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下午一点四十分

他用橡皮筋把钞票捆成卷,并把零钱倒进箱底三次(纯粹为了方便储藏,而不是想掩盖什么),他完全依赖触觉来做这些事情。他现在已经看不见那些钞票,无法分辨一元钞票和百元钞票,但是仍然可以感觉到今天收获丰硕。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高兴,而且向来都没有从中获得什么乐趣,盲眼威利在乎的不是乐趣,但即使是成就感,今天和惠洛克警官的谈话内容都把它破坏无遗了。

十一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有个声音甜美的年轻女士(她的声音在盲眼威利耳中听来好像戴安娜·罗斯的歌声那般好听)从萨克斯百货公司走出来,递给他一杯热咖啡;她几乎每天这个时候都会这样做。十二点十五分,另外一个女人——这位女士没那么年轻,可能是白人——又拿了一杯热腾腾的鸡汤给他喝。他分别向两位女士道谢。那位白人女士在他脸颊上温柔地亲了一下,祝他圣诞快乐。

不过这天也有另外一面,事情总是如此。下午一点钟左右,有个十几岁的男孩和一帮狐群狗党围着威利嬉闹、叫嚣,说他是丑八怪,问他戴着手套是不是想遮掩被煎饼锅烫伤的痕迹。这帮孩子很快就离开了,边走还边为这老笑话又笑又闹。大约十五分钟后,有人踢了威利一脚,也许只是不小心踢到。不过每一次他弯腰检查箱子,箱子都好端端在那儿。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小偷、强盗和骗子,但是箱子好端端在那儿,和过去一样总是好端端的。

那天下午,他一直想着惠洛克的事情。

在惠洛克之前的警官很容易打发,惠洛克辞职或调职后接任的警官可能也很容易打发。惠洛克终究会步步进逼,这是他在丛林中学到的另一个教训,同时他盲眼威利则必须像风暴中的芦苇般懂得折腰。只不过当风力太强的时候,即使是柔软的芦苇都可能折断。

惠洛克想抬高价码,拿更多钱,但是戴墨镜、穿军装的男人烦恼的不是这件事;他们迟早都会想拿更多钱。他刚开始在街头乞讨的时候,每个月付给汉拉蒂警官一百二十五元。汉拉蒂一向主张“为彼此都留一条活路”,他和雷默警官一样(就是威利童年时派驻在他们那区的巡警),身上老带着古龙水和威士忌的味道,但是在一九七八年退休之前,随和的汉拉蒂还是设法要威利把贿款提高为一个月两百美金。问题是,惠洛克今天早上显得很生气,是生气,而且还提到他和牧师谈过。威利烦恼的是这些事情,但最令他烦恼的还是惠洛克提到要跟踪他。看看你到底在做什么,看看你会变成什么人,我敢打赌你根本不姓葛菲。

盲眼威利心想,和不是真心悔过的人胡搞,原本就是个错误啊,惠洛克警官。相信我,你还不如和我太太胡搞算了,而不要在我的姓名上作文章,这样或许还安全一点。

虽然惠洛克有可能会这么做——还有什么事情比盯瞎子的梢更容易呢?或者跟踪只能看到模糊黑影的瞎子?这比盯着他走进某一家旅馆,然后进男盥洗室简单多了?也比看着他走进厕所时还是盲眼威利,出来却变成了威利·席尔曼简单多了?假定惠洛克甚至有办法追查到他最后又从威利变回比尔呢?

想到这件事,早上焦躁不安的情绪又回来了,觉得皮肤间仿佛有一条蛇在乱窜。由于惠洛克担心有人拍下他收取贿赂的照片,所以可能会先观望一阵子,但是如果他真的很生气的话,很难预料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情。真令人胆战心惊。

“上帝爱你,大兵。”有个声音在黑暗中说,“真希望我能做更多。”

“不需要,先生。”盲眼威利说,但是他现在满脑子都还是惠洛克警官,身上发散着廉价古龙水气味的惠洛克警官曾和牧师谈到身上挂着牌子的盲人,这个在他眼中根本没瞎的盲人。他还说了什么话?你会下地狱,咱们就等着看你在地狱里可以乞讨到什么吧!“圣诞快乐,先生,谢谢你帮忙。”

这一天又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