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雾气化成了雅尔若的城墙,城墙的样子看起来和前一天截然不同。法军几个小时的炮击对城墙造成了严重的破坏,还有一整座塔楼已经完全垮掉了。

他们终于开始发动进攻。有一位身材特别高大的英军士兵把墙头变成了进攻者的地狱,他运用的武器种类繁多,简直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军械库,他反复地踢倒云梯——还有梯子上的法军士兵——又或是往法军头上投下沉重的铁球。等到一门来自奥尔良的蛇炮准确地将他击倒之后,法军才终于得以发动强攻,占据了优势。

加布里埃尔语无伦次地叫喊着冲向离他最近的士兵,他把剑举在身前格挡他人的攻击,用自身的冲力把敌人撞得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那名士兵用他自己的剑挡住了加布里埃尔的剑,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加布里埃尔撞得猛往后退,身子撞倒在地上。在这一刻他抬起了左臂,暴露出躯干和胳膊之间没有盔甲保护的接缝。加布里埃尔伸手摸向他腰间的匕首,他拔出匕首,刺了下去。

他用力拔出匕首,鲜血喷涌而出。他喘着粗气站了起来,开始寻找贞德。一如既往,她就在战场中间。她绝不会让战士们去面对危险,自己却置身事外。看到贞德,他心里就轻松了许多,他看着她在人群中纵马奔驰,军旗随风起伏。她拔出了神剑,加布里埃尔突然觉得呼吸变得顺畅了许多,他感觉自己的手臂也更加强壮了。只要我们还有她和那把剑,我们就绝不会被打败。

她突然停了下来,勒马扬蹄,完全停下了脚步。贞德环顾四周,直到她找到了加布里埃尔。“加布里埃尔!”她喊道,“离开那里!赶快,不然那台机器会打死你的!”她指着上方,有个士兵正在墙头上发射一管小型火炮。那个人正在用他的武器瞄准其他地方,加布里埃尔转过身来,以最快的速度朝远离城墙的方向跑去,跑到贞德身边。贞德骑着那匹不耐烦的战马,她伸手向下摸了他一下,仿佛是要确认他依然完整无缺,然后宽慰地笑了笑。接着她就离开了,纵马慢跑,朝着另一段城墙跑去。加布里埃尔追在她后面,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巨响。

战场上极度可怕的战斗声比比皆是,但这一声巨响让他回头看了看他之前站着的地方。

另一名法军士兵没有听见贞德的警告,现在已经躺在了壕沟里。原本是他脑袋的位置现在只有一摊殷红的软泥。

加布里埃尔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他打着哆嗦,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离开去追赶贞德。

她现在已经抵达城墙,并且爬上了一架靠墙的云梯,到了一半的位置。就在他看着的时候,他看到她停了下来。她把右手伸向左髋部,伸手去拿她的剑。贞德转过身来,朝着正在进攻的法国人大声讲话,却还没有拔出她的剑。加布里埃尔离的太远了,无法在一片嘈杂声听清她在说什么。有些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接着加布里埃尔愣住了。

墙头上的一个英格兰人双手抓住了一块大石头。加布里埃尔看着他,他没法儿把眼睛从这一幕上挪开,那个士兵举起石头——

——往毫无戒备的贞德头上扔了下去。

“让娜!”

加布里埃尔还是无法动弹,他没法阻止这一切,她说的那句话在他脑海中轰鸣而过:我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

神剑脱鞘而出,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恰恰就在这一瞬间,石头卡在了贞德的头盔上。加布里埃尔眯着眼瞥向那神秘的光芒,他勉强能分辨出头盔的形象,她的头盔按照一条极其精确、完美的直线裂成了两半:两半头盔都滚落在地上,贞德从云梯上翻倒,神剑从她手中跌落,和头盔、石头还有贞德一起摔了下去。

将士们接住跌落的贞德,带着她离开了战斗现场。加布里埃尔一路挤到她身边,大喊着她的名字。“哦,感谢上帝。”他声音有些哽咽地说,低头看着她,看见她睁开了眼睛。她眨了眨眼睛,显得有些茫然,然后笑了。

“我没事。”她告诉他,他们扶着她站了起来,发出狂热的欢呼。没错,她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恢复健康。“我的剑!”她喊道,一个士兵把神剑递给了她。神剑在士兵手中黯淡无光,但贞德刚把手指绕上剑柄,它就闪耀着光芒活了过来。她高举神剑,环顾着四周将士们的脸庞,只要她下令,他们愿意追随她慷慨赴死。

“我的朋友们!”她喊道,转身面对着城市的石墙,“起来!起来!我们的主已经给英格兰人判了罪!就在此时,我们会战胜他们!”

士兵们要听的就是这个。他们密密麻麻的爬上云梯,英军根本无力抵抗。就在迷雾笼罩下来的时候,西蒙听见有个声音用英语大喊道,“不!我们投降,你听见了吗?我们投降!”

但萨福克伯爵的叫喊声太小了,也太迟了,这喊声完全湮没在法军将士质朴激昂的欢呼声中,他们相信自己正在履行上帝的意志,因此他们绝不会失败。

维多利亚似乎也听见了。“阿朗松接受他的投降了吗?”

“他根本没听见,”西蒙说,他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求饶声湮没在混乱中了。有些英格兰人试图逃跑,可他们又能跑到哪儿去呢?其他人都被俘了,但有很多人当场就被杀死。更糟的是,后来大多数俘虏都被处决了。”

“贞德不可能下令做这种事!”

“她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没有资料说她知道。”

“我很高兴她不知道。这会让她崩溃的。”

是有可能,而他自己已经崩溃了,他没忍住,直接脱口而出道:“贞德曾经说过,她无所畏惧——除了背叛。”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维多利亚说:“我和她这个年纪,也许比她年轻一两岁的孩子一起工作过。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真是让人难过。我只能想象这对你来说有多么难受。”

不,西蒙想道,我不相信你能想象得出来。

“真是奇怪,”维多利亚说,“阿尼姆斯似乎无法确定接下来该向我们展示什么。”

“我猜伊甸神剑可能在接下来的三场战斗中并没有发挥出太大的作用,”西蒙答道。“比如说,卢瓦尔河畔默恩之战一天就结束了。贞德的部队当时大约有七千人。他们完全绕过了城堡和城市,重点突击桥梁防御工事。他们攻克目标以后,只留下一支驻军镇守,让英军无法使用桥梁,然后就直接去了博让西。”

“卢瓦尔河战役的第四场战斗。”维多利亚说。

“没错。基本上,法军一直都在炮轰城镇的防御工事,直到他们投降。不过,在此期间,法斯托尔夫也抵达了城外,而贞德也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增援。这就引出了帕提之战——这一战完全是阿金库尔战役的镜像翻版,也是圣女贞德最大的成就。她进军追击法斯托尔夫和塔尔博特,同时英军在向帕提撤退。她向阿朗松保证——哦,阿朗松说贞德讲的那段话是什么来着——‘就算他们挂在云上,我们也会抓住他们。今天国王将迎来前所未有的伟大胜利。我的顾问告诉我,我们会战胜他们。’”

“我猜他们赢了。”

“英方第一手资料的保守报告称有两千人被杀,而其他许多人被俘——包括塔尔博特,贞德对此一定非常满意。”

“法军的伤亡呢?”

“三。”

“三……三千?三百?”

“不。三个士兵。昂、德、特鲁瓦。整场战斗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不过这一战的大部分过程贞德很可能根本就没有亲眼见到。英军才刚刚开始设伏,他们的位置就暴露了,英军长弓手被一只牡鹿吓了一跳,显然他们叫嚷的声音相当大。”

“你在开玩笑吧。”

“这一点都不是玩笑。有时候重大战斗的结果是由最微小的细节决定的。在这一战中,一只牡鹿——顺便,这是基督公认的象征——被英军意外惊动,法军由此找到了英军的确切位置,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一个代表基督的知名象征跳出来警告法国人。太离奇了。”

“只要她还拿着那把剑,她就是不可阻挡的,”西蒙说。“另外……我想我知道她是在哪儿把剑给弄丢的了。”

“你知道?”

“我有个相当不错的想法。如果我们遵照‘她只要拥有这把剑,就不会被击败’这个理论,那么合乎逻辑的结果就是,她是在第一次真正失败的那一战遗失了伊甸神剑。但是……但是我现在还不想转到那段记忆去。我想看看她在加冕礼上的记忆。”

我想看到她快乐,看到她为自己骄傲的样子,西蒙心想。她得到了应有的荣耀和尊重,至少有过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在一切都变得糟糕之前。

“我也想看看这个,”维多利亚说。迷雾开始散去,显露出兰斯主教座堂高高的天花板和美丽的线条,冷白色的天花板和彩花玻璃窗投下的明亮彩斑组成了一副优美的杰作。

加布里埃尔立正站好。他身披铠甲,但并不是和自己的战友们站在一起。今天他站在他的家人们身边。为了这一刻,迪朗·拉克萨尔从栋雷米镇一路跋涉来到兰斯,加布里埃尔把部队向兰斯进军的消息捎回去之后,几乎贞德所有的家人都来了。他父亲雅克和他的妻子伊莎贝尔站在一起,他以前一直很害怕他的小让内特会‘被士兵们拐跑’。他们初看上去似乎并不像是一对寻常的夫妻——伊莎贝尔的举止热情友好,这同她丈夫高大、威严的仪表还有蓬松乌亮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是加布里埃尔早就认识他们了,他知道雅克这个人精明又豁达,而伊莎贝尔在这两方面与他不相上下。她的兄弟们也站在这里,只有卡特琳没有来,她身子太虚弱了,经不起长途跋涉。

主教座堂的大门轰然打开,四位身披铠甲的骑士骑在马背上进入教堂,他们的衣甲锵然作响,人群欢声雷动。他们是克洛维斯圣油的守护者,从496年起,所有的法国国王都是涂抹这瓶圣油膏加冕的。传说中,圣油瓶是被上帝的四位天使送到这座教堂的。加布里埃尔听说其他所有传统的王权仪仗都被城里的英格兰占领军盗走了,昨晚有许多占领军连夜逃离了兰斯。其中甚至还有一个神职人员,巴黎大学的前任校长皮埃尔·科雄。王权仪仗可能是没了,但敌人没法把主教座堂也带走,似乎也没带走克洛维斯圣油。

当吉勒·德·雷注意到他的时候,加布里埃尔强忍着心里的笑意。这位年轻、稍有些放荡的贵族被任命为其中一位圣油守护者。一想到他要担当替代天使的角色,加布里埃尔就想笑。

随后,当王太子进入教堂时,欢呼声达到了高潮。

陪在王太子身边,站在最荣耀位置上的人,正是圣女、奥尔良的少女。

“让娜。”加布里埃尔轻声低语,他心中充满了喜悦和骄傲。她手握军旗,身体挺得又高又直,脸上强忍着笑意。她的脸,哦,狂喜和神圣目标实现的满足感让她的脸蛋光彩照人——她脸上闪耀的光芒比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更明亮,比烛光更明亮,比加布里埃尔所能想象的一切都更加明亮,而他就是无法移开他的目光。他永远都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他意识到:就算他活到一百岁,他也会一直牢记她在此刻绽放的光彩,她那蓝宝石般的双眼中闪耀着炽烈而原始的平静,这一刻将永远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嵌在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