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高木直子和宋汉城决定向J博士公开谷垣律师转告的中村留言,条件是由他协助进入早稻田中央图书馆特别资料室,找到中村在Gordon Bunko里留下的线索。
当晚,两人拜访了J博士。
博士早已恭候多时了。为此,还特意请了在当地餐厅担任主厨的朋友准备了膳食:“宋先生,今晚您可以好好放松一下,我们边喝边聊。”
“我们也有小小的惊喜与您分享呢。”
J博士将客人带到了二楼露台。铺着洁白餐布的餐桌上点起了蜡烛,银质的刀叉熠熠闪光。桌上,敞口玻璃瓶里随意地插着几束淡色雏菊。他先将直子引到座位上,娴熟而颇有风度。
那是当年留学欧陆习得的优雅仪态,冷静、谦恭,带点书卷气的拘谨。今晚的三人聚餐确乎可以让身心彻底松弛了。且不管J博士的最终动机为何,宋汉城和高木直子这几天也培养出了相当的默契,他们不约而同地赞美起了主人的精心安排。
“我今天请来的可是赫赫有名的小坂家族经营的松本楼的名厨,他是我多年老友,刚刚告老退休。”说话间,J博士已打开了葡萄酒,“我自己私藏的法国Louis Roederer,口感相当不错。”
“J博士,”直子打趣道,“今天您的招待可真是隆重而特别。”
“这是独居老人的一点小小嗜好。这世界上的美食,令我倾心的惟有日本料理、中国菜和法国菜,而这三个国家,似乎也和我很投味。”
“松本楼与中国也有特别的缘分呢。”宋汉城说的是当年孙文流亡日本时与好友梅屋庄吉常常过访松本楼的前尘往事。
“所以,今天有特意为宋先生压惊的意思。”J博士端起了酒杯,“直子,我们一起为宋先生有惊无险的日本之行喝上一杯。”
高木直子抿嘴一笑。
“也为中村君。”宋汉城也举起了酒杯,他心下暗暗祈祷中村能平安脱险。
“这一路发生的事,还真是拜托了中村这家伙,你们可要帮我找到他!”J博士的话,让宋汉城和高木直子心头一震,难道他知道了中村没有死的实情?
J博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往下说出的话制造了又一个悬疑:“请两位务必找出他藏在巴利圣典会的学术遗嘱!”
“J博士,说到中村让谷垣律师转告的口信,我们正想请教您呢。”直子切入了主题。
“哦?”博士竖起了耳朵。
“中村的口信提示了我们一个地点。”
“他为什么不将圣典会的引荐函直接转交宋先生?”
“也许有我们不知道的隐衷。口信提到的地点与早稻田图书馆有关。”直子的话进一步引起了J博士的兴趣。
“早稻田图书馆?早稻田可是有很多的分部。”
“东京本部的中央图书馆。”
“这难道是一个恶作剧?”J博士站起来,走到了露台的入口处。他伸手拉了拉一根悬绳,那绳索连着墙上的一个轱辘,底楼传来了悦耳的铃铛声,“通知厨师可以出菜了。”
他坐回了座位,替两位客人又斟上了酒。宋汉城和直子安坐不动,等着J博士继续说出下文。
“等主菜上来后,我会解释为什么我觉得这是个恶作剧。”
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博士的别墅特别安装了从厨房直通二楼的送菜暗道,吊起悬篮可以直接从厨房取菜。不一会儿,侍者推着餐车出现在门口。
“照烧松坂牛里脊肉,配蔬菜和蘑菇红酒酱。这般美食可是苦短人生的慰藉啊。”J博士如美食专家般报着松本楼的菜点。一旁的侍者动作娴熟地将三份菜点送到就餐者身前,姿态轻盈,几乎听不到杯碟相碰的声音,仿佛落下的只是片片羽毛。
这个侍者所穿的不是西餐馆的白制服,而是背后有小坂家徽图案的藏黑色和式便服。
久经岁月的浸染熏陶,松本楼这家百年老店无论菜点还是服饰,日本与西洋的异质文化已融合无间,每一个细节仿佛都是“和魂洋才”的小小缩影。这点是值得赞叹的。
宋汉城看着眼前的场景,看着对面的直子,还有仿佛沉浸在某种崇拜仪式中的J博士,觉得既亲切又恍惚失真。
“这是神户牛肉中的上等品。”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牛里脊!”直子也不由赞叹着。
“每年一次,我专门请小坂家的厨师上门服务。他们可是准备了一天了。”
“很昂贵吧?”
“免费的。”J博士似乎很随意地说了一句,用餐布擦了擦嘴角。
这就让人好奇了。
“难道其中又有故事,博士?”宋汉城问。
“您还说对了。我和小坂家的父辈打赌赢了。所以他的儿子、他儿子的儿子每年都得为我免费服务一次,美其名曰是由我来监督餐厅的品质,呵呵。按照辈分来说,我还是松本楼目前主人的长辈呢,虽然只是远亲。”
“原来如此。”
“只能一年一次。享受这样的美食,你不可奢望太多,必须保持隐忍的戒心,免得无限制地沉溺其中。因为,你知道,人类对美好事物的欲望往往经受不住考验。有时我会很困惑,在我们体内作怪的玩意儿,究竟是好奇心,还是欲望本能,抑或是某种不知餍足的隐秘基因?”
“您是个很会享受人生的宿命论者。”宋汉城说。
“说得好,宋先生。”
“博士,现在可以解释一下何以您认为中村的口信是个恶作剧了吧?难道现在发生的一切,包括暴力事件,都是恶作剧的一部分?”直子又绕回了她最感兴趣的话题。
“时间的恶作剧。暴力往往是‘希望—无望—最后的绝望’这个心理轮回必然的结果。”
“您今天的口吻像是个哲学家。”
“我是个犬儒主义者,东方的犬儒主义。”
“可我还是不能理解您所说的恶作剧。”直子觉得J博士一直在故意避开话题。
“耐心是谈话艺术的精华,高木小姐。”
宋汉城觉得今晚的谈话充满了种种玄学成分,博士自始至终似乎都在向他和直子暗示着什么。他不想直截了当地挑明,而是希望他们凭借自己的直觉去领悟。他是个清醒的引导者?可他看起来比在座的其他两位对当下事件显得更感迷惑。
“恕我直言,博士,我感觉上次在JR列车上的谈话,您似乎意犹未尽——而今晚,我很期待您精彩演讲的下半部,我们需要得到您的指点,来破解中村设下的又一道谜题。”
J博士的手指捻弄着酒杯,他甚至将酒杯举至与眼睛齐平的高度,透过充满红色酒液的酒杯观察着他的两个客人。
直子知道只能由自己先主动挑明话题了。她将谷垣的口信告诉了J博士。
“戈登文库?实在的虚妄?”
听到中村的口信,J博士放下了酒杯。他上半身紧绷着,双手痛苦地绞在了一起。如同猜谜游戏中一位懊丧不已的选手,一度与正确答案如此接近,却又与之失之交臂。
Gordon Bunko,Gordon Bunko,他喃喃自语,琢磨着其中意味,半晌才重新开口说话,口气却好像是在对此发表评论:“出了这样一个题目,中村费了一番心思啊。‘实在的虚妄’,那是一切宗教的本质,不是么?反过来也同样成立:‘虚妄的实在’。”
宋汉城和直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博士。
“您猜到谜底了?”直子问。
“是的,答案已不言自明了。自一九〇八年伊丽莎白·戈登女士向早稻田捐赠她的佛教研究藏书开始,欧洲关于巴利文佛经和早期佛教的研究成果就被介绍到了日本。高木繁护、中村增造、中村佑行以及所有修正学派的学者都受到了这批书籍的影响。‘实在的虚妄’是其中一本名为《早期佛教正伪辨》的书中的章节标题,是一个不知名的英国学者所著。”
“您是说,我们只需找到那本《早期佛教正伪辨》就可以了?在那本书里,会有您所提到的给巴利圣典会的引荐信?”宋汉城问博士。
“我相信,不,我差不多可以断定,中村可能并没有留下什么推荐信。但要让巴利圣典会接纳您,这本书一定是关键要素之一。”
“这本书等于推荐信?”
“可以这么说。是的,如果书中没有所谓‘中村的推荐信’,那就要想办法把它偷到手!”
这回,宋汉城和直子真觉得有点像恶作剧了。可J博士表情很严肃,不像在开玩笑。
“您为什么如此确定?”
“因为我也曾这么想来着!”J博士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剩酒。
太不可思议了。要了解这个秘密,必须先做一个偷书贼!
J博士接下来的情绪反应很是古怪,有一阵你甚至觉得他受到了某种羞辱,或是被人触到了私人的隐痛。但那种自嘲的阴影很快就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冷静而倨傲的日常姿态。
“我对圣典会的了解就这么多,已经够多了。但显然,中村在这几年里已被圣典会所接纳,成为了其中的一员。而圣典会这个学术机构的背后,却可能隐藏着一个千年秘密,一个秘密信仰原初佛教的地下教团。其教团成员并非全是僧侣,也有佛教学者。”
直子和宋汉城屏住了呼吸。
“你们登陆圣典会的官方网站,只要捐献若干英镑就可以成为它的会员,你可以读到它所有已经译介的巴利文佛经。这只是它外在的表象。事实上,这个学术机构从创立开始,一直到现在,教团的身影都活跃其中。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假设,如果追溯其历史,这个教团的历史几乎和佛教创立的时间一样长久。”
如果不了解所谈之事的背景,博士的这番话简直是痴人呓语。
“当年师从中村增造先生时,我就对不同部派佛经的比较研究很感兴趣。读过《早期佛教正伪辨》之后,我就开始有意识地探索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满心虔诚地希望彻底了解佛陀的原初教义。那时一边啃读着大正藏佛经,一边就开始学习巴利文和梵文——只为接近巴利圣典会背后的秘密。但我没有成功。我去了趟英国,没有什么出奇的事情发生,也没有看到秘密教团的踪影。中村增造先生发现我的异动后,禁止我涉足这个领域,若不服从,他就会将我逐出师门,并让我立了誓。我不敢违抗师命,先生在世时,我就不再碰触此事,原先的研究资料也封存了起来,仍然乖乖地做起了禅宗本门学问。先生过世后,我转到早稻田继续担任教职。也许是换了环境,我斗胆设想自己已获得了解脱。先生在世时我履行了自己的誓约,至此心里已不再有什么挂碍,这才重又投入其中。当然,我也只是利用了业余时间进行研究,且当是老年人的一个特殊爱好吧。上次,宋先生不是还问过我是不是个秘密信仰者么?我曾经是。宋先生,现在您知道答案了。”
“这个教团的存在,有没有实在的证据呢?”
“戈登文库中有些著作曾提到过早期教团,不过大多语焉不详。《早期佛教正伪辨》之所以特别,是因为作者给秘密教团专设了一个章节。”
原来如此。
“但这本书遭受了长期而普遍的忽视,甚至引来了严厉攻击。无论是宗教人士还是学者,都认为此书纯属杜撰,因为没有任何考古发现和现实证据可以证实它的观点。而在所有存世的佛典文献中,也找不到与之直接相关的记述。但是,如果你认真检视一下巴利圣典会成立以来的译经目录和论文目录,你会明白它的兴趣所在,它更关心那些边缘部派所传的佛典,而不是正统部派。”
侍者已将后续的几道菜准备完毕,推着餐车在露台口等着。
J博士做了个进来的手势,谈话只得中断。直子和宋汉城这时已无心欣赏侍者的动作了,他们在各自的知识理解范畴内,试图理出一条清晰的时空线索。
扇贝慕斯与双色芦笋焙鱼子酱,以及一道西式清炖肉汤。
现在,美食已退居其次,三个就餐者暂时沉默着,时空的无形旋涡仿佛已将他们从东京郊外的别墅露台上席卷而去。
“来点儿音乐,让我们活跃一下谈话气氛,稍等片刻。”
J博士从露台走进二楼的起居间,舒缓浑厚的大提琴的乐声开始袅袅飘出。他索性吩咐厨师把后面的菜都上齐,又打发侍者提前回去。眼下,别墅里只剩下主客三人。直子提议为博士今晚的盛情招待干杯。
放下酒杯,直子说出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博士,我们需要在您的帮助下,进入早稻田中央图书馆的特别资料室。”
J博士镇定地一笑:“现任馆长是我的朋友。进入馆内没有问题,但要进入戈登文库,得经过些程序。”
“什么程序?”
“要进入文库查阅资料需要提前预约。此外,概不出借。翻阅时需有资料管理员在场。只有校方认可的资深学者才能获得影印副本的许可。”
“您本人接触过这本书么?”
“那当然。但我以前并没觉得那本书是关键所在。你知道,长期养成的学术范式有时是一个桎梏,它扼杀了你的创造力。既然中村提到了戈登文库那本《早期佛教正伪辨》,其中必然包含了他要传递的重要信息。”
“您还没提到它的作者。”宋汉城问道。
“Ven. Nanamoli Thera,髻智尊者,但不是在斯里兰卡出家的那位同名的英国佛教学者,这是个化名。除了本书,这个名字从未见于当时欧洲的佛教研究界。也有传闻说本书是伪托匿名之作,作者就是圣典会创始人里斯·戴维斯的助手史梯德。史梯德一直在圣典会担任学术整理工作,并于一九五八年担任了圣典会理事长。作者在后记中提到,写作本书期间他曾隐居在尼泊尔喜马拉雅山麓的一个寺庙中。而史梯德在‘一战’爆发前确实曾在南亚待了三年。这难道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巧合么?”
这只是他未经证实的合理推测,J博士却说得言之凿凿。到目前为止,宋汉城和直子已经最大限度地接近目标了。而且,谈话中似乎还浮现出了更多耐人寻味的细节。
J博士确实非常了解中村,恐怕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彼此间非常一致的学术兴趣。
“跟我来,我们去书房,一边喝酒一边聊。”J博士又有什么秘密要展示?
宋汉城和直子跟着他走过起居室,爬上了通往三楼书房的楼梯。
门打开后,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眼前,齐墙高的三面书架上塞满了书,屋子中央放着一张很大的中国明式案桌,上面堆满了手稿、册页,书架里塞不下的其他书籍则堆满了地板的空隙。这里可够乱的。
他们绕过书堆,走到一个书柜前。J博士拉开书柜门,从里面取出一本书。书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褐色的布面装帧,镌印有莲花图纹和PTS三个字母,边角有些磨损了。
“朋友们,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书,是戈登文库《早期佛教正伪辨》存本的影印本。出版时的印数只有两百册,而且是用巴利文写的。很古怪的书,是不是?相对这个世界上能读懂它的读者数量而言,两百本都多了。不过Gordon Bunko的这本书有些特殊,里面有作者本人的批注,你们看,在这儿。”
宋汉城和直子的目光落在了这本书上。博士把书翻到了最后几页——学术书籍经常会在跋记后印上数十页空白页,以便读者或藏书人随手记录。这里,有两行英文映入了眼帘,似曾相识的文字:
无论我要寻找的是什么,事实的本来才是我立身的根本。
宋汉城和直子同时想起了中村夫人拿来的那页写有中村行程路线的笔记复印件,是一模一样的同一句话。
还有另一行文字:
提婆达多与阿难大士,隐修之法门。
“你们看,被遮蔽的真相现在终于显现了,不是么?中村继承了二十世纪初深入中亚探险的大谷光瑞探险队的遗风。在这两段符咒般的文字的激励下,他一直在向那个无形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行进。”
“后一段文字非常有意思。”
“是的,宋先生。提婆达多是佛教两千年来的禁忌,而阿难这个伟大的智者、‘佛法的宝库’也被历史的漫天尘埃遮去了光芒。”J博士正色道。
宋汉城的大脑此时快速运转了起来,直到现在,在被博士一语点醒的电光火石的刹那,他才明白了自己此行的真正使命。如果J博士所言无误的话,他将循着中村的暗示一路追踪,直到……直到找到中村本人,并揭示那个如化石般已封存千年的秘密。
“直子,这本书在你们进入图书馆特别资料室时派得上用场。”J博士提醒道。
“您是想……”
“把真本偷出来的惟一办法,就是让它看上去完好无损地放回原处。”博士的口气,正经得像是在探讨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
“可这是影印本,会不会露出破绽啊?”
“那得看你了,直子。我想了好几十年,都没敢一试。”
直子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