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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内健及时将高木繁护的资料送到了吉本艺廊。
高木直子在出发前的几个小时里一直埋头阅读着这些资料。很奇怪,她对于祖父此前竟然一无所知,却因为一个偶然(抑或必然)事件,意外闯入了祖父的世界。
能找到的资料几乎都找全了,出生证明、户籍登记、学历证明、大学任职的聘书、祖父母的结婚登记表、学术著作和论文的目录,甚至还有报道高木繁护获颁奖章以及被“日暹协会”聘为研究员的剪报复印件。
寺内这家伙还从旧报纸的资料照片中找出了高木繁护的一张照片,那是在驹泽大学讲堂举行颁奖仪式后的一幅合影。在一大帮穿着日式和服的男人中间,身着西服的祖父非常醒目,他的脸部表情很特别,眼睛注视着镜头以外的某个地方,似乎完全出离了合影的气氛,隐隐透出某种孤傲不群。祖父的目光穿越了时间阻隔,在六十多年后,第一次落到了直子身上,她的内心不由发生了轻微的颤动。
从照片上回过神来,直子继续往下看。
手中这份文件是战后不久由盟军日本总部和刚刚成立的战后政府共同签发的一份战时失踪者确认函,其中有一段是:
高木繁护,于一九四五年一月受“日暹协会”委托,作为非战斗人员在东南亚地区进行实地调查,后去向不明。因迄今尚未归国,亦未有明确的死亡记录,兹宣告为战时失踪者。
没有任何接受军部委托执行特殊使命的线索。当然,关于那支秘密部队的事更是只字未提。
不过,在驹泽大学提供的行事记录里,却有一段文字吸引了直子的注意。这里记录了祖父与欧洲学者间的学术交往,其中有他一九三八年三月前往英国访问参学一事:
是年三月参加于伦敦举行之巴利圣典会特别刊的纪念仪式,后前往牛津和默克夏姆访问。
这个记录,是到目前为止,高木繁护与本次事件惟一发生关联的地方了:中村留下了去英国寻访巴利圣典会的提示。而六十多年前,高木繁护在失踪前也曾多次访问英国。并且他所去的地方,包括此刻他们准备前往的伦敦和牛津,还有那个英伦小镇默克夏姆。
直子和宋汉城都有某种预感,在英国,他们必定会有更多意外发现。而高木繁护——直子的祖父,无形中将是他们此行所要探访了解的关键人物。此刻,高木直子仔细阅读着资料中的每一个字,心中满怀期待:二十多个小时后,当他们在伦敦希思罗机场落地时,祖父高木繁护,还有那个设下谜语的中村,会在冥冥中如何指引他们呢?
离起飞还有三个小时,直子想提前到达机场,她希望尽快上路。她要亲自寻访已然湮灭的记忆,去拨开围绕在祖父身上的那些神秘幻影。
下午三时,他们动身前往机场。一路上,两人看着车窗外的东京城,心里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他们即将开始的不是一次平常的国际航线的飞行,而是一次时空穿梭之旅。
在飞机上,她读到了一段文字,引自高木繁护一九三九年发表于《驹泽大学宗教哲学部学报》的一篇论文:
融汇在人类血液中的那股探求真理的动力,对于实在世界与精神世界都充满了同样的热情。而宗教的脉流往往书写了文明史中最为潜藏的部分。与西方的基督教不同,东方的佛教从来没有建立如罗马教廷般的世俗权力机构,也从没有一个稳固的中心。自印度创始后,它就按照地理流向,开始向亚洲广袤大陆的各个方向慢慢渗透延伸,有如水流化入人心。两千年来它一直温暖抚慰着世间无助的人们,也吸引了探究精神奥秘者的目光。佛教虽会与世俗权力结合,但更多是被动式的,犹如柔顺至极的藤蔓,它有着独立的生长方式,其根部深入地底,能不为任何狂风暴雨所撼动。这是佛教真正的精神。
摊开一张亚洲地图,不难发现自喜马拉雅山脉以西直至西太平洋的每一个亚洲民族或国家,无不是这根藤蔓上的一个分支,这是分裂的亚洲的一条共同的文明线索。
时间如透镜,越是久远,越是会扭曲人们的所见。而空间的阻隔,也使佛教的真义淹没在了不同语言权力体系下的经论解释中。
在所谓的“末法时代”,却总会涌现出一些智者。他们怀着如佛陀创教时同样的胸怀与意志,破除迷乱人心的种种谬误,无私探求着人世的真相。真正的佛陀精神,将会在少数信仰坚定者的心中复活,如大地永恒的种子,在未来的世代令生命无限绵延持续。
直子久久聆听着这庄严凝重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这些迟到的文字引发了奇妙反应:祖父似乎已不再是时空阻隔下陌生异质的存在,他在直子的心中复活了。她又将这段文字念给身旁的宋汉城听,那声音同样让宋汉城深深感动。此时,飞机已从暮色苍茫的东京地面腾空而起。进入了两万米高空的西向航程,这段话依然在他们耳边回响着……
机身下,在浩瀚海洋与广袤陆地的壮阔背景下,白昼与黑夜开始了又一轮永恒的交替。
此次航班从日本启程,飞经东北亚的韩国和中国华北,一路进入蒙古和古西域地区。在飞越沙漠与高山间错交织的中亚后,它将折向西北。中途在莫斯科转停后,它将一路直飞它的目的地——伦敦。
这条航线,仿佛也喻示了某种地理性质以外的意味。
高木繁护曾在英国留学多年,“二战”前还过访英国多次,吸引他的定然不是英国的宗教或历史。历史的奇诡之处在于它的不可思议——正是在十九世纪的欧洲,东方的佛教第一次与启蒙时代以来的西方学术体系相遇了。
自佛教传入中国继而在东亚地区获得复兴以来,这是佛教与外部异质文明的第二次相遇。
明治维新后,日本开始派遣大批佛教学者去欧洲求学,包括英国这个与亚洲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西欧岛国。一时竟形成风潮,蔚为大观。此等情形不禁令人遥想起当初的遣唐留学生时代。
宋汉城不由想到,自东汉时期直至北宋,无以计数的中国僧侣,曾怀着同样的赤诚之心,走过了荒漠,翻越了高山,前仆后继地去往西方(天竺)探索佛教真义。
传入中土的佛典与宗教思想,又转而融入了朝鲜与日本的文化。
世事果然是轮回流转的。
而佛陀所阐说的“轮回”,却并非世俗功利化的转世投胎学说,也不是消极不作为的借口。毋宁说,它类似某种警醒人心的寓言,穿透了世事的本来面目,令无常的生命仍然有超越自身局限的可能。
从这个角度来说,佛陀是一个积极的存在论者。
而佛陀的智慧,对这个新千年仍有着巨大的启发意义。眼前正在发生的事件,自己这几天来的离奇经历,以及生死未明的中村在伦敦设下的迷局,如果放在这更为宏大的背景中来观察,似乎也是“历史轮回”的一次显影。
他看着身旁的同伴:此时直子正望着舷窗外深邃的天穹,她似乎沉浸在某种冥想中。她将要探索的,还有一段隐没在时间迷雾中的家族史。
中村为何要找我来破解这个谜局呢?
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里,宋汉城都在琢磨这个问题。而既然踏上了继续寻访的路途,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呢。他就像即将上场的球员,在山呼海啸的体育场下面的休息室里,正默默思考着即将到来的比赛。
同一航班的头等舱里,另一位乘客也从小睡中醒来。因为舱室里已熄灯,他的面容看着有些模糊。
他似乎很习惯这长达二十多个小时的航程,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瞌睡。但当他清醒时,眼神却如此飘忽、混沌。
阅读灯打开了,灯光一下照出了他的脸部轮廓。身边那个正在熟睡中的同伴,一直在打着鼾。座位似乎很不舒服,他将座舱靠椅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角度,然后将头深深地埋入阴影中。他直愣愣地注视着前方,许久都没有合眼。那目光的深处,似乎蛰伏着一头恶意嘲讽的怪兽。
他在灯光下打量着自己的两只手,手掌伸开,又握成了拳头,如此下意识地一次次重复着。随后他关掉了灯,整个人又再度退回到暗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