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 年  我把心留在亚特兰蒂斯 7

从第二局开始,我真的陷进去了,在龙尼的推波助澜下,这次换成阿什利的分数一直狂飙到一百分,龙尼一逮到机会,就拼命把“婊子”往阿什利头上灌。那场牌局,我只拿到两次黑桃皇后。第一次拿到黑桃皇后的时候是在成功轰炸阿什利之前,连续四圈,牌都一直在我手上丢不出去。最后,当我正以为终于得自己吞下这张牌时,休从阿什利手中赢得下一轮的出牌权,而且很快就打出一张方块。他应该知道我手中一张方块都没有,而且从一开始也没有,但是这个世界上叫休的人通常什么都不懂。我猜这是为什么叫龙尼的人老是喜欢和叫休的人一起玩牌。于是我丢出“婊子”,把鼻子抬得高高的,得意地学了几声雁鸣,在古灵精怪的六十年代,那是我们欢呼的方式。

龙尼拉长了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原本可以让那个笨蛋出局的!”他对着阿什利点点头,而阿什利则呆呆地看着我们。

“是啊,但是我才没那么笨呢!”我轻轻弹一弹计分表。龙尼那时的积分是三十分,我是三十四分,另外两个人的分数就高多了。问题不在于龙尼会输多少分,而在于懂得玩红心牌戏的两个人中哪个人会是赢家。“你知道,我不介意自己去看鲍嘉的电影,甜心。”

龙尼咧嘴一笑,露出他可疑的牙齿。当时,我们已经吸引了六七个观众,其中也包括舰长和奈特。“你打算这样玩,是吗?好吧,笨蛋,小心一点,你会被整得很惨。”

两圈以后,被整得很惨的人是他。最后一圈开始的时候,阿什利的积分是九十八分,很快就要爆了。旁观的群众一声也不敢吭,全都等着看我会不会赢龙尼——必须想办法拿到红心牌,增加六分,我才有办法击败他。

龙尼起初情势一片大好,无论出牌的人拿出什么花色的牌,他出的牌都比别人小。玩红心牌戏的时候,如果你拿到的都是小牌,那简直是刀枪不入。“彼特完蛋了,”他告诉围观的群众,“他快被他妈的烤焦了!”

我也以为自己快输了,不过至少手上还掌握了黑桃皇后。如果我设法让黑桃皇后落入他手中,那么还是有胜算。我不会赢龙尼太多钱,不过另外两个呆瓜就要大失血了:要付出超过五块钱。而且我可以看到龙尼脸色大变,那才是我最大的目的,看到他从洋洋得意变得呆若木鸡。我想要他闭上那张大嘴巴。

玩到最后三圈的时候,阿什利打出一张红心六,休打出红心五,我打出红心三。我看到龙尼的笑脸不见了,他打出红心九,吞下所有的红心牌。于是,他现在只赢我三分了。更棒的是,现在轮到他先出牌了。我手上还剩下梅花杰克和黑桃皇后。如果龙尼打出梅花的小牌,那么我就得吞下那张“婊子”,忍受他刻薄的炫耀。另一方面,如果……

结果,他打出方块五,休打出方块二,牌比他小,而阿什利呢,他困惑地露出微笑,说他不知道自己他妈的在干吗,出了别的花色的牌。

房间里一片死寂。

然后,我带着微笑结束这一圈,把黑桃皇后丢到其他三张牌上面。牌桌四周发出一声轻叹,我抬头一看,发现原本只有六七个旁观者,现在几乎已经有十来个人了。戴维斜靠在门上,双手交叉、皱着眉头看着我们。有个人站在他后面的走廊上,那个人拄着一对拐杖。

我想戴维一定已经查过他那本翻得破破烂烂的手册《缅因大学住宿规章,一九六六年至一九六七年版》,而且很失望地发现里面没有任何一项规定禁止在宿舍玩纸牌,即使牵涉到赌金也一样。但是你得相信我的话,他失望的程度和龙尼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这世界上有风度良好的输家,也有愤愤不平、死不认输或眼泪汪汪的输家……还有一蹶不振的混蛋输家,而龙尼就是属于后者。他的脸颊变成粉红色,痘疤周遭更几乎变成紫色,他紧紧抿着嘴,而当他咬着嘴唇时,我可以看到他的下巴在动。

“噢,天哪!”舰长说,“看看是谁吃瘪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龙尼发作了,完全不管舰长在说什么,也不管屋里还有什么人,只是瞪着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这个笨蛋?”

他的问题让我觉得很好笑——而且我不得不承认,看到他这么生气,我真是乐透了。“这个嘛,”我说,“隆巴迪说,赢不代表一切,却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乖乖付钱吧,朗尼。”

“你这娘娘腔,”他说,“他妈的同性恋。刚刚是谁发牌?”

“是阿什利,”我说,“如果你想说我使诈,干脆大声说出来。我会绕到桌子那边,趁你还来不及跑掉以前就把你逮住,打得你屁滚尿流。”

“在我的楼层,没有人会把任何人打得屁滚尿流!”戴维在门口尖声说,但是没人理他,大家都看着龙尼和我。

“我没有说你使诈,只是问刚刚是谁发牌。”龙尼说。我看得出他努力振作起来,一面咽下刚刚那口气,一面挤出笑容,但是眼里浮现愤怒的泪光(又大又亮的绿眼睛是龙尼的一大特点),而且可以看到他耳垂下面的嘴部棱角不停抽动,好像脸孔两侧各有一颗心脏在跳动似的。“有什么了不起啊,你赢了我十分,总共五毛钱,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上高中的时候,不是像柯克舰长那样的运动健将——我只参加了辩论和赛跑这两项课外活动——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要打得他屁滚尿流。不过,拿龙尼开头似乎还不错,天晓得,我是说真的,我想其他人也都晓得。我可以感觉到屋里的年轻人都热血沸腾;你可以闻得到,也几乎尝得到。我心里有某个部分希望他更嚣张一点,这样才有理由好好修理他,但另一部分又希望嘴巴占点便宜就算了吧。

桌上放着钱。戴维向前跨一步,眉头比平时还要深锁,但是没有表示任何意见……至少没有针对这件事说什么。他只问是谁把刮胡霜抹在他房门上,或有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我们全都转过头去望着他,同时看到当戴维走进交谊厅内,斯托克林的身影也移到门口。斯托克林拄着拐杖,目光炯炯地注视我们。

屋里一阵沉默,然后舰长说:“说不定是你自己梦游的时候做的好事,戴维?”他一说完,屋里爆出笑声,这回轮到戴维涨红了脸。他先从脖子开始红,然后血色一路往上冲,从脸颊、额头一直到他留着平头的头顶——戴维对披头四的发型可是敬谢不敏。

“把话传出去,以后最好不要再发生这种事,”戴维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在模仿鲍嘉,“我可不会任凭别人挑战我的权威。”

“放狗屁!”龙尼嘴里咕哝着。他拿起扑克牌,闷闷地洗牌。

戴维又往前跨三大步,一把抓住龙尼的常春藤联盟衬衫的肩头,往上一拉。龙尼急忙站了起来,免得衬衫被扯破。他可没有几件像样一点的衬衫,我们都没有。

“你刚刚说什么?”

龙尼环顾四周,我想他看到的是他大半辈子一再见到的景象:没有人帮他忙,也没有人同情他。他和往常一样孤军奋战,而且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我什么也没说,戴维,别他妈的发神经了。”

“道歉。”

龙尼在他的掌握下拼命扭动身子。“我什么也没说,为什么要道歉?”

“不管怎么样,先道歉再说,而且我要听到真正的悔意。”

“噢,别闹了!”斯托克林说,“你们这些人真该好好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简直笨得不得了。”

戴维惊讶地看着他。我想,我们全都觉得很惊讶,也许斯托克林自己也觉得很惊讶。

“戴维,你只是很生气有人把刮胡霜抹在你门上。”舰长说。

“你说得没错,我很生气,现在我要你道歉,朗尼。”

“算了吧,”舰长说,“龙尼只是因为刚刚玩牌输了,讲话冲动了一点。他没有把刮胡霜抹在你门上。”

我盯着龙尼,想看看他面对居然有人为他挺身而出的稀罕经验会有什么反应,看到他的绿眼睛有点闪烁,似乎在躲什么。在那一刻,我几乎可以肯定在戴维门上抹刮胡霜的人是龙尼。在我认识的人之中,还有谁比龙尼更有可能做这种事呢?

如果戴维注意到龙尼内疚的闪烁眼神,相信他会和我得到相同的结论,但是他的眼睛看着舰长,舰长冷静地回望他,几秒钟后,戴维装出一副完全是自己的主意的模样,松开龙尼的衬衫。龙尼动一动身子,抚平肩膀上的皱褶,然后开始从口袋里掏出零钱付给我。

“对不起,”龙尼说,“不管是什么事把你惹毛,我都向你说对不起,实在非常抱歉,抱歉得要命,抱歉得屁股痛,这样可以了吗?”

戴维退后一步。我之前能感觉到肾上腺素窜动,怀疑戴维现在是否也同样清楚地感觉得到迎面涌来一波一波对他的厌恶,连长得像卡通熊宝宝的阿什利都满怀敌意地瞪着他。这种情形,诗人加里·斯奈德可能会称为“恶业的棒球赛”。戴维是舍监——一好球,他管理三楼的方式就好像我们也是他最爱的预备军官储训团的一支——两好球。在大二生普遍认为骚扰大一新生是应尽义务的年代,他还那么食古不化——三好球。戴维,你出局了。

“告诉大家,我的楼层可不会容忍这种高中生的无聊废话。”戴维说(你听出他话里的含义了吗?他的楼层)。他穿着缅因大学的运动衫和卡其裤——烫得笔挺的卡其裤,站得直挺挺的,虽然现在是星期六。“各位,这里可不是高中,这里是缅因大学的张伯伦舍。你们那种捉弄女生的胡闹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应该要像个大学生。”

我猜我在盖兹佛斯中学一九六六年那届的纪念册中被封为班上活宝不是没有道理。我喀啦一声两腿一并,立正站好,向他行了个漂亮的英国式敬礼,就是几乎把整个手掌心翻向外面的那种敬礼方式。“遵命,长官!”我大吼。观众席传来一阵紧张的笑声,龙尼恶意地狂笑,舰长则露齿微笑。舰长对戴维耸耸肩,扬一扬眉毛,双手一摊,意思是:看吧,你是不是活该呀?你表现得像个混蛋,其他人也就把你当混蛋。我心想,真正的能言善辩往往都不发一语。

戴维看着舰长,同样哑口无言。然后他又看看我,他面无表情,几乎像死了一样,但是我当时还真恨不得自己不要那么自作聪明、冲动行事。问题是,像我这种天生就爱自作聪明的人,十次中总有九次脑袋瓜还来不及启动,就已经凭着一时冲动而行事。我敢说,在骑士还很英勇的中古时代,一定有不止一位宫廷弄臣曾经被绑住胆子倒吊起来,《亚瑟王之死》中不会提到这件事,但是我相信这件事一定是真的——这个笑话听听就算了,你这他妈的小丑。总而言之,我晓得我刚刚又多了一个敌人。

戴维完美地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跨大步走出交谊厅。龙尼把嘴一扯扮个鬼脸,他的丑脸看起来更丑了,好像舞台闹剧中的坏蛋斜睨的样子。他对着昂首阔步走出去的戴维比了个猥亵的手势,休轻笑了几声,但是其他人都没有笑。斯托克利不见了,显然对我们这群人感到十分厌烦。

龙尼环顾四周,眼睛发亮。“那么,”他说,“我还要继续玩牌,一个积分算五分钱,还有谁想玩?”

“我要玩。”舰长说。

“我也要玩。”我说,看也不看我的地质学课本。

“红心吗?”柯比问,他是三楼最高的男孩,或许也是全校最高的男孩——至少有两米,还有一张拉长的苦瓜脸。“当然要掺一脚,这个好玩。”

“那我们呢?”阿什利尖声问。

“是啊!”休说,仿佛等不及要被修理。

“你们不够格上这张牌桌。”龙尼说,说话的语气就他而言已经算十分仁慈了,“你们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另开一桌呢?”

于是阿什利和休另开了一桌。不到四点钟,交谊厅里所有的牌桌都被四人一组的三楼新鲜人占满了,一群靠奖学金念大学的穷孩子,教科书全是在书店的二手书部门买的,现在却沉迷在一个积分算五分钱的红心牌戏中。在我们的宿舍里,疯狂的季节已经揭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