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走险棋局中有局 恒绿案结案成疑 6

“他虽然很贪玩,做事也懒散,但他一直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他的人际关系也很不错。虽说他易于冲动,主观能动性不强,容易受人挑唆和暗示,但他的心理自我保护机制还是很完善的。不管发生了多大的事情,他都会冷静地想办法处理事情,而不会选择自杀的。”

“晓玲,你要搞清楚,我们不是在和你分析一个人的内心,我们只是在阐述这个事实,作为一名法医和鉴证工作者,就目前我观察到的情况来看,不支持第二人在场,而且无论是他留下的遗书还是现场环境,都支持他是自杀。况且你根本不知道他犯下了什么错误,他根本就没办法处理这个事情,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你何必还要这样替他辩护呢?”高风的语气有些不快。

“我不是在替他进行辩护啊!司徒,司徒在吗?”

“我在。”

“我不相信伍文俊会自杀,你脑子好使,眼睛也好使,你一定要看清楚,看看有没有别的可能啊。你们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司徒笑报了地址,委婉道:“那个,我觉得你的个人情感色彩比较浓厚,我们警方的工作还是比较相信鉴证科同事的科学事实的。”

“你相信个屁!”黎晓玲突然爆粗口,“你那孟姐的煤气管爆炸的事情你不是一直在查吗?什么鉴证科消防队都说是自然事故,你有相信吗?”

司徒笑被驳得哑口无言,黎晓玲似乎已经出门,在电话里说:“我知道,文俊这个人有时候是很讨厌的,他也确实做了许多不可饶恕的事情,但是人有多讨厌和犯了多大错,跟这个人是怎么死的是两回事情。我就是不相信他这种人会自杀,你说他出车祸死了或是在犯罪过程中死了我都信,他就是不会自杀!”

“那个孟姐的事情是因为有太多巧合了,我也只是怀疑……”思索了一番,司徒笑给出个解释。

“那好,你仔细想想伍家的案子,当你怀疑卓思琪的时候卓思琪就死了,你怀疑伍文俊的时候伍文俊也死了,这难道就不能算是巧合吗?现在,我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也请你怀疑一下,伍文俊有没有可能不是自杀?我就这一点要求,我算是你朋友吧?”黎晓玲气势汹汹地打燃了车,踩足油门冲了出去。

听着手机里的引擎轰鸣声,仿佛在传递一个信息,黎晓玲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司徒笑妥协道:“那,我们再看看吧,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们也肯定会仔细进行案发现场的鉴定工作。”

“不一样,我希望你们带着怀疑的态度去重新鉴定案发现场,而不是心里装着伍文俊就是自杀那样的想法。”

“知道了,我肯定会认真对待这个问题的,但是晓玲,我想问一下,你为什么这么坚持伍文俊不会自杀,除了你那些心理学方面的东西,你还有什么证据或理由来支持你的观点吗?”

“伍文俊也是我的朋友,虽然他做过一些伤害朋友感情的事情,但我还是希望他能走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齐老夫人是个很好的人,现在她两个儿子、儿媳、孙子都没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不管怎么样,也要给老人家一个明确的交代。”

司徒笑向高风暗示,瞧见了吧,这才叫真爱。高风竖中指,翻白眼。

再次踏入案发现场,司徒笑决心试试,带着质疑的态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其实从伍文俊打那通电话起,他心里就有伍文俊想要自杀的预感,这前因后果都清楚分明,黎晓玲更多的是情感上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只能说明伍文俊在黎晓玲心中还是占据着一个较为重要的位置。

高风一面看着鉴证科同事收集证据一面挠头:“我还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你是解剖尸体的嘛。你要都能一眼看出有什么问题,那还要切开干吗?”司徒笑看着一地烟头,忽然问道,“那个死前大量吸烟和死前没有吸烟,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一样啦,气管和肺泡都会有不同的,只要齐老夫人同意,回去一解剖,就什么都清楚了,不要质疑我的专业能力。”

司徒笑打电话给黎晓玲:“伍文俊平时抽烟多吗?”

“他,少有抽烟,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不喜欢他抽烟,他都不会抽烟的。”

也就是说,伍文俊还是要抽烟的,看着一地烟头,司徒笑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仔细看看,又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高风在一旁道:“怎么?伍文俊抽没抽烟,决定了他是自杀还是他杀?”

“这倒不是,这里烟头扔了不少,怕不止一两盒,听晓玲那么一说,要带着质疑的眼光来看,我就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个怪法?是散布太均匀呢?还是没有集中在一处?”

司徒笑脑海里浮现出伍文俊打完电话回到房间的状态,一座空城,空房孤身,他走到一个地方坐下,拿出纸笔,开始写遗书,一边写一边吸烟,一支接一支;写完了,将绝笔信搁在一旁,盯着自己选好的上吊之处,看了很久,烟没有停,内心一直在挣扎犹豫,这时候绝笔信被风吹翻了,他又走过去,将手机压在上面。

他来到上吊的桌前,踏上去,又跳下来,反复了好几次,终于下定了决心,找来绳索打了活结,自挂东南枝,踢倒桌子,最后抖了几下,去见上帝。

怎么推敲复原,整个过程看起来都合情合理,到底是哪儿不对呢?

遗书,烟头,上吊……伍文俊疲赖的语气嚣张的表情,他的愤怒不甘,他的性格……对呀!伍文俊的性格,这就是晓玲想让我去质疑的东西吗?

“喂,怎么回事?你不会真的看出什么疑点了吧?”高风见司徒笑两眼放光。

“这是一个完美自杀现场。”

“什……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吗?打电话暗示自杀倾向,写遗书交代罪行并安排后事,焦虑不安留下大量烟头,没有第二人出入痕迹。现场清晰明了,就算一个刚出警校的见习警察也可以轻松还原死者生前最后的场景。这个自杀现场简直就像教科书一样精准。但是,如果将自杀者的个人色彩带入这个自杀现场,就会显得有些别扭。”

“……不明白,你说清楚点。”

“伍文俊是什么人啊。他是土豪,是阔少,他穿名牌,用名牌,就连抽的烟……”司徒笑取过证物袋里的烟头,“大重九?没听过,肯定也是好烟,这样一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在这荒郊野外,孤独一人,他原本有着精密的头脑,布局环环相扣从不出错,却在银行劫案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他不太可能这样平静。还记得从伍文斌死亡开始,每次凶杀案发生,伍文俊都是什么反应,他嚣张且癫狂。遭受这种打击,怎么也该发泄一下,掀翻几张桌子什么的,不应该这么冷静,只表现出焦躁和犹豫不安。”

高风反驳道:“人的心理是最难琢磨的事情,伍文俊的前期表现应该有伪装的成分。有些人看起来不可一世,其实外强中干,一旦陷入彻底的失败,敲碎那层外壳,他们的内心反而非常软弱,就想到逃避、自杀。你不能仅凭这一点就说这个现场有问题吧?”

“你听清楚了吗,我从来没说过这个自杀现场有问题,我只是说当晓玲提出带着质疑的态度来重新审视这个现场,我觉得伍文俊死前的态度和行为与他平时的表现不符。再说了,这个现场有没有问题,不该是你鉴证科的同事来确认的吗?遗书的真伪,伍文俊死前吸烟的真伪,伍文俊自杀的真伪,每一个真伪的验证都能揭示一部分伍文俊死亡的真相。”

“喂,你去哪里?”

“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屋里烟味儿太大了。”

司徒笑顶着满夜星空,来到了营地操场上,耳边传来虫鸣鸟语,空气清新,在微凉的夜风里,他觉得自己的思绪前所未有地清晰。

黎晓玲的话像一根刺,时不时在耳边回响一下。在伍文斌的事情上他犯过一次错误,这次他不想再犯。只是现场初步看上去真的看不出什么大问题,他决定检查一下周边环境。

伍文俊不会徒步前来,营地里停着他的车,车外有一行脚印,看大小与痕迹,与伍文俊是吻合的,除了自杀的底楼,司徒笑又去了二三楼,由于营地荒废太久,厚厚的尘埃上铺着杂草、虫尸、鸟粪,到处都结着蛛网,看起来不像是能够人为布置的,没人上过二三楼。

底楼的另外一两个房间,倒是有人活动过的痕迹,有些零食垃圾袋和排泄物,看起来时间不久,但是散乱而零碎,若是蓄意伪装自杀,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破绽,直到黎晓玲赶到现场,司徒笑也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司徒笑只能遗憾地告诉黎晓玲,重新审视过现场后,依然没发现支持伍文俊是他杀的证据。

黎晓玲执意要见伍文俊的尸体,面对那张因窒息死亡而有些变形的脸,她没有过多悲伤,只是不停发出深深的叹息。

看着黎晓玲那张平静的面孔,司徒笑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努力,问道:“据你所知,伍文俊他在郊外就只有这么一处营地,再没有别的什么隐秘居所什么的了?”

黎晓玲陷入更深的回忆,忽然道:“我想起来了,文俊说过,他和他哥有个秘密基地,只有他们两兄弟才知道,他说过要带我去,只是一直没机会。”

“他说过在什么地方吗?”

“没有,只是我想如果是秘密基地,应该不是在城里吧?”

“和哥哥的秘密,应该是小时候的事情,我打个电话。”司徒笑联系同事,“还在齐老夫人那里吗?”

“在,有事吗?笑哥?”

“通知齐老夫人没有?”

“刚通知了,老夫人现在情绪不稳定。”

“有件事情我必须现在问她,请老夫人接电话。”

“喂……”颤音传来。

“齐老夫人,对于你儿子的事情,很抱歉,现在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想问你,关系到你儿子的真正死因,希望你能仔细回想一下,伍文俊和他哥哥伍文斌小时候居住在哪里?有没有他们经常去玩的地方?”

“小时候?”司徒笑的强调引起老夫人的重视,认真回忆道,“斌儿和俊儿小时候倒是住在乡下,现在那里的老房子早已经拆了啊?噢噢,我们家刚到海角时,是住在丁庄亲戚家里,他们在那里读的小学,后来初高中周末和放假也常去他二婶家,如果说经常去玩应该就是那里了。”

“丁庄哪里?有没有具体一点的地址?”司徒笑一面问一面已经拿过黎晓玲手机输入地址。

“大石桥镇丁庄村,他二婶走了之后,他们就没再去了。”

“找到了,在北面,距离这里20多公里,我们过去看看。”司徒笑拉着黎晓玲上车,高风从屋里追了出来,他得和尸体以及鉴证科同事一起返回警局。

“喂,你们去哪儿啊?”

“去另一个地方看看,待会儿给你解释。喂,齐老夫人,你们还有什么亲戚在丁庄那边吗?”

“他二伯在,不过不知道有没有出去,这些年少了联系了,上次斌儿死都没通知到。”

“有联系方式吗?”

“有,有,我给你找找,这位警察同志……”齐老夫人将手机还给警察。

黎晓玲问道:“我们直接开车过去就可以了吧?”

“不。”司徒笑摇头,“两兄弟的秘密基地不会在亲戚家里,应该在附近,就看亲戚知不知道了。”

齐老夫人那边找到了她家亲戚的电话,司徒笑直接联系上了对方,在反复询问之后,对方回忆起伍文斌兄弟俩的秘密基地应该是在丁庄村往山里走。因为每次周末或放假,两人在亲戚家大多只待一天,然后就说要去野营,但是具体在哪儿亲戚也不知道。

司徒笑仔细询问了两兄弟启程和返回的时间,然后根据人的脚程在地图上往山区方向画了个半圆,发现那里一直是林场后,又联系森林警察调集附近的林场看林人资料,最后锁定一位差不多在30多年前死亡的看林人住所,那里应该一直荒废着。

黎晓玲在一旁看着,司徒笑一个个电话打出去,一个个问题询问,答案就渐渐清晰起来。很难想象,在短短半个小时内,司徒笑一面开车一面就寻到一个地址坐标。

以前听高风说起司徒笑多厉害都只是旁听者的身份,这次才较为直观地领略到司徒笑的破案思路和效率。

夜里找一间废弃林场小屋确实不易,司徒笑联系到另外一名看林人,半道上接了人,在看林人的指引下,又开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的车,才找到那处林场小屋。

车灯照射下,小屋倒不是茅屋为秋风所破的凄惨模样,反而像童话里的森林小屋,纯圆木结构的墙,整齐厚实的茅草屋垫。小屋周围也被平整的草坪覆盖,两棵古朴弯曲的大树间还有一个系绳的长摇椅秋千。

看林人吃了一惊:“咦?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司徒笑先看了看附近有没有车辙,再看看草坪的生长情况和圆木的新旧程度,对黎晓玲道:“差不多半年前翻新的。”

黎晓玲愣了愣,回忆道:“差不多是,大半年前他说想带我去看看他们的秘密基地。”

“应该是这里了。”司徒笑带头朝房门走去,这附近林木茂盛,很不好找,若不是看林人带路,极难找到,这半年多居然也没外人闯入的样子。

小屋没锁,司徒笑戴上手套,推开门,用力吸了吸,发现空气清新,立刻道:“有人来过了,就在今晚。”

黎晓玲来到门口,用手捂住鼻子:“有烟味儿。”

司徒笑发现屋内还有电插座,打开开关,没有电,出门找了一圈,有台发电机。司徒笑看了看发电机注油口,有新的油痕,他晃了晃,至少有一半的油。他提取了油样和散落在注油口的含油土壤,想了想,走到车辙附近,用强光灯仔细照射检查,也提取到部分疑似含油土壤,分作两份包好取样。

然后司徒笑启动发电机,小屋里亮起了温馨的灯光。

让看林人守着车,司徒笑和黎晓玲走进了小屋。

屋内很整洁,碗归橱,书入架,桌椅蒙布,地上有毯。

“我们,找什么?”一路上司徒笑电话不断,黎晓玲到此刻才有机会发问。

“案发现场。”司徒笑淡淡地解释,“这是最后一种可能性了,如果伍文俊是自杀,那么那个CS营地就是案发现场;如果伍文俊不是自杀,可那个案发现场又看不出任何破绽,就只有一种可能性能造成那种效果。”

“什么?”

“舞台布景式案发现场。我们又称之为,高度或极高度伪装现场。

“在最难破案的职业杀人案中,我们警方有可能遇到教科书编撰者杀人案,他们比鉴证法医更熟知细节,他们知道我们警方需要什么样的证据,知道我们会查看什么细节,因为他们是编撰鉴证和法医教科书的人,他们会根据我们学到的知识而给我们布置出一个现场,所有的证据指向分明,案情清晰,毫无破绽,无论你是一眼判定还是深入调查,所有结果都是一致的。

“在这种情况下,最细心最有经验的警察,也会因为现场证据确凿,事实清晰而得出真正罪犯想让警方得出的结论。当你说伍文俊不可能自杀,并让我用质疑的态度去审视时,我想过所有的可能性,最终只剩这一种我最不愿面对的可能性。如果不是那两起车祸,没有任何人会朝这方面去想,没有哪所警校会教警察如何破解特工或杀手伪装过的现场。”

“那你……”

“舞台布景式案发现场有一个最大的破绽,那就是它绝不可能是第一案发现场,因为死者如果还活着,他一个挣扎、一个踉跄、一次摔倒,都可能造成痕迹上的破绽。所谓舞台布景式案发现场就是,凶手将死亡过程重新演绎一遍,死者如何走动,如何焦躁,如何使用武器或是搏杀,最后死亡,每一个细节就像拍电影一样被演绎出来,然后根据演绎的细节布置现场,所有细节一丝不苟,不露破绽。但在布置舞台的时候,死者其实不在现场,他已经死了,或者在另一个地方进行同步死亡,所以,如果伍文俊不是自杀,那他肯定是在别的地方死的。”

“你,你是在哪儿学到这些的?”

“我看过许多电影和电视剧,我自己总结的。”司徒笑一番回答,黎晓玲瞠目结舌。

“那这里,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