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早上九点四十五分
他走到走廊上,看到拉尔夫·威廉姆森,他是盖若维兹财务规划公司的矮胖会计师(就威利的观察,盖若维兹公司聘请的每一位会计师都是胖子)。拉尔夫粉红色的手掌中握着一块旧木牌,上面绑着一把钥匙,因此威利推断,眼前这位会计师正急着上厕所。木牌上的钥匙!他心想,没有任何东西比绑在他妈的木牌上的钥匙更能勾起上教会学校的快乐回忆了,他想起那些下巴毛茸茸的修女和重重打在手上的戒尺。而且你知道吗?没准拉尔夫很喜欢手里握着木牌,就好像他也喜欢把肥皂刻成兔子或马戏团小丑的形状,然后用绳子吊在家中浴室的热水龙头下面。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又怎么样呢?不要任意评断他人,免得自己遭受评断。
“喂,拉尔夫,你在干吗?”
拉尔夫转过来,看到威利,露出笑容。“嘿,嗨,圣诞快乐!”
威利看到拉尔夫的眼神,不禁露出微笑,这个小胖子崇拜他。
“圣诞快乐,老兄。”他伸出手来,他戴上了手套,所以不必担心手会显得太白皙,以至于和脸上的肤色不合。他把手掌翻过来朝上:“来击个掌吧!”
拉尔夫害羞地照做。
“再来一次!”
拉尔夫把他又肥又短的粉红色小手翻过来,让威利击掌。
“太爽了,再击一次掌!”威利大叫,然后又和拉尔夫击掌。“圣诞礼物都买好了吗?”
“差不多了。”拉尔夫说,一面笑着,一面铿铃锵锒摇晃着盥洗室的钥匙,“是啊,差不多了。你呢,威利?”
威利对他眨眨眼。“噢,老兄,你也知道我有好几个女人,我让她们每个人都替我买个纪念品。”
拉尔夫赞叹的笑容显示他其实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但愿自己知道内情。“又有生意上门了?”
“可以抵一天的营业额。你也知道,现在正是旺季。”
“对你来说好像随时都是旺季。你的生意一定很好,在办公室几乎很少看到你。”
“这是为什么上帝赐给我们电话录音机了。你最好快去吧,拉尔夫,要不然你的华达呢裤就要湿了。”
拉尔夫笑着(脸有点羞红)往男生厕所走去。
威利继续走到电梯那里,一手提着箱子,同时伸手摸一摸外套口袋里的眼镜还在不在。还在,信封也还在,里面厚厚一叠二十美元的纸钞劈啪作响,共有十五张钞票。又到了惠洛克警官来访的时候了,威利昨天就开始等他。也许他明天才会来,不过威利猜他今天会到……这并不表示他想看到他。他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如果你希望马车向前驶去,就得给轮子上点油,但他还是不太高兴。他经常觉得假如能对着惠洛克的头部开一枪,一定大快人心。在越南的时候就是如此,有时候事情不得不朝这个方向发展。发生在龙尼身上的事情就是很好的例子,那个脸上长满痘痘、手上老拿着纸牌的疯狂混蛋。
喔,没错,在丛林里一切都大不相同。在丛林里,你有时不得不做一些错事,以便预防更大的错误。毋庸置疑,这样的行径显示你从一开始就来错地方了,但是人一旦踏入江湖就身不由己,只能奋力向前游去。威利与其他B连的同僚只和D连在一起几天,所以和龙尼相处的机会不多,不过龙尼的尖嗓子令人难忘,他也记得在龙尼无休无止的红心牌戏中,如果有人出牌后想反悔,龙尼会大喊:“门儿都没有,混账东西!牌一出手,就得继续玩下去!”
龙尼可能是混蛋,不过他说的倒是没错。牌一出手,就得继续玩下去,不管在人生或牌局中都一样。
电梯经过五楼时没有停,但是他现在已经不再因为担心电梯停在五楼而忐忑不安,他曾经多次与和比尔一样在五楼上班的人一起搭电梯下去大厅,包括联合保险公司的那个瘦皮猴,但是他们都没有认出他来。他们应该认得出来,他知道他们应该认得,但是他们却没认出来。他从前总以为是因为他换了衣服、化了妆,后来认为是发型的缘故,但其实他心知肚明,这些都不是重点,甚至他们对于周遭世界漠不关心都不是真正的原因。他其实没有太戏剧化的改变——不过换上了工作裤、跳伞靴,再涂上一点褐色化妆品,根本不算什么乔装打扮,绝对算不上什么伟大的乔装打扮。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所以大半时候都不去想它。他在越南时学到这个道理,也学到其他很多道理。
年轻黑人还站在大门外面(他现在把帽子翻起来),对着威利摇晃破烂的保丽龙杯。他看到这个提着修理工具箱的家伙脸上挂着笑容,所以也咧嘴笑了。
“赏个铜板吧?”他问这位修理匠,“好不好,先生?”
“你这懒鬼,别挡路,听到了没。”威利告诉他,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年轻人退后一步,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地看着威利。他还没想到该怎么搭腔,修理匠先生已经快步走到转角,被购物人潮所淹没,巨大的箱子在他戴着手套的手上晃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