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21

我抵达豪优克餐厅的时候,卡萝尔已经在那里等我。她从垃圾桶那儿搬来几只牛奶箱子,然后交叉双腿坐在上面抽烟。我坐在另外一只牛奶箱子上,同时用手环住她、亲吻她。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不太像她平日的作风,不过感觉很好。我继续用手环着她,抬头望着星空。就秋末而言,今晚的天气很舒服,很多人——大多数是情侣——都趁好天气出来散步。我可以听到他们喁喁低语。上面的餐厅里传来收音机播放的音乐,大概是清洁工的收音机吧。

卡萝尔抬起头来,把身体稍稍移开一点——暗示我该把手拿开了。事实上,这样反而比较像她。“谢谢,”她说,“我刚刚还真需要有人抱抱。”

“我很乐意。”

“我有一点害怕面对我老爸。没有真的吓坏了,但确实有一点害怕。”

“不会有什么事的。”我这么说倒不是真的相信会没事——我不可能这么神通广大——只是应该要这么说,不是吗?应该这么说。

“我参加哈利、乔治和其他人的行动不是因为我爸爸的缘故,不是弗洛伊德式的反叛情结作祟,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弹掉香烟,我们看着烟落在人行道上冒出火花。然后她打开膝上的手提包,拿出皮夹打开它,手指伸进去摸索着塞在透明塑料夹层中的照片。她停下来,抽出其中一张照片,然后递给我。我倾身向前,就着餐厅窗口透出的灯光看清楚那张照片,清洁工可能正在餐厅里拖地板。

照片上是三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一个是女孩,另外两个是男孩。他们都穿着蓝色T恤,上面有“斯特林会馆”几个大字。他们站在不知是哪里的停车场中手臂互相环绕,一副会当一辈子死党的样子,看起来挺美的。女孩站在中间,当然那个女孩就是卡萝尔。

“哪一个是萨利?”我问。她看看我,有一点讶异……但带着笑意。无论如何,我想我已经知道了,萨利应该是宽肩膀、笑得很灿烂、一头乱发的那个男孩,这让我想到斯托克利的头发,虽然小男孩显然已经梳过头发了。我指着他,“是他,对不对?”

“没错。”她同意,然后指一指另外一个男孩。他晒得黑黑的,脸比较窄,两只眼睛靠得比较近,胡萝卜色的红发剪成短短的平头,看起来好像漫画家洛克威尔为《周末晚邮报》画的封面上的小孩,他微微皱着眉头。萨利的手臂强壮有力,另外这个男孩的手臂则好像竹竿一样细。没有搭着卡萝尔肩膀的那只手上戴着大大的棕色棒球手套。

“他是博比。”她说,不过声音和刚刚不太一样,多了一些我从来没听过的东西。是感伤吗?但是她还在笑?“博比·葛菲是我交的第一个男朋友,可以说是我的初恋。那时候,他和我及萨利是好朋友,其实不是太久以前,一九六〇年,不过感觉好像很久了。”

“他后来怎么样?”我满以为她会告诉我他死了,这个小脸、剪平头的男孩。

“他和妈妈一起搬走了。我们陆续通信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失去联络了。你知道小孩子常常都这样。”

“很漂亮的棒球手套。”

卡萝尔的脸上还挂着笑容。我们坐着端详那张照片时,我看到她的眼眶里已经充满泪水,但是脸上仍然在笑。在餐厅的日光灯透出的白光下,她的泪水看起来仿佛是银色的——是童话故事里公主的眼泪。

“那是博比最喜欢的东西。有个球员叫阿尔文·达克,对吧?”

“没错。”

“博比的手套就是那种,阿尔文·达克手套。”

“我的是泰德·威廉斯手套,我想我妈妈几年前把我的手套拍卖了。”

“博比的手套被偷了。”卡萝尔说。我不确定她知不知道我还在那儿,她不停用指尖碰触那张小小的、皱着眉头的脸孔,仿佛时光倒流,她又回到过去,我听说催眠师有时候有办法这么做。“威利把手套拿走了。”

“威利?”

“威利·席尔曼。一年后,我看到他戴着那只手套在斯特林会馆打棒球。我气坏了,那时候我爸妈一天到晚吵架,正准备离婚,我经常感到很生气。我气他们,气我的数学老师,气整个世界。我还是很怕威利,但主要还是很气他……何况,我那天不是自己一个人。所以我直接走到他面前,说我知道那是博比的手套,他应该把手套给我。我说我有博比在麻省的地址,会把手套寄给他。威利说我疯了,那是他的手套,他让我看看手套上有他的名字。他把博比的名字擦掉了——尽可能把字迹擦干净——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但我还是看得到博比原先写的‘比’字的痕迹。”

她的声音里透着愤慨,因此听起来年轻许多,看起来也年轻许多。当然我有可能记错,但是应该不会纪错。坐在餐厅流泻出的白色灯光下,我想她看起来只有十二岁左右,最多十三岁。

“但是他没办法擦掉里面阿尔文·达克的签名,或用新的字把它盖住……他的脸红了起来,涨得通红,好像红玫瑰一样。然后——你知道怎么样吗?——他向我道歉,为之前他和朋友对我做的事情道歉。他是唯一向我道歉的人,而且我想他是真心道歉,但是他对手套的事情撒谎。我不认为他想要那只手套,那只手套又破又旧,又不合他的手,但是他为了保有这只手套而撒谎。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一直都不明白。”

“我不懂。”我说。

“你怎么会懂呢?那天发生的一切在我的脑子里也是乱糟糟的,我妈妈说,出过意外或挨了揍的人有时候会这样。有些事情我还记得很清楚,大多是和博比在一起的部分——但是其他事情就不太记得了,很多都是别人后来告诉我的。

“我当时正在离家不远的公园里,三个男生走过来——哈利、威利和另外一个男生,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他们把我痛打一顿,当时我才十一岁,但他们不管。哈利用球棒打我,威利和另外那个男生用手抓住我,不让我逃走。”

“球棒?你在开玩笑吗?”

她摇摇头。“我猜他们起先是在开玩笑,后来……就不是了。我的手臂被打得脱臼,我大声尖叫,我猜他们就跑走了。我坐在那里托着手臂,实在太痛了,而且也太……太惊讶了,我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可能我想站起来求救,可是却办不到。然后博比来了,他扶着我走出公园,然后把我抱起来,一路抱着我回家,在全年最热的一天抱着我一路爬坡,用手臂抱着我。”

我从她手里把照片拿过来,就着灯光低头注视着那个留平头的男生。我看着他瘦竹竿一般的手臂,然后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她比男孩高出三五厘米,肩膀也比他宽。我再看看另外一个男孩,有一头黑色乱发的萨利,脸上是美国男孩典型的开朗笑容,头发乱得像斯托克利,灿烂的笑容则像舰长。我可以想象萨利抱着卡萝尔是什么样子,但另外这个男孩——

“我知道。”她说。“他看起来不够壮,对不对?但是他抱着我,我昏倒了,而他一直抱着我。”她把照片拿回去。

“所以他抱你回家的时候,那个叫威利的男生回去偷走他的手套吗?”

她点点头。“博比带我去他家。有个老头子住在他家楼上,叫泰德,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一点点。他把我的手臂推回去,我还记得他这样做的时候,让我咬着他的皮带。也许那是博比的皮带。他说这样做可以把痛拦住,我真的就不痛了。后来……后来,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比被人家拿球棒痛揍一顿还可怕?”

“可以这么说。我不想谈那件事。”她把眼泪擦干,先擦一边,然后擦另一边,眼睛仍然注视着照片。“后来,在博比和他妈妈搬离哈维切镇之前,他把那个用球棒打我的男生痛揍了一顿,那个哈利。”

卡萝尔把照片放回皮夹。

“那天我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也是唯一值得记住的事情——博比为我挺身而出。萨利长得比较壮,如果那天他也在场的话,说不定也会为我挺身而出,可是他当时不在。而博比在那里,他一路抱着我爬坡回家,他做了正确的事情,那是这辈子别人为我做过最好的事情、最重要的事情。你懂吗,彼特?”

“我懂。”

我还在她脸上看到其他东西;她说的话和奈特一小时前说的话几乎一样……只不过卡萝尔去参加游行了,她拿起标语和其他人一起游行。当然奈特从来不曾被三个原本只想开开玩笑、后来突然认真起来的男生痛打一顿,或许分别就在这里。

“他抱着我爬坡,”她说,“我一直想告诉他,因为他那样做,我是多么爱他,还有因为他让哈利知道,伤害别人,尤其是欺负比你弱小、对你毫无恶意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所以你去游行。”

“我去游行。我想要告诉别人为什么这样做,找个听得懂我说的话的人。我爸爸不会听我说,我妈妈听不明白。她的朋友蕾安达打电话给我,她说……”她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坐在牛奶箱子上,把玩她的小袋子。

“她说什么?”

“没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很孤单。我想亲吻她,至少用手臂拥着她,但是又害怕这些动作会破坏刚刚发生的事情,因为刚刚发生了一些事。她的故事里有一种魔力,不是在故事中间,而是环绕着故事边缘,我感觉得到。

“我参加游行了,而且我想我也会加入反抗委员会。室友觉得我疯了,如果我的大学纪录显示曾参加过共党组织,以后绝对找不到工作,不过我还是觉得要这样做。”

“那么你爸爸呢?他会怎么说。”

“管他妈的!”

在那片刻间,我们两人都有点震惊她刚刚会说出那句话,然后卡萝尔咯咯笑了起来。“这才是弗洛伊德情结。”她站起来,“我得回去念书了,谢谢你出来和我碰面,彼特。我从来没有拿这张照片给任何人看过,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没看过这张照片了。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很好,”我也站了起来,“回宿舍之前能不能帮我一点忙?”

“当然可以,什么事?”

“我待会儿会告诉你,不会花你多少时间。”

我陪她走到豪优克餐厅旁边,然后顺着后面山坡往上爬。蒸汽工厂停车场就在大约两百米外,申请不到停车贴纸的大学生(大一、大二生和大多数的大三生)都把车停在这里。在冷天里,这里也是校园情侣最喜爱的亲热地点,但那天晚上,我心里压根儿没有想要带卡萝尔来这里亲热。

“你有没有告诉博比是谁偷了他的棒球手套?”我问她,“你说你曾经和他通信。”

“我觉得不需要告诉他。”

我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然后我说:“感恩节的时候,我要和安玛丽提分手的事。我差一点打电话给她,但后来又没打。如果我要做这件事,我想最好鼓起勇气当面告诉她。”我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不是有意识的决定,不过显然我确实下了决心。当然,我不是为了讨好卡萝尔才这样说的。

她点点头,用鞋子磨着地上的树叶,手里抓着小手袋,眼睛却不望着我。“我只能用电话告诉萨利,我在和一个男生约会。”

我停下脚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星期。”现在她抬起头来看我,脸上又浮现酒窝,还有微翘的下唇和那熟悉的微笑。

“上个星期?你竟然没有告诉我?”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她说,“是我和萨利之间的事。我的意思是说,他不会跑来找你,带着一根……”她停顿的时间足以让我们两人脑子里都想到带着一根球棒,然后她继续说,“他不会跑来找你,或做任何事情。别这样,彼特,如果我们要这么做,就放手去做吧。不过我不和你去兜风,我真的得回去念书了。”

“我们不兜风。”

我们继续向前走。那时候,这座停车场在我眼中简直大得不得了——几百辆汽车在月光下排成几十列。我几乎不记得我把老哥的旧福特休旅车停在哪里了。上次以校友身份回缅因大学的时候,停车场已经变成过去的三四倍大,可以容纳一千辆左右的汽车。随着时光流逝,除了我们自己以外,所有事物都变得愈来愈大。

“嘿,彼特?”她一边走着,再度低头望着球鞋,现在地面上已经没有树叶可以磨蹭了。

“嗯?”

“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和安玛丽分手,因为我总觉得我们是……暂时的。好吗?”

“好啊。”她的话让我很不开心——亚特兰蒂斯的公民会形容这种感觉为“失落”——但是我并不惊讶。“我猜终究会有这样的结果。”

“我喜欢你,也喜欢像现在这样和你在一起,但只是喜欢,仅止于此,我最好坦白告诉你。所以如果你感恩节回家的时候想绝口不提这件事——”

“有点像和她若即若离?万一我在学校爆胎了,在家乡还有个备胎?”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笑了起来。“哇!”

“为什么哇?”

“我也不晓得,彼特……不过我真的喜欢你。”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用手臂环住我的脖子。我们在两排车子中间亲吻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往前走。

“你告诉萨利的时候,他有什么反应?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不过——”

“——不过你想得到一些信息。”她用“二号”说话时那种傲慢无礼的语气说,接着就笑起来,笑声中透着悲哀。“我以为他会很生气,甚至哭起来。萨利长得又高又壮,在足球场上可以把对手吓得半死,但是他从来无法掩饰自己的感觉。我没料到的是,他竟然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气。他和布里吉港的一个女孩交往一个多月了……不过我妈妈的朋友蕾安达告诉我,其实应该称她女人,她可能有二十四五岁了。”

“听起来不太妙。”我说,暗自希望我的声音听起来慎重而经过深思。事实上,我觉得很高兴,当然啦,如果软心肠的萨利误闯入西部乡村歌曲的情节中,谁管他呀,我更是加倍不在乎。

我们已经快要走到我的车子旁边,只不过是一辆廉价的破老爷车,但是感谢我的哥哥,这辆车属于我所有。“他的脑子里不止想着新爱人而已,还有很多事情要想,”卡萝尔说,“他明年六月高中毕业后就要去当兵了。他已经和征兵处谈过,一切安排好了。他简直等不及要去越南,让这个世界更民主、更安全一点。”

“你们有没有为了越战吵过架?”

“没有。有什么好吵的?我又能跟他说什么呢?跟他说,对我而言,一切都和博比有关?告诉他哈利、乔治和亨特所说的一切和博比抱着我爬坡比起来,都只是镜花水月,过眼烟云?萨利会认为我疯了,或说那是因为我太聪明了。萨利同情太过聪明的人,他说聪明是一种病,也许他说得对。你知道,我确实有一点爱他,他很甜,是那种需要别人照顾的男人。”

我心想,我希望他找到人来照顾他,只要那个人不是你就好。

她明快地看了车子一眼。“好,”她说,“这辆车很丑,需要好好清洗一番,不过总是个交通工具。问题是,咱们在这里干吗?我应该在宿舍里读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小说。”

我拿出随身的折叠小刀,把刀子打开。“你的袋子里有没有锉刀?”

“事实上,我还真的有。我们要大打一场吗?二号和六号在蒸汽工厂停车场上大战一场?”

“别自作聪明了,拿出来跟着我做就是了。”

等到我们绕到车子后面时,她笑了起来,不是苦笑,而是开怀大笑,就好像那次碗盘输送带上出现舰长做的热狗人时的那种笑声。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卡萝尔抓住贴纸的一端,我抓住另外一端,我们在中间会合,然后看着贴纸的碎片飘过碎石子路。再见了,AuH2O-4-USA,再见了,戈德华特。然后我们大笑。天哪,我们就是笑得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