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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堡会议室里,桌子上堆满了稿纸、书籍、图册,案情分析板上则贴满了这一事件迄今为止牵涉的所有人的照片和背景卡片。宋汉城、沙地和披蓬三个人待在这里已有四五个小时了,这里成了临时的情报分析室。
事情仍然扑朔迷离,找不到焦点。中村留下的手稿,如同一个看得见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入口。
宋汉城盯着贴在墙上的纸条。他开始假想,中村本人若现身这里,会如何解释这让人一头雾水的情形?他将如何解释自己的失踪甚至死亡呢?他是偶然发现石板经文的遗址的,还是另有隐情?
很多事情得从头做起。
“我有个提议。”
“说来听听。”披蓬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因为调查陷入困顿而黯淡下来,听到这话,又提起了精神。
“你在中村手稿里发现非常明显的提示了?”沙地问道。从J博士那里回来后,沙地的内心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焦虑感。他七岁时就被父母送入家乡的寺庙剃度,成年后进入乌汶府的“佛教学习中心”,此后在朱拉隆功大学深造,成了宗教学者。他的生活起居仍然保持了僧侣的仪轨。中村的发现似乎彻底颠覆了他以往的信仰体系。
“中村提到的明治以来日本佛教学者的名单,也许值得一试——我和你可以一起来拟出那份名单,线索可能就在这里面。他是独自一个人找到石板经文的么?我很怀疑这一点。那么,合理的假设是,他受到了前代学者的启发,甚至可以推想,是那些不知名的前辈奠定了最初的研究基础。”
“我们要一一过滤所有这些学者名单?包括过世者?”披蓬自问自答。
“我有一个担心。”宋汉城说。
沙地、披蓬两个人一同看着他。
“我担心沙地先生是宗教激进分子,如果遗迹被证实……”
“只要不违背释迦牟尼的本义,一切说法都可包容。如果确实是失传的早期佛教的经卷,我想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只是担心其他事情……要知道,我们已经在现存的佛教原典里经历了那么多世代。”沙地说的确是实情。
整理名单可不是披蓬所擅长的,他对自己的无所作为感觉很恼火,却也毫无办法。
这时,会议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响到第三声,披蓬才接听,他似乎不想被电话打扰。接完电话,披蓬站了起来,神秘兮兮地告诉其他两位:“我要让你们见一个人。”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意,仿佛此人的到来适逢其时。
宋汉城听到那位女士的问候声时,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他想起了到曼谷第一晚接到的那通神秘电话。这位年轻女士面容清秀,身着淡粉色套装,微笑着站在了会议室门口。屋内三个一筹莫展的男人的愁容似乎让她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披蓬已经迎到了门口,他的步伐甚至可以说是欢快的。
“宋先生,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位新人。”他犹豫了会,斟酌着合适的措辞,“高木直子小姐,中村佑行的助手。此外,她还是Ravanna小组惟一的女性成员。”
Ravanna小组?!宋汉城再次惊诧万分。现在,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了么?
当听到披蓬介绍自己时,宋汉城直接用中文问候了:“我想我们已经‘认识’了,在电话里,高木小姐。”
面前的高木直子,目光清澈明亮,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与一般的日本女子不同,她一上来就没有太多的寒暄客套,似乎很善于应付类似的场面。
“五十岚没有把宋先生吓坏吧?”
“他的确很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不过,比之五十岚,高木小姐的身份更让我意外,想不到您这么年轻。而且,您的中文说得很不错。”
“我曾在北京大学进修过一年。”
怪不得。大伙儿都笑出声来。宋汉城想,其实,这四个人里面,自己才应该是真正的新人啊。高木直子与披蓬和沙地在自己加人前,一定早就在这个秘密小组里共事了。
“过会儿我们再讨论这个话题。”披蓬说道,“不过,现在让我们先去一个地方,请跟我来。”
披蓬将大家带出屋子,走向了纵横交错的地堡通道。
他将大家带到了宋汉城昨晚误打误撞闯进去的那个密室,数字7和字母I指示的那个房间。宋汉城有些忐忑,自己怎么可能逃出披蓬的眼睛,监视器定然拍下了全部过程,虽然披蓬并没有给他任何直接的暗示。不过,既然放心地让我进到这里,看看也无妨。我闯入的可不是什么秘密军事基地。
四个人一同站在了那间密室的门口。
Ravanna小组是战后盟军为保存、研究这批珍贵文物和文件而特别设立的下属机构,对外隶属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由于事涉敏感,加之各方面都希望这些物品保持秘而不宣的状态,因此,外人无从得知他们的存在。据说,相关各国为此甚至拟订了特别保密协议。
冷战开始后,日美同盟的建立,使得这个秘密宝藏的存在也向当初的始作俑者开启了大门。但日本方面的学者需由一个委员会来指定。日本人坚称另一半的宝藏从未存在过,他们也拒绝公布与之相关的昭和时期的战争档案。关于南方派遣军的相关文件已在撤离泰国时全部销毁,而在东京惟一保存下来的文件宗卷也在盟军对长崎的历史性毁灭中焚毁殆尽。
随着时间推移,当事人要么已经作古,要么就缄口不言。而曼谷地堡所藏之物已经沉默了数十载,其秘密陆续开始向学术界解密:假托了匿名委托人的名义,其展品偶尔会出现在各大博物馆的主题展中。为此发表的研究论文更多涉及其考古方面的考证比对,偶尔会有专题研究资料面世,但出版方往往借用了泰国国家博物馆这个幌子。
在进入密室后,披蓬的一番话并不让人吃惊。让宋汉城满腹狐疑的是,这批在“二战”中被截获的文物的价值,堪与惊动西方世界的死海古卷的发现相媲美。但为何被如此隐秘地长期封存于地下?是为避免引起归属权的纷争,还是出于某种宗教或政治上的顾虑?
佛教虽然一度成为东亚地区盛行的宗教信仰,但众所周知的是,它并不是构建目前地缘政治版图的重要因素,也不曾像欧洲的基督教那样在世俗世界占据过统治地位。这一信仰在亚洲各国自成体系,几乎以割裂状态延续着它数千年的传承。
披蓬站在密室的中央,灯光照射在他的头顶。他犹如置身于一个剧场,而面前却只有三个观众。
“今天,高木小姐的到来适逢其时,是到了Ravanna小组发挥作用的时候了。中村的意外也许仅仅意味着一个开始。”披蓬站定了说道,“此外,我想大家应该知道,高木小姐是国际刑警组织东京分部艺术品犯罪调查科的探员,而中村本人和沙地先生两位都是Ravanna小组的特聘专家,协助我们进行文物鉴定。那么,接下来,我想应该由高木小姐来接替我了,先生们。”
一直站在一旁的高木直子这时走到了大厅中央,她指着那块刻有“轮回解脱者惟一之所”铭文的契石。
“揭开谜底的机会就在这块契石上。宋先生,我想您对这块契石一定印象很深吧。”
她怎么会知道我进入过密室?他有些尴尬,一时无言以对。
“先生们,我们相信传闻中的石板经文确实存在,从当年缴获的文件卷宗中我们找到了相关证据。从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中村事件非常可能与此有关。这不为人知的另一半宝藏很可能会通过地下走私集团进入国际文物市场,某一天就会突然出现在私人收藏家的屋宅之内。我们发现了一些异常情况。但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情形,我们的目标不但是要制止非法走私,而且也将去揭示石板经文背后隐藏的历史。而要做到这一点,离不开两位的协助。你们的专业知识,才是破解谜团的惟一钥匙。”
原来如此。
“如果石板经文当时确实已被那支日军考察队获得,为何不直接找到那些亲历者?那些被交换的考察队成员甚至包括士兵,必定会知道它的下落。他们有无提供证词?”宋汉城提问道。
“日本政府从‘二战’中正式向盟军投降开始,一直到现任政府,都不承认这支秘密部队的存在,罔论承认其秘密使命了。他们认为在东南亚丛林向盟军投降的是一支由平民学者组成的考察队,并且所有物品都已移交给了盟军。此后,盟军在日本本土审问的相关日方人员的供词如出一辙。”
“此前有没有为此展开过搜寻?”
“战后,确实曾经展开过相关调查,但没有取得什么进展。由于无法确定具体方位,要在深山密林里找到它的踪迹,简直是大海捞针的徒劳之举。朝鲜战争爆发后,盟军和国际机构就终止了这个计划。中村一直相信石板经文的存在,他非常执著地独自进行了多次田野考察。但对究竟发现了什么线索,他却一直没有透露什么。他严格遵守着专业信条,在没有充分把握以前他习惯于一个人闷头工作。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不久,我加入了国际刑警组织东京分部。作为掩护身份,我一直担任他的助手,但更多时候是帮他整理工作室的书信文件。因此,我对中村研究进展的情况了解得不比你们多多少。”
“您做中村的助手,是一个巧合,还是在执行秘密任务?”宋汉城问得有些唐突。
“两者皆有,宋先生。不过中村家和我们家一直是世交,我在日本的公开身份又是艺术品经纪商,您不觉得我做他的助手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么?”高木直子回答。
披蓬很诡秘地对着宋汉城眨了眨眼。
可宋汉城还有第二个疑问:“我不解的是,既然中村是Ravanna小组的成员,他不是应该随时通报其工作进展么?”他的质疑很合理。
披蓬被问得有些尴尬,他低声回答说:“我们和中村的合作关系是非限制性的,沙地先生当初推荐他来鉴定地堡文物时我们给了他这个方便性的身份。从手头掌握的情报和J博士的叙述来看,他应该早就得到了石板经文的明确线索。至于中村没有通报我们的原因,我们也不得而知。”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高木直子朝密室一角走去,那儿出现了另一道门,宋汉城上次竟然没有留意到,他的注意力当时全都集中在了房间里的陈列品上了。输入指令后,又出现了一个走廊通道,这是一段向下的楼梯,通往更深的地下。楼梯也铺设了特殊的防静电涂层,曝露在天花板上的管线装置一直向下延伸。
宋汉城已习惯了这里的重重机关。他跟着高木他们走下了楼梯。到达底部时,前面又是一条直直的通道。
通道尽头,UN的标志提示了这个区域的性质。门口的安保人员检查了每个人员的证件后才放他们进入。他们又走进了一个密闭的电梯。四个人在这个狭小空间里只得面面相觑。宋汉城对着高木直子开玩笑地皱了皱眉头。
高木直子还以一个相当职业化的微笑。
这是要去哪里?
电梯停下,门自动打开了,似乎重又回到了地面。四个人走进了一条明净敞亮的走廊,透过幕墙玻璃甚至可以看到窗外的曼谷街景。又是一道门,门后的场面给了宋汉城又一个意外:这里拥挤着诸多电子设备,很多穿衬衫的人在里面忙碌着。
一个中央数据处理中心。在这里,众多国际机构共享着一个巨大的情报网络。中心借助了所有的技术手段,过滤着海量的情报,并且随时可以通过视频和实时通讯组建起一个即时指挥中心。这个犹如《24小时》中CTU一样的机构,仿佛是监控这个世界所有运行秘密的一个强大的神经元。
高木直子将她的同事们一一介绍给大家。可笑的是,所有人的证件牌上都清楚不过地显示了国际商用机器公司IBM的蓝色标志。
宋汉城想,真是个再黑色幽默不过的场景,IBM是这个秘密机构的外包服务商?他们也太无孔不入了。白天,在曼谷市中心出没的上班族中,说不定就有这些特殊人士吧。
这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接听电话的对答声,高科技设备发出的轻微振动声,通风管的嗡嗡声……到处都是液晶显示屏,让人看着有些眼花缭乱。天花板和地板缝里纵横交错的缆线,正以接近光速的速度传递着比特电子的数据信息。
“我的工作室如果也有这样的设备,那进度可就快多了。”宋汉城在沙地耳朵边嘀咕说。
“是的,我发现提升我们学术水平的最好捷径,”沙地揶揄道,“是回头立即加入IBM公司。”
到了此地后,高木直子立即发出了指令。
不过,最意外的消息是她已得到了疑似中村遗骸的DNA样本,这是第一个关键证据,“是”与“否”将决定本次事件的不同性质与方向。在五十岚代替她拜访宋汉城之后的十二小时内,她已经安排好了所有后续措施,相关人员在遗骸运到的第一时间已出现在了陆军医院的殓尸间。
针对中村身份的确认程序很快就在曼谷和东京分别展开了。所有人都等着高木直子公布检测结论。此时,高木直子手上拿着刚刚到手的报告。
“结果出来了,”她的目光有一些迟疑,“与我们原先留存的样本不符。现在,我们还需等待东京方面的检测结果。”
那是一个伪造的坠机现场?是谁做了这番手脚?又是出于怎样的动机?……
在等候东京方面检验报告出来期间的两个小时,宋汉城和沙地已经在IBM技术人员的协助下开始着手工作了。
艺术品拍卖公司,艺术品交易的报税记录,新面世的艺术品与文物清单,博物馆藏品清单图册,研究机构与大学的论文,报告会,研讨会,由内部人士提供的黑市交易情报,走私集团的线人密报,杂志期刊,展览会……如此大量的情报资料,全部采用文字与图片的智能识别搜索技术。
可是,这个世界的许多秘密交易往往以最原始最简陋的方式进行,再精密的电子设备,再强大的情报机构也有其“盲点”。
即便如此,仍有可能辨识出一些蛛丝马迹,如果你敏感且具备足够的耐心,能够不被表象所欺骗的话。宋汉城与沙地此时最紧要的工作,就是分析出与石板经文相关联的所有主题词,排列出优先序列,然后运行复杂程式的扫描过滤,必要时甚至可以与各主要国家的情报数据库联网。他们只需建立一个搜索框架,将这个分级过滤标准写出来,接下来的工作就可以交给技术人员去处理了。
宋汉城和沙地在会议室的书写白板上写满了所有可能的搜索条件。
披蓬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从他入职接手这个地堡以来,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犹如一个久疏战阵的拳手,正跃跃欲试地走上拳台。若说有什么神圣的使命感,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或许就是最为终极的意义所在吧。
不知过了多久,高木直子和披蓬走进了会议室。东京的官方检测报告已公布,检测表明与中村的DNA存样全部吻合,这和高木直子在曼谷的结论并不一致。
这一对截然相反的检测结果,让整件事情再次变得复杂化了。高木直子皱着眉头,对这个结果显然也很意外。
她与披蓬交换了看法:在无法确认东京样本检测的可靠性以前,他们将采信本方按照标准流程得出的结论。也就是说,不管日本方面如何认定,他们都将否定中村死亡的结论,而将他归为失踪者。
“一具尸体上的样本会检测出两个不同的结果?”沙地问道。
“除非是采自完全不同的样本源。看来,某些人不但伪造了现场,还伪造了检测样本和报告。目前所需要的就是在日本再次采集样本,来证明曼谷的检测结果。”高木直子目光坚定地说。
“那么?……”
“宋先生认识五十岚了吧。他随同J博士一起回了日本,我要马上与他通话。所以,最后结论的落实要等他那边提供第三份样本。”高木说。
“尸体已经入殓了吧,这个时候……”宋汉城看着手表,此时J博士的飞机已经到达东京三个多小时了。
“所以,我们只能再次冒犯一下这个无名死者了。”高木直子说道。
宋汉城眼前立刻浮现出五十岚偷取样本的可笑画面。他不由地想:如果再迟一些,恐怕五十岚只得刨开坟地,充当一回盗墓者了。
“如果第三样本与曼谷样本吻合,我们就有得忙了。”披蓬说道。照目前情形来看,高木直子已将自己的同胞列为首要怀疑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