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8 四
《烧伤病人的诊断方法》一书的第十六版大约在迈克进入多尔芬旅馆1408房间六个月之后出版了,书里有一张迈克·恩斯林的照片,很有趣。照片只见他的躯干,但确实是他,从他左胸前的白色方块就认得出来。方块四周的肌肉变成鲜红色了,有几处起水泡而被确定为二度烧伤。白色方块显示了他那晚穿的衬衫左胸袋的位置,幸运衬衫口袋里装着袖珍录音机。
袖珍录音机的四个角都烧坏了,但还能用,里面的磁带完好无损。可磁带上的录音却听不太清楚。迈克的经纪人萨姆·法雷尔听过三四遍之后就把它扔进墙壁的保险柜里,他拒不承认听了之后他那黝黑的又细又长的胳膊上满是鸡皮疙瘩。法雷尔不想把磁带拿出来再放一遍,他不想放给自己听,也不放给好奇的朋友们听,他的一些朋友特别想听;纽约出版界这个圈子其实很小,有什么事马上就会传开。
他不喜欢磁带上迈克的声音,不喜欢那个声音说出的话(其实,我哥哥是一年冬天在康涅狄格公路上被狼群吃掉的……鬼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最不喜欢磁带上液体流动的背景声,有时听起来就像衣服在肥皂泡过多的洗衣机里发出的声音……有时像破旧的电动理发推子发出的声音……有时像人说话的声音,怪怪的。
迈克住院时,一个名叫奥林的人——那个害人不浅的旅馆的经理,请原谅我这么说——问萨姆·法雷尔能否让他听一听那盒磁带,法雷尔说不行,奥林只得马上离开他的办公室。奥林在回到他工作的那个廉价旅馆的路上说谢天谢地,因为迈克·恩斯林决定不起诉旅馆或奥林失职。
“我劝他别进去。”奥林轻轻地说。他大部分工作时间都用来倾听疲惫不堪的游客和动不动就发脾气的客人喋喋不休的抱怨:抱怨房间,抱怨杂志架上的杂志品种等等,因此虽然法雷尔对他没好气,但他没往心里去。“能想到的法子我都想过了。法雷尔先生,如果说那天晚上谁有疏忽的话,就是您的委托人。他把我的话当耳边风,非常不明智,非常危险。我想他在这方面现在已经有所改变。”
尽管法雷尔对那盒磁带不感兴趣,他还是想让迈克听一听,确认一下,也许可以用它做素材写一本新书。法雷尔知道迈克的经历可以写成一本书——不只是一章四十页的案例记录,而是一整本书。这本书比“十夜”丛书的三本的总销售量还要多。迈克坚决地说他不但不再写鬼的故事,而且就此封笔,法雷尔当然不会相信。作家总是这么说,没什么要紧的,心血来潮是作家与常人最不同的地方。
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但迈克·恩斯林最终侥幸逃过一劫。他知道这一点。他本会伤得更重,要不是迪尔博恩先生和那一桶冰块的话,他就得忍受二十道,甚至三十道,而不只是四道不同的植皮手术了。他脖子左侧虽然植皮了,但依然有疤痕,波士顿烧伤学会的医生说疤痕会自然消退的。他也知道烧伤后的几周、几个月里疼痛难忍是难免的。如果火柴盒上没有注明擦划前关好盒盖的话,他在1408房间里早就没命了,他将死得不堪设想。在验尸官看来,那会像中风或心脏病发作,但真正的死因更吓人。
更吓人。
他也很幸运,呆在一个真正闹鬼的地方之前已经写过三本鬼和闹鬼的畅销书——这一点他也知道。萨姆·法雷尔可能不相信迈克的写作生涯就此结束,但萨姆不必知道,迈克知道得太清楚了,他现在连写张明信片都很浑身冰冷,胃里难受。有时即使看到一只钢笔(或者一台录音机)他都会联想到:那几幅画是歪的,我曾想把它们放正。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记不起1408房间的几幅画,也记不起别的任何东西,他很庆幸。这是运气。这几天他的血压不太好(医生说烧伤病人经常会引发血压问题,必须采用药物治疗),他的眼睛也跟他过不去(眼科医生让他服奥柯维特片)。他的后背一直不舒服,前列腺肥大……但这些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知道自己虽然从1408房间死里逃生,但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这样的情况已有先例——奥林曾经想告诉他——但这并没有什么大碍。反正他不记得了,有时他会做噩梦,常常做(几乎每个夜晚都很恐怖),但醒来之后就全忘了。他感到四周在熔化——就像当时袖珍录音机的四个角熔化了一样。他最近住在长岛,天气好的时候就到海滩上长时间散步。就是在海滩上散步时他清晰地说出了与他记忆中在1408房间逗留的七十多分钟(仅仅多一点点)最为接近的话。“那肯定不是人。”他用哽咽的结结巴巴的声音对迎面而来的波浪说,“鬼……鬼至少曾经是人。墙里的东西,尽管……那……”
时间会改变一切,他只能希望如此,也确实希望如此。时间会使他淡忘这一切。他睡觉时卧室里彻夜通明,这样,他从噩梦中醒来时就会立刻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他把房子里所有的电话都拆除了,他害怕在不经意之间突然打来的电话,害怕听到滋滋的、不是人的声音说:“我是9!9!我们杀死了你的朋友!他们现在全死了!”
在天气清朗的傍晚,夕阳西下,他拉上所有百叶窗和窗帘,屋子里就像暗室。他坐在那儿,直到手表告诉他阳光,就连地平线上的最后一缕阳光,已经消失了。
落日的余辉让他无法忍受。
黄色逐渐变深,成为橘黄色,就入澳大利亚沙漠上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