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四十章

“他人呢?”艾雅此时正在和颜悦色地说话,“那个小无赖哪儿去啦?”

“不知道。”我答道,图塔有一套自己的行动方式,不过这倒也是他招我们喜欢的一点——要是不这样,他就不是图塔了。“顺带一提,我正要出去找他。”我一边说着,一边伏下身去,让艾雅亲了我一下,接着她就回到后院去了,琪娅和她的母亲正在那里观赏落日。

我走出门去,沿街两面张望:一边的尽头是广场,广场的中央还有一座弃用已久、叶蔓丛生的喷泉;另一边直通贫民窟的深处,里面的东西就看不真切了。

之所以说看不真切,是因为越往这个方向去,街道就越发杂乱。路中央横着一驾大型马车,外加一摞箱子,把视线给挡了个严实。不过,虽然目力难及,声音还是能传到这里来的:我只听得那边吵吵嚷嚷,仔细一听,有人在不断地喊着一句话——

“他快死了!”

我立刻循声朝那边奔去,靴子拍在了又脏又湿的石头上,发出的声音还颇有几分节奏。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从马车旁边绕过去之后,便是前面围着的一群人:我注意到了一个女人,她紧握的双手放在了身前,上面满是血污,还有一个男人看向了我这边,就好像我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一样。

说也奇怪,我一路用肩膀搡开一条路,就好像本能一般,我立刻就猜到了躺在街上慢慢死去的是什么人,我到了图塔的身边,跪下来:他本来迷离的眼神,见到我这一来倒是清醒了过来,在那里死死地盯着我。他咧开双唇,露出了里面沾血的牙齿。他在努力对我挤出笑容,此情此景之下,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拧了起来,一股无以名状的情感从我的心里迸出,涌上了我的指尖。一时间,我的心神也混乱了起来,我恨不能就那么摸一下图塔,然后把我对他的关爱灌入他的身体,他就能够康复。

然而,现实总是冰冷的:我的手触到了图塔的脸上,却没能让他的身体愈合半分,我感觉到的,只有手心之下那炽热的呼吸,还有从他的腹部徐徐传来的垂死气息。他的手就捂在伤口上,衬衫的前面被鲜血浸透,怕是随便一绞,都会流出一摊血。我往街道的深处看去,血迹从那里一直延伸过来——图塔已经流了太多的血,现在的他脸上已是惨白一片,我能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在我的眼前慢慢消逝着。

我救过他一命,只可恨,现在的我真的没法再救他一次了。

哦,求求你,不要……

“诸神哪,图塔,求你了,别离开我。”

图塔的眼睑还在眨动着,我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睛,周围的人群看见我的动作,都倒吸了一口气,然而我根本没空理会他们。我知道,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让他保持清醒,毕竟,睡眠和死亡可是兄弟一般的存在,如果图塔真的睡去,只怕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而现在,于我来说,一切的一切比起让图塔活下来这件事,都已是微不足道的了。

“图塔,是谁下的手?”我努力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的事情上。我此时并没有想着复仇,只是想保住图塔的生命而已——仅此而已。

“爸爸。”他生生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词,那声音虽然微弱,于我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诸神呐,不!”我啐了一口。

图塔把自己的手从肚子上拿了起来,用一股不可思议地力道抓住了我,把我拉到了近处。“别让他找到妈妈和琪娅。”他哀求道,“求你了,巴耶克,不管你怎么做,只要能保证她们的安全就行。”

接着,他告诉了我一个地方。这时的每字每句,都是从这垂死之人的唇舌里生生挤出的。

“图塔,不要死,”这是我有生以来表达出的最深切又最热诚的愿望了,然而,空有热忱,还是不足以逆转既成的事实的。他眼中的光亮,还有我对他的关爱——那是我想要他在去往诸神之处时带上的东西——都一点点地散去了,我本想要让他安泰无虞,免于现在夺去他生命之人的威胁,而现在,一切都成了一场空。

图塔的手就这么从我的脸上滑了下去,他的眼睛闪了闪,然后便永远地闭上了,头也随着转去了一边。

我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根白色的羽毛。这是图塔生前喜欢,或者说,一直着迷的东西。说实话,现在的我并没有在思考什么,我只是把一根羽毛拿在了手里,然后把它按在了他那件被血浸透的衬衫上,口里轻声念着,向图塔远去的魂灵起誓:我在此带走一根染血的羽毛,那么很快,它的上面也会被帕涅布的血浸透。

“嘿!”一个旁观的人见状喊出了声。做完了这些,我拔腿飞跑起来,我要先回到图塔的家里,报告他的死讯。我本该把他的血亲的感受放在自己的誓言之前,不过愿诸神宽恕于我,我没有做到。我没有直接跑向帕涅布的巢穴,而是顺着一路上那叫人揪心的血迹,去到了别处。

底比斯现在的这副破败景象又再展现在我的眼前。我也无暇多想,只是在心里把那些卫兵都给好好地谢了一通。我在街上一路飞奔,惹来了不少目光,不过,他们一看见我脸上的血,就缩了回去,倒是有几个胆大的在后面叫出了声,但是我也没空管顾他们,现在没有什么能侵入我的精神,没有东西能阻住我的脚步。

接着,突然之间,凶手就从我的视野里冒了出来——看样子,他还没有回到家里,还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着。他手里还有武器吗?说不好——看不出他的身上到底有没有短刀,或者别的东西——从后面看的话,他倒也和其他衣衫褴褛的醉汉没什么两样。然而,他的屁股上有些比污渍颜色更深,更加新鲜的痕迹:那肯定是图塔的血迹,而他杀了人之后,就那么把血擦在了屁股上——给自己留下了作为凶手的证明。

我立刻收住脚步,就那么停在了他的后面。一面盯着他,一面思考起来:我做得到吗?短刀还插在我的皮带上,它沉甸甸地坠在那里,向我提示着它的存在。我身上确实有武器,但把它拔出来,然后对人锋刃相向,这就完全是另一码事儿了。这次和干掉门纳的那一战不同,当时我并没有亲手杀掉麦克斯塔,而且,我也无法断定,当时的自己能不能下得去手。不过无所谓,那时事情的决定权已经滑出了我的股掌之间。

然而现在就不一样了,我慢慢摸到一个人——一个醉鬼要更恰当些——的跟前。现在的我的行径,和一个伺机待发的杀手并无二致。

这个畜生可不单单是什么醉鬼,我自忖着,努力让自己冷酷一些,他可不单是个醉鬼,或者说,比单纯的醉鬼要恶劣太多了,他是个杀人凶手。

更何况,我已经立下了复仇的誓言。这符合守护者的行事方式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现在我有一笔账要算,有一个兄弟的家小要保护,仅此而已。

我站起身来,那边的帕涅布也在一处拐角停了下来,一只手准备扶到破败的砂岩上面,打算从那里拐进一条小街去,他脚下踉踉跄跄的,撞翻了一堆瓶子,稀里哗啦的轰响立时传入了了我的耳朵。我也跟着他转过街角去,只见他在那里弯下了腰,正试着把那些瓶子放回原处。

小街里只有我们二人,四下寂静无声。

“转过身来,面对即将取你性命之人。”我的声音像石头一样,掷在了这片宁静之中。

帕涅布立时僵了一下,然后自顾自地做着手头的事情,他伸出手去,打算扶起一个瓶子,而另一只手,却在膝边摇晃着。

我又听到了一些其他的声音:哭声,还有鼻子里粗重呼吸的声音。

我上前一步说:“我来给你的儿子报仇了。”

“那么,动手吧,”他满是涎水的嘴里喷出这样的话,“来啊,早完早了,请随意。”

“转过来,面对我。”我拔刀在手,又上前一步,准备给这件事画下一个句号。然而,我心中虽是恨意潮涌,却依旧没法痛快地把刀刺进他的背后,我做不到。我想起了肯萨和女祭司之前说过的话,心里开始纠结起来:背刺一个人到底会不会违背守护者之道呢?或者说,这种事情真的和现下的一切有关么?

为什么会说有没有关的问题呢?我想让帕涅布亲身感知,亲身见证,亲身领会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让他亲眼看到是谁夺去了他的生命。

“你是做不到吧?嗯?”他一面说着,一面收住了哭腔,“你不看着我的眼睛,就没法杀了我。我理解你的想法,也愿意尊重它。”

“那么你就转过来。”我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这几个字,刀也紧握在手,那种感觉就像抓着烧红的拨火棍——手上的力道之紧,以至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指骨。不过要我说,一个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杀手的恶魔,又怎么会明白这种苦痛的感觉呢?

“好,好,”他说道,“我这就转过来。”

他缓缓地转到了我所在的方向,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他深陷的眼睛、凌乱的胡子,还有那张和图塔酷似的脸。然而现在,它只是让我的嫌恶之情,又更盛了几分。

接着,他就像蛇一般扑了过来。

我几乎没有看到他的动作,只听得一声咕哝,然后他就从地上抓起了一个瓶子,朝我的头上直接砸了过来。

还好,我及时做出了反应,让自己的头躲开了这一击,那瓶子就这么碎在了我的前臂上,痛感虽然麻痹了那里的神经,我却还是疼得叫出了声。帕涅布趁隙用另一只手拔出了短刀,朝我扑过来。

我跟艾雅花了不少时间来练习剑术,我们用木剑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相同的套路,练习之外,我们也互相笑闹亲吻,就和在锡瓦的时候一样,虽然说做了这么多其他的事情,至少可以说,我们从来没有怠慢过自己,也没有停止过训练。

不过说也奇怪,那时我们一直在谈论图塔的父亲,他就是我们无形的假想敌,也是我们用来进行战斗训练的假定对象。我们练习步法,演练套路的时候,脑海里想的都是他。可以说,自从我们第一次在扎蒂城遭遇之后,他的种种形貌就像幽灵一般,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桓不去。

现在我倒是对上了这个“幽灵”的正主了。他手中拿着一把货真价实的短刀,正朝我扑过来。不过现在的我也不一样了,扎蒂那一战的时候,我满心恐惧,作战的时候只想着如何保命,而现在呢,我知道自己能够战胜他,即便我依旧还能感到恐惧,但是这种恐惧不会让我生发逃命的欲望,只会让我留心可能的意外情况而已。我一直在训练,保持着良好的状态这让我循着自己的第二本能挡下了他的攻击。我接着猛地一挥,让刀重重地斩在了帕涅布的手腕上,而光是这股力道本身,就让他松开了手,而他的武器也跟着飞了出去,在那边的石头上丁当作响。

现在的我可以说是占尽了优势,于是我踏步上前,把刀刺进了他的软肋,接着又向前猛冲,一面又借着这股力道,斩开了肋骨,把利刃送进了他的心脏,那恶魔痛苦的哀号也被这一击给截断了。

帕涅布的嘴张成了一个圆,两眼大睁着,在那里死死地盯着我,他的手还在努力上扬,想要挠到我的脸。这个畜生这样垂死扎挣一番之后,便去了另一个世界。而他身上的那种感觉,也跟着散去了。帕涅布脚下一滑,就这么向后倒去,把我也带倒在了地上。

我俯身而起,然后才发现,那把斩进了他胸膛的刀,还紧紧地握在我的手上。

“这是为了图塔。”我轻声说着,把刀又在尸体里拧了一圈。帕涅布跟着全身抽搐了一下,咕哝着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事就这样成了,我终于把这瘟神送出了这个世界。

这之后,也许我会花很长时间,去纠结一些问题:我是怎么杀掉一个人的,我是如何地看着生机从帕涅布的眼中消散的,我是如何地拿出了那根已经被图塔的血染黑的羽毛,然后又用它饱蘸了他父亲的鲜血,一边又在那里呢喃誓言已经完成的话语的……

这之后,我许会从梦中惊醒,醒来之后,会把自己的双手放在身前,就好像……它们永远都无法承受如此可怕的事情带来的一切。

艾雅也肯定会为我开解,毕竟我们一直在谈论这件事情。我心知自己立下了誓言,心知自己保护了一个家庭。而她也一直在支持着我,那么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从一个噩梦——一个看着将死之人眼中的生机消散的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她肯定会问:

“是他么?你是否又想起了帕涅布?”

“不,”我会告诉她,“我想起了图塔,是我的朋友和兄弟,图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