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 年 我们为什么会在越南
有人过世的时候,往往会让你回想起过去。
有人过世的时候,往往会让你回想起过去。萨利可能知道这个道理很多年了,但是直到帕干诺下葬的那天,他脑子里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
美军直升机从西贡的美国大使馆屋顶载走最后一批难民(有些人还很上镜头地悬吊在降落橇上)距今已经二十六年了,而休伊直升机将萨利、威利和其他十来个美国大兵撤离东河省,距今也已经三十年了。那天早上,当直升机从空中坠毁时,萨利和意外重逢的童年旧识都是英勇救人的英雄;但到了下午,他们又完全换了一个人。萨利还记得自己躺在休伊直升机不断摇晃的机舱里,一直尖叫着要别人杀了他。他还记得威利也一直尖叫,威利尖叫着:我的眼睛瞎了。啊,天哪,我的眼睛瞎了!
尽管他的肠子有一部分悬荡在肚皮外面,蛋蛋也被轰掉了大半,但是他很清楚,没有人会依他的话去做,至少没那么快,而他也没有办法自己做个了断。所以他要求其他人想办法摆脱妈妈桑,这件事他们总办得到吧?让妈妈桑下机,或干脆把她扔出去,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她不是已经死了吗?问题是,她还一直瞪着他,他真是忍无可忍了。
等到他们在集结点把萨利、威利和其他六七个人——伤势最重的几个人——移到救伤直升机上(休伊直升机的驾驶员看到他们离开可能心里乐得很,他快受不了他们的尖叫声了),萨利才渐渐明白,其他人都没看到妈妈桑蹲在机舱里,满头白发的老妈妈桑穿着绿裤橘衫和奇怪的中国式布鞋,就是很像查克·泰勒高统运动鞋的那种红色布鞋。老妈妈桑也曾和玩牌高手龙尼约会过。那天早上,龙尼和萨利、戴芬贝克、史洛肯以及其他人一起冲到空地上,完全无视于躲在树丛中对他们开火的越南人,也把过去一周不断遭受炮轰和伏击的恐怖经验抛在脑后。龙尼打算当英雄,萨利也打算当英雄,但现在,嘿!你们瞧,龙尼变成了杀人犯,而萨利小时候深深畏惧的小霸王如今却成了他的救命恩人,而且眼睛瞎了,萨利自己则躺在直升机地板上,肠子在微风中晃荡。就像亚特·林克特老爱说的一句话:可见人是多么滑稽。
杀了我吧,在那个明亮而可怕的下午,他不断尖叫,哪个人开枪杀了我吧,如果你爱上帝的话,让我死吧。
但是他没有死,医生还帮他保住一个受重创的睪丸,如今他偶尔还蛮庆幸自己活了下来。夕阳西下的黄昏就会让他有这种感觉。他喜欢走到停车场后面,那些待售但尚未修好的车子都停放在这里。他站在那儿,望着夕阳缓缓西沉,令人感伤,但依然美好。
在旧金山的时候,威利·席尔曼和他住在同一间病房,在军方把席尔曼中尉调去其他地方之前就经常来看他。他们时常聊起在哈维切的往事以及共同认识的朋友,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有一次,美联社的摄影记者替他们拍了一张照片——威利坐在萨利的床上,两人的脸上都堆满笑容。威利的眼睛那时候已经好多了,但是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威利曾经向萨利坦承,他担心视力永远无法恢复正常。和那张照片一起刊登的报道写得颇无聊,但他们是不是因此收到一些信件呢?老天爷!信件多得读不完哩!萨利甚至起了疯狂念头,觉得卡萝尔可能会写信给他,但是当然他从来不曾收到卡萝尔的来信。当时是一九七〇年春天,卡萝尔无疑正忙着抽大麻以及为那些反战的嬉皮吹箫,而她高中时代的男友却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被轰掉睪丸。没错,人实在很滑稽,而且童言无忌。
威利离开了,老妈妈桑却留了下来。老妈妈桑一直流连不去;萨利待在旧金山荣民医院的七个月里,她日日夜夜都来报到,在那段永无休止的日子里,当整个世界似乎都奇臭无比,而他的心也受到重创时,妈妈桑是最固定的访客。她有时会穿着鲜艳的宽长袍现身,仿佛夏威夷宴会的女主人;有时则穿着那种艳绿色的高尔夫裙和无领衫,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臂……但大半时候她的穿着打扮都和龙尼杀死她的那天一样——绿裤橘衫加上印着中国标志的红布鞋。
那年夏天,有一天他翻开旧金山《纪事报》,看到前女友登上头版。他的前女友和嬉皮男友在丹伯瑞害死了一堆年轻孩子和招募人员。他的前女友现在被称为“赤色卡萝尔”,变成名人了。“你这贱货!”他一面把报纸对折再对折,一面说,“你这愚蠢、该死的贱货!”他将报纸揉成一团,打算往房间另一端丢过去,而他的新女友妈妈桑就坐在邻床上,睁大黑眼睛看着萨利,萨利一看到她就完全崩溃了。护士进来的时候,萨利不知是没办法,还是不愿意告诉她自己为什么哭泣,他只知道整个世界都疯了,需要有人给他一枪,最后护士找到医生来替他打一针,而他昏迷之前最后见到的人是妈妈桑,该死的老妈妈桑就坐在邻床上,蜡黄的手放在绿裤子上,她只是坐在那儿看着他。
老妈妈桑也和他一起横越大半个美国,回到康涅狄格州,免费搭乘联合航空公司七四七客机。她坐在一个生意人旁边,那个生意人就好像直升机上的飞行员或威利或荣民医院的医护人员一样,完全没看到她。她在东河省时是龙尼约会的对象,不过现在变成萨利约会的对象了,而且一双黑眼睛的视线从来不曾离开过他。她蜡黄而满是皱纹的手指总是交叠着放在大腿上,目光一直停驻在萨利身上。
三十年,天哪,真是很长的时间。
但是一年年过去,萨利愈来愈不常看到妈妈桑了。他在一九七〇年秋天回到哈维切镇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还会见到她,无论他正在联合公园的棒球场吃热狗,或在川流不息的通勤人潮中站在火车站台阶下,还是正走在大街上。妈妈桑总是盯着他看。
越战后,他找到第一份工作之后不久(当然是销售汽车的工作,这是他唯一会做的工作),有一次他看到老妈妈桑坐在一九六八年份的福特汽车后座,车子挡风板上还贴着“待售”的牌子。
旧金山的心理医生曾经告诉他:你慢慢就会开始了解她了,无论萨利怎么逼他,医生都拒绝透露更多。心理医生想听萨利多谈谈直升机从空中坠毁的事情,想知道他为什么老是叫龙尼“那个玩牌的混蛋”(萨利不会告诉他),想知道他是否还有性幻想,如果有的话,他的性幻想是否明显充满暴力。萨利还蛮喜欢这个家伙的——他叫康莱——但是仍然无法改变他是混蛋的事实。在旧金山有一次看诊时间快结束时,他几乎要告诉康莱医生有关卡萝尔的事情,但整体来说,他很高兴当时没有讲。他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位前女友,更不用说怎么谈她了(康莱称这种情况为“经历情感冲突”)。他曾经叫她“愚蠢、该死的贱货”,但是在那段日子里,整个世界不都是一团糟吗?萨利最清楚暴力行为是多么容易像脱缰野马般四处乱窜,他希望当警察终于逮到卡萝尔和她的朋友时,不会杀死她。
不管康莱医生是不是混蛋,他曾经说过:萨利慢慢就会开始了解老妈妈桑,这句话倒有几分道理。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打从心底明白老妈妈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理智上要知道这个基本事实还算容易,但要打从心底真正接受这件事却难多了。也许是因为他在东河省曾经被轰得肠开肚裂,那样的遭遇一定会拖慢理解的过程。
他向康莱医生借了几本书,医院的图书管理员也替他向其他图书馆借了几本书。根据书上的说法,穿橘衫绿裤的妈妈桑是一种“具象化的幻想”,能帮助他面对“幸存者罪恶感”和“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因应机制”;换句话说,妈妈桑只是他的白日梦而已。
无论如何,当妈妈桑出现的次数日渐减少之后,他的态度也改变了。她出现的时候,萨利不再感到厌恶或害怕,反而开始觉得很开心,就好像看到许久不见的老友一样。
他现在住在米尔福德,如果顺着九十五号州际公路往前走的话,离哈维切镇只有三十二公里远,但是换个角度来看,两者的距离不啻十万八千里。小时候,当萨利和博比、卡萝尔还是死党时,哈维切镇处处绿树浓荫,是个宜人的小镇,如今他的家乡已经变成附属于布里吉港的肮脏小镇,一般人晚上不会随便去那里逛。他白天大半时候都还是待在那里,不是在停车场就是在办公室(萨利的雪佛兰车行已经连续四年都是金星级经销商),但是大多数晚上,他都在六点钟以前离开,开着车回到米尔福德,绝不待到超过七点钟,尽管他不承认,但离开的时候他通常都心存感激。
在那个夏日,他像平常一样,从米尔福德沿着九十五号州际公路往南开,但是时间比平常晚一点,而且也不像往常一样在九号出口下高速公路,驶往哈维切镇艾许大道。今天他开着新展示车南下,一路开到纽约市。(这辆车子是蓝色车身、黑墙轮胎,看到前面的驾驶员从后视镜中看到他时立刻亮起刹车灯,他不禁哑然失笑——他们还以为他是警察呢。)
他在西城的亚尼莫森堡汽车行下车(如果你是雪佛兰汽车的经销商就绝不会有停车问题,这是当经销商的好处之一),沿路逛了一会儿街,还吃了一顿牛排大餐,才去参加帕干诺的丧礼。
那天早上直升机坠毁时,帕干诺在现场;下午发生小村庄的事件以及后来他们在小径上遭遇伏击时,他也都在场。当时萨利不是踩到了地雷,就是触动了火线,因而引爆了绑在树上的炸药,于是越共开始攻击。那些穿黑色睡衣裤的小个子像发疯一样狂射。沃伦斯基的喉咙中弹之后,帕干诺抓住他并带到空地上,但沃伦斯基已经死了。当时帕干诺全身大概都沾满沃伦斯基的血(萨利不记得曾看到这番景象,因为他自己也深陷地狱之中),但是说不定他还因此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一来,沃伦斯基的鲜血就能遮盖住他身上未干的血迹和其他人的血。当史洛肯射杀龙尼的死党克理森时,帕干诺因为离他们太近而被鲜血溅到。那是克理森的血,克理森的鲜血和脑浆都溅到他身上。
萨利向来只字不提克理森在村子里的遭遇,从来不向康莱医生或其他人吐露半个字。他只是默不作声,其他人全都默不作声。
帕干诺死于癌症。每当萨利在越南的弟兄过世时(好吧,他们不完全算他的弟兄,他们大半都很沉默,不太能称为萨利的弟兄,但大家还是用这个词,因为还没有创造出任何新词足以形容他们对彼此的真正意义),他们的死因总不外乎癌症、吸毒或自杀。癌细胞通常先在肺部或脑部出现,然后蔓延到全身,仿佛这些人把体内的免疫系统也遗留在丛林中了。帕干诺得的是胰脏癌,和麦可·兰登一样,这是明星得的病。老帕干诺的棺木敞开,看起来不是太寒酸,他太太要葬仪社的人替他换上西装,而没有让他穿军装。尽管帕干诺得过很多勋章,或许她压根儿没想过要让他穿军装。帕干诺穿军装的日子只有一年、两年或三年,那些年的生活偏离了常轨,就好像你在某些场合失手做了违反本性的事情。也许当时你喝醉酒了,例如在酒吧打架失手杀了人,或想放一把火烧了教堂,因为你前妻在那里教主日学校。萨利想不出任何军中同胞(包括他自己)会想穿着军服下葬。
戴芬贝克也来参加丧礼——萨利仍然把他当成新上任的中尉。萨利和戴芬贝克已经许久不见了,他们聊了很多……虽然大半时候都是戴芬贝克在说话。萨利不太确定这样聊天有什么用,但是他一直思考戴芬贝克说的话。在回康涅狄格的路上一直想着,戴芬贝克说的话听起来真是疯狂。
两点钟的时候,他已经在崔柏罗桥上朝北驶去,时间还早,可以避开交通巅峰时间。直升机上的交通状况播报员指出,“崔柏罗桥上目前交通顺畅”。如今直升机的用途不同了,常用来观测进出美国大城市的车流量。
到了布里吉港以北,交通开始慢了下来,萨利却没有察觉。他把收音机转台,从新闻台换到老歌节目,同时想起帕干诺和他的口琴。头发斑白的老兵吹着口琴的画面是战争电影爱用的老套手法,但是帕干诺,老天,帕干诺会让你抓狂。他不分昼夜地吹口琴,直到有人(可能是黑克利或甚至史洛肯)告诉他,如果他继续吹个不停的话,哪天早上他醒来时可能发现,世界上首度有口琴在人体直肠中呜呜吹着。
他愈想就愈觉得当时威胁着要把口琴塞进直肠的人是史洛肯。史洛肯是来自塔尔萨的大块头黑人,他认为“斯莱和斯通一家”是全世界最棒的乐团,因此他的昵称也是斯莱,而不愿相信另外一个他欣赏的稀土乐团,团员都是白人。萨利还记得戴夫(那是发生在戴芬贝克升中尉、对史洛肯点头示意之前,而这可能是戴芬贝克这辈子最重要的动作)告诉史洛肯,那些家伙和鲍勃·迪伦一样是不折不扣的白人(史洛肯称迪伦为“唱民歌的白鬼”)。史洛肯想了一会儿,然后以罕见的严肃口吻回答:胡说八道。稀土乐团,那些家伙是黑人。他们的唱片是他妈的摩城唱片公司出的,摩城旗下的乐团全是黑人,大家都晓得这件事,包括至上合唱团、他妈的诱惑合唱团、史摩基·罗宾逊与奇迹合唱团都是黑人。我很敬重你,戴夫,但是如果你一定要坚持你的那些屁话,我就要让你好看。
史洛肯痛恨口琴音乐,口琴音乐会让他想到唱民歌的白鬼。如果你想告诉他迪伦很关心这场战争,史洛肯会问为什么那头驴子不和鲍勃·霍普一起来劳军。我告诉你为什么,史洛肯说,因为他很害怕,那个该死的吹口琴、学驴叫的混蛋很害怕!
萨利沉思着和戴芬贝克聊到的六十年代的种种,想到那些老名字、老面孔和过去的日子,完全没注意到里程表上的行车速度已经从每小时九十五公里降为八十公里,又降为六十四公里,四条往北的车道都开始塞车。他还记得帕干诺在草原上的样子——瘦巴巴的,满头黑发,脸颊上还分布着几颗青春痘,双手握着步枪,两支何纳口琴(一个是C调,一个是G调)塞在长裤腰带上。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再往回倒推十年,萨利还在哈维切镇度过他的童年,每天和博比黏在一起,暗自希望卡萝尔哪一次也能用看着博比的目光看看他。
当然,后来卡萝尔确实会看他,但是看他的眼神和当年望着博比的眼神始终不太一样。究竟是因为卡萝尔已不再是十一岁的小女孩了,还是因为他毕竟不是博比?萨利不晓得。卡萝尔的眼神是个谜团,仿佛表示博比令她神魂颠倒,她会一直深深迷恋博比,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博比后来怎么样了?他也去越南打仗了吗?还是加入那些“戴花的孩子”?或早已结婚、养儿育女,然后死于胰脏癌?萨利不晓得。他只能确定博比在一九六〇年夏天变得不一样了。那年夏天,萨利中了奖,可以免费参加青年会在乔治湖畔举办为期一周的夏令营,而博比后来和他妈妈一起离开小镇。卡萝尔一直在哈维切读到高中毕业,虽然她从来不曾用看着博比的眼神看着他,但她把她的第一次献给了他,而他也一样,就在一天晚上,在乡下酪农谷仓哞哞叫个不停的牛群后面。萨利一直记得卡萝尔颈部香水的味道。
为什么躺在棺材里的帕干诺会让他联想到童年玩伴呢?也许因为帕干诺的样子有点像过去的博比。博比的头发是深红色,而不是黑色,但同样瘦巴巴的,脸上有棱有角……也同样长满雀斑。是啊!帕干诺和博比的脸颊与鼻梁上都同样长满雀斑!或者,也许只不过是因为每当有人过世的时候,就特别容易回想起往事,往事,他妈的往事。
现在车速已经降为每小时三十公里了,远方的车流根本停滞不前,但是萨利仍然丝毫不以为意。专播老歌的电台WKND正播放着问号与神秘主义者的歌曲《九十六滴眼泪》,他想到下午在教堂中央的走道上,跟在戴芬贝克后面一步步往帕干诺的棺材走去,当时教堂里正播放着录制好的圣歌,《与我同在》的歌声飘扬在帕干诺的遗体上——帕干诺可以很开心地坐几个小时,一遍又一遍地吹奏《下乡去》,旁边放着点五〇口径的手枪,背包搁在大腿上,一包云斯顿香烟压在头盔带子上。
萨利望着棺材时发现,帕干诺现在一点都不像博比了。葬仪社的人帮他打扮得很体面,绝对配得上这具上好的棺材。不过帕干诺还是免不了显得皮肤松松垮垮、下巴尖尖的,胖子在临终前吃了几个月癌症患者的食物后,就会有这样的结果。《国家询问报》从来不会刊登这份包括了放射线治疗、注射化学毒剂和马铃薯片的食谱。
“还记得他的口琴吗?”戴芬贝克问。
“记得,”萨利说,“每一件事情我都记得。”这句话听起来很奇怪,戴芬贝克瞥了他一眼。
萨利的脑海中突然清晰地浮现戴夫的表情,就是那天龙尼、克理森和其他猎人因为当天上午……和过去一星期的恐怖经验而突然展开报复时出现在戴夫脸上的表情。他们想抛开这一切,深更半夜的鬼哭神号、天外飞来的炮弹,还有燃烧着从空中坠落的直升机,螺旋桨还在转动、散发出阵阵浓烟的直升机。当直升机从空中砰然摔落、美国大兵拼命奔往坠落地点时,穿黑色睡衣裤的小矮子从草丛中对着D连二十二排和B连二十一排扫射。萨利往前跑的时候,威利就在他右边,帕克中尉则跑在他的前面。然后帕克中尉的脸部中弹了,当时没有人跑在他前面。龙尼在他左边,尖嗓子一直叫个不停,就好像那些压力大得抓狂而须倚赖安非他命的电话推销员:来呀,你们这些他妈的王八蛋!来呀!开枪啊,混蛋!他妈的混蛋!帕干诺在他们后面,史洛肯则在帕干诺旁边。他记得有些人是B连的,但大多数是D连的家伙。D连二十二排没有退缩,克理森当时在场,沃伦斯基、海克梅尔也都在。他到现在还记得这些人的名字,真是不可思议;直到现在还记得这些人的名字和那天的气味——草原的气味和煤油的气味;还有天空的颜色,绿色大地上的蓝天。噢,还有他们拼命开枪,那些小混蛋拼命狂射,你永远也忘不了他们多么疯狂地扫射,以及子弹贴着身体飞过的感觉。龙尼尖叫着:开枪打我啊,你们这些王八蛋!打不中吧!他妈的瞎子!来呀,我就在这里!你们这些他妈的瞎了眼的混蛋!我就在这里呀!坠毁的直升机里也充满尖叫声,于是他们从直升机里把人拉出来,猛喷泡沫灭火,想办法拉他们出来。只不过他们已经不成人形,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而是不停尖叫的电视晚餐,有眼睛、绑着安全带、指甲冒烟的电视晚餐,完全不像康莱医生那种你会称之为“人”的东西。当你使劲拉他们出来的时候,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会脱落,就好像刚出炉的火鸡烤得焦脆的鸡皮会从滚烫的油脂上滑落一样,就像那样;而你一直闻到草地和煤油的味道,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眼前,就好像苏利文的口头禅一样:这真是一场精彩大秀。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们的舞台上,而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继续向前走,想办法熬过去。
这就是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就是直升机坠毁时的情景,而发生了像这样的事情总要有个出口。于是那天下午,当他们来到那个该死的村子时,鼻子里似乎还闻到直升机里焦尸的臭味,之前的中尉已经死了,有些同僚(挑明了说,就是龙尼和他的朋友)发疯了,戴芬贝克是新中尉,他发现自己突然要负责指挥一群见了人就想大开杀戒的疯子——无论看到的是老人、小孩还是穿着中国布鞋的老妈妈桑。
直升机在上午十点钟坠毁,下午两点零五分左右,龙尼把刺刀插进老妇人的肚子,然后声称要割下这个混账东西的头。下午四点十五分在不到四公里外的地方,世界在萨利面前轰然瓦解。那天是他在东河省的大日子,一场真正的精彩大秀。
戴芬贝克站在村子里唯一一条街上的两栋小屋中间,看起来像个吓呆的十六岁男孩。但是他早已不再是十六岁了,而是已经二十五岁,比萨利和其他人都年长。不管在军阶或年龄上,唯一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只有威利,但威利似乎无意插手这件事,或许那天上午的救援行动早已让他筋疲力尽,也或许他注意到现在又是D连的人担任指挥官。龙尼尖声嚷着,当那些他妈的越共看到竿子上挂着十来颗人头时,下回就不敢随便招惹D连的闪电部队了。龙尼不停地用电话推销员的那种尖嗓子喊叫;他是玩牌高手,帕干诺有口琴,龙尼则有扑克牌。他最爱玩红心牌戏,说得动其他人时就积分一点算一毛钱,否则一分算五分钱。来吧!孩子们!他会用尖嗓子大喊,萨利发誓,他的尖嗓子会让人流鼻血、令蝉折翼。来吧!把婊子给揪出来!
萨利还记得那天站在街上,看着新中尉苍白、疲倦、困惑的脸孔。他还记得当时心想:戴夫办不到,他一定得想办法在他们开始行动之前阻止他们,但他办不到。然而就在那时候,戴芬贝克振作起来,对史洛肯点头示意,于是史洛肯站在一张翻倒的椅子旁边举枪瞄准,一枪轰掉克理森的脑袋。站在旁边呆呆看着龙尼的帕干诺浑然不知自己从头到脚都溅满鲜血。克理森倒地死在街上,结束了这场派对。宝贝,游戏结束了。
今天的戴芬贝克挺着啤酒肚、戴着老花眼镜,而且童山濯濯。萨利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五年前在泽西海滩的聚会中,戴芬贝克的头发还很多。那次萨利暗自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和这群家伙聚会了,他们没什么长进,没有变得更成熟。每次聚会都像电视剧《欢乐单身派对》的演员一样,演一出刻薄透顶的荒谬剧。
“想不想到外面吸口烟?”新中尉问,“还是你像其他人一样已经戒烟了?”
“没错,我和其他人一样戒烟了。”他们往棺材左边挪动几步,让其他人瞻仰仪容后从他们身旁绕过去。他们压低嗓门,所以说话的声音很容易就被扩音器的音乐声盖过。萨利猜想现在播放的圣诞音乐曲名应该是《古旧十字架》。
戴芬贝克说:“我猜帕干诺会比较喜欢《下乡去》或《同心协力》这些歌曲。”说完后咧嘴轻笑。
萨利也笑了,偶尔会碰到这样的意外时刻,仿佛成日阴雨之后阳光暂时露脸一样,在这种时候追忆往事倒是无妨——在像这样难得的时刻,你几乎会很高兴曾经拥有那些时光。“或是动物乐团唱的《蹦蹦》。”他说。
“还记得史洛肯有一次告诉帕干诺,如果他不肯休息一下的话,就要把口琴塞进他的屁眼。”
萨利笑着点点头,“他还说如果他塞得够里面,帕干诺就可以在放屁时吹奏《红河谷》。”他高兴地瞄了棺材一眼,仿佛预期帕干诺也会因为想到这件事而开怀大笑。但帕干诺没有笑,只是上了妆躺在那儿,帕干诺已经熬过来了。“这样好了,我到外面去看你抽烟。”
“一言为定。”曾经准许麾下士兵杀死另一个士兵的戴芬贝克开始往教堂旁边的走道走去,经过彩色玻璃窗的时候,五颜六色的玻璃把他的秃头映照得五彩缤纷。金星级雪佛兰汽车经销商萨利则一跛一跛地跟在后面,他已经跛了大半辈子了,早就不在意这件事。
九十五号州际公路的车流速度有如牛步般缓慢,然后陷入完全停顿,只偶有车流稍稍前移几步。收音机里现在播的已经不是问号与神秘主义者的歌,而是斯莱与斯通一家的《随音乐起舞》。他妈的史洛肯如果在这里,一定会在椅子上拼命扭动身子,随音乐起舞。萨利把展示车停下来,然后用手轻敲着驾驶盘打节拍。
当音乐逐渐慢了下来,他往右边一瞥,发现老妈妈桑坐在前座的乘客座位上,她没有随节拍扭动身子,只是坐在那儿,蜡黄的双手交叠在大腿上,鲜亮颜色的布鞋则稳稳地踩在印着“萨利雪佛兰车行感谢您的光顾”的塑料垫上。
“你好,老婊子。”萨利说,心情是开心多于烦恼。她上一次露面是什么时候呀?也许是除夕派对,那是萨利最后一次喝得醉醺醺的。“你为什么没有参加帕干诺的丧礼?新中尉还问起你。”
她没有搭腔,但是,嘿!她又有哪一次搭腔了?向来都只叠着手坐在那儿,睁着黑眼珠望着他,有如绿橘红相间的万圣节幻影。不过老妈妈桑和好莱坞电影里面的鬼不同,你没有办法看透她,而她从来不会改变形状,也从来不会逐渐消失。她枯瘦蜡黄的手腕上戴了一只手工编织的手环,就好像中学生象征友谊的手环。虽然你可以把手环上每一个绳结花样和她那张老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却闻不出她的味道。有一次萨利想触摸她,结果她就消失不见了。她是鬼,而萨利的脑袋就是她住的鬼屋。萨利偶尔想看看她的时候,她就会从他的脑子里蹦出来(通常都没有痛苦,而且总是毫无预警)。
她没有变。她从来不会秃头、长胆结石或需要戴老花眼镜,从来不会像克理森、帕干诺、帕克或坠毁的直升机里面的人那样死去(即使是从直升机里拖出来、全身像雪人一样覆盖着白色泡沫的那两个人最后都死了,因为烧得太严重,根本活不了。他们终究只是白忙一场);她也不会像卡萝尔那样音讯全无。不会,老妈妈桑会不时来访,而且从《现世报》登上十大歌曲排行榜的年代直到今天,她都没什么变。她曾经死过一次,没错,她倒在泥泞中,而龙尼先把刺刀刺进她的肚子里,然后又宣布要割下她的头颅。从那时候开始,她一直四处漫游。
“亲爱的,你到哪里去了?”现在他已经完全陷入车阵中动弹不得,如果其他车子的乘客转过头来看到他的嘴唇在动,一定以为他在哼着收音机播放的歌曲。即使他们有其他臆测,管他的呢?谁管他们怎么想!他见过的事情可多了,可怕的事情,甚至他的肠子还曾经血淋淋地挂在肚皮外面。如果他有时候会看到这个老鬼魂(而且和她说话),又怎么样呢?这是他自己的事情,关别人什么事?
萨利往前方望去,想看看前面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而阻碍了交通(但是完全看不出来,不可能看得出来,只能等前面那辆车往前挪动一点点,你就跟着挪动一点点),然后他回头望。有时当他回头一望,妈妈桑就不见了,但这次没有,她只是换了衣服;脚上仍然穿着红布鞋,但身上换成护士制服:白色尼龙裤和白色上衣(上面别着一个小小的金表,还蛮好看的),头上戴的小白帽带着细黑条纹。她的手放在大腿上,不过眼睛仍然盯着萨利。
“你到哪儿去了,妈妈桑?我很想念你。我知道听起来很奇怪,但是我真的很想你。妈妈,我脑子里一直想着你,你应该看看新中尉现在的样子,真是难以想象,他的头已经完全秃了,光秃秃哩。”
老妈妈桑什么也没说,而萨利一点也不感到讶异。
殡仪厅旁边的巷子靠墙放着一张绿色长凳,凳子两端各有一个塞满烟蒂的沙桶。戴芬贝克坐在其中一个沙桶旁,往嘴里塞了一支香烟(萨利察觉到那是登喜路牌香烟,还真高级),然后把烟盒递给萨利。
“谢谢,不用了,我真的戒烟了。”
“太好了。”戴芬巴克用芝宝牌打火机把烟点燃,萨利领悟到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一个在越南打过仗的人用火柴或是那种随用即丢的瓦斯打火机,打过越战的退伍军人似乎都随身携带芝宝打火机。当然,不可能都是这样吧。真的会这样吗?
“你走路还是一跛一跛的。”戴芬贝克说。
“是啊。”
“不过整体而言,我会说已经进步太多了。上次碰到你的时候,你几乎是个跛子,尤其是几杯黄汤下肚以后。”
“你还参加同袍聚会吗?他们现在还办团聚吗?还办郊游和其他鬼东西吗?”
“我想他们还在办聚会,不过我已经三年没参加,去了实在太沮丧了。”
“是啊,没有得癌症的人都成了酒鬼,有办法抗拒酒精诱惑的人又都在吃百忧解。”
“你也注意到了。”
“我想我对这点丝毫不感到惊讶。萨利,你向来不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不过即使在当年,你就已经把事情看得很透彻。不管怎么样,你真是一针见血——似乎酗酒、癌症、忧郁症是主要的问题。还有牙齿问题。我碰到过的每个越战老兵几乎都是一口烂牙……如果他还有牙齿的话。你呢,萨利?你的老牙齿还好吗?”
打完越战以来,萨利已经掉了六颗牙,还加上数不清的根管治疗。萨利摆摆手,表示马马虎虎。
“其他问题呢?”戴芬贝克问,“还好吗?”
“看情况而定。”萨利说。
“看什么情况而定?”
“看我把什么当成问题而定。我们一起参加过三次郊游——”
“四次。至少还有一次聚会我参加了,而你没有参加,就是在泽西海滩聚会之后的第二年,海克梅尔就是在泽西海滩那次聚会提到他要从自由女神像的顶端跳下来自杀。”
“后来他真的那样做了吗?”
戴芬贝克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瞥了萨利一眼,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后,他的眼神中依然有着中尉的威严,真是令人讶异。“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邮报》就会刊登这个消息。你都不看《邮报》吗?”
“我看得很认真。”
戴芬贝克点点头。“越战退伍军人的牙齿都有问题,也都看《邮报》,如果他们看得到《邮报》的话。如果看不到的话,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样?”
“他们会听保罗·哈维的节目。”萨利脱口而出,戴芬贝克大笑。
萨利回想起海克梅尔,他在直升机坠毁、进入小村庄和遭遇伏击的那一天也在场。海克梅尔是个金发男孩,脸上的笑容十分有感染力。他把女友的照片护贝,免得照片因为湿气而烂掉,还用小小的银链子把照片挂在脖子上。当他们进入村庄的时候,海克梅尔就走在萨利右边。他们一起看着老妈妈桑从小屋跑出来,高举双手,嘴里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对着龙尼、克理森、皮斯利、敏斯和其他拿着枪四处狂射的大兵喋喋不休。敏斯射中了一个小男孩的小腿肚,也许是意外。小男孩躺在破旧小屋外面的泥土上,不停尖叫着。妈妈桑认为龙尼是他们的指挥官——为什么不呢?龙尼老是在那儿大吼大叫——于是她跑到他前面,双手仍然在空中挥舞着。萨利原本可以告诉她:她犯了很大的错误,玩牌高手龙尼今天已经受够了,他们全都受够了;但是他始终没有开口。他和海克梅尔只是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龙尼举起枪托朝妈妈桑的脸打下去,打得她瘫在地上,好止住她的唠叨。威利站在大约一百八十米外的地方,威利是他的老乡,是他和博比以前深深畏惧的教会学校学生,威利面无表情,他的属下有时叫他“棒球威利”,而且总是很亲热地叫他。
“你自己的问题呢,萨利?”
萨利把心思从东河省的村庄拉回纽约小教堂外的巷子……但速度十分缓慢。有些回忆就像小时候读的“兔兄弟智斗狐狸”故事中的柏油娃娃一样令人难忘,总是在脑海中盘旋不去。“我猜要看情况吧,我和你说过我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他们在村庄外突袭我们的时候,轰掉了你的蛋蛋。你说那是上帝给你的惩罚,因为你没能在龙尼发疯杀掉老妇人之前阻止他。”
渐渐地,发疯已经不足以形容龙尼的情况了。他站在那儿,两腿岔开分立在老妇人身体两侧,一面把刺刀戳下去,还一面碎碎念。鲜血开始涌出,染红了老妇人的橘衫。
“我还真是小题大做,”萨利说,“醉鬼总是这样。我的蛋蛋有一部分还在,也还管用,有时候帮浦还有办法开动,尤其是自从伟哥发明以后,上帝保佑那个鬼东西。”
“你除了戒烟之外,也戒酒了吗?”
“偶尔还是会喝点啤酒。”萨利说。
“你吃百忧解吗?”
“还没有。”
“离婚了吗?”
萨利点点头。“你呢?”
“离了两次。不过现在又想再跳进去一次了。玛丽·泰瑞莎·查尔顿实在太可爱了。我的座右铭是,第三次就会比较幸运。”
“你知道吗?”萨利问,“我们找出了几个很明显的越战后遗症,”他比着手指,“越战老兵很容易得癌症,通常在肺部或脑部,但其他器官也有可能。”
“帕干诺就是个好例子,他得的是胰脏癌,不是吗?”
“没错。”
“那些癌症全都和橙剂有关,”戴芬巴克说,“没有人可以证明,但是我们全都很清楚。橙剂会留下无穷的后遗症。”
萨利又伸出第二根手指,“越战老兵会得忧郁症,在派对中酗酒,威胁要从全国知名的地标上跳下来。”他伸出第三根手指,“越战老兵还有一口烂牙,”接着伸出小指,“越战老兵很容易离婚。”
萨利在这时候停了下来,模模糊糊地听到半开的窗口传来录音的风琴演奏声,他看着自己张开的四根手指和仍然牢牢贴在手掌上的大拇指。越战老兵还会吸毒;随便一个银行经理都会告诉你,越战老兵大都负债累累(萨利刚开始做汽车经销生意时,好几个银行经理都这样告诉他);越战老兵会刷爆信用卡;会被扔出赌场;听到乔治·斯特雷特和佩蒂·勒芙莱斯的歌就泫然欲泣;在酒吧里玩保龄球游戏时会拔刀相向;会贷款买快速跑车,然后又把它撞坏;还会打太太、打小孩和打狗;比起从来不曾打过越战、只看过《现代启示录》或他妈的《越战猎鹿人》的家伙,刮胡子的时候可能更容易割伤自己。
“还有一样呢?”戴芬贝克问,“快点,萨利,你在吊我胃口。”
萨利看着屈起的大拇指,看看戴芬贝克,他现在戴着老花眼镜,挺着啤酒肚(越战老兵通常戏称为“巴德盖的房子”),但是当年那个脸色蜡黄、瘦巴巴的年轻人可能还藏在他的内心深处。萨利再看看自己的大拇指,突然把拇指伸直,摆出搭便车的手势。
“越战老兵都随身携带芝宝打火机,”他说,“至少直到他们戒烟为止。”
“或直到他们得癌症为止。”戴芬贝克说,“到了那时候,他们的老婆一定会从他们软弱无力、微微颤抖的手中把烟抢走。”
“只有离婚的人除外。”萨利说,然后两个人一起大笑。在殡仪厅外面聊聊还蛮好的,也许不能说好,不过总比待在里面好多了。里面的风琴音乐很难听,窒闷的花香令他想起湄公河三角洲。现在大家都说“在乡下”,但是他不记得以前曾经听过有人用这样的形容词。
“所以你的蛋蛋并没有完全被轰烂。”戴芬贝克说。
“没有,我从来没有真的变成像杰克·巴恩斯那样。”
“谁?”
“算了,不重要。”萨利不怎么爱看书,从来不是爱书人(他的好友博比就很爱看书),但是复健中心的图书管理员借给他一本《太阳照常升起》,萨利饥渴地读这本书,读了不止一遍,而是三遍。那时候这本书似乎非常重要——就好像孩提时候《蝇王》在博比心目中的重要性。但现在杰克·巴恩斯似乎离得很远了,杰克是有一堆假问题的锡人,只不过是另一个凭空捏造出来的东西罢了。
“不重要吗?”
“不重要。如果我真想的话还是可以找个女人——没有孩子,但是可以有女人。只不过事先要花不少工夫准备,实在太麻烦了。”
戴芬贝克有好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坐在那儿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当他抬起头来,萨利以为他会说得走了,然后匆匆向未亡人道别就回到战场上(萨利心想,就戴芬贝克的情况而言,他现在的战场包括推销计算机,计算机里面有种叫做Pentium的神奇零件),但是戴芬贝克没有这么说,他问:“那个老妇人呢?你还会看见那个老妇人吗?还是她已经消失不见了?”
萨利感到恐惧在心里头翻搅着。“什么老妇人?”不记得曾经告诉过戴芬贝克这件事,他不记得曾经和任何人说过,但是显然他一定说过。可恶,在那些团聚野餐的场合,他什么事情都可能对戴芬贝克说;那些事情只不过是他的记忆里带着酒味的黑洞而已。
“老妈妈桑。”戴芬贝克说,然后拿出一支烟,“龙尼杀掉的那个老妈妈桑。你说你以前会看到她,你说:‘有时候她会穿不一样的衣服,但的确都是她。’你现在还会看到她吗?”
“我可不可以抽一支烟?”萨利问,“我从来没抽过登喜路牌香烟。”
收音机里,唐娜·莎曼正在唱一首关于坏女孩的歌,坏女孩,你是个顽皮的坏女孩。萨利对又穿上橘衫绿裤的妈妈桑说:“龙尼从来没有明显发疯,没有比其他人更疯……或许除了在玩红心的时候。他随时都在找三个人和他一起玩红心,不过那样不算真的发疯,你说是不是?不会比老是吹口琴的帕干诺更疯;更不会比每天晚上都吸海洛因的家伙更疯;而且,龙尼还帮忙把那些家伙拉出直升机呢。草丛里一定有十来个越佬,也许有二十几个,他们全都在疯狂扫射,还干掉了帕克中尉,而龙尼一定眼睁睁看着这件事情发生,他当时就在那里,而且毫不迟疑。”法勒、海克梅尔、史洛肯、皮斯利或萨利自己也毫不迟疑,即使在帕克倒下之后还是继续往前走。他们都是勇敢的孩子,如果一群老顽固发动的战争白白浪费了他们的勇气,是不是表示他们的英勇根本毫无意义?如果是这样的话,是否只因为有一颗炸弹在错误的时间爆炸了,因此卡萝尔追求的目标就是错误的?放狗屁,在越南的时候,一大堆炸弹都在错误的时间爆炸。如果你深入探究的话,其实龙尼不就是一颗在错误时间引爆的炸弹吗?
老妈妈桑继续看着他,他白发苍苍的老女友坐在乘客座位上,手放在腿上——蜡黄的双手交叠着放在橘衫绿裤的交汇处。
“自从我们离开阿肖山谷之后,他们已经连续攻击我们差不多两个星期了。”萨利说,“我们打赢了谭保那场仗,打胜仗以后,我们应该往前推进,至少我以前总是这么认为,结果我们当时竟然撤退,而不是前进。真该死,几乎像打了大败仗一样。我们当然已经很久没有尝过打胜仗的滋味了。当时没有任何援军,任凭我们自生自灭。什么狗屁越南化政策!真是个大笑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妈妈桑,而妈妈桑也平静地看着他。外面停滞的车流绚烂夺目,有个不耐烦的卡车司机猛地单按喇叭,把萨利吓了一大跳,好像从瞌睡中惊醒般。
“我就是在那时候遇见威利的——就是从阿肖山谷撤退的时候。我晓得他看起来很眼熟,也很确定以前一定看过他,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十四岁到二十四岁是一个人改变最大的年龄。然后有一天下午,他和一群B连的家伙闲聊吹牛、谈女孩子,威利说他第一次和女孩法式接吻是在圣德兰会举办的舞会上。我心想,‘妈的,他说的是圣盖伯利中学女生。’于是我走到他面前说:‘你们这些教会学校的家伙或许可能称霸艾许大道,不过每次你们到哈维切中学打球时,我们都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嘿,这一招还真是出奇不意!他妈的威利突然跳起来,我以为他会像姜饼娃娃一样一溜烟逃走,因为他好像见了鬼似的。然后他笑着伸出手来,我看到他手上还戴着圣盖伯利中学的戒指!你知道这证明了什么?”
老妈妈桑一声也不吭,她从来不开口,但是萨利从她的眼神中看得出来她知道这证明了:人是多么滑稽,小孩子总是信口开河,还有赢家绝不会放弃,而退出比赛的人永远都赢不了。还有上帝保佑美国。
“反正他们整个星期都追着我们,显然他们日渐逼近……从两侧包抄……我们的伤亡人数不断上升,直升机、照明弹和夜晚的嗥叫声让我们根本没办法睡觉。然后他们发动突袭……二十个人,或三十来个……捅你一刀,然后就退回去,捅你一刀就退回去,就像那样……他们还……”
萨利舔舔嘴唇,发现嘴唇很干。现在他倒希望自己没有来参加帕干诺的丧礼。帕干诺是个好人,但是还没有好到值得重新唤起这些回忆。
“他们在树丛里架了四五门迫击炮……在我们一边的侧翼……每个迫击炮旁有八九个人站成一排,每个人拿着一个炮弹。穿着黑色睡衣的小个子全都排排站,就好像在在饮水器旁排队等喝水的小学生一样。一听到号令,他们就把炮弹丢进炮管,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拼命往前跑。他们跑得相当快,所以和我们正面交锋的时候差不多炮弹也正好落下。他们的举动总是让我回想起,有一次我们在博比家前院的草地上传球时,住在博比楼上的那个家伙提到道奇队以前一名球员的事情。泰德说这家伙跑得实在太快了,他可以在本垒击出高飞球之后就跑到游击手的守备位置,然后自己把球接住。真是……吓人啊!”
是啊,他现在也有点心神不宁、歇斯底里,就好像小孩子在黑暗中不小心对自己说了个鬼故事一样。
“直升机坠落的时候,他们的火力也同样猛烈。”只不过不完全一样。敏斯形容得很贴切,好像他们把音量开到最大以后就拔掉开关一样。越共从丛林中对着燃烧的直升机猛烈扫射,可说是弹如雨下,但下的不是阵雨,而是持续不断的倾盆大雨。
雪佛兰“随想曲”汽车仪表板的储物格里有一些香烟,萨利在那里放了一包云斯顿烟,以备不时之需,每次他换开不同的车时,这包旧烟就跟着他换到另外一辆车子。他向戴芬贝克要的那支烟唤醒了他心底的老虎,现在他伸手到妈妈桑前面打开储物格,越过里面的文件,终于在最里面找到那包烟。这烟抽起来有一股霉味,吸到喉咙里会觉得辣辣的,但是没关系,某种程度而言,这正是他想要的。
“连续两个星期的攻击和压制,”他告诉妈妈桑,然后把点烟器推回去,“震撼和烘烤,而且别指望他妈的越南共和国军队了,宝贝,因为他们似乎总是有其他事情要忙。龙尼常说,婊子、烤肉和保龄球赛。我们的伤亡人数一直上升,需要的时候总是得不到空中掩护,每个人都没办法睡觉,似乎从阿肖山谷来的那些家伙愈是和我们会合在一起,情况就变得愈糟。我还记得威利有个同僚——叫做哈佛斯或哈柏之类的——子弹直接射入他的头部,妈的他头部中弹后,还睁大眼睛躺在路上想开口说话,鲜血从他头上的弹孔不断涌出来……”萨利用一根手指轻轻敲一下耳朵上方的头盖骨。“……我们不敢相信他还活着,更别提他还想说话了。然后就是直升机……简直像电影中的画面一样,到处都是烟,到处都听到枪声,砰—砰—砰—砰,那就是我们的导火线——引导你进入村子的导火线。我们就这么撞见那张椅子,一张有红色椅座的厨房餐桌椅,钢腿四脚朝天地翻倒在大街上,真是个烂东西,很抱歉,但真的是这样,不值得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当然更不值得为它而死。你们自己人,那些越南军队,都不想为这样的地方战死,那么我们干吗拼命呢?那个地方发臭,闻起来像大便一样,不过他们闻起来全都像大便。那个地方看起来就是这样。我倒是不怎么在乎那股臭味,主要是那张椅子触动了我。那张椅子说明了一切。”
萨利拉出点烟器,把樱桃红的线圈对准烟头,然后想起他现在开的是展示车。他当然可以在展示车中抽烟——可恶,这可是他自己车行里的车啊——但如果有业务员闻到车子里的烟味,知道他在展示车里抽烟,而其他人违规却可能被炒鱿鱼的话,那就不太妙了。你必须说到做到……如果你希望员工对你有一点敬意的话,至少要言行合一。
“对不起。”他用法文对妈妈桑说,然后走出车外,车子没有熄火,他在车外点燃香烟,再把点烟器插回仪表板上。天气很热,四线道上动弹不得的车海令天气显得更热。萨利可以感觉到周遭弥漫着不耐烦,但是他只听见自己车里收音机的声音,其他人都躲在玻璃窗后头开着空调的小茧中,聆听着上百种不同的音乐。他猜每个碰上塞车的退伍军人如果不是播放欧曼兄弟乐团的CD或“大哥大与控股公司”的录音带,可能也和他一样在听WKND电台的节目,令人觉得过去从来不曾消逝,而未来永远不会到来。嘟—嘟—哔—哔。
萨利爬上汽车引擎盖,踮起脚尖站着,用手遮着眼睛,挡住汽车铬钢反射而来的刺眼阳光,想看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问题。当然,他什么也没看到。
婊子、烤肉和保龄球赛,他心里响起龙尼刺耳的尖嗓子,蓝天绿地中如梦魇般的可怕声音:赶快呀,各位,谁手上有梅花二?时间不多了,好戏快上场吧!
他狠狠吸了一口云斯顿烟,然后从嘴里咳出一大口热烟,突如其来的一阵黑烟在午后亮丽的阳光中飞舞。他看着夹在手中的烟,露出几近滑稽的恐惧表情。他在干什么呀,又开始这个坏习惯吗?他疯了吗?是啊,他当然疯了,任何人如果像他一样在车子里看到死去多年的老妇人坐在身旁,一定会发疯,但这并不表示他因此就得重新开始抽这鬼东西。香烟其实就等于你花钱买来的橙剂。萨利丢掉手上的烟,认为这是正确的决定,但这个决定丝毫不能减缓他心脏和感官的急速跳动——他还记得以前巡逻时的情景——嘴巴很干,里面黏黏的,好像烧焦的皮肤般皱巴巴的。有的人会害怕群众——得了所谓的“广场恐惧症”——但是萨利唯有在像现在这样的时候,才会感觉到“太多了”。他在电梯里、人潮汹涌的大厅里或高峰时段的火车站月台上都觉得还好,但是当交通阻塞,车流完全停顿时,他就抓狂了。宝贝,毕竟他在这种时候无处可逃,也无处可躲。
有几个人从冷气车中冒出来。有个女人穿着朴素的棕色套装,站在棕色宝马旁边,她的金手镯和银耳环在夏日骄阳下闪闪发光,高跟鞋不耐烦地哒哒轻轻敲着地面。她注意到萨利的目光,眼珠一转,抬头望天,仿佛在说:不是经常都这样吗?然后又瞥了手表一眼(也是金色的,同样闪闪发亮)。一个骑着雅马哈摩托车的男人关掉恣意叫嚣的引擎,停好车,摘掉安全帽,然后把帽子搁在踏板旁油污的地面上。摩托车骑士穿着黑短裤和背心,衣服前面印着“纽约尼克队”的字样。萨利估计这位男士如果穿着这一身衣服以八公里的时速从摩托车上摔下来,将近百分之七十的皮肤可能会面目全非。
“真糟糕,”摩托车骑士说,“前面一定发生了意外,希望不会有什么辐射污染问题。”他大笑着表示刚刚只是在开玩笑。
左线道远处——当交通顺畅的时候,这车道应该是快车道——有个穿着白色网球装的女人站在一辆丰田汽车旁边,车牌左边贴着“反对核武”的贴纸,右边的贴纸上则印着“家猫:另外一种白肉”。她的裙子非常短,露出一大截古铜色的修长大腿。她把墨镜往上推,架在金发上,萨利因此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又大又蓝,流露出警戒的神情,让人忍不住想摸摸她的脸颊(或许用一只手臂搂搂她,给她一个兄弟式的拥抱),告诉她不要担忧,一切都会很顺利,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个神情萨利记得很清楚,他曾经为它神魂颠倒。站在那儿的人是卡萝尔·葛伯,穿着运动鞋、网球装的卡萝尔。自从一九六六年底那天晚上,他到卡萝尔家,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卡萝尔的妈妈也在,浑身都是酒味)之后,就没有再看过她。他们后来为那场战争起了争执,接着他就离开了。等到我确定自己会保持冷静,就回去看她。他还记得自己开着雪佛兰老爷车离开的时候(即使在那时候,他已经是个雪佛兰迷了),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他从来没有回去。一九六六年末,卡萝尔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反战分子——她在缅因大学读了一学期,即使没学到别的,至少学会了这件事——单单想到她就令萨利怒不可遏。她是个没脑子又可恶的小白痴,共产党布下了反战宣传的饵,而她把鱼钩、钓丝,甚至铅锤都一起吞下肚。当然她也加入了愚蠢的“支持和平武装学生”团体,而且完全认同他们的主张。
“卡萝尔!”他大喊,往她那边走去,经过那辆神气的绿色摩托车,然后从一辆货车和一辆轿车的后保险杆中间穿过去。当他快步走过一辆轰隆作响的大卡车时,有一度根本看不到卡萝尔,然后又看到她了。“卡萝尔,嘿,卡萝尔!”不过当她转过头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了,简直是鬼迷心窍。如果卡萝尔还活着,一定和他一样已经将近五十岁了,但是这个女人看起来可能只有三十五岁。
萨利停下脚步,和那女人之间还隔着一个车道。到处都是汽车和卡车引擎的轰隆声,空气中还有一种古怪的嘶叫声,他起先以为是风声,不过那天下午天气很热,而且完全没有风。
“卡萝尔?卡萝尔·葛伯?”
嘶嘶声现在变得更大声了,好像有人噘起嘴唇、在唇间轻弹舌头的声音,好像远在五公里外的直升机的声音。萨利抬头望,看到雾蒙蒙的蓝天上有个灯罩朝他飞过来,他凭着本能的反射动作往后闪避,不过他学生时代一直都有运动的习惯,一面把头往后仰,一面仍然伸出手灵巧地抓住灯罩。灯罩上画着一艘轮船在夕阳中乘风破浪,船的上方则用老式字体写着:我们愉快地徜徉在密西西比河上。下面则用同样字体写着:你呢?
这东西到底是打哪儿来的?萨利心想,然后那个长得完全像成人版卡萝尔的女人尖叫起来。她先举起手来,仿佛要调整挂在头上的墨镜,然后双手拼命摇摆,好像一个发狂的交响乐团指挥。老妈妈桑从东河省村庄中那栋该死的小屋跑出来,跑到该死的街上时就是这副样子。鲜血滴在她白色网球衫的肩头,起先只是零星洒落,后来就不断涌出,沿着她古铜色的手臂流下来,从手肘滴落到地面。
“卡萝尔?”萨利愚蠢地问。他站在一辆道奇公羊小货车和麦克卡车中间,穿着参加丧礼的深蓝西装,手上拿着密西西比河的灯罩纪念品,注视着头上插了东西的女人。女人蹒跚地往前跨了一步,仍然睁着大大的蓝眼睛,双手也仍然在空中挥舞着,萨利这才看清楚她头上插着一具无线电话。从残留在外面的天线看得出来,那具无线电话从天而降,不知从天晓得几千英尺高的天空掉下来插进她的头部。
她又往前踏步敲打着一辆深绿色别克汽车的引擎盖,然后膝盖一软,整个人慢慢沉下去。萨利心想,就像看着潜水艇没入海底一样,只不过当这女人从他视线中消失时,唯一会露出来的东西不是潜望镜,而是无线电话的天线。
“卡萝尔?”他低声喊道,但那个人不可能是她;不管他小时候的玩伴或和他上过床的人,绝对没有人会命中注定死于从天而降的电话所引起的意外伤害。
其他人开始尖叫、喊叫、吼叫,多半人似乎都在嘶吼着问问题。大家猛按汽车喇叭,引擎则轰隆作响,仿佛有什么地方可去一样。萨利旁边的大卡车司机拼命发动引擎,发出一声声怒吼,一辆汽车的警铃响起,有人不知是惊讶还是痛苦地狂叫。
一只颤抖的白手抓住深绿道奇车的引擎盖,手腕上戴着网球手环,然后挂着手环的手又慢慢滑落。看起来像卡萝尔的那个女人的手指紧抓住汽车引擎盖一会儿,然后就消失不见了。还有其他东西从天空中呼啸落下。
“趴下来!”萨利大喊,“该死,趴下来!”
呼啸的声音逐渐升高为尖锐刺耳的高音,然后有东西撞上别克汽车的引擎盖,声音戛然而止,好像遭到拳头重击般从挡风玻璃下面弹起。有个东西从别克汽车引擎箱凸了出来,似乎是微波炉。
现在四周都有物体掉落的声音,仿佛大地震在地上,而非在地底爆发了。一堆无害的杂志如雪片般在他身旁落下——《十七岁》、《GQ》、《滚石杂志》和《音响评论》,翻开的页面仿佛被射杀的小鸟般飘然落下。一张办公椅旋转着从蓝天掉落在他右边,落下来的时候,椅子底座不住旋转着撞上了福特休旅车的车顶,休旅车的挡风玻璃爆裂成乳白色碎片。办公椅弹到半空中,歪斜了一下后掉在引擎盖上。前方可携式电视机、塑料衣篮(看起来好像一堆相机的背带全缠在一起),还有一块橡胶本垒板纷纷掉在慢车道上,往路肩滚过去。本垒板后边接着又落下一支球棒,看起来像是路易维尔强棒牌的球棒。一架庞大的爆米花机撞上路面,立刻粉碎成闪闪发光的碎片。
穿着尼克队上衣的家伙——也就是绿色摩托车的骑士——觉得看够了,他开始从第三线车道和快车道车阵间的狭缝钻过去,不时像个参加障碍滑雪赛的选手般扭曲着身子,闪避两旁车子突出的侧镜,还像在春雨中穿越马路时那样把一只手举起来遮住头部。萨利手上还抓着灯罩,他心想这家伙还不如重新戴上头盔算了,不过当然,当许多东西不断掉落在你四周的时候,你会变得很健忘,而你最容易忘掉的事情就是怎么做才符合自己最大的利益。
现在又有东西从天而降,愈来愈近,而且体积很大——当然比撞上别克汽车引擎盖的微波炉还大。这一回声音不再像炸弹或迫击炮弹呼啸而来的声音,反而比较像空中坠落的飞机或直升机,甚至是房子。在越南的时候,当那些炮弹、飞机从空中掉落时,萨利也在场(房子自然也炸得粉碎),不过这声音有个很不一样的地方,它仿佛音乐般好听,好像是全世界最大的风铃。
那是一架白色镶金的大钢琴,是那种你期待会有个修长冷傲、穿黑色礼服的女子弹着《日与夜》曲调的钢琴——不管是在轰隆作响的车阵中,或是在自己房里安静而孤寂的时刻,嘟—嘟—哔—哔。一架白色的大钢琴从康涅狄克的天空中往下坠,在空中连续翻转几次,让堵塞的车阵笼罩了如水母般的黑影,风吹过翻转的琴箱发出乐音,琴键则波动如涟漪,好像自动钢琴一样,朦胧的阳光映照在钢琴踏板上微微闪烁。
大钢琴在慵懒的翻转中落下,落下时声音愈来愈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隧道中无休无止地震动。钢琴朝着萨利飞过来,令人不安的影子开始变得愈来愈清晰,也愈来愈小,而萨利向上抬起的脸孔似乎就是它的目标。
“来了!”萨利尖叫着拔腿就跑,“来了!”
钢琴笔直往公路坠落,后面跟着白色的钢琴椅,再后面如彗星尾巴般一连串跟来的是活页乐谱、中间有个大孔的四十五转唱片、小家电,还有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的像风衣的黄外套、固特异轮胎、烤肉架、风向标、档案柜和印着“全世界最棒的奶奶”字样的茶杯。
“可以借支烟吗?”萨利在殡仪厅外面问,里面帕干诺正躺在铺了丝绸的棺材中,“我从来没有抽过登喜路香烟。”
“请便,你爱抽就抽吧!”戴芬贝克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仿佛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害怕过。
萨利还记得戴芬贝克站在大街上翻倒的椅子旁边:当时他的脸色是多么苍白,嘴唇颤抖得多么厉害,衣服上都是烟味和直升机的汽油味。戴芬贝克的目光从龙尼移到老妇人身上,再看看其他士兵,那些人开始在被敏斯射杀、痛苦号叫的孩子身上点火。他还记得戴夫注视着席尔曼中尉,但是席尔曼并未伸出援手,萨利也没有伸出援手。他也记得史洛肯看着戴夫的眼神,由于帕克已经死了,戴夫现在变成中尉。最后戴夫也看着史洛肯。史洛肯不是军官——当然更不是那些老爱放马后炮的外行将军——而且他永远也当不上军官。史洛肯只是基层的上等兵或下士,认为像“稀土”这样的乐团一定是由黑人组成的。换句话说,他只是一名小兵,但是却准备去做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史洛肯一直牢牢盯着新中尉心烦意乱的眼睛,然后把头微偏,朝向龙尼、克理森、皮斯利、敏斯和其他人的方向——一群萨利快忘掉名字的自我任命的管制者。接着又把目光转回戴芬贝克身上,两人四目相接。在所有人之中,有六到八个人已经疯了,他们快步走过泥泞的街道,经过身上淌着血、不断尖叫的孩童,走进小村庄时一边走还一边喊叫——像出操般跟着节拍踏步,呼喊着足球比赛的欢呼口号——而史洛肯用眼神对戴芬贝克说:喂,你到底想怎么样?现在你是老板了,你想怎么样?
戴芬贝克点了头。
萨利曾经想过,换做是他会不会点头呢?他觉得不会。如果需要做这个决定的人是他,克理森、龙尼和其他混蛋一定会大开杀戒,直到子弹射光为止——凯利和梅迪纳的部下不就是如此吗?但是戴芬贝克可不是凯利。他轻轻点了点头,史洛肯也点头响应,然后就举起步枪轰掉了克理森的脑袋。
当时萨利已经知道吃子弹的人会是克理森,因为史洛肯和龙尼太熟了,他们两人曾经一起抽过几次大麻,而且史洛肯偶尔也会和其他牌鬼一起玩红心牌戏。但是当他坐在这里、手指拨弄着登喜路香烟时,突然觉得史洛肯根本不在乎龙尼和他的大麻,也不在乎龙尼最爱的红心牌戏。在越南,从来不缺大麻或扑克牌游戏。史洛肯挑选克理森,是因为射杀龙尼不会奏效。龙尼不断叫嚣着要把那些人的头颅挂在竿子上,让越共看看和D连闪电部队作对的人会有什么下场等屁话,但他距离那些踩着泥泞、一路上不断开枪扫射的士兵太远了,射杀他引不起那些士兵的注意,再加上老妈妈桑已经死了,所以管他呢,他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吧。
现在戴夫是戴芬贝克,是不再参加老兵聚会的秃头计算机推销员。他用芝宝打火机替萨利点烟,然后看着萨利深深吸了一口烟后把烟吐出来。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是吗?”戴芬贝克问。
“大概两年多吧!”
“你知道最恐怖的是什么吗?是生活这么快又回到常轨!”
“我告诉过你那个老妇人的事情,嗯?”
“是啊?”
“什么时候?”
“我想是你参加的最后一次聚会……在泽西海滩参加的一次聚会,就是杜金扯掉女服务生上衣的那次。天哪,场面真难看!”
“是吗?我不记得了。”
“你早就醉得一塌糊涂。”
当然啦,这部分总是不会变。回想起来,每次聚会的内容都一样,DJ通常很早就离开,因为总是有人因为他播错歌而威胁要狠狠揍他一顿。而在打架之前,扩音器里一直播着《恶月升起》、《点燃爱火》、《给我一点爱》、《我的女孩》之类的歌,这些都是在菲律宾拍摄的越战电影原声带里的歌。其实在萨利的印象中,真正会让大多数越战时期美国大兵听了哽咽的歌,是木匠兄妹的歌或《清晨的天使》之类的,那些歌才是真正的越南丛林畅销曲,当他们传阅着女友照片的时候,总是播放这首歌;而当他们听到《一个锡兵》时更是泫然欲泣,他们当时都称这首歌为“他妈的比利杰克电影主题曲”。萨利不记得在越南的时候听过门户合唱团的歌,经常听到的都是草莓闹钟合唱团唱的《线香与薄荷》。从某个角度来说,当他第一次听到餐厅点唱机播放这首他妈的烂歌时,就知道他们已经输了这场战争。
聚会一开始总是播放着音乐,弥漫着烤肉的香味(那味道总是让萨利依稀想到直升机油料燃烧的味道),还有一罐罐啤酒埋在碎冰中,这部分倒是不错,没什么问题,但一眨眼就到了第二天早上,阳光刺眼,头痛欲裂,肚子里好像装满毒药。在像那样的某个早晨,萨利昏头涨脑地依稀记得,前一晚似乎曾叫DJ一遍又一遍播放萨达卡唱的《喔!卡萝尔!》,威胁他如果胆敢停播,就要杀掉他。另外一次萨利早上醒来时,旁边躺着皮斯利的前妻,她因为鼻子破了而发出很大的鼾声,她的枕头套上都是血,脸上也都是血。萨利完全不记得她鼻子上的伤是谁的杰作,是他还是皮斯利?有时候,尤其在伟哥尚未问世的年代,他在性事上失败和成功的几率几乎各半,这件事令他抓狂。幸运的是,那位女士睡醒之后,同样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倒是记得萨利脱掉内裤之后的样子。“你怎么只有一个?”她问道。
“还剩下一个已经很幸运了。”萨利回答,头痛得不得了。
“关于那个老妇人,我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坐在教堂外面的巷子里抽烟时,萨利问戴芬贝克。
戴芬贝克耸耸肩。“你只说你常常看到她,说她有时候会穿不同的衣服,但都是她,就是惨遭龙尼蹂躏的那个老妈妈桑。我很多时候都得制止你。”
“真他妈的!”萨利说,然后把没夹着烟的那只手插进头发中。
“你还说回东岸以后,情况就好多了。”戴芬贝克说,“何况偶尔见到一个老妇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有的人还会看见飞碟呢。”
“但他们没有欠银行将近一百万元,”萨利说,“如果他们知道的话……”
“如果他们知道又怎么样?我告诉你,不会怎么样啦。只要你一直付钱,萨利,只要你每个月都乖乖付钱,没有人在乎你每天关灯后看到什么……或开着灯的时候看到什么。他们不在乎你会不会穿女人内衣、打太太或和拉布拉多犬乱搞。更何况,你难道不觉得那些银行里面也有人打过越战吗?”
萨利吸了一口烟,看着戴芬贝克,实情是他从来不曾想过这件事,和他往来的两个贷款部门主管年纪与他相仿,不过他们从来不曾提过这类事情,当然他自己也没提。他心想,下次碰面的时候,我要问问他们身上有没有芝宝打火机,不过手法要细腻一点。
“你在笑什么?”戴芬贝克问。
“没什么。你呢,戴夫?你会不会看见什么老女人?我不是指你的女朋友,而是指老妇人,妈妈桑。”
“喂,别叫我戴夫,现在没有人这样叫我了,我从来就不喜欢别人这样叫我。”
“你会不会看见老妇人?”
“龙尼就是我的老妈妈桑,”戴芬贝克说,“有时候我会见到他,和你说你见到妈妈桑的情形不一样,好像她真的在那儿似的,不过回忆也是很真实的,不是吗?”
“是啊。”
戴芬贝克慢慢摇摇头。“如果一切都只是回忆,你知道吗?如果一切都仅仅是回忆就好了。”
萨利沉默地坐着。教堂的风琴在弹奏的曲调不像圣诗,只是音乐,他心想,这是礼拜结束的音乐,告诉前来吊丧的人可以离开了。回去吧,妈妈在家等你。
戴芬贝克说:“有些事情只是回忆而已,但有些事情真的会在脑子里看见,就好像你读一位出色作家的作品,当他描绘一个房间时,你真的会在脑子里看到那个房间。有时候我正在院子里割草,或坐在会议室中听报告,或在为小孙子读睡前故事,或甚至和玛丽一起坐在沙发上亲热的时候,突然,轰——龙尼出现了,那个满脸青春痘、满头鬈发、该死的龙尼。你还记得他的头发卷得像波浪一样吗?”
“是啊!”
“龙尼嘴里总是不停地说他妈的这个、他妈的那个。无论什么场合,都在说种族歧视的笑话。还有那个小皮袋,记得吗?”
“当然记得,总是挂在他腰带上的小皮袋,里面放着扑克牌,两副扑克牌。‘来,大家来把婊子揪出来吧!积分一点算五分钱!谁要玩?’然后把牌拿出来。”
“是啊,你也记得。但是我会看到他,萨利,甚至连他下巴长的疹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到他的声音,闻到他抽大麻的烟味……但是大半时候,我都看到他打倒妈妈桑的情形,妈妈桑躺在地上时还继续对着他摇晃拳头,嘴里叫个不停——”
“别说了。”
“——我没办法相信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猜龙尼起先也没料到。他一开始只是用刺刀戳戳她,用刺刀尖端刺她几下,好像只是在戏弄她……但后来他就真的那么干了,把刺刀深深刺进去。真他妈的,她高声尖叫,全身抽搐。我记得龙尼把两脚跨在她的身体两侧,其他人都往前跑,克理森、敏斯,我不知道还有谁。我一直很讨厌那个该死的克理森,他比龙尼还要讨厌,因为龙尼至少不会那么鬼鬼祟祟,他表里如一。克理森既疯癫又鬼鬼祟祟。当时我吓死了,萨利,简直吓坏了。我知道我应该阻止他们,但是又怕真那样做的话,他们会扭断我的脖子,他们所有人,你们所有人,因为在那一刻,那里全都是你们的人,我只有一个人在那里,而席尔曼……我不是在说他坏话,他跑到直升机坠落的地方时奋不顾身,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但是在村子里……我看看他,他却什么都没表示。”
“后来我们遭受伏击的时候,他救了我的命。”萨利低声说。
“我知道,他把你抱起来,像他妈的超人一样扛着你。直升机掉下来的时候他很勇敢,后来在小径上又恢复原先的英勇,但是在村子里……他什么也没做。在村子里,重担全落在我身上,好像我是唯一在场的成年人,只是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成年人。”
萨利根本懒得制止他,戴芬贝克执意要把话说出来,除非你赏他一巴掌,否则就无法阻止他把话说完。
“你还记得龙尼把刀子刺进去时她的尖叫声吗?那个老妇人?而龙尼跨站在她的身体两侧,嘴里还一直唠唠叨叨骂个不停。感谢上帝,幸好还有史洛肯,他看看我,让我决定采取一些行动……只是我所做的不过是叫他开枪而已。”
不,萨利心想,不止如此,戴夫,你只是点点头。如果上法庭,他们不会让你就此脱身;他们会逼你大声说出来,会逼你清楚描述、做成记录。
“我认为,那天史洛肯拯救了我们的灵魂,”戴芬贝克说,“你知道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吧?是啊,在一九八六年。”
“我以为他是在车祸中意外丧生。”
“如果在晴朗的晚上,以一百一十五公里的时速冲撞桥墩算意外的话,那么就算他死于意外吧。”
“龙尼呢?你有他的消息吗?”
“这个嘛,他当然从来不参加聚会,但是上次听到消息的时候,他还活着。安迪·布兰尼根在南加州看到他。”
“火爆浪子看到他?”
“是啊,火爆浪子,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当然不知道。”
“你知道了会发疯的,萨利。布兰尼根参加了匿名戒酒会,那变成他的宗教,他说匿名戒酒会救了他的命,我相信那是真的。他以前喝酒喝得比我们都厉害,也许我们所有人加起来喝得都没有他多。所以他现在不再有酒瘾,而是对匿名戒酒会上瘾了。他每个星期都参加十来次聚会,当上了GSR——别问我那是什么,应该是他们组织里的某种职位——还主持一支热线电话,每年都去参加全国大会。大约五年前,他们在圣地亚哥开会,五万个酒鬼全聚在圣地亚哥会议中心,朗诵‘平静祷文’。你能想象那个画面吗?”
“大致可以想象。”萨利说。
“布兰尼根往左边看过去,你猜他看到了谁,不就是龙尼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的确是龙尼。大会结束后,他拉着龙尼一起到外面喝一杯。”戴芬贝克停了一下,“我猜酒鬼同样会这么做,喝点柠檬汁、可乐之类的。龙尼告诉布兰尼根他差不多有两年滴酒不沾了,他找到了一个他称之为上帝的更崇高力量,得到了新生。他已经准备好面对人生的种种波折,看开一切,接受上帝,他们就聊聊这些事情。布兰尼根忍不住问龙尼是否已经采取第五步骤,坦白承认过去的罪过,彻底洗心革面。龙尼的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就说一年前他已经采取第五步骤,心情也平静多了。”
“真该死!”萨利说,很惊讶自己的愤怒竟是如此强烈,“老妈妈桑一定很高兴知道龙尼渡过难关了,下次我见到她的时候会告诉她。”当然,他当时不晓得自己晚一点就会见到她了。
“你务必告诉她。”
他们默默坐了一会儿,萨利又向戴芬贝克讨了一支烟,戴芬贝克给他烟后,再度用芝宝打火机帮他点燃。转角传来谈笑声,帕干诺的丧礼结束了,而在加州某处,龙尼可能正在阅读他的戒酒手册,并且和他称之为上帝的传说中的崇高力量交谈。也许龙尼现在也担任GSR,不管GSR代表什么。萨利希望龙尼已经死了,死在越共的蜘蛛洞里,鼻子上都是伤口,和老鼠屎一样臭气冲天,体内出血,而且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总是随身带着扑克牌的龙尼,拿着刺刀、双腿岔开、跨在穿橘衫绿裤红鞋的老妈妈桑身体两侧的朗尼!
“我们最初到底是为什么会去越南?”萨利问,“我不想谈什么哲学问题,只是你有没有想通这个问题?”
“是谁说的呀,‘无法从过去学到教训的人注定会重蹈覆辙’?”
“是道森说的,电视益智节目《家庭对抗赛》的主持人。”
“放狗屁,萨利!”
“我不知道是谁说的,是谁说的有那么重要吗?”
“很重要啊,”戴芬贝克说,“因为我们一直走不出来,我们一直没办法真的走出越战的阴影,我们这一代死在那里。”
“你的话听起来有一点……”
“有一点怎么样?有一点矫情?有一点愚蠢?没错!没错!有一点只顾自己?是啊,我们就是这样。越战打完以后,我们做了什么事,萨利?曾经去过越南的人,曾经参加抗议游行的人,还有只是坐在家里沙发上一边喝着啤酒、放放屁,一边观赏达拉斯牛仔队球赛的人。”
新中尉的脸颊慢慢涨红,好像一个大男人终于找到他的玩具木马,于是赶紧爬到上面,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拼命骑啊骑。他抬起手来,把手指弄得啪嗒作响,就好像萨利每次谈到越南经验的影响时一样。
“说说看,我们这一代发明了超级玛丽、四轮传动摩托车、雷射飞弹导引系统和可卡因,我们发现了理查德·西蒙斯、斯科特·派克和《玛莎·斯图尔特生活杂志》,在我们心目中,改变生活方式的意思不外乎买只狗来养。过去脱掉胸罩的女孩,现在买维多利亚秘密丝质内衣;以前勇敢追求和平的人,现在变成熬夜上网看十八岁裸女照片的胖子。这就是我们这一代,老兄。我们很喜欢观看,无论看的是电影、电玩、飞车追逐影片、电视拳击赛、马克·麦奎尔打棒球或摔跤比赛、弹劾听证会都无所谓,我们就是喜欢观看。但是曾经有一度……不要笑,但是曾经有一度,一切真的都掌握在我们手中,你知道吗?”
萨利点点头,想到卡萝尔,不是和他以及她那浑身酒味的妈妈一起坐在沙发上的卡萝尔,也不是脸上淌着血、对着摄影机挥舞和平标语的卡萝尔——那个时候的卡萝尔已经投入太深、变得太疯狂了,你可以从她的微笑中看出来,可以从她标语中的怒吼读出来,根本不容许有任何讨论的余地。他想到的反而是和所有人一起去赛温岩玩的卡萝尔,那天他的朋友博比从一个扑克牌老千手中赢了一些钱,卡萝尔在海滩穿着蓝色泳衣,有时候会用那种神情望着博比,诉说着她为博比神魂颠倒的眼神。他还蛮确定当时一切都还掌握在他们手中,但是小孩子总是把什么都丢掉,小孩子的手指滑溜溜的,口袋还有洞,会把什么东西都遗失了。
“我们在股市赚饱了荷包,然后去健身房运动,约时间去心理医生那儿寻找自我。南美洲起火了,马来西亚起火了,该死的越南也起火了,但是我们终于克服了憎恨自己的心理障碍,终于开始喜欢自己,所以一切都没关系。”
萨利想到龙尼也找到了自我,学会喜欢内心深处的龙尼,不禁打了个寒战。
戴芬贝克高举双手在他面前挥舞,萨利觉得他的样子好像准备开口唱《保姆》这首歌的黑人歌星艾尔·乔逊。戴芬贝克似乎也同时意识到这点,把手放下,显得疲倦、困惑而不快乐。
“很多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人,如果就个人而言,我很喜欢他们。”他说,“但是,我讨厌又鄙视我们这一代的人,萨利,我们曾经有机会改变一切,我们真的有机会,但结果我们只要穿着名牌牛仔裤、拿到两张玛丽亚·凯莉在无线电城音乐厅演唱会的票或航空公司的免费里程数,或看看卡梅隆导演的《泰坦尼克号》以及手中握着退休金投资组合就满足了。唯一和我们同样自私自利、自我放纵的一代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所谓‘迷失的一代’,但是他们那一代至少有很多人还懂得沉迷醉乡。天哪,我们真是烂透了……”
萨利看到戴芬贝克的眼泪已快夺眶而出。“戴夫——”
“你知道出卖未来要付出什么代价吗,萨利?你永远也没办法摆脱过去,永远也没办法真的康复。我的理论是,你其实并不是真的身在纽约,而是还在湄公河三角洲,身体靠在树干上,因为嗑药而昏昏沉沉的,拼命摩擦着颈背。帕克还是指挥官,因为时间还是一九六九年,所有你以为的‘下半辈子’都是一个大泡沫,是嗑药后的幻觉。我还宁可它是泡沫,待在越南可能还好一点,所以我们一直流连不去。”
“你这么想吗?”
“绝对如此。”
转角有个黑发棕眼、身穿蓝色洋装的女人往这边瞄了一眼,然后说:“原来你们躲在这里。”
她蹬着高跟鞋优雅地慢慢走过来,戴芬贝克站起来,萨利也站起来。
“玛丽,这位是萨利,他和我及帕干诺一起服役。萨利,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玛丽。”
“很高兴认识你。”萨利说,同时伸出手来。
她和他紧紧握了握手,冷冷的手指握在萨利手中,眼睛却转过去看戴芬贝克。
“帕干诺太太想见见你,所以就劳你的驾啰!”
“好的。”戴芬贝克说,他往教堂前门走去,然后回头对萨利说,“再多待一会儿吧,一起去喝一杯,我答应不说教。”但是他说这句话时眼神飘忽,仿佛知道自己会食言。
“谢了,不过我真的该回去了,我想趁塞车之前赶回去。”
但是他毕竟没能在塞车前赶回去,现在一架大钢琴正朝他飞过来,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嗡嗡响着。萨利趴在地上,滚进一辆汽车底下,钢琴跌落在离他不到一米半以外的地方,一排排琴键好像掉落的牙齿般轰然蹦出。
萨利从车底爬出来,背部被灼热的排气管烫到。他挣扎着站起来,睁大眼睛往北望去,眼中所见令他难以置信,仿佛在举行清仓大甩卖似的,天空中飞来各式各样的东西:录音机、地毯、割草机,还有一个水族箱,里面的鱼儿游来游去。他看到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在路肩上奔跑,几级阶梯掉落在他身上,扯断他的手臂,打得他跪倒在地。后面跟着飞来时钟、桌子、咖啡桌和电梯,而电梯的电缆好像脐带般在空中飞舞;天外飞来一堆盖墓石板落在附近工业区的停车场中,石板啪嗒啪嗒的声音仿佛在鼓掌叫好;毛皮大衣落在奔跑的女人身上,把她绊倒,然后沙发掉下来压到她;温室的玻璃窗大片大片地从空中掉落时,天空中一阵闪烁;南北战争的士兵雕像砸在卡车上;烫衣板撞上了前面高架桥的栏杆,像旋转的螺旋桨般掉在下面停滞的车阵中;狮子玩偶掉落卡车后面;人们四处逃窜,尖声喊叫。到处都看到凹陷的车顶和破碎的车窗;萨利还看到一辆奔驰汽车的遮阳篷上倒插着一具百货公司的人体模型,人体模型不自然的粉红色双腿伸出车外。空气中充满哭泣声和呼啸声。
他头顶上又笼罩着阴影,赶忙俯下身子、伸出手来,但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如果那是熨斗、烤面包机或类似的东西,就会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如果是体积更大的东西,那么他就只会在高速公路上留下一摊模糊的血肉。
但那东西掉下来打到他的手却一点也不痛,那东西弹跳了一下,落在他脚边。他低头一看,起先很惊讶,后来愈来愈感到不可思议。“我的妈呀!”他说。
萨利弯下腰,把从天空掉下来的棒球手套捡起来。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一眼认出这只手套:小指那儿深深的割痕,以及手套分片间皮质系带乱七八糟的结,都像指纹一般容易辨认。他看看手套侧边,博比曾经在那儿写上自己的名字。博比的名字还在上面,只是字迹似乎很新,但那儿的表层却有磨损的痕迹,颜色也褪了,仿佛有人在同样位置上写了别的名字,然后又把它擦掉。
把手套贴着脸的时候,手套的味道令人沉醉而无法抗拒。萨利戴上手套,手指伸进手套时碰到了什么东西——里面塞了一张纸。他不以为意,反而把手套罩在脸上,闭起眼睛深深吸一口气。里面有皮革、牛趾油、汗水和青草的味道,蕴藏着过去无数的夏日回忆。例如一九六〇年夏天,他从夏令营回来,发现周遭的一切都改变了——博比闷闷不乐,卡萝尔态度冷淡,经常若有所思(至少持续了一段时间),而住在博比家楼上那个很酷的老人泰德也离开了。一切都和过去不同了……但依然是夏日,他依然才十一岁,所有的一切似乎依然……
“永恒。”他在手套中喃喃自语,再深深吸一口手套的味道,附近有个装满蝴蝶的玻璃柜砸在货车车顶上,还有个停止标志仿佛远方射来的长矛般卡在路肩上抖动。萨利还记得他的波露弹力球、凯兹牌黑色运动鞋,以及佩兹薄荷糖射入口中、弹到舌尖的滋味;他还记得戴上捕手面罩的感觉、步洛街草坪上的洒水器淅哗淅哗的声音;还有如果你靠近康兰太太的宝贝花圃时,她会大发雷霆;帝国戏院的顾德洛太太如果怀疑你长得太高,应该不止十二岁,就会要求你出示出生证明;以及碧姬·芭杜披着(如果她是贱货,那么我很乐意当收货员)浴巾的海报,还有玩枪、玩传球、玩“职场大亨”,和在四年级老师史威瑟的教室后面捂着手臂学放屁的声音。
“嘿,美国人!”只不过她把它念成“米国人”,萨利还没有抬起头就知道会看到什么人。是妈妈桑,站在被冷藏柜砸烂的摩托车(一包包冷冻肉纷纷从冷藏柜坏掉的门中掉出来)和车顶被割草机穿透的斯巴鲁汽车中间。穿着橘衫绿裤红鞋的老妈妈桑容光焕发,好像地狱里的酒吧招牌一样亮眼。
“嘿,美国人,来我这儿,我保护你。”她伸出手臂。
萨利在不断掉落的电视机、后院游泳池和一箱箱的香烟、高跟鞋、吹风机及吐出一堆硬币的公共电话发出的巨大噪音中,朝着妈妈桑走去。朝她走去时,他心里感到一阵宽慰,你只有在回家的时候才会有那种感觉。
“我保护你,”老妈妈桑伸出手臂,“可怜的孩子,我保护你。”萨利踏进她的臂弯围起的死亡圈,四周人们仍不停尖叫、奔跑,各种美国制的东西不断从天而降,令布里吉港北方的九十五号州际公路不停闪烁。她伸出手臂把他环住。
“我保护你。”她说,萨利坐在自己的车子里,旁边四线道的车子都动弹不得,收音机还开着,WKND电台正播放五黑宝的歌《黄昏时分》,萨利觉得自己没办法呼吸。天空中似乎没有任何东西掉下来,除了严重塞车之外,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但是怎么可能呢?当他手上还拿着博比的旧棒球手套时,怎么可能呢?
“我保护你,”老妈妈桑还在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美国男孩,我保护你。”
萨利无法呼吸,想要对她微笑。他想向她说对不起,说他们中间至少有一部分人心存善念,但是他吸不到空气,而且觉得很累很累。他闭上眼睛,想要最后一次把博比的旧手套举起来,最后一次闻一闻那油油的、夏天的味道,但是手套实在太沉重了。
第二天早上,戴芬贝克打赤膊,穿着牛仔裤站在厨房柜台前倒咖啡,玛丽则从客厅走过来。她穿着丹佛野马队的上衣,手上拿着纽约《邮报》。
“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她说,接着想了一下又改口,“不太好的消息。”
他紧张地转过来看她,心想,坏消息应该要在午餐后才听到,因为吃过午餐后对坏消息比较有心理准备。一大早就听到坏消息会备受打击。“什么事?”
“昨天你在朋友的丧礼上介绍我认识的那个人——你说他是康涅狄克的汽车经销商,对不对?”
“对。”
“我想要百分之百确定,因为你知道,萨利不是全世界最特别——”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玛丽?”
她把报纸递给他,然后翻到中间的内页摊开。“报纸说事情是在他回家的路上发生的。我觉得很遗憾,甜心。”
他第一个想法是,她一定搞错了,你刚刚碰过面、谈过话的人不可能就这样死去,这应该是基本法则。
但报纸上的那个人确实是他,而且还登了三张照片:萨利穿着高中棒球队制服,把捕手面罩推到头上;萨利穿着陆军军服,袖子上镶了代表士官阶级的条纹;还有应该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穿西装的照片。在这排照片下面是只有在《邮报》上才会看到的标题:
哈啰!
银星勋章越战老兵
死于康涅狄克大塞车
戴芬贝克很快地看了一下内容,一种不安和遭背叛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些日子以来,每当他看到同辈或熟人的讣闻时总是会有这种感觉。我们还太年轻了,不应该自然死亡,他总是这么想,知道这个想法很愚蠢。萨利显然是在一辆牵引拖车引起的大塞车中因为心脏病发而过世,那篇报道哀叹他过世的地方可能已经看得到他车行的招牌。就好像“哈啰”这样的标题一样,这样的感叹也只有在《邮报》上才会出现。如果你是个聪明人的话,《纽约时报》对你而言会是一份很好的报纸,《邮报》则是醉鬼和诗人的报纸。
萨利离婚了,没有子女,第一康涅狄克银行的诺曼·奥利弗会负责安排丧葬事宜。
由他的银行来安葬他!戴芬贝克心想,他的手开始颤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让他这么害怕,但是他确实吓坏了,由该死的银行把他下葬!噢,天哪!
“甜心?”玛丽有点紧张地看着他,“你还好吧?”
“是啊,”他说,“他在塞车的时候死掉,他们可能根本没办法叫救护车来救他。也许他们甚至直到车流开始移动以后才发现他死掉的,老天!”
“别这样。”她说,把报纸从他手上抽走。
当然萨利是因为那次救援行动——直升机救援行动——而获颁勋章。越佬一直开枪扫射,不过帕克和席尔曼率领一群美国大兵,大部分属于D连。他们展开救援行动时,十到十二名B连士兵趴下来提供了不太有效的火力掩护。奇迹出现了,面目全非的直升机中居然有两个人活着,至少被救出来的时候还活着。萨利独自抱起一名直升机人员,那个人全身覆盖着灭火的白泡沫在他臂弯中拼命尖叫。
龙尼当时也跑到直升机坠落的地方。龙尼的样子好像红通通的巨婴,他抓起灭火筒,叫嚣着:树丛中的越共真那么厉害的话,就开枪打他呀,但是他们打不到,他知道他们打不到,因为他们只是一群瞎眼、染梅毒的混蛋,他们打不到他,他们什么都打不到。后来龙尼也被列在角逐银星勋章的名单上,虽然戴芬贝克并不是很确定,但他认为那个满脸痘痘的混账东西可能也得了一枚银星勋章。萨利知道这件事吗?或他有没有猜到?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们坐在教堂外面闲聊的时候难道不会提到这件事吗?也许会,也许不会。随着时间流逝,勋章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就好像你初中背诗得到的奖励或高中参加田径赛、打棒球时在本垒板截杀跑垒者而获颁的荣誉字母一样,你会把它放在架子上,年纪大时拿来骗骗孩子;他们拿这类奖章来激励你跳得更高、跑得更快,奋力向前冲刺。戴芬贝克觉得如果世界上没有老男人的话,可能会美好多了(他在自己步入老年时有了这样的顿悟)。只要老女人能够活久一点就好了,基本上,老女人从来不会伤害任何人,但老男人比患狂犬病的狗还要危险多了。把他们全杀掉,然后将尸体泡在汽油里,点起火来。让孩子们手牵着手围着火堆跳舞,嘴里唱着CSN乐队伤感的歌。
“你真的没事吗?”玛丽问。
“关于萨利的事吗?当然没事,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他喝了一口咖啡,想到穿红布鞋的老妇人,就是被龙尼杀死后一再造访萨利的老妇人。她不会再去拜访萨利了,老妈妈桑一再来访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戴芬贝克认为战争至此才真正终结;战争不是在签署停战协议的谈判桌上终结,而是结束在癌症病房、公司餐厅和交通阻塞中。战争逐渐逝去,每次消失一点点,好像回忆的片段般逐渐消逝,就像在蜿蜒的山路上渐渐听不到山谷中的回音一样。到了最后,即使是战争都要竖起白旗,或是他希望如此吧。他希望到了最后,即使是战争都得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