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早上十点十五分

第五大道为了圣诞节而装饰得五彩缤纷——但他几乎看不见这一片光辉灿烂。街灯都披上冬青树枝,许多较大的商店布置成圣诞礼物的样子,还绑上巨大的红色蝴蝶结。布鲁克斯兄弟时装公司的米色建筑物正面装饰了直径大约十二米的大花环。圣诞灯饰四处闪烁。萨克斯百货公司的橱窗中,装扮时髦的人体模型跨坐在哈利—戴维森摩托车上,头上戴着一顶圣诞帽,身上披着镶毛边的摩托车外套,脚上套着直到大腿的长靴,其余部分则一丝不挂,银色的圣诞铃铛挂在摩托车把手上。附近传来《平安夜》的圣诞颂歌,这首歌不算威利最喜欢的圣诞歌,但是总比“你有没有听到我所听到的”那首好多了。

他一如往常,在圣帕特里克教堂前面停下脚步,对面就是萨克斯百货公司,因此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人潮会经过他的面前。他现在的动作简单而有尊严,原本在厕所里的不安——那种仿佛要赤裸裸暴露在别人面前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每当他来到这里,总是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自觉是个天主教徒。毕竟他曾是圣盖伯利中学的学生,戴十字架,穿白衣,轮流担任祭坛侍童,跪在小房间里告解,在星期五吃他最痛恨的黑斑鳕。就许多方面来看,他至今仍然是个圣盖伯利男孩,他的三种变装都有这个共同点,就好像他们常说的,这部分的他历经长时间的淬炼,始终没有改变。只不过这段日子以来,他以忏悔代替了告解,而且也不再确信真的有天堂。这些日子以来,他能做的就是保持希望。

他把箱子打开,掀开盖子,以便从上城方向来的人潮能看到上面的贴纸。然后他拿出第三只手套,也就是他从一九六〇年以后就拥有的那只棒球手套。他发现拿着棒球手套的盲人最令人感到心碎;上帝保佑美国。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他拿出装饰着华丽金箔的牌子挂在身上。


前美国陆军中尉威廉·葛菲

曾在广治、承天、谭保、阿肖服役

于一九七〇年东河省战役中失明

一九七三年不知感恩的政府剥夺了我的福利

一九七三年变得无家可归

以乞讨为耻,但又必须供小孩上学

如果愿意的话,请表达你们的善意


他抬起头来,这是个快下雪了的冷天,日光映照在他的墨镜上。他得开始工作了,一般人简直想象不到这份工作有多么艰难。首先你得有一定的站姿,和军中所谓的“稍息”不完全一样,但也相差不远。头必须一直抬得高高的,眼睛注视着成千上万川流不息的人潮,戴着黑手套的双手必须笔直下垂,绝对不可以拨弄牌子或裤子,或两手互碰。他必须持续流露出自尊受损和挫败的神情,但绝不能感到羞耻,尤其不能让别人有一丝一毫觉得他精神错乱。除非有人和他说话,否则他绝不开口,而且也唯有当别人用友善的语气和他说话时,他才会搭腔。如果有人气呼呼地问他为什么不好好找份工作,或问他牌子上说政府剥夺了他的福利是什么意思,他通常都不回答。每当有人指责他作假或以轻蔑口气表示哪有小孩肯让父亲靠街头乞讨来供他上学时,他也绝不和他们争辩。他记得只有一次打破了这个铁律,那是在一九八一年夏天一个炎热的午后,有个女人生气地问他:“你儿子上的是哪一所学校啊?”他不知道那女人长什么样子,当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他也已经有两三个小时和蝙蝠一样瞎了,但可以感觉得到那女人满肚子怒气向四周爆发出来,就好像在旧床垫里兴风作浪的臭虫一样;就某方面来说,这个女人让他联想到龙尼那非让你听见不可的尖嗓子。告诉我他念的是哪一所学校,我要寄一块狗粪给他。不必麻烦了,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说,如果你有一块狗粪想寄出去,那就寄给约翰逊好了,联邦快递一定会帮你寄去地狱给他,他们哪儿都寄得到。

“上帝保佑你。”一个穿着开斯米羊毛大衣的男人说,因为情绪激动而声音颤抖。不过盲眼威利丝毫不感惊讶,他已经听多了。许多顾客都把钱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放进棒球手套里,但穿着开斯米大衣的家伙却把他的捐款丢进打开的箱子里,那是一张五元钞票。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