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病毒向北进发

我真的有这个故事中描述的那幅画,它究竟有多诡秘呢?我的妻子看到它就认为我会喜欢的(或者至少会对这幅画作出反应),于是她把这幅画送给我,作为生日礼物?圣诞礼物?我记不清了。我能记得的就是我的三个孩子都不喜欢它。我把它挂在办公室,孩子们却声称当他们经过这间屋子时,驾车人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我的儿子欧文在很小的时候就对一张吉姆·莫里森的图片产生过相似的幻觉)。我喜欢关于画会变的故事,于是最终我写下了这篇关于我的画的故事。我记得还有一幅实景画给我灵感,于是我写出了“枫树街上的房子”。那是插图作家克里斯·凡·奥斯伯格的一幅黑白画。那篇故事收入《噩梦和幻景》中。我还写了一本关于画会变的小说——《玫瑰疯狂者》,兴许是我写得最好看的小说。在那个故事中,公路病毒叫做诺曼。

第一次在罗斯伍德的旧货市场看见这幅画时,理查德·金内尔并未感到害怕。

他被这幅画迷住了,觉得自己交了好运,找着了一些可能非常特别的东西。害怕吗?不,直到后来(就像他在某篇极为成功的小说里写的:“等到害怕时已经太晚了。”),他才像年轻人害怕某些非法毒品那样感到害怕。

他去波士顿参加主题为“流行的威胁”的国际笔会新英格兰会议。国际笔会提出这种主题是预料中的事;实际上这也只是一种安慰。他的新书陷入了情节的僵局,需要时间静下心来把它理顺,所以他宁愿从420公里之外的德里驱车前往而不是乘飞机。

在这次会议上,他所在的专题小组中的人问他的想法从何而来,他是否曾吓坏过自己。其实那些人应该更清楚。他经由托宾桥离开了这座城市,然后上了1号公路。当他想思考问题时,他是不会走收费公路的;收费公路会让他陷入一种无梦无眠的麻木状态中。虽然很轻松,但是却不太有创造性。然而海岸公路上停停走走的交通状况却像牡蛎体内的粗砺——它创造了相当多的精神活动有时甚至会形成珍珠。

他认为他的评论家不会用珍珠这个词。在去年的一期《绅士》上,布拉德利·西蒙斯这样评论他的《噩梦城市》:“理查德·金内尔写小说就像连环食人杀手杰弗里·达默做饭一样,也经受了一阵令人作呕的折腾。他给最新一堆呕吐物起名叫《噩梦城市》。”

他沿着1号公路经过了马萨诸塞州的里维尔、马尔登、埃弗雷特,一直到海边的纽贝利坡。在纽贝利坡的远处,正好在马萨诸塞州和新罕布什尔州州界的南面就是这个整洁的小镇罗斯伍德。在镇中心之外约1畅5公里处,他看见了一片廉价货铺在一个两层的科德角式房子前的草地上。一个立在黄绿色电炉上的标牌上写着旧货甩卖。车辆停在道路两边,道路变得狭窄。那些未受旧货甩卖诱惑的过客只得骂骂咧咧地经过。金内尔喜欢旧货甩卖,特别是成箱的旧书,有时你还能从中找到点什么。他开车经过了这段狭窄的路段,把他的奥迪停在面向缅因和新罕布什尔方向的一排车的最前头,然后往回走。大约十多个人正围着这栋蓝灰相间的科德角式房子前堆满旧货的草地。一个大电视摆在水泥小路的左边,电视的支座安在四个根本不能保护草地的纸制烟灰缸上。上面有一个标牌写着:出价——你可能会得到一个惊喜。一根接长的电线从电视背后拉出来,穿过开着的前门。电视前的一张草地椅上坐着个胖女人,撑着一把伞,五颜六色的伞边上印着沁扎诺酒的广告画。她身边的一张小桌上有一个雪茄盒,一本便笺簿,另外还有一个手写的标牌——全部现金交易,清仓。电视开着,正在播放肥皂剧,两个漂亮的年轻人似乎正深陷危险性爱的边缘。胖女人看了一眼金内尔,又掉过头看电视。她看了一会电视,然后又回头再看看他。这次她的嘴唇微微张开。

啊,是个书迷。金内尔想,他四处打量,想找找这里某个地方一定会出现的装满平装本的烈酒箱子。

他没有看见任何平装本,但是他看到了这幅画,斜靠在一块用几个塑料洗衣篮固定的熨衣板上。他的呼吸在嗓子眼里停住了。他马上想得到这幅画。

他走过去,略带着不经意的夸张,单膝跪在了画前。这是一幅水彩画,技巧非常纯熟。金内尔对这点并不在乎,技巧引不起他的兴趣(他作品的评论家已充分注意到这一事实)。他喜欢艺术作品的内容,越让人不安越好,这幅画在这方面技高一筹。他跪在两个装满乱七八糟的小用具的洗衣篮之间,手指滑过画的玻璃饰面。他草草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看看有没有其他类似的东西,结果没有发现——只有一般的旧货甩卖中看得到的小波皮、祈祷的双手和赌博狗等艺术收藏品。

他回头看看镶框的水彩画,心里已经在想着把他的行李箱放到奥迪的后坐,这样就能把画轻松地放进后备箱中。

画中的年轻人坐在大力士汽车的方向盘后——可能是大艾姆,也可能是普莱茅斯GTX什么的,反正是有T形车顶的车——在日落时分驶过托宾大桥。T形车顶敞开着,这辆黑色的汽车变成了半个屁股的敞篷车。年轻人的左臂竖在车门上,右腕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他身后的天空是一片黄色和灰色渲染而成的青紫色,其间夹杂着缕缕粉红。年轻人平直的金发倾洒在他的前额。他正咧嘴笑着,双唇间露出的简直就是一口狼牙。

说不定是用锉刀锉尖的呢,金内尔这样想着:也许画家假定他是食人狂。

他喜欢这样,喜欢这个食人狂在日落时分穿越托宾大桥的想法,特别是坐在一辆大艾姆里。他知道国际笔会专题小组大多数人将会怎样想——哦,是的,多好的一幅给理查德·金内尔的画;说不定他需要它给予灵感,就像一根羽毛撩动他疲惫而年老的喉咙,引起又一阵呕吐——但是这些人大多数都是不学无术,至少对他的书是一知半解。更有甚者,他们珍视自己的无知,并对这种无知恩宠有加,就像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宠爱朝客人狂叫而且有时还咬伤报童脚踝的愚蠢而低贱的小狗一样。他被这幅画所吸引并不是因为他写恐怖小说;他写恐怖小说是因为被像这幅画之类的东西所吸引。

他的读者给他送来素材——大多数时候是画——大部分被他扔掉了,不是因为画得不好,而是这些画往往很无聊而且都大同小异。

一个读者还给他寄来一个小瓷雕,是一只被吓得尖叫的猴子从冰箱门里探出头来。他留下了这只猴子。虽然制作手法不太熟练,但是跟冰箱放在一起却令他颇有感触。这幅画也有一些同样的特质,甚至更好,好得多。

正当他伸手去够这幅画,想马上把画夹在胳膊下然后说明意图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不是理查德·金内尔吗?”

他跳了起来,然后转身。那个胖女人就站在他身后,破坏了眼前这副美景。过来之前她刚涂了口红,现在正咧着血红的嘴唇在笑。

他说:“是的,我是。”并回了一个微笑。

她低下眼睛看着这幅画:“我早该知道你就想要它,”她假笑着说:“你就是这样的。”

“是的,不是吗?”他说,然后露出他最出名的微笑,“你想卖多少?”

“45美元,”她说,“对你我得诚实,开始我喊价70,但是没人喜欢,所以现在降价了。如果你明天再来,说不定你出30元就能买走它。”她的假笑变得有点瘆人了。金内尔看见她嘴角边还有些灰白的唾沫星子。

“我想我不会等明天的,”他说,“我马上就给你开支票。”

假笑还在继续。那个女人显得有些怪异,就像模仿约翰·沃特斯的拙劣的跟风片中的人物。和这样的女人比起来,秀兰·邓波儿是多么可爱呀。她说:“我真的不想接受支票,不过好吧。”语气就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终于同意和她的男朋友做爱一样。“只是你能不能掏出笔来为我女儿签个名?她的名字叫罗宾。”

“多好的名字啊。”金内尔机械地回答。他拿起画跟着胖女人回到小桌旁。电视里那对被欲望折磨的年轻人已暂时换成了一个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麦麸片的老女人。

“你的书罗宾都看了,”胖女人说,“你到底是如何产生这些疯狂想法的?”

“我也不知道。”金内尔说着脸上笑得更开了,“这些想法就那样跑到我脑子里来了。让人吃惊吧?”

这个看旧货市场的人叫茱迪·狄门,她就住在隔壁。当金内尔问她是否知道画作者是谁时,她说当然知道,是波比·海斯汀画的,波比·海斯汀就是她出售海斯汀家的东西的原因。“这是惟一没有被他烧掉的画,”她说,“可怜的艾里斯!我只是为她感到难过。我不认为乔治会在乎,真的。我知道他搞不懂为什么她想卖掉这房子。”

她胖脸上冒着汗,眼珠在转动——还是一副“你能想像吗”的表情。当他撕出支票时,她拿了起来,然后给他一个便笺簿,上面写满了她卖出的物品和售出价格。“就为应付一下罗宾吧,”她说,“请写点漂亮的甜言蜜语好吗?”假笑又来了,就像遇到一个你以为已经死了的熟人。

“啊哈,”金内尔答应着,写下了他标准的“感谢读者”之类的祝词。他没有看手,甚至没有做任何思考,在签了25年字之后不需要了。“跟我说说这幅画,还有海斯汀。”

茱迪·狄门叠起胖手,仿佛要讲她最喜欢的故事。

“波比今年春天自杀时只有23岁。你信吗?他是那种被扭曲的天才,你知道的,但仍住在家里。”她的眼睛滚动着,像在问金内尔是否能够想像得到,“加上他所有的写生簿,他多半有七八十幅画,都放在地下室里。”她用下巴指着那座科德角式的房子,然后看看画中恶魔似的年轻人在日落时分驱车经过托宾大桥,“艾里斯——波比的妈妈——说这些画大多很差,许多比这还差。都是些让你毛骨悚然的东西。”当她瞥见一个女人在看海斯汀家那些不配套的银器和一套主题为科幻片《亲爱的,我把孩子缩小了》的旧麦当劳塑料杯时,她降低了声调小声说:“它们中大多数都含有性的内容。”

“哦不。”金内尔说。

茱迪·狄门继续她的故事:“被毒品困扰后他的画最差劲了。在他死后——他在地下室上吊自杀了,他总在那里画画的——他们发现了上百个装上好可卡因的小瓶子,就是那种瓶装出售的。毒品可怕吧,金内尔先生?”

“当然可怕。”

“无论如何,我猜想他最终只是无计可施了,就这么简单。他把所有的写生簿和画都拿出来放到后院——除了那幅,我想——然后烧了。之后在地下室上了吊。他在T恤上别了一张纸条,写着:‘我不能忍受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糟糕吧,金内尔先生?是不是你听到过的最恐怖的事呢?”

“是的,”金内尔足够真诚地回答道,“大概是这样。”

“我认为乔治宁愿继续住在这栋房子里。”茱迪·狄门说道。她拿出签着“罗宾”名字的那张纸,把它和金内尔的支票摆在一起,然后摇摇头,好像签字的相似度让她吃了一惊。“但男人不一样。”

“是吗?”

“哦,是的,没那么敏感。自杀之前,波比·海斯汀只剩皮包骨头了,总是脏兮兮的——你都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天天穿着同一件T恤衫,上面是莱德·泽普林的画像。他的眼睛通红,脸上乱蓬蓬地留着简直不能叫做胡须的东西;痘痘又长起来了,又像十几岁的年轻人那样。但是她爱他,因为一个母亲的爱可以不理会这些表面的东西。”

那个看银器和玻璃器皿的女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套《星球大战》餐垫。狄门夫人收了5元,在她的便笺簿上仔细记下“一打各式锅垫和隔热垫”,然后转回金内尔这边。

“他们去亚利桑那了,”她说,“跟艾里斯的亲属呆在一起。我知道乔治正在那边的旗杆市找工作——他是一个绘图员——但是我不知道他找没找到。如果找到了,我想我们或许再也不会在罗斯伍德重逢了。她把所有想让我卖的东西都做了记号——艾里斯做的——然后说给我带来麻烦,我可以提20%。剩下的我会给她寄一张支票过去。不会太多。”她叹了口气。

金内尔说:“这幅画非常好。”

“是的,可惜他把剩下的都烧了,因为这些东西大多数都是你们眼中标准的旧货甩卖废物,请原谅我言辞不恭。那是什么?”

金内尔把画翻转过来,后面粘着一截背面写字的胶带纸。

“我想是标题。”

“写的啥?”

他抓着画的两边让她自己看。这样,画正好举到他眼睛的高度,他急切地研究着,又一次被其率真的诡秘所吸引:大力士车方向盘后的小伙子,令人厌恶地无所不知地咧嘴笑着,露出了更令人生厌的尖牙。

他想:多贴切呀。要起个贴切画意的标题,那就是它了。“公路病毒向北进发,”她读道,“我儿子把东西拖出来时我并没注意到。你认为这是标题吗?”

“肯定是。”金内尔无法把眼睛从那个金发小伙子的微笑中移开。这笑容似乎在说:我知道一些事,我知道一些你永远不会知道的事。

“唔,我想你不得不相信画这幅画的小伙子吸毒吧,”她说着,显得有些心烦——金内尔认为她是真的心烦,“怪不得他这样伤妈妈的心。”

“我要往北边进发了,”金内尔说着把画夹在了胳膊下,“谢谢——”

“金内尔先生?”

“怎么啦?”

“我能看看你的驾照吗?”她显然不觉得这个要求有什么讥讽甚至可笑的地方,“我得在你的支票背后记下这个号码。”

金内尔放下画去掏钱包,“当然。当然。”

那个买了《星球大战》餐垫的女人在走回车上的路上停了下来,看看电视里正在播放什么肥皂剧。现在她瞥了一眼这幅画,金内尔已把它靠在胫骨上。

“啊,”她说,“谁会要这么丑陋的旧东西?一关灯我就会想起它。”

金内尔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金内尔的姑妈特鲁迪住在维尔,在缅因—新罕布什尔边界以北约十公里的地方。金内尔在环绕着鲜绿色的维尔水塔的出口处进入支路,水塔上立着一个滑稽的标牌(让缅因保持翠绿,把你的钱带来。字母有一米多高)。五分钟后他进入了她整洁小巧的楼房前的私人车道。这里的草地上没有支在纸制烟灰缸上的电视机,只有特鲁迪姑妈可爱的大片鲜花。金内尔想小便,他能够忍到这里来就不愿意在路旁停车带解决。不过他还想听家里人唠家常,特鲁迪姑妈最喜欢聊了,她闲聊的内容还包括扎吧熟食店准备卖些什么样的熟食。当然,他还想让她看看他的最新斩获。

她出来接他,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像小鸟一样吻吻他的脸。

在他小时候,她的吻总是让他全身发抖。

“想看点东西吗?”他问她,“它会让你印象深刻的。”

“多么可爱的想法。”特鲁迪姑妈双手紧抱双肘愉快地看着他。

他打开后备箱取出他的新画。她确实受了影响,但不是他所预料的那样。她的脸色变得像纸一样苍白——他从未见过她这样。

“可怕,”她的语气严厉而克制,“我讨厌它。我想我知道是什么吸引你,里奇,你觉得好玩,它却是来真的。把它放回后备箱,乖。等你到萨科河的时候,在紧急停车带停下把它扔进河里吧?”

他张着嘴傻看着她。特鲁迪姑妈双唇紧闭以阻止嘴唇发抖,瘦长的双手紧抓住双肘,就像怕自己飞走一样。这时她看起来不是61岁,而像91岁了。

“姑妈?”金内尔试探道,不能肯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姑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就是它,”她松开右手指着这幅画,“我很吃惊你自己竟然没有更强烈的感觉,你想像力那么丰富。”

唔,他感觉到了什么,显然他已经感觉到了,不然他不会抢先掏出他的支票簿。特鲁迪姑妈感觉到了别的或者更多的什么东西。

他把画翻过来(他一直为她举着,标题的那面朝向他),又看了看,顿时感觉胸腹连遭两击。画变了,这是第一击。不是太多,但明显变了。金发小伙的嘴咧得更开了,露出了更多尖尖的食人狂似的牙齿。他的眼睛也更加向下斜视,使他的脸显得更加无所不知,更加令人生厌。

微笑的程度尖尖的牙齿露得更多的样子眼睛的斜视都是相当主观的东西,人们往往看不太准,何况他买画前没有真正研究过它。还有,狄门夫人也让人分心,她的闲话说起来滔滔不绝。

但是第二击来了,这次不是主观的东西了。在黑黑的奥迪后备箱里,金发小伙转动了他竖在车门上的左臂,现在金内尔可以看到一个刺青——一把藤蔓缠绕的匕首,刀尖有血,下面有字。金内尔认出写的是“死在前”,他想即便不是畅销书作家也可以猜出还藏着的字。你要知道这类倒霉的旅行者一般会在手臂上刻下“死在耻辱之前”一类的话。金内尔猜想另一只手臂上是一个黑桃A吧?

他问道:“你讨厌它,是吗,姑妈?”

“是的。”更让他吃惊的是,她的目光已经离开他,假装往外看着街道(炎热的午后阳光下,街道似乎也在昏昏欲睡,路上人影全无),这样就不用再看那幅画。“实际上,姑妈憎恨它。现在把它拿走再跟着进屋来。你肯定想上厕所了吧。”

水彩画一放回后备箱,特鲁迪姑妈就恢复了她的机敏。他们谈论着金内尔的妈妈(帕萨德娜)、姐姐(巴顿·卢齐)和前妻萨莉(纳什瓦)。

萨莉是一个怪人。她开了一家用加宽一倍的活动房屋改造的动物避难所,每个月出版两本时事通讯。《生还者》充斥着灵魂世界虚幻却被视为真实的故事;《来客》则刊登那些近距离遭遇外星人的报道。金内尔不再去那些主题为幻想和恐怖的读者会了。他想一辈子遇上个萨莉也就够了。

当特鲁迪姑妈送他回车内时,已经4点半了。他拒绝了例行公事般的晚餐邀请。“如果我现在出发,不必赶太久的夜路就可以到德里。”

“好吧,”她说,“很抱歉我那样说你的画。当然你喜欢它,你总是喜欢你的你的怪东西。但它让我感觉很不好,那张可怕的脸。”她颤抖着,“好像我们在看着他时他也在回视着我们。”

金内尔笑了笑,然后吻吻她的鼻尖:“你的想像太丰富了,亲爱的。”

“当然,我们家的人都这样。走之前你不用洗手间了吗?”

他摇摇头:“那这不是我过来的原因,真的不是。”

“哦?为什么?”

他笑着说,“因为你知道谁总是很调皮,而谁又老是很乖。你不怕把你知道的告诉别人。”

“上车吧,快走,”她边说边推着他的肩膀,但是显然很高兴,“如果我是你,我就想快点回家。我才不会让那个讨厌的家伙在黑暗中跟在我身后,即使呆在后备箱里。我是说你看过他的牙齿吗?”

“啊!”

他走上了收费公路,速度不是很快。一直到了格雷服务区才决定再看一下画。姑妈的某些不安已像细菌一样传播到他身上了,但是他认为这不是真正的问题。问题是他感觉到画又变了。

服务区的特色是通宵提供美食,如罗伊·乐杰士汉堡、蛋筒冰激凌,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丢满垃圾的野餐区和遛狗区。金内尔靠近一辆密苏里车牌的货车停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

为了解决新书中的情节小问题,他竟开车到波士顿,这事挺有讽刺的吧。他一路上想着如果专题小组抛出些棘手的问题,他该怎么回答。但是当他们发现他不知道他的想法从何而来时就没有问这些问题了。是的,有些时候他也会吓着自己,他们只想知道产生这些想法的诱因。

现在他往回走,满脑子都是那幅该死的画。

变了吗?如果变了,如果金发小伙的手臂移动后让金内尔可以看见之前被藏起来的那部分刺青,他就可以为萨莉的一本杂志写篇专栏了,分四期连载。如果它没变,那么怎样?是他产生幻觉了吗?崩溃了吗?这都是些废话。他的生活井然有序,他也感觉良好。总之,直到他对这幅画的痴迷逐渐蜕变成其他什么东西,什么更黑暗的东西。

“啊,他妈的,你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知道它不对劲了!”下车时他大声地自言自语。唔,也许。也许。他的脑袋被感觉紧紧纠缠,这不是第一次,应该是天性使然。有时他的想像有一些唔“活跃。”金内尔说着打开了后备箱。他取出画来看着它时,有十秒钟的时间他忘记了呼吸。这次他变得真正害怕这个东西了,这种感觉就像害怕树丛中突然传来单调的咔嚓声,又像激怒昆虫时害怕它可能会叮咬攻击。

现在金发驾车人正对着他疯狂地笑着——是的,向他笑,金内尔敢肯定——满口的尖牙都露到牙龈位置了。他的眼睛在注视同时又在讥笑。托宾大桥不见了,波士顿的地平线也消失了,太阳也落山了,现在的画面几乎是一片黑暗。一盏街灯将汽车和它疯狂的驾驶者照亮,在路上和车的铬合金上投下了黄油般的光亮。在金内尔看来,车(他敢肯定是辆大艾姆)就在1号公路沿线的一个小镇边上,他很肯定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在几小时前他自己曾驾车经过。

“罗斯伍德,”他嘀咕着,“那是罗斯伍德。我敢肯定。”

公路病毒向北进发,的确,跟随他来到了1号公路。金发小伙的左臂仍然竖在车窗外,但是转回它原来的位置了,这样金内尔又看不到那个刺青了。但是他知道刺青仍然在那里,不是吗?是的,一定是这样。

金发小伙看起来像金属乐队歌迷,刚刚从关着有犯罪史病人的精神病院逃出来。

“天哪!”金内尔低声说,声音就像从别的什么地方而不是他嘴里传来的。力量突然从他的身体消失,就像桶里的水从底部的孔往外流光了,他重重地坐在了停车场和遛狗区中间的路沿上。他突然明白了这就是他小说里都没提到过的真实的情况,当人们面对没有理性的事情时,他们真实的反应是什么。感觉就像你正流血而亡,只是一切在你脑子里发生而已。

“怪不得画画的家伙会自杀。”他嗓音嘶哑,仍然注视着画面,注视着那凶残的笑容和既狡猾又愚蠢的眼睛。

狄门夫人曾说:“他的T恤上别着一张纸条,写着‘我不能忍受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可怕吧,金内尔先生?”

是的,可怕,的确可怕。

真的可怕!

他站了起来,抓住画的顶端,大步走过遛狗区。他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前面,注意着脚下的狗粪,没有低头看画。他的双腿发抖,支撑不住似的,但又似乎的确在支撑着他。靠近服务区后面的树丛处,有一个穿着白色短裤和红色背心的年轻美人儿正在遛一条英国小猎犬。开始,她朝金内尔微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后,表情突然僵住了。她朝左走去,走得很快。小猎犬不想走得那么快,于是她拖着它,边走边咳。

服务区后的矮小松林沿着斜坡栽种,直到一片散发着动植物分解臭气的沼泽地。掉在地上的松针厚得像一层地毯,成了公路垃圾的辐射带:汉堡袋子、纸制饮料杯、餐巾、啤酒罐、空的葡萄酒冷却器瓶子、烟头。他还看见一个用过的避孕套像只死蜗牛似的躺在一条撕破的女人衬裤旁,裤子上绣着星期二,潦草的笔迹像小女孩写的。

既然他已经到了这里,就再看了一眼这幅画吧。他努力让自己承受住画面更多的变化——甚至是画可能在运动,就像画框里的电影——但是这次没有变化。金内尔明白过来,本来就不一定会变幻的;金发小伙脸上的表情已经足够丰富了,那种完全陷入疯狂的笑容,那些尖牙。他的脸在说话:嘿,老家伙,猜猜会怎样?我他妈的才不在乎文明,我是真正的X时代的代表,下一个太平盛世就在这漂亮超级汽车的方向盘后。

特鲁迪姑妈对这幅画的第一反应就是建议金内尔把它扔到萨科河里。姑妈是对的。现在萨科河已在他身后30多公里之外了,但是“这样也行,”他说,“我想这样也行。”

他把画举过头顶,就像为赛后的摄影师举起某种运动奖品,然后将画朝坡下砸去。画翻了两次,画框泛着朦胧的夕阳余光,撞到了一棵树上。玻璃饰面粉碎了。画落到地上,再滑向铺满干燥松针的斜坡,就像顺着滑槽在往下滑。它掉进了沼泽,画框的一角从一丛厚厚的芦苇中伸了出来。除了破碎的玻璃,什么都看不见。金内尔想,它与周围的垃圾是多么相配呀。

他转身回到车上。他想他会用意识的小铲子把这件事封闭在属于它自己的小洞中他突然想到或许大多数人碰到这类事都会这样做。撒谎的人和一心想要经历这种怪事的人(也许是想目击怪事的人)把他们的白日梦写下来,然后在《生还者》这样的杂志上发表,并声称是真实的;而那些偶然撞到真正的神秘现象的人却往往会守口如瓶,他们会把这些事都深深埋在心里。因为当这样的裂缝在你生活中出现时,你必须做点什么;如果你不做,裂缝就会扩大,迟早会把一切都埋葬了。

金内尔抬头看见那个年轻的美人儿正从她希望可能是安全的距离之外,担心地注视着他。当她注意到他正在看她时,便转身朝餐馆走去,又一次把她的小猎犬拖在身后,并尽量扭动着她的臀部。

金内尔心想:你认为我疯了,是吗,美女?他看见自己没有关后备箱盖,像一张打着哈欠的大嘴。他关上箱盖。但是我没疯。当然没有。我只是犯了个小错误,就这么回事。我在一个应该绕道过去的旧货市场前停了下来,任何人都可能会这么做,你也可能会停下来。那幅画——“什么画?”理查德·金内尔对着炎热的夏夜问,试着微笑一下,“我可没看见什么画。”

他坐到奥迪的方向盘后开动了引擎。看了看油表,已经不到一半了。到家之前,他还得加油,但是他想再走远点去加。现在他只想把他自己和那幅画的距离拉远,越远越好。

到了德里城边,堪萨斯街就变成堪萨斯路了。到了镇子的地理边界(实际上是一片乡村开阔地),就成了堪萨斯巷。顺着往下走不远,堪萨斯巷穿过两根散石砌成的柱子,沥青路变成了沙砾路。

离这里向东13公里之外,德里最繁忙的市区街道之一便变成了通往一座小山丘的私人车道,在洒满月光的夏夜,这条路闪闪烁烁,就像阿尔弗雷德·诺伊斯的诗所描写的情景。山顶屹立着一座漂亮的有棱有角的建筑物,用原木板搭成,窗户像镜子一样反光,带一个实际上当车库用的马厩,还有一座向星空倾斜的碟形卫星天线。

这就是理查德·金内尔的家。那晚他在房子前停了下来,带着一点疲倦的满足感。他觉得那天早上9点从波士顿港旅馆起床以来,好像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似的。

他抬头看着月亮,心想再也不去光顾旧货甩卖了,永远都不去了。

他念着“阿门”向房子走去。也许他该把车开到车库,让它见鬼去吧。现在他只想喝点什么,稍微吃点——微波炉可以加热的东西——然后睡觉去。最好睡一个没有梦的好觉。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天发生的事情都抛到脑后。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然后在防盗报警面板上按3817,止住了正在报警的“哔哔”声。他打开前厅的灯,进了门,然后关上身后的门。当他转身看见墙上挂的东西时,他尖叫起来。两天前这面墙上还挂着他那套书的封面。但他只是在心里尖叫,实际上他的嘴除了粗粗地喘气,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听见钥匙从他松开的手里掉到双脚之间的地毯上,发出不悦耳的轻微丁当声。

《公路病毒向北进发》不再躺在收费公路格雷服务区杂生的灌木丛里了。

它挂在了他进门的那面墙上!

画面又变了。车子现在停在那个旧货市场的私人车道上。东西仍然摆得到处都是——玻璃器皿和家具,还有陶瓷的小玩意(苏格兰狗的烟斗、光着屁股蹒跚学步的小孩、眨眼睛的鱼),但是在金内尔家上空骷髅脸似的月亮的照耀下,它们都在闪闪发光。电视还在那里,仍然开着,屏幕散发的苍白亮光投射在草地和它前面翻倒的草地椅旁的什么东西上——那是茱迪·狄门仰躺在那里,但身体已经不完整了。过了一会,金内尔看到了身体的另一部分,在一张熨衣板上,死去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五毛硬币一样发亮。

大艾姆的尾灯是一片模糊的粉红色水彩颜料。金内尔第一次看到了车后部的行李舱,上面用古体英文写着:公路病毒。

金内尔麻木地想着:太对了。不是他,而是他的车。除了这样的一个家伙,也许没有太多区别。

“这些事现在没有发生。”他低声说着,但事情确实发生了。也许碰到这种事的人不太能接受,但是它正在发生。他凝视着画面,突然发现自己记起了茱迪·狄门小桌上的一个小小的标牌——“全部现金交易”(但她收了他的支票,只是为了安全起见记下了他的驾照编号)。标牌上还写着其他什么东西。

“清仓”。

金内尔走过这幅画进了起居室,从内心深处感觉自己像个陌生人,他还感觉到他的部分意识在搜寻刚才用过的意识的小铲子。好像他不知把它放哪儿去了。

他打开电视,再打开电视顶上的东芝卫星调谐器,把音量调到适中。但他还是时时刻刻能感觉到挂在厅里的那幅画,仿佛推搡着他的后脑勺。这幅画已经不知如何把他击倒了。

“一定是知道捷径。”金内尔说着笑了。

在这个版本的画面中他几乎看不见那个金发小伙,但是方向盘后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金内尔认为那就是他。公路病毒已完成了它在罗斯伍德的任务,该向北进发了。下一站——他赶紧为思绪竖起一道沉重的钢门,在他可能预见后果之前就把这个想法彻底打消了。“毕竟我仍然在想像这一切。”他告诉空荡的起居室。他沙哑颤抖的音色不但没能安慰自己,反而让他更加害怕。“这可能”但是他没能讲完。他耳边响起了一首老歌,一个模仿50年代初的歌星西纳特拉的声音在用伪嬉皮的风格大声唱着:这也许是一件大事的开始……电视立体扬声器里传出来的不是西纳特拉,而是保罗·西蒙的旋律,被改编成了弦乐。蓝色屏幕上打印出白色的电脑字体:欢迎收看英格兰新闻专线。下面有点播说明,但是金内尔不必看说明,他对新闻专线很上瘾,已经记熟了如何操作了。他开始拨号,输入他的万事达卡号码,然后拨508。

“你已点播了新闻专线(稍有停顿)马萨诸塞州中北部新闻,”

机械的声音告诉他,“非常感谢——”金内尔把话筒放回支座,站在那里盯着新英格兰新闻专线的标志,紧张地劈劈啪啪掰着手指。

“快点,”他说,“快点,快点。”

屏幕闪动着,蓝色的背景变绿了。字幕开始滚动,是关于汤顿市区的一座房屋起火,接下来是最新的赛狗丑闻,然后是晚间天气——晴朗温暖。金内尔开始放松,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看到了挂在进门墙上的东西,或者只是有点旅途幻觉。这时电视发出刺耳的“哔哔”声,字幕现出突发新闻。他站着观看接下来不断滚动的字幕。


8月19日晚上8:40:一位罗斯伍德妇女在给她已离开的朋友帮忙时被残忍地杀害。38岁的茱迪·狄门被野蛮地砍死在她邻居房前的草地上,当时她正在那里进行旧货甩卖。没有人听到尖叫声。直到8点一位邻居过街来抱怨电视发出太大噪音时才发现了狄门夫人。这位叫马修·格雷夫斯的邻居说狄门夫人的头已被砍掉。“她的头放在烫衣板上,”他说,“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可怕的事情。”格雷夫斯说他没有听到打斗声,只有电视的声音。在发现尸体前不久,他还听见一辆可能装有消音器的车大声加速后沿1号公路驶离现场。据推测,这辆车可能属于凶手——


只可惜这不是推测,这就是事实。金内尔呼吸艰难,但还没到气喘吁吁的程度,他赶紧回到进门处。画还在那里,但是画面又一次改变了。现在画上有两个耀眼的白圈——车头灯——后面是模糊而笨重的车轮廓。

它还在往前开,金内尔想。现在他首先想到的是特鲁迪姑妈——亲爱的特鲁迪姑妈,她总是知道谁在捣蛋,而谁又很乖。特鲁迪姑妈,她住在维尔,离罗斯伍德还不到65公里。

“上帝,请把他送回海岸路吧!”金内尔说着伸手去取画。是他的想像还是真的?头灯分得更开了,就像车子真的在他眼前移动着悄悄地,不为人察觉,就像袖珍手表上分针的移动?“请把他送回海岸路。”

他从墙上扯下这幅画,拿着它跑进后面的起居室。当然,壁炉前放着隔帘,离需要烧壁炉的日子还有至少两个月。金内尔把隔帘掀到旁边,把画扔进了壁炉,玻璃镶面被柴架打破了——他在格雷服务区时已打破过一次。随后他快步走进厨房,心里想着如果这次还不奏效,他又该怎么办。

他想:这次一定得行。因为必须,所以就会奏效。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他打开厨房壁橱,手笨拙地在里面探来探去,弄翻了麦片,碰洒了盐罐还打翻了醋。柜子里的瓶子敞着口,强烈的味道朝他的鼻子和眼睛袭来。

没有。他找的东西不在那里。

他冲进餐具室,看看门后——只有一个塑料桶和一把扫帚,然后看看干衣机旁的架子,煤饼旁边就是他要找的东西——点火液。

他攥着点火液跑了回来,匆匆经过时他看了一下厨房墙上的电话。他想停下来,想给特鲁迪姑妈打个电话。她不会不相信的;如果她最喜欢的侄子打电话让她离开那座房子,马上就离开,她会照做的但是如果金发小子跟着她呢?追踪她呢?他会这么干的。

金内尔知道他会这么干的。

他匆匆回到壁炉前。“天哪,”他低声叫着,“天哪,不。”

破碎的玻璃下面,画面上没有了扑面而来的车头灯。现在它显示着大艾姆正在一段急转弯的路段上,只可能是一个匝道的出口。

如水的月光照着车子黑暗的侧面。背景是一个水塔,上面的字在月光下清晰可辨:让缅因保持翠绿,把你的钱带来。

金内尔第一次挤压点火液没有挤到画上,他的手抖得厉害,芬芳的液体顺着玻璃没破损的地方往下流,把公路病毒的后板弄模糊了。他深深呼吸,对准之后再次挤压。这次点火液喷了出来,透过柴架戳穿的孔顺着画向下流,经过画面,把一只固特异宽胎变得像一滴黑糊糊的眼泪。金内尔从壁炉架上的瓶内拿出一根装饰火柴,在炉边擦燃,然后插入玻璃上的孔。画立即燃烧起来,火苗在大艾姆和水塔之间呼呼地蹿了起来。画框中剩下的玻璃变黑了,随后燃烧的碎片向外爆裂。金内尔用脚踩着,在地毯着火前把火苗踩灭。

他走过去拿起电话按下特鲁迪姑妈的电话号码,这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哭泣。在第三声铃响后,他姑妈的答录机接了电话。

“你好,”特鲁迪姑妈的声音说,“我知道这样说会让窃贼跃跃欲试,但是我去肯尼帮克市看哈里森·福特的新片了。如果你想破门而入,请不要把我的瓷猪带走。请在哔声后留言。”

金内尔等待着,然后尽量让他的声音保持平稳:“我是里奇,特鲁迪姑妈。你回来后给我来个电话,好吗?不管有多晚。”

他挂上电话,看着电视,然后又拨新闻专线,这次他按的是缅因州的地区代码。等待点播的间歇,他往回走,用一根拨火棍戳向壁炉内扭曲变黑的东西,气味很难闻——但是金内尔发现他并没在意。那幅画完全看不见了,已经变成了灰,它只配享受这样的待遇。

如果它又回来了,该怎么办?

“不会。”他说着把拨火棍放回去,然后回头看电视,“我敢肯定不会。”

但是每当滚动的新闻字幕重复出现时,他就站起来再检查一遍。画已经变成了炉膛里的一撮灰没有字幕提到这个州的维尔—萨科—肯尼帮克地区年老妇女被谋杀。金内尔关注着,几乎是期待着看见报道一辆高速行驶的大艾姆撞入肯尼帮克的一家电影院,致使至少十人死亡。但是没有这类消息出现。

11点15分的时候,电话铃响起。金内尔抓起话筒。

“你好?”

“亲爱的,我是特鲁迪。你还好吧?”

“是的,还好。”

“你听起来不太好,”她说,“你的声音好像在发抖,而且……好笑。有什么不对劲?出什么事了?是那幅让你那么高兴的画吧,对不对?讨厌的画!”他几乎是打了个冷战,但是并没有真的让他感到吃惊。

这个电话莫名其妙地让他镇定下来,她应该猜到了这些而且,当然,知道她安全也让他放心了。

“唔,也许,”他说,“回来的路上我有点神经过敏,于是我把它烧了。就在壁炉里。”

她会发现茱迪·狄门发生了什么,你知道,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警告:她没有几万元的卫星接收装置,但是她订了《联合导报》,这将成为头条。她会推断的。她一点也不愚蠢。

是的,一点也不假,但是只能等到早上再做进一步的解释,等他的幻觉稍微平息说不定他会有办法冷静地思考关于公路病毒的问题等他确信一切真的都结束了之后。“很好!”她强调说,“你还应该把灰洒掉!”她停了一下,又开始说话时声音更小了,“你刚才担心我,是吧?因为你给我看了画。”

“是的,有一点。”

“但是你现在感觉好多了吧?”

他向后靠闭上了眼睛。是的,的确是这样。“嗯哼。电影如何?”

“好看。哈里森·福特穿着军装帅极了。如果他脸上再瘦点——”

“晚安,特鲁迪姑妈。我们明天再聊。”

“明天吗?”

“是的,”他说,“我想是的。”

他挂上电话,再次走到壁炉跟前,用拨火棍搅动着灰烬。他看见一小片挡泥板和一块公路碎片,就是这些。显然,就是该用火来对付这幅画。这就是你通常用来杀死超自然恶魔使者的办法吗?当然是的。他自己就试过几次,在《启程》中最明显,这本小说他写的是闹鬼的车站。

“是的,真是这样,”他说,“烧掉,宝贝儿,烧掉。”

他想喝点饮料,刚才他答应自己可以喝点什么,然后他记起醋瓶被打翻了(现在可能沾满了弄洒的燕麦片——真糟)。他决定先上楼。按书中所说——比如理查德·金内尔写的一本书——经历了刚刚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之后,要想睡觉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实际生活中,他想他可能还是睡得好。

其实冲澡时他就在打盹,靠在背后的墙上,头发上满是洗发香波,水冲击着他的胸脯。他又回到了旧货市场,放在纸制烟灰缸上的电视正在播放茱迪·狄门的图像。她的头回到了躯干上,但是金内尔可以看清验尸员粗糙而工业化的针脚——就像一根令人毛骨悚然的项链环绕着她的咽喉。她说话了:“现在是新英格兰新闻专线最新播报。”金内尔做的梦总是很逼真——他竟然能够看见那些针脚随着她讲话而时松时紧,“波比·海斯汀把他所有的画都烧了,包括你的,金内尔先生那幅画就是你的,因为我确信你知道。清仓,你看见标牌了。哎呀,我收了你的支票你该感到高兴。”

烧了他所有的画,是的,当然他烧了。金内尔在他水淋淋的梦里寻思着,他不能忍受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纸条上这么写着,当你准备庆祝时,你没有停下来看你是否想从火中救出一幅特别的作品。正是你给《公路病毒向北进发》带来了什么特殊的东西,不是吗,波比?也许纯属意外。你是个天才,我立刻就知道了,但是天才与那幅画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无关。

“有些东西总是能幸免于难,”茱迪·狄门在电视上说,“不管你如何努力试图摆脱,它们仍然源源不断地重现在记忆里,就像病毒的侵袭。”

金内尔伸手转换频道,但是显然无论怎么换,只有茱迪·狄门的节目。

“你也许会说他打开了一个通往地狱的门,”她现在说,“我指的是波比·海斯汀,他就是从那个门里开车出来的。很好,不是吗?”

金内尔的双脚打滑,但还没有让他完全跌倒。

他睁开被香波刺得有点发疼的眼睛(在他打盹时,白色浓稠的普雷尔香波已顺着他的脸往下流),于是他用手接点水把眼前的香波冲洗掉。这样洗了一次,正伸出手准备再洗时他听到了什么声音,是刺耳的隆隆声。

别那么蠢,他自言自语:你听到的只是淋浴的声音。其他的只是想像,你愚蠢的训练过度的想像。

然而这不是想像。

金内尔伸手把水关上。

隆隆声继续着,低沉而有力,来自外面。

他走出浴室,身上滴着水来到了二楼的卧室。头发上还有香波,好像他在打盹时头发都变白了,仿佛梦中的茱迪·狄门让他白了头。

我为什么要在旧货甩卖那里停下来?他问自己,但是他找不到答案。他想没人能够给他答案。

他走到窗前向下看私人车道时隆隆声越来越响——私人车道就像阿尔弗雷德·诺伊斯诗里的景物那样在月光下闪闪烁烁。他拉开窗帘往外看,却发现自己想起了前妻萨莉,1978年他在世界幻想大会期间遇上她。现在萨莉在她的移动房屋里出版两本时事通讯,一本叫《生还者》,一本叫《来客》。俯视着车道,金内尔的脑子里同时冒出这两个书名,就像立体投影仪的双重影像。

他的来客肯定是个生还者。

大艾姆就停在房子前面,两根铬合金尾气管排出的白雾在静谧的夜色中袅袅升起。驾驶坐旁的门开着,不仅如此,照在门廊前的灯光告诉金内尔前门也开了。

金内尔想是忘了上锁吧,一只没有感觉的手抹去了前额的泡沫,也忘了重新设置防盗警报并不是说这样做了就能对这个家伙有什么用。

唔,或许都是因为想着特鲁迪姑妈才会这样,大概是这样吧,但是这个想法马上让他感到不安。

生还者。

大引擎轻轻地发着隆隆声,也许至少是带四缸汽化器、重磨阀门和燃料注入的442车型。

这个光着身子的男人顶着满头泡沫,拖着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腿慢慢转身,看见了他床上方挂着的画,他好像早就料到画会在那儿一样。画中的大艾姆停在他的车道上,驾驶座的门开着,铬合金尾气管里冒出两缕废气。从这个角度他还可以看见房子的前门打开着,一个长长的人影投射在厅内。

生还者。

生还者和来客。

现在他听得见上楼梯的脚步声,步履沉重,不用看也知道这个金发小伙穿着骑摩托车的靴子。手臂上刻着“死在耻辱之前”的家伙总是穿着摩托车靴子,就像他们总是抽没过滤的骆驼烟。这些东西就像一部适用于全国的法律。

还有刀子,他将带着一把长长的锋利的刀子——其实更像是一把弯刀,那种一刀就可以砍下人头的弯刀。

他会咧开嘴笑,露出那些尖尖的吃人的牙齿。

金内尔知道这些,毕竟他是一个有想像力的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给他勾勒一幅画面。

“不,”他低声说,突然发觉自己全身赤裸,突然周身皮肤冰冷,“不,请走开。”但是脚步声还在走近,在走近。你无法让这样的一个家伙走开。不会起作用的,这不是故事应有的结局。

金内尔听见他走上最后一级楼梯。外面大艾姆还在月光下隆隆地响着。

现在脚步沿着客厅过来了,磨旧的鞋跟敲击着抛光的硬木地板。

金内尔感受到一阵可怕的麻木。他努力从麻木中挣扎出来,然后逃向卧室,想在这个东西进来前把门锁住,但是肥皂水又让他滑了一下,这次他倒下了,背平躺在橡木地板上。门弹开了,摩托靴穿过房门朝他躺的地方走来。而他全身赤裸,头发满是普雷尔香波。这时他看见床头的墙上挂着那幅画,在他屋前停着的公路病毒,驾驶座旁的门开着。

他看见驾座旁边的凹背折椅上都是血。我要出去,我想,金内尔边想边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