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三十四章
比翁在离开亚历山大之前,又找时间和拉亚碰了一次面,这次他倒是挑了个让拉亚能舒心一点儿的地方:一个因虫害而被荒弃的无花果园。这里除了打蔫的植物,还有他们正坐着的石凳之外空无一物,在这里讲话不用担心隔墙有耳,或者让拉亚担心他的存在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影响了。
比翁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无花果的甜香气,一面看着树上忙碌的虫子,一面把自己和拉希迪见面的事情和拉亚交待过,又和他说了自己得到的新情报,这次查到的是一对身在杰尔蒂的主仆,一人名叫萨贝斯泰,是个盲童,另一个叫赫蒙,是他的主人。
“是个遗老啊,对不对?”拉亚轻蔑地哼了一声,比翁此时很高兴他们现在是并肩而坐。他对拉亚的厌恶现在全写在了脸上。说实话,他觉得很奇怪,他的老长官当年可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而且时不时地就会把他那股放错地方的信念给表现出来。但是他不傻,也不是一个对事物欠加考虑,且不加疑问地接受的人。然而坐在他对面的这个男人在待在自己亚历山大的家附近的时候,就总会时不时地闭上眼睛,然后把脸转向夕阳去——这种与过去迥异的模样,要说是人,可是不大恰当的。
“那么你要往杰尔蒂去了,对吧,”拉亚说道,“你是准备继续我们的任务吧?”
这任务的那一部分才是“我们的任务”呢?比翁想着,一面做出了回答。“天亮我就走。”然后,他就把自己的念想都扔到了之前就应承的工作上去。
“很好,很好。那我就等着那个遗老还有他那瞎了眼的帮手死在你手里的好消息了。”
“了解。”比翁不咸不淡地做了答,心里还在思考着。是的,这些人很快就会死去,这个事实就如太阳升起一般,已是注定的事情了。这之后,他心里清楚,拉亚就会给他另外一个任务,天晓得这种事情会不会一直循环下去。
比翁想来想去,觉得这个想法,还是让自己十分不悦。
这些事情,是他的“遗产”,或者说,他赠与世界的物事,便是死亡。战争过去,一切总会重生。那么,如果他稍稍加速一下这个过程,又有何妨呢?人嘛,终究难逃一死,区别不过迟早。他觉得,自己其实给猎物带去了安宁——那么,从这一世中解脱,提前去往来生,这种事情有那么可怕吗?
“你是不是也觉得,事情太过顺利了点儿?”拉亚接起了自己的话头,于是比翁把自己当着旁人面酝酿的想法暂且扔到了一边,集中起注意力来听他的话。“这任务还没进行多少,我们就直接找到了敌人的魁首,有点像砍树之前就刨出了树根呢,你说是不是?”拉亚回到了之前的姿势里,扬起自己的面孔迎向了太阳,一副对自己的发言心满意足的模样。
比翁的伤疤痒了起来,他在这里已经呆够了,“是的。”他的语气中毫无兴味可言。
于是对话一时停顿了下来,尴尬的气氛趁着沉默弥漫的当儿,摸到了两人中间,大喇喇地在那里游荡。
“我说,我们的杀人鬼比翁大人啊,你该不是就这么丧了气了吧?你也知道,这件事儿对我有多重要——同理,如果这件事做成了,我会多感激为我出力的人。”
“你现在拿到了一块徽章。”比翁嘴上说着,心里却想,如果拉亚知道他几乎不在乎最后的报偿,会有多纳闷?于自己来说,夺去别人的生命本身,就已经能够让他满足了,“那么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徽章给你。”
“别让我失望啊,比翁。”拉亚摆出一副坚毅的眼神,煞有介事地说着。比翁面上虽然风平浪静,心里却已经在暗暗发笑。
“不会的,长官。”
拉亚龇了龇牙,权充一副笑模样,接着又给自己的脸上换上了一副“我过得很好,我也想要事情继续下去”的神情,“很好,很好。”
于是他们就那么并肩坐了一会儿,然后拉亚才开了腔:“我说比翁啊,还记得瑙克拉提斯么?”
你就是打算着,接下来要我去法尤姆吧?比翁心想,却没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还记得那个叫瓦卡勒的地主么?”
“嗯。”
“那次的事儿之后不久,他就在家里被人杀了。你知道吗?”
比翁一言不发,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这件事又与他何干呢?
拉亚站起身来,看着还坐在石凳上的比翁。“我想啊,”他说道,“如果我再查得细点儿,那么就应该能发现一件事:那个瓦卡勒,应该是被一把短刀刺穿了眼窝,然后直接伤到了大脑才对。”
“我想”,比翁自忖着,依旧没说半句话,他就那么坐在那里,看着拉亚走出了他的视野,脚步声也渐行渐远,最后,沙漠中只剩下一片寂静。
是夜,比翁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住所,而是先在城里转了一圈。他满心惊奇,这座城市一副新派,或者说一派希腊面貌。是的,这座城市现在的模样让他想起了当年在瑙克拉提斯的时光,这里也弥漫着和那里一样,旁若无人的尊大气息。这还不算,在这座城里很难找到那些农民、贱民、穷人,还有奴隶的身影。这些人脏兮兮的面孔在亚历山大的围墙之内反而是凤毛麟角一般的存在。在这里走街串巷的人至少也是小康民,或者自认为有所价值,在重重护卫下过着他们认为幸福安康的生活。确实,他们生活优裕,处境和那些没法指望天命垂慈的贱民形同霄壤。比翁也曾经为这种人的意愿夺去过他人的生命,虽说他一心觉得自己已经远离了那种生活,然而事实上,他现在在重操旧业。
于是他打定主意,走到一户陈设考究的房子门前,这房子和他曾经照护的那些富人的住家一样。他敲了敲门,一位仆人出来迎客,于是他打算见一见房子的主人。如果男主人不在的话,女主人也可以。
比翁正在和门仆沟通,却发现仆人突然诚惶诚恐地退到了一旁——一位衣着华丽的老妇人从屋里出来,用谨慎的眼光打量着他问:“有何贵干?”
“请问我能不能和您的丈夫——也就是西奥提莫斯讲几句话?”
这位老妇人看来也是老练世故:比翁这副模样可是够吓人的了,但是她说话的时候,脸上依旧风平浪静,总之,谁也看不出她到底有没有被吓到。回答之前,她的目光顺着鼻梁锁在了比翁身上。“我的丈夫死了。”她的语气异常平静,几乎没有一丝感情。
“好吧。”比翁说着,才反应过来:她正等着自己致哀,于是接上了话头,“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是遗憾。”
然后比翁做出一副打算离开的样子,然后停在了那里,两肩垂下,然后转过身来,面向门廊里那老学者的遗孀。“他是怎么死的?”比翁问道。
“死在了一群强盗手里,”
“那他们,就是这些强盗,抢走了什么?”
“没拿什么,”老寡妇哀伤地摇着头,“拿了一些卷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