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误诊 病理切片的锅,病理科不背
新建的协和礼堂显得尤为敞亮气派,穿着光鲜亮丽的年轻人坐在其中。旧式的辫子早已割去,大部分人都系上了西式的领结。
汪道贤和方鸿铭就坐在他们中间。这两个年轻人才二十多岁,却已成为这个领域的中流砥柱。不过,方鸿铭目前还保持着普胸外科手术最多、手术难度最大的纪录,甚至在手术方面已经全面碾压了他的老师,比排名第二的汪道贤领先了一倍之多。
因此,医院给出通过手术创新来评选出国名额的方法,堪称为这两个最优秀的学生量身定做的。因而大部分参加比赛的其他医生都抱着“参与第一”的心态,来凑凑协和建院的热闹。毕竟自己在医学院学习了多年,终于可以凭借外科医师的身份在社会中立足了。
在那个时代,外科医生并不像如今这般受尊重。在很多人的心目中,甚至把从事这个职业的人看作疯子或者屠夫。人们认为这些人的工作有悖伦常,手上沾满鲜血。然而,仍然有很多有识之士顶着社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艰难地选择了这个行当,并把它当成毕生的事业去坚持。
按照规定,每个医生都有十分钟的时间,来阐述自己的发明能够改善当下外科手术过程的哪些方面。随着比赛持续进行,角逐的态势越发白热化。在座的各位校董惊喜地发现,只要给这些年轻人舞台,他们的想象力就能给这个时代带来无法估量的财富。
有个年轻人展示了高频电刀的使用方法。他把电刀的刀头弯成一个钩子,用猪肉组织来演示,果然钩子能轻易挑起深部的组织,让术者安全地进行烧灼。相比之下,传统电刀简直是一只粗糙的电烙铁。
但是电刀在那个时代仍然十分落后。就算用电钩操作,仍然不可避免地会把局部烧成黑炭,几个校董摇了摇头。
又有一个年轻人抱来了一个模型,说这叫移动“爱克斯光机”,可以随时随地给病人进行透视检查,包括胸片等,引起校董的一致好评。但这个设备仍然停留在文献层面,医院没有资金引进,只能暂时搁置。
这个时候,汪道贤整了整衣领,走上台去。他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做了一个演示。他在黑板上画了一张图,是目前手术的情景——把人拉开半扇的切口,再伸手进去,用镊子分离每根大血管的后方,以此把血管切断。校董对他的绘画技术深表赞叹。
紧接着,他又在旁边的黑板上画了另一幅图,是一个比之前小一半多的切口,用一个很长的器械来游离大血管的后方。
画完之后,他从兜里掏出之前方鸿铭看到过的那个钳子,钳子的前面呈一个直角。
“通过这个直角钳,我们可以轻松地游离血管后方的结构,这样做肺部手术时,不需要开那么大的切口也能完成。这个钳子是我烧软了之后掰成的,不花任何成本,却可以把我们病人的切口缩短到二十厘米!”
台下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二十厘米做肺手术,简直不可思议!
汪道贤得意地向台下的方鸿铭扬了扬眉毛,在一群医生的喝彩当中走下了台。
最后一个,就是传说中的协和第一刀、种子选手方鸿铭了。
他抱着一个巨大的盒子走上了讲台。台下鸦雀无声,大家都想知道这个怪才会给当代的医学带来怎样的惊喜。
“我今天带来的,是一个冰冻切片机。它可以在手术过程中,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告诉你肺里的病变到底是不是癌。”方鸿铭一板一眼地说道。看得出来,在公开场合发言他还是有些紧张,比起汪道贤的游刃有余要差得远。
台下传来一阵交头接耳的质疑声。
“虽然它需要花费一些时间,但是它能让那些得了肺结核的良性疾病的病人免去进行那么大手术的过程!”
台下似乎并没有传来方鸿铭期待中的赞叹声。校董向方鸿铭抛出了一个问题:“这个切片机,准确度有多少?如果手术中判断错了会怎样?”
方鸿铭低头想了想,他看到远处的汪道贤在使劲对他使眼色,用手比画着:“80%!80%!”
但是方鸿铭思考了一下说:
“50%,校长。”
台下传来一片哄堂大笑。
“如果判断错的话,最差的情况是,在手术结束的两周后,我们再开刀做第二次手术。”
台下已经炸了锅,几个校董立刻站起来维持秩序。包括方鸿铭的老师在内的所有校董,都皱起了眉头。
“这小子在做什么?”
“这么好的机会,他随便做点什么不行?”
方鸿铭在一片嘘声中走下台,仍然把切片机当宝贝一样抱着。他的内心非常坚定,他坚信他所做的事情是对的。
赵步理从阅读中醒来。
“方老啊方老,你到底是谁,现在还活着吗?你是1890年生人,那个时候的你应该二十七岁,如果活到现在,应该有一百多岁了……”他嘀咕着把笔记轻轻合了起来,用手不停地摩挲着。
赵步理最近一直坚持把这本笔记当故事来读,而且他越来越相信宿命:因为他看到的内容,常常恰好能帮到他的忙。他已经做了太久的废柴,直到如今才发现,自己的人生似乎还有一种全新的可能。而这种微小的可能,就来自这本神奇的笔记。
“赵步理师兄,外面有人找!”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让赵步理的精神为之一振。不过他还是等了一会儿才走出去,生怕被声音的主人追着写成角色。“说来也奇怪,怎么就被发现了呢?难道我和自己笔下的人真的那么像?”赵步理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伸了个懒腰,走到护士站,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和他远远地挥手打招呼。他赶忙整了整衣服赶上去。
来者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奶奶,上身穿着彩色的短袖上衣,下身穿着粉色短裤,脚上是短丝袜和凉鞋,手里还拿着一把遮阳伞。她戴着一顶有猫咪耳朵的帽子,眼镜后面的双眼眯成了两条缝,慈祥地看着他微笑。
“李老师!”
“步理啊,我又来麻烦你啦!”老奶奶像对自己的孩子说话一样,句尾最后一个字还俏皮地拉长了音。
“没问题,李老师,我这就帮您开药。今天您家人没陪您过来啊?”赵步理往她身后探了探,没有看到别人。
老奶奶指了指自己胸前的牌子:“没有,他们太忙了。我最近脑子还行,你看我这里戴了个牌子,上面电话什么的都有,不会再跑丢的。”说着有些抱歉地笑了。
这时候,赵步理感觉背后有人走来,转头发现是林小棠。
“小棠,这是李老师。我的高中班主任,也是我的语文老师。李老师,这是我带的实习医生。李老师,您的医保卡给我,我去里面帮您开药。”
赵步理拿了卡,带着林小棠来到护士站的电脑前。
“李老师看起来好可爱啊,穿得这么卡通,像动画片里童话般的老奶奶。”林小棠兴致勃勃。
“其实她也得了肺癌,看不出来吧。不过好在用了靶向药,现在她每两个月会过来开一次药。”
林小棠“哦”了一声,没再出声。
“也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她又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之前走丢过一次,现在也记不住自己得病这件事了。”
“因祸得福吗……”林小棠精灵一般的眼睛转了转。
“算是吧。咦,孙主任来电。”赵步理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我知道了孙主任,我马上……”赵步理丢下电话,麻利地开好药,把医保卡交给林小棠,“我先去处理点急事,你帮我把卡交给李老师,谢谢!”说完便一溜烟儿跑了。
林小棠握着卡走出门口:“李老师,赵大夫有点急事,他让我把这个卡给您。您可以去交费取药了。”听了刚才赵步理的一番话,林小棠看向老奶奶的眼神有些闪躲。
老奶奶歪着头看着林小棠:“小姑娘,是不是听说我得肺癌了?”老奶奶笑着戳戳林小棠的胸口说着。
“啊?您怎么会……”林小棠以为自己说漏了嘴。
老奶奶拍了拍林小棠的肩膀:“放心,我早就知道啦。只不过一直没告诉我那几个孩子,也没告诉赵大夫而已。小姑娘,你也得帮奶奶我保守秘密哦,不然说开了,就不好玩了嘛!”
林小棠心里一紧,笑着对老奶奶点点头。
“他们都心疼我,我知道。不过,要瞒着他们也很辛苦的。”
“其实……我明白。”林小棠点点头,苦涩地笑了笑。
老奶奶看她的目光仿佛洞察一切:“看来也是个有故事的孩子啊。”
“对了李老师,赵大夫上学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李老师努力地点了点头:“是啊,这个孩子上学的时候一直都是班里最优秀的孩子。”
“优秀?”林小棠“扑哧”笑出声来。这位奇怪的师兄干出来的糊涂事,她也听过无数次了。
“怎么,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吗?他上学的时候,成绩一直都是班里第一名,虽然这孩子老对着窗外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怎么好好做题,但是每次一考试,他总是第一名。”
“第一?!”林小棠觉得她们可能说的不是一个人。
“是啊,这个孩子其实高中的时候特别开朗活泼,很爱笑,只可惜啊……他高二的时候出国去了一个夏令营之后,回来整个人就变了……”
“变废柴了?”林小棠脱口而出。
“废柴?不会啊,你为啥这么问?”
林小棠支支吾吾。
“我的意思是,他从高三开始变得更努力、更用功了,但是也变得沉默寡言了。作为班主任,我永远走不到他心里去,他好像有一个心结一直没有打开。”
林小棠陷入了深思。认识赵步理以来,她似乎从没在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一丝丝的悲伤和脾气。他就像个皮球,任人再怎么肆无忌惮地捏,也只会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那他上大学之后呢,成绩也很优秀吗?”
老奶奶用力地点点头:“虽然他回母校的次数没有别人多,但是我听很多同学都说,他在学校每年都拿奖学金,真是个优秀的孩子。你看他现在在这么好的医院工作,感觉大家也都很喜欢他啊,真好,真好啊!”
赵步理,在学校里是最靓的仔?
林小棠努力把这个形象和一直以来的废柴形象糅合在一起,但还是失败了。
“小姑娘,谢谢你了,我先走啦!”老奶奶拿起伞,礼貌地轻轻鞠了一躬,眯着眼睛笑了笑,转过身去。
“小姑娘,你真漂亮,希望我还能活到两个月后,到时咱们再聊。”
赵步理作为“豌豆王子”的荣耀在一周后的某天,被一个电话无情地击碎了。
“病理科,汇报危急值了!咱们上周手术的病人胡焕云,石蜡病理回报了,里面还有腺癌的成分!”
赵步理冲到会议室的时候,发现中间坐着的孙慧大为恼火,而且她把病理科的张秀主任也叫过来开这个会,李有才、龙森浩也参加了讨论。
林小棠不知道从哪里也偷偷钻了进来,搬个凳子在一边坐好。
气氛异常凝重,赵步理的眼睛在几个人沉默的表情上跳了几下,发现没有人愿意先开口说话。他能够明显地感受到,孙慧主任在等着张主任主动承认错误,而张主任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两个中年女人似乎在斗气。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林小棠赶忙站起来,从门口接过来一袋子饮品,和门口一个叫作“钱叔叔”的人连连道谢,然后给各位医生挨个儿递了过去。
“喝点水说,喝点水说!”林小棠乖巧礼貌地对孙慧等人说。
林小棠刻意把一个杯子交到赵步理的手中。赵步理一看,是一杯叫作“民国风情”的红茶饮品,由红茶加上柠檬、百香果、薄荷叶做成。赵步理抬头看了下回到角落乖乖坐好的林小棠。他发现,这个姑娘在分发饮料和吸管的过程中显得特别接地气,完全没有那种美女高冷的架子,像一个邻家小妹。
此时她正坐得笔直,似乎和昨天的又不太一样。她用右手小指轻轻撩了一下遮住眼睛的刘海,眼睛看向投影仪。趁着没人注视她,偷偷看了眼赵步理,发现赵步理也在看她,便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用唇语说着“写……我……”,然后眨了眨眼,继续装成好学生的样子看向投影仪。
这个妮子……真是……贫穷限制了赵步理的想象力。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个白富美和他一定不是一路人,一定要保持好距离。
孙慧一脸不悦道:“张主任,我们不是要追究什么,只是想知道这个问题是怎么出现的,是取材的问题呢,还是你们看片子的人手不够?要不我配合你们,和医院申请招点人?”
张秀看孙慧一点也没客气,便清了下嗓子,不卑不亢地说:
“我又仔细看了眼当时术中送来的冰冻病理切片,的确没有进行免疫组化染色,没法定性成癌。”张秀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所有指责。
“张主任,我就想知道,术中病理的准确度到底有多少,为什么我没听说过其他医院出现过类似的问题?你这让我们和病人家属很难交代!”
张主任一看就是早有准备,不动声色地在电脑上打开了一个幻灯片,讲解起来。
“您看,孙主任,这是我们目前切片机的国际进展。在国际上,对这种早期的、实性成分很少的肺癌来说,就是有5%的错误率,一方面是由于取材的问题,仅仅用术中的三十分钟时间,即使我们取再多病变,这么小的病变我们可能也只取到了外围,而不是癌变的正中心,是有可能造成误诊的。”
张秀顿了顿,继续换了一张幻灯片。
“还有一点,就是这种病变如果没有进行特殊染色的话,和早期的良性增生没有办法鉴别开。我想请问下您,如果我们判断一个结节有50%的概率是癌,50%的概率不是癌,到底我们是把癌报错成良性的损失大,还是把良性报错成癌的损失大?”
“50%”的字眼敲打在赵步理的心上,显得尤为沉重,他想起了方鸿铭当年的技术困境。现在看来,虽然跨越了一百年,虽然技术进步了无数倍,这个困境仍然坚挺地存在着。
如果一个医生在技术达到极限的情况下,面临一个抉择,而这种抉择的正确与否,会让患者面临生命和健康遭受巨大损失的话,作为医生,你如何进行最恰当的选择?
张秀抛出了这个问题,孙慧似乎有些为难,沉默了半晌说:
“的确,如果你在手术中报的是癌,我们切除了肺叶,可如果手术后报的不是癌,我们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张秀看到孙慧的语气从刚刚的尖锐变得越来越平和,也逐渐褪下了强行穿上的铠甲,用温柔的声音说:
“孙主任,我说句老实话,为什么就咱们医院最容易出现这种问题,主要就是您的手太准了。您总是能摸出来特别小的结节,这种结节在别的单位都很少能在术中摸出来,所以,并不是咱们病理科水平不行,而是您的技术太高超了!”
赵步理心里暗爽:“这说的岂不是在下?!”
没想到一下子不小心笑出了声,寂静的房间角落里传出一个人“嘿嘿嘿”猥琐的笑声。孙慧一个杀人的眼神甩过来,赵步理被“民国风情”呛到了自己,转过头一阵咳嗽。
李有才也帮腔道:“咱们医院就是太在意病人的生活质量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大部分单位肯定直接做肺叶切除,管他良性、恶性。甚至有的单位还出现这样的事,病变从片子上看是在上叶,医生没有摸,就把上叶给切了,做完手术再照CT。欸,病变还在那儿呢,结果手术买一赠一,又把下叶给切了。”
孙主任连连点头,这也是她这么多年强调用手探查结节的关键,这种医生的失误在她看来是巨大的失职,于是也补充了一句:
“那次的病变就是太靠近上叶了,从片子上看有一些假象,最后那个医生辞职了,和我差不多年资,早就不当医生了。”
张秀听到李有才的话,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如果真的发生“买一赠一”的事故,那对医生和病人来说确实是极大的灾难。
张秀想了想说:“孙主任,咱们这虽然是报错了,但是理论上您已经把病变切了,切缘也没有癌残留,也算是能勉强给病人一个交代了。您看咱是不是就这样了,我看其他医院很多也都是这么做的。”
孙慧没有说话,赵步理看着孙慧的表情,难道说孙主任的意思是……“但是淋巴结还没有活检,我们做手术必须规范!”赵步理一拍脑门儿便插了句嘴。
李有才眼珠转了转说:“其实咱们这样切确实可以了,不然和病人解释起来真的很麻烦,病人还可能不理解您的良苦用心,万一再告我们就太不值当了。我觉得让森浩和病人家属解释一下,这手术做完已经算是治愈了,没必要追求所谓完美的手术。”
孙慧没有表态,但眼神变得温柔了一些。
“不行!”
讨论了这么久,这是龙森浩第一次发声。
“主任,这是我的病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我去和家属解释,手术还是得做。咱们要把肺再扩大切除一部分,淋巴结还要做一下活检。”
场面沉默了下来。
李有才抱着胳膊摇摇头笑了笑,明显在嘲笑龙森浩的固执。孙慧也是一脸难堪,这毕竟是孙慧主要负责的手术,龙森浩看上去把责任自己扛了,但是她一定脱不开干系。
不得不承认,医疗这件事情确实存在道德制高点,一旦选择了对病人公开、透明、仁心、负责,任何人都无法再反驳。
“森浩啊森浩……你……好吧,你先处理这件事,有问题叫我,手术我和你一起上。”
“是。”龙森浩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纷纷离开了办公室,只剩下龙森浩坐在桌前思索着什么。
李有才经过他的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师兄啊,你有时候做大夫就是太轴了。你不觉得你用了一个这么大的切口,切了这么小一个瘤子,还没给人家切干净,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吗?”
医生办公室里,一边坐着的是一排穿便装的家属,一边是龙森浩、赵步理和林小棠。
“我就不明白了,医生,人家旁边床的病人那么小一个微创就把手术做了,为什么你给我爱人切这么大的口子之后,还来告诉我没切干净,还要再开?你当我爱人这刀口是拉锁啊,一会儿拉开,一会儿拉上?”
说话的是病人的丈夫,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似乎从冬城那个方向来的。满口大黄牙,看样子没少抽烟,口气中也传来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脖子上戴条金链子,看上去也是当地的土财主。他的爱人刚刚拔除了引流管,本来正准备出院了。听闻这个消息后,也坐在一边,有些焦虑地冒着汗,没有说话。
后面有个瘦猴一样眼角高高吊起的男人,应该是他们的亲戚。打开手机,画面就冲着龙森浩等人,不知道是在录像还是在直播。这举动对龙森浩和赵步理来说已经习惯了,但是惹得林小棠一阵不快,睁大了眼睛瞪着那个男人,像一只发火的小猫,似乎是在刻意地告诉对方,她很不开心。
赵步理一直在听龙森浩发言,他对于这种场合一向掌控无能。他经常在想,如果以后自己也做了主治医师,面临这样的阵仗,吓都吓软了,怎么可能像龙森浩一样有勇气去交涉。
“我刚刚已经说了,从病理的角度来说确实存在一定的概率。虽然是小概率事件,但偶尔也会发生。”
“你得了吧!肯定就是我们没给红包,你不给我们好好做!我问了,旁边床的病人给塞了钱的就是用微创,我们没给钱的就不用微创,但也不是我们不给啊,当时是你自己不要的!”一个尖酸的女人用食指指着龙森浩嚷嚷道。
赵步理从这个女人的话里似乎听出来一些端倪,原来二师兄他……
“我们没给红包,手术肯定也不是主任做的,是你做的吧!”说着,一旁七八个家属点头附和着。病人仍然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刀口有些疼,抑或是心理上有些不舒服。
她是公司白领,看上去非常受老公疼爱,但是老公的这些亲戚都是从乡下来的,是被叫来撑排场壮声势的。其实她自己是从事法律工作的人,赵步理之前也接触过,非常善良温和。手术前,她的老公也非常温和,出事之后,似乎一下子就变得非常暴戾,对医生和护士都带着敌意。
奇怪的是,龙森浩平时的脾气很急,现在却没有丝毫不耐烦。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解释着。
赵步理没忍住,试着解释了一下。
“其实,你老婆是我摸的,我当时……”
“你摸谁?!你小子嘴巴给我放干净点!”病人的老公一下子火气就蹿上来了,拍着桌子就指着赵步理吐脏字,赵步理赶忙赔不是。
“抱歉抱歉,我的意思是,她的结节是我摸到的,非常小,就是因为病变太小了,所以才可能会出这样的问题……”
赵步理缩在一边,不敢再说话,龙森浩赶忙接过话来。
“术中和术后病理不符合不是我们一家医院的问题,是世界性的难题,换作一百年前,那个时候没有这项技术,是个人来了就要切整个肺叶。您想,做肺叶切除术很简单,我们之所以这么费劲儿地做手术,就是希望帮病人……”
“那你第二次手术什么时候做?是不是得给我们免费做?!”一个家属叫嚷着,又引得其他家属的一致赞同。赵步理顿时觉得对面是一个菜市场,众人七嘴八舌。而龙森浩是一只骄傲的孔雀,在一群鸡鸭中被啄来啄去。
“我们会尽快安排,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明天准备手术,但免费是没有办法的。如果你们有意见,可以去医院的医务处投诉。如果判定我们有责任的话,由医院来减免这部分费用,但我这边是没有资格的。”
“你们医院肯定都互相护着,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对!都不是什么好鸟!”
“够了!”
赵步理吓得一哆嗦,坐在凳子上的他差点被旁边拍桌子的声音震飞。
只见林小棠满脸愤怒,眼睛冒着火,从左看到右。家属没想到这个美丽的姑娘居然爆发出这么有战斗力的嘶吼,立刻就像一群看到了老虎的鸟儿,一时间被唬住,不敢作声了。
“你们在这里七嘴八舌地提这些那些要求,我们都可以好好商量,好好解释。但是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阿姨现在的感受,她才是最担心、最焦虑的那个人?你们说这些话,她会好受吗?”
说着她便指了指在角落里坐着的,脸色发白又很为难的病人。只见病人点点头,摸了摸旁边老公的胳膊,低声说了句:“别说了,别说了,就听大夫的。”她的老公垂着眼皮,温柔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表态,但仍是一副不满意的姿态。
“我是一个刚刚进临床的学生,我旁观了全部过程,我可以告诉你们手术中都发生了什么!孙主任、龙大夫,还有赵大夫,他们每个人轮流摸肿瘤,生生摸了两个小时的瘤子,什么也没干,为的是什么,是为了挣钱吗?他们不知道切一个肺叶时间更短、操作更轻松吗?”
林小棠用力说着,声音也微微出现一丝沙哑。赵步理不由自主地向她望过去,只见她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原本洁白的脸颊被染成红色,可见真是怒气上了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不经意地想看她,她说的每一个字,赵步理都觉得那么真实地拨动着自己的心。
“还有,你们知道吗,我们还举办了一次会诊,专门讨论阿姨的这个病例。很多专家都说,这个病例可以结束了,不需要和你们说,只需要告诉你们,手术做得很成功,同时还保留了肺功能,恭喜你们啊!”
说着,林小棠看着病人的眼睛,指着龙森浩继续说:
“但是龙大夫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这一切。你有这个权利知道自己的治疗是不是最完美的,而治疗得不完美,并不是医生所希望的,而恰恰是他最不希望的!我问问在座的各位,你们谁有这样的担当,敢于承担治疗上失败的部分,敢于向病人讲出实情,敢于去解决问题?!”
几个家属面面相觑,他们是病人的老公请过来撑场子的,也都是各家能起哄的人,但是他们不得不信林小棠说的,她说得那么真诚,令他们很难把这样美丽清纯的小姑娘理解成一个推卸责任的医生。
“老公,相信大夫吧,我能感受到,孙主任和龙大夫都是特别好的人。我还记得在麻醉之前,我特别紧张,特别想哭,特别害怕。那个时候龙大夫握着我的手说别怕,有他在,有孙主任在……医生不会害我们的,他们也都是为了我好,那病理有错也不是他们的责任啊,是我瘤子长得太小了,是我太焦虑非要做手术的……”
戴金链子的男人叹了口气,服气地点了点头。
“是,小姑娘说得挺对,我也知道,大夫确实该做的都尽力了……我这不是一听你还要开刀就急眼了嘛。我自己挨多少刀都不怪大夫,一想你要再挨刀,哎呀妈呀,我这心里就可不是滋味儿了……”
说着,戴金链子的男人,居然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而几个家属也都附和着说,就这样、就这样吧。
赵步理偷偷歪过头看林小棠,发现她的眼睛也有些泛红,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病人,表情有些异样。病人感受到林小棠的眼神,感激地点点头,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一只手挽着老公粗壮的手,慢悠悠地走了。临走的时候又对龙森浩轻轻鞠了一躬。
“龙大夫,那就拜托你们了,不好意思,我们家给您添麻烦了。”
龙森浩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接着回头和赵步理说了一句:
“按明天手术准备吧,”说着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这个小姑娘也给她排上手术吧!”然后离开了。
林小棠听到之后,激动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转过头去,轻轻抹了下眼睛,然后回过头来,看着赵步理,双手比画了一个“耶”的姿势,赵步理也是微笑着比出一个大拇指。
林小棠高高地仰起头,对赵步理说:“要不是我,你估计会因为乱说话被那个金链子手撕了吧!”
赵步理连连点头:“是是是,娘娘,您说得极是!”
林小棠看赵步理这副模样,满意地背过手去,歪着脑袋,看向门口,眼睛笑成了一道弯弯的月牙。
“跪安跪安!”
说着,便背着手蹦蹦跳跳地走了,不过刚出门就撞上了路过门口的孙慧,她赶忙把手摆正,低头吐了吐舌头,让孙慧先走。孙慧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径直走了。
林小棠回过头,发现赵步理正笑着看她出糗的全过程,就冲他吐了吐舌头,“哼”了一声就走了。
赵步理手把手地带林小棠从刷手到穿手术衣,走了一个全套。之前在上学的时候已经在动物房进行过类似的外科技能的培训,因此林小棠上手非常快。这次她的帽子和口罩都戴得十分端正,两只大眼睛透露出喜悦,两只尖尖的耳朵似乎会随着说话的时候微微抖动,她的一颦一笑都像是一只机灵的狐狸。
赵步理和龙森浩一起打开切口,赵步理准备给林小棠演示怎么捅开腔镜孔的切口,刚想用食指探进去,只见龙森浩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用小拇指,不然病人术后会疼。”龙森浩温柔到令赵步理和林小棠突然不认识他了。
“大师兄……嗯,我知道了!”赵步理笑着点点头,他很喜欢这样温暖的大师兄,也很喜欢同样勤劳又谦和的二师兄。
孙慧不一会儿也上了手术,赵步理把手中的胸腔镜交给林小棠。林小棠按照赵步理指示的动作,为孙慧和龙森浩提供着视野和光亮,孙慧和龙森浩配合多年,彼此之间已经不需要任何语言,他们默契地进行着手术操作,连从来没有看过现场手术的林小棠都暗暗赞叹。
赵步理记得《怪医笔记》上方鸿铭曾经说过一句话:
手术之美,何由而生,至令不知医者亦觉乎美哉?无他,但动作之精且准尔。无左右顾眄,无思前想后,无纤毫参差,则一体流畅,美妙顿生。此方臻手术之极致也。
完美的手术,主刀和助手两个人应如双剑合璧,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招式,你推我挡,你砍我刺,在手术台上游刃有余。
龙森浩总是恰到好处地帮助孙慧提起组织,和孙慧的镊子一起把组织牵拉成一片非常纤薄的膜,好让孙慧的电刀轻轻点在上面,就像是对着组织吹了一口气,组织自己就从正确的间隙打开了。
整个视野里没有一丝出血,两个人就把病人的肺叶取了下来,之后便是进行淋巴结的清扫。
林小棠在口罩底下张大了嘴巴,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妙的事情。这些淋巴结好像是一颗颗黑色的手雷一样,通过一些非常细小的血管埋在人体的黄色脂肪内。只见孙慧此时变身成一个拆弹专家,她用镊子夹起那些细小的血管,轻轻提起来,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撕断,引起难以处理的出血,之后用电刀的尖段烧灼在镊子上,随着电刀清脆的“嘀”声,镊子的尖段被烧灼成了一团,一根小血管就这样被凝住了。
赵步理低声向林小棠解释:“很多医生都不注意这些细节,电刀一下就烧过去了。这样一旦出血,那些小血管就会回缩到很深的地方,你再想找到它们进行烧灼就很难了,反而耽误时间。你看孙主任做手术,从来都不会回头去找补。”
林小棠钦佩地点点头,双手有些僵硬地扶着胸腔镜,看着这个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孙慧听着赵步理难得有情商的一句赞美,也默不作声地欣然接受了。这时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向对面一直没有说话的龙森浩开口道:
“森浩啊,事情已经过去五年了,你也该走出来了。”
龙森浩没有作声。
“你是时候该把腔镜重新捡起来了,唉,我不说你了,你自己决定吧……”孙慧的语气似乎有些心痛。
不到一个小时,手术就全部结束了。
赵步理十分得意:“现在病人总算是接受了一个完美的手术,她应该是早期肺癌,治愈的可能性在90%左右。”
“治愈……”林小棠沉默了一下,“治愈就是真的治好吗?是一辈子也不会再犯了吗?”
赵步理被这个奇怪的问题逗笑了:“你们上学的时候没学过吗?癌症是能够治愈的,换句话说,就是病人不会再因为这个病去世,能好好地活一辈子。”
林小棠沉思了一会儿,深深地点了点头。
“怎么样,第一次上手术,还好吗?”龙森浩突然问。
“感觉非常好!谢谢师兄!”林小棠见孙主任已经离开手术室,稍微放松了一些。
“小姑娘,你缝过皮吗?”龙森浩一边缝合着肌肉组织,一边看了一眼林小棠。
林小棠的眼睛一时间瞪得圆溜溜的:“我,我缝过猪皮……人……还……”
“你来我这边缝皮,赵步理,你教她。”龙森浩说着打完最后一个肌肉组织的线结,潇洒地摘掉手套,把手术衣脱掉,站在一边看着。
林小棠颤颤巍巍地接过持针器,看了看赵步理:“师兄,要不还是你缝吧,我怕缝不好……”
赵步理笑了笑,觉得面前这个姑娘真是像极了当初的自己。“没事,你慢慢缝,我看着你。”
林小棠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拿起牙镊夹住皮肤,右手灵活地旋转。针在皮肤上不断地穿进穿出,虽然看得出她的手法还有些笨拙,但是针距合适且匀称。
“不错嘛,你平时练习过?”赵步理一边打结一边问。
林小棠被夸得脖子都红了,小声说:“上学的时候天天缝猪皮,没想到真的有机会上手术,给真正的病人缝合。”
龙森浩看了一眼,也点了点头:“不错,有干外科的潜质。”说完便扬长而去。
林小棠不由自主地笑眯了眼。赵步理看着林小棠笑,一时间看得失了神,突然感到屁股被生生拧了一下,只见秦红艳正叉着腰看他。
“你俩玩儿呢!还不麻溜儿的,后边还有好多手术呢!”
赵步理和林小棠两人连忙“是是是”地求饶,笑着对视了一下,继续缝起来。
太阳刚刚落山,天还微微亮着,天上的云朵散发出红色的边缘,似乎在燃烧最后一丝热量。
李有才站在医院的大厅,漫不经心地看着大厅水池里的鱼儿游动,似乎在思考什么。
突然有人喊他,李有才回过头,看到韩雨正一脸笑容地看着他。
“韩院长?”
韩雨点了点头,和李有才一起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鱼池:“这个世界总会变化的。有才啊,你是个聪明人。我准备最近办一个全院的腔镜技术比赛,你好好准备,可不要让我失望。能不能顺着风飞起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李有才惊喜地看着韩雨。
“年轻人好,未来咱们医院的胸外科才能好,咱们的医院才能好,不是吗?”韩雨意味深长地轻声说道。
李有才点了点头,他没法主动选择自己的阵营,但是他很庆幸,至少自己有价值被别人选中。他不知道韩雨在打什么算盘,但是他心里清楚,离医院领导的换届不会太久了,他看着韩雨,似乎看到了自己唯一的未来。
“哟,今天又来了啊!”一个工作人员对龙森浩说。
“嗯,打扰了。我先进去了。”龙森浩微笑着说道。
“没事,不要紧。”工作人员显然言不由衷。龙森浩没有在意,提着包走进了更衣室。他刚一进去,一个中年人就慢慢踱到了工作人员身旁。
“老大,他也不用咱们家的器械,还老来练腔镜,你说咱图什么啊,他也真好意思。”工作人员抱怨道。
中年人笑了笑:“这家伙的腔镜技术,迟早有一天会崭露头角。小李啊,年轻人,眼光要放得长远一些。我走了,遛鸟去了。”说着便晃晃悠悠地走了,留下了一脸莫名其妙的工作人员。
一辆兰博基尼停在医院的门口,林小棠蹦蹦跳跳地上了副驾驶座。
“钱叔叔,我今天不但上了手术,还缝了个皮呢!”
“小姐真厉害!回头我告诉董事长,让他也高兴高兴。”
“他才不会呢,他巴不得我每天都不要出门才好。”林小棠噘起了嘴,“对了钱叔叔,您到时候帮我给一个病人的账号里打点钱,行吗?别告诉我爸爸。”
中年男人笑着点了点头。
黄昏的操场上,汪道贤追上了刚跑完好几圈满头大汗的方鸿铭。
“你也不用这么泄愤吧。我只去美国一年,这一年,你要好好抓紧,别被我甩下了。”
方鸿铭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嗯”了一声。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个东西?”
方鸿铭叹了口气:“我知道技术永远有它的局限性,不用说50%的准确度,就算是99%,又能怎样呢?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我们无法帮到的,但是,如果技术真的进步到那一天,我们就至少帮助了九十九个人,不是吗?”
汪道贤憧憬地点了点头:“希望有一天,人们能够用我的钳子把病人的口子减小,再用你的技术把病人真正需要切除的肺部减少。等我回来,我们协和双雄,把‘微创’的理念发扬光大。”
“一言为定!”方鸿铭眼中也难得露出激动的神采。
“对了,今年到处都是军阀在划地盘打仗,孙先生也成立了军政府。世道不太平,我走了以后,你这个呆子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该出头的别乱出头,听到没有?我不想你和我父亲一样成为革命的牺牲品……”汪道贤嘱咐道。
“别婆婆妈妈的,该怎么做我自己知道。不管是谁,只要是我的病人,我都不会放弃的。特别是革命党人,他们有我们在,才会更安心,才能给咱老百姓谋幸福的出路。另外纠正你一下,汪叔叔不是政治的牺牲品,他是我的偶像。”说着,方鸿铭笑了笑,向远方跑去。
赵步理透过泛黄的纸张,似乎终于看到,一个伟大的时代正乘着滚滚冒烟的快车,向他缓缓驶来。一个小医生,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却带给他最大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