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早上八点四十分

他和成千个穿着大衣的男男女女一起走出中央车站,他们大都是企业中阶主管,一群打扮光鲜的沙鼠,到了中午又会去健身房拼命踩脚踏车。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灰暗的冷空气。莱克星顿大道上挂满圣诞灯饰,不远处有个看起来像波多黎各人的圣诞老人摇着铃铛,手里拿着钵请人捐钱,旁边一块广告牌上写着“今年圣诞节,请帮助无家可归的人”。打着深蓝领带的男人心想:圣诞老公公,广告里讲点实话好吗?为什么不说,今年圣诞节资助我继续吸毒?尽管如此,他走过圣诞老人旁边时,仍然丢了两块钱进去。他今天心情很好,很高兴莎朗提醒他金箔的事——要不然他可能会忘记带;他总是会忘记诸如此类的装饰品。

十分钟后,他就走到他的办公大楼。一个年轻黑人站在大门外,可能才十七岁左右,穿着黑色牛仔裤和脏兮兮的红色连帽运动衫,摆动着身体,嘴里喷出白烟,不时咧嘴微笑、露出金牙。他手里拿着残破的保丽龙咖啡杯,里面有一些零钱叮当作响。

“给点钱吧?”往旋转门走去的上班人潮经过黑人身边时,他不断说着,“给点钱吧,先生?给点钱吧,小姐?谢谢你,上帝保佑你,圣诞快乐。给点钱吧,先生?几毛钱就好。谢谢你。给点钱吧,小姐?”

比尔经过他旁边时,把一枚五分钱和两枚一毛钱的硬币丢进了咖啡杯里。

“谢谢你,先生,上帝保佑你,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走在他旁边的女人皱皱眉头说:“你不应该鼓励他。”

他耸耸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圣诞节的时候,很难对任何人说不。”他告诉她。

他和人潮一起走进大厅,那个意见多多的女人往报摊走去,他瞪了她一眼,然后走到楼层号码都装饰着漂亮花样的老式电梯那儿。等电梯的时候,有几个人向他点头打招呼,他和其中一两个人闲聊了几句——毕竟这里不是火车,没有办法换车厢。更何况这是一栋旧建筑,电梯速度很慢,而且吱嘎作响。

“你太太好吗?”一个在五楼办公、脸上经常挂着笑容的瘦皮猴问他。

“卡萝尔很好。”

“孩子都好吗?”

“都很好。”他根本没有孩子,他太太也不叫卡萝尔。他太太以前叫莎朗·安·多纳休,圣盖伯利中学一九六四年毕业生,但是这个骨瘦如柴、笑眯眯的男人永远也不会晓得这件事。

“我猜他们简直等不及了,巴不得圣诞节早点来到。”那个瘦皮猴说,他的嘴咧得更开了,变得难以形容。在比尔·席尔曼眼中,他就好像漫画家笔下的死神一样,整张脸只看到两只大眼睛、巨大的牙齿和拉长且发亮的皮肤。他的笑容让比尔想到阿肖山谷的谭保,那些第二营的家伙走进来时趾高气扬,仿佛他们是全世界的主宰,撤退时却活像刚从地狱半亩地逃出来似的,身上烧焦了,眼睛睁得老大,还露出巨大的牙齿。在东河的时候,他们的样子也差不多是那样,才不过几天,他们全都变成一个样子。在丛林里,他们经历了很多震撼和烘烤,大家全都变成一个样子。

“当然等不及啦,”他同意,“但是我想莎拉已经开始怀疑那个穿红衣的老家伙了。”他心里咕哝着:电梯、电梯,快点下来呀,老天爷,救救我吧,别让我一直应付这些蠢话。

“是啊,是啊,通常都这样。”那个瘦皮猴说,在那片刻间,他的笑容消失了,仿佛他们现在正在讨论癌症,而不是圣诞老人。“莎拉现在几岁了?”

“八岁。”

“感觉好像她一两年前才出生一样,天哪,快乐的时光真是过得飞快,你说是不是呀?”

“是啊,真是光阴似箭。”他很希望瘦皮猴别再说了。就在这时候,四部电梯中的一部喘着气把门打开,他们全都一拥而进。

比尔和瘦皮猴一起在五楼走廊走了一小段,然后瘦皮猴在一扇旧式玻璃门前面停下脚步,门上的毛玻璃一边写着“联合保险”,另一边写着“美国保险理赔核算服务”。门后面静静响起敲打键盘的哒哒声和稍稍响亮一点的电话铃声。

“祝你今天一切顺利,比尔。”

“你也一样。”

瘦皮猴走进办公室,比尔看到里面有个房间门上挂着大花环,玻璃窗也喷上雪花的装饰。他打了个冷颤,心想:上帝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