔代遗传了高木繁护那种果决坚定但又不失灵巧的智慧。
晚饭过后,他们一起走进了佐藤弥间的帐篷,说明了最新的研究进展。明天营地要转移到柬泰边境柏威夏寺的山脚下。
博士要连夜进行实地考察的准备,从“日暹协会”找到的照片是他非常重要的分析比对资料。他不住地提醒自己,现场考察往往会被表象迷惑而失去目标,因此,必须先理出一个清晰的工作思路。经验告诉他,有些时候,最终方向会与路标指示的截然相反。人们总是按照既有的思维定式来思考,而事实上,同样的一个前提条件却可以同时推导出两个对立的结果。我们很容易倾向于得出一个符合自我愿望的答案,因为自欺而忽视了那个貌似“错误”的真相。
直到凌晨三点,博士才躺下睡觉。他彻夜辗转难眠,仅凭这意外的提示,是否真能找到石板经文呢?博士饱受着自我诘问的折磨。
五十岚倒早早就在博士工作间旁的休息帐篷里睡下了,可他也一样难以入睡。明天,他究竟会站在哪里?他又该如何去应付目前的局面?在甘多松朗与披蓬的手下接上头之后,下一步该怎么办?但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既要营救出中村,也要设法从披蓬的控制中脱身。此外,他也要在高木家族和当前事件之间砌起一道防火墙,同时避免与直子他们正面对抗。当然,如果出现了另一种局面,瓦立得手了的话,石板经文需要他从中来转手交易,他也乐意效劳。这些彼此矛盾冲突的目标在他头脑里混乱不堪地缠结在一起,简直无法调和。
恍惚中,他睡着了,却置身于一个无边无际的丛林里,跑向任何一个地方,似乎都会返回原来出发的地点。他迷路了。可恨的是,丛林里的那些藤蔓枝条不时缠住他的腿脚,拉卷着他的腰腹将他拖入了草丛。他伸手在口袋里摸索着,用自己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斩断了这些章鱼触须般的藤条,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和胳膊已被紧紧地缠住,他惊恐得大叫,却没有人跑来营救他。那个时刻,他感到彻底的绝望,自己的身体仿佛正堕入一个潮湿、幽深、黑漆漆的洞穴中……
他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此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他发现自己多年来一直试图逃脱的那股力量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但正是梦中那股绝望情绪促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作出了无私的选择。他知道,这样做,至少自己不会掉入那个陷阱。
他所要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来破坏那个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