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42
有一次在经过类似的会谈后,由于期末考即将来临,舰长去咖啡厅和人类学家教老师碰面,准备在补充咖啡后好好临阵磨枪,我则去豪优克餐厅打工。当碗盘输送带停止转动之后,我回到宿舍继续用功。经过大厅时去看了一下信箱,里面有一张粉红色的包裹领取单。
包裹用棕色的纸包着,外面绑着棕色的绳子,但是装饰着圣诞铃铛和冬青树枝后显得生机盎然。看到回邮地址时,我的肚子好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挨了一记闷棍:卡萝尔·葛伯,一七二步洛街,哈维切镇,康涅狄格州。
我一直没有打电话给她,不只是因为我忙着挽救课业。但直到我看到她写在包裹上的名字,才明白背后真正的原因。我一直认为她会回到萨利身边。那天晚上我们在车上听着老歌做爱,对她而言早就是陈年旧事了,而我,也早已成为往事。
奈特的唱机播放着奥克斯的歌曲,但是奈特却靠在床上打瞌睡,一本《新闻周刊》打开来摊在他脸上,封面人物是威廉·威斯特摩兰将军。我坐在书桌前,把包裹放在面前,伸手去拆包裹上捆的绳子,又迟疑了一下。我的手指在颤抖。她曾经说过,心是很坚固的,大多数时候我们的心都不会碎,只会弯曲。当然,她说得对……但是,当我坐在那儿看着她寄给我的圣诞包裹时就觉得心痛;很痛。唱机播放着奥克斯的歌声,然而我脑子里听到的是更古老、更甜蜜的歌声;我听到的是五黑宝的歌声。
我扯断绳子,拆开胶带,打开棕色包装纸,拿出一个小小的百货公司白色纸盒。里面是用炫目的红纸和白色缎带包起来的礼物,还有一个正方形信封,上面她用那熟悉的字迹写上我的名字。我打开信封,拿出贺卡,上面有银箔雪花和吹着银箔号角的银箔天使。当我打开卡片时,从里面掉出一张剪报,落在她送我的礼物上面。那是从《哈维切日报》上剪下来的,卡萝尔在报纸的上缘、头条标题的上方写着:这次我办到了——可以得紫心勋章!别担心,在急诊室缝了五针之后,我就回家吃晚饭了。
那篇报道的标题是:征兵处的抗议活动变成一场混战,六人受伤,十四人被捕,照片则和刊登在《德里新闻报》的那张照片形成强烈对比。在《德里新闻报》的照片上,警察和临时起意展开反示威行动的建筑工人都一副轻松模样;但在《哈维切日报》的照片上,每个人显然都绷紧神经、神情困惑,丝毫轻松不起来。现场可以看到在鼓起的手臂上刺青、脸上充满恨意的强硬分子,而留着长发的年轻孩子则以愤怒叛逆的目光回瞪他们,其中一名年轻人还伸出手臂,仿佛在说:你恨不得宰了我吧,尽管放马过来呀?警察挡在两群人中间,样子显得很紧张。
照片左边(卡萝尔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左边,仿佛担心我会没看到)可以看到一件熟悉的外套,背面印上了“哈维切中学”几个字。她又转头了,不过这回不是把头转开,而是迎向相机镜头。虽然我并不想看得那么清楚,但是照片清晰地显示鲜血从她的脸颊流下来,她尽可以开玩笑地画上箭头,然后在旁边写些好笑的话,但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她脸上流的可不是巧克力糖浆。警察抓住她的手臂,但照片上的女孩似乎满不在乎,也不在乎自己的头上流血了(如果她当时知道头上流血的话)。照片上的女孩只是不停地微笑,一只手举着“停止杀戮”的标语,另一只手则对着镜头,用两只手指摆出V的形状。我当时以为那个V代表胜利的意思,但当然不是如此,在一九六九年的时候,那个V字是要和麻雀爪印搭配在一起的,就好像火腿要配上鸡蛋一样。
我匆匆看了一下报道内容,但是里面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示威抗议……反示威……丢石块……相互叫嚣……有几次互殴……警察抵达现场。报道的语调是傲慢而充满反感的,让我想起那天晚上艾柏索和盖瑞森的模样:你们真是让我失望。后来除了三名示威者之外,警方释放了其他所有被捕的人,而且没有提及任何人名,所以他们应该都不到二十一岁。
她的脸上流血了,但仍然一直微笑……事实上,那是胜利的微笑。我逐渐意识到奥克斯还在唱着:我一定曾经杀了上百万人,现在他们要我再回去——我的背上突然起满鸡皮疙瘩。
我把卡片拿起来看,上面是押韵的典型圣诞贺词;这些贺词总是大同小异,对不对?圣诞快乐,希望你不会在新的一年翘辫子。我很少认真读这些贺词。卡萝尔在卡片另一面的空白处写了一些话,她写得很长,几乎填满整个空白。
亲爱的六号:
我只是想祝你有个最快乐的圣诞节,并且告诉你我很好。我没有回学校念书,虽然我一直和一些学生混在一起(请参见我附的剪报),我希望我最后还是会回学校念书,也许等明年秋季班吧。我妈妈的情况不太好,不过她还在继续努力,而我弟弟的行为已经恢复正常,蕾安达也帮了不少忙。我和萨利见过几次面,不过感觉已经和过去不同了。有天晚上他来我家和我一起看电视,我们变得像陌生人一样……也许我的意思其实是我们变得好像旧识,或是两列往不同方向行驶的火车。
我想念你,彼特。我想我们的火车也同样驶往不同的方向,但是我永远忘不了我们共度的那段时光,那是我一生中最甜蜜、最美好的时光(尤其是最后一晚)。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写信给我,不过我有点希望你不要写,因为那样或许对我们两个人都不好。这并不表示我不在乎你或不记得你,因为我确实在乎你、记得你。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拿照片给你看、告诉你我挨打的事吗?还有我的朋友博比如何照顾我?那年夏天他收到一本书,是住在他楼上的老人家送他的。博比说那是他读过的书中最好的一本。当你只有十一岁的时候,通常说得不多,但是我高三时看到学校图书馆有这本书,于是我读了这本书,只是想了解这本书到底在说什么。我觉得这本书还蛮棒的,不算是我读过最棒的一本书,但是写得蛮好的。我想你可能会想有一本,虽然这本书是十二年前写的,不过我有点觉得它其实是在谈越南的事情。即使不是,里面也充满信息。
卡萝尔
附:赶快摆脱那愚蠢的牌戏吧!
我把信读了两次,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剪报,放回卡片中,双手仍然抖个不停。我想我还留着那张卡片……就好像我确定“赤色卡萝尔”到现在还把她童年玩伴的照片收藏在某个地方一样,也就是说,如果卡萝尔还活着的话。我不太确定,因为她的一票朋友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我打开包裹,里面——和充满欢乐气息的圣诞包装纸及白色缎带形成鲜明对比——是一本平装版的《蝇王》,作者是戈尔丁。我高中的时候没有读这本书,因为高三文学选读的课程,我选了《另一种和平》这本书,而没有选《蝇王》,因为《另一种和平》看起来比较短。
我打开书,心想卡萝尔可能在里面题字,她的确写了一些东西,不过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以下就是我在书名页空白处发现的东西:
我突然热泪盈眶,用手掩着嘴,差一点就哭出声来。我不想吵醒奈特,也不想让他看到我哭。但我还是哭了,坐在书桌前为卡萝尔哭泣、为我自己哭泣、为我们俩哭泣,也为我们所有人哭泣。就我记忆所及,我这辈子就数那次最伤心了。她曾经说过,我们的心是很坚固的,大多数时候心都不会碎,她说得对……但是,那段日子又要怎么说呢?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又如何呢?我们留在亚特兰蒂斯的心,又要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