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就是一位守护者。”

我吞了吞口水，我连守护者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不可能”这样的话却从我的心里冒了出来，和我现在真切听到的东西搅在了一处。

“没得讲，巴耶克，他确实就是一位守护者。”肯萨又说了一遍。

“但是守护者已经不存在了啊，”艾雅立刻答道，“他们已经消失了不知多少年了。”

看来，艾雅至少还是知道一些掌故的。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儿是既定的事实，是我可以拿来平抚自己的真理。我这边还在调整自己的情绪的时候，肯萨就说了下去。

“不，这世间还是有残存的守护者的。”

“等等！”我说道，在这些对话从我的念想里穿出去之前，有些事情我必须搞清楚。“守护者到底是什么东西？军队里的一个职位。还是另一种保护人？”

肯萨点了点头。“没错，用保护人这个词来定义他们是可以的。举个例子吧，他们是，或者说曾经是人们还对坟墓心存敬畏的缘由。守护者就是这类事物的保护人，而你父亲作为一名保护人，也曾经立下誓言，他要保护的不仅是诸多村落城镇，还有锡瓦境内的神庙。作为守护者，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些东西从诸多威胁它们存在，或者，与守护者的目标相抵触的东西的手中，得以保全。”

“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搞清楚，作为守护者的责任，可远不止我说的这些事情。成为守护者之后，他就不仅是一名卫士了，还是一名守人。他要维护的不仅是锡瓦这片地方，还有一套成体系的生活方式，或者说，他要保护的是整个埃及。”

艾雅一脸不解地问：“什么样的生活方式？”

“那些我们的敌人认为已经‘过时’的方式。他们认为，历史积淀下来的东西就必定落后于时代，就必定是洪水猛兽。”

火焰的影子在墙上舞动着，好像无声地述说着一个我无法看懂的故事。我看着艾雅，一言未发，由着她问她自己的问题。从过去开始，我俩一直都是这副模样。

“那好吧，也许他们说得没错，我说也许。”艾雅截住了自己的话头。这话倒没有多少抬杠的意味，但是依旧很直白。

肯萨摇了摇头，情态没有半分起伏。“旧有也好，新生也好，只要是体系，就会有瑕疵。”她做出了这样的回答。

肯萨有许多过人之处，而知人识性，不过是其中之一。她接下来的话就明显底气十足了。“旧有体制肯定需要应时而变，这没有问题。有些思想确实必须随着历史的发展重新进行考量，但是……”说到这里，她竖起了一根手指，“但是，这些东西已经作为一种教义流传了数千年，要我们这些生在大地上的人，不单单要努力为自己积累财富与声望，更要将力量结在一处，用以敬奉神明。不过，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她把注意力转向了艾雅，“你把自己当成进步人士，所以说，你因为这件事把神明抛在了脑后，也是有可能的。”

“不，我依旧信仰神明。”艾雅立刻做出了回答，不过我们都听得出来，她这话半真半假，有口无心。就连图塔都因此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肯萨见状，倒只是笑了笑。“也好，心中疑问常满，并不是什么坏事。我明白，你想用这个问题来标榜自己的智慧和进步性，但是，这也是让我有些无法理解的地方。”

我冲肯萨扬了扬眉毛，这些话让我想起了当初的自己。那时的我还在她的手下接受求生训练，然而，我总是问一些烦人的问题，也总会因此招来她的一顿痛批。这时的她冲我翻了个白眼，熟练地捡起一块石头，冲我扔了过来，这石头打到了我的脚上，弹进了火堆里。

“打住吧你。”这句带着玩笑的话我当年可没少听过，于是我也没顾着什么羞耻，咧开嘴笑了起来，感觉回到了当初。

“我们的族人也会对事物怀有疑问。谁不会呢？改变才是成长的源头，而改变也是存续的唯一法门。但是，改变，不代表要抛却过去的一切。”她注视着火焰，眼神却冷了下来，“我们奉祀神明，一是为了礼制，二是为了传统，维护好了这些东西，从中而来的恩典便能让我的人民保持活力。所以说，信仰是我们的生命线。然而，如果传统成了我们脖颈上的轭子，让我们受了它的奴役，这样的事情，我们是绝对承受不来的。”她勾起了自己的手指，做出一副驾车人用缰绳要牛停下的姿势。“然而在城市里，某些意义上说，这些东西确实已经是一成不变的了。而这种僵局成了许多东西的温床：自私，贪欲，堕落。城市确实是美丽的东西，”她冲艾雅歪嘴笑了笑，眼神里满是单纯的艳羡之情，“但是，这里也是诸多恶物的温床。毕竟城市的围墙之内太容易被权与钱侵染，如果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说整个城市都是它本身虚荣的纪念碑，都不为过。”

“那么说，不是神辜负了我们。”艾雅放低了声音，开始叹起气来。虽然艾雅从来没和我说过这种想法，但是看样子，她也早就开始这么想了。“而是我们凡人，辜负了自己。”

肯萨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到了我这边。“明白了吧巴耶克，这就是你父亲，名为萨布的守护者相信的事情，也是我们的部族相信的事情。这世间还有许多人信奉着守护者之道。另外，我们的探子，涅卡，告诉了我一件事。他说自己在象岛找到了一个自称效忠守护者的囚徒。像我们这样的小股反抗势力其实很多，巴耶克。但是，被守护者之道吸引的人，都需要有人来引导他们，不管他们知不知道，他们都需要根正苗红的守护者血脉来引导他们。他们需要的是指导者，巴耶克，而这个指导者，以后也许就是你。”

我想起了女祭司之前说的话：也许，你很快就会发现，还有锡瓦的神庙以外的东西需要你的保护。想着这些，一股使命感突然涌上了我的脑海。

“但是，我还没有学成出师啊。”

“最优秀的领导人是学而不倦的。”肯萨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我，“不过确实，想要成为合格的领导人的话，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肯萨坐回了火边，火光在那里舞动着，而我从她脸上的神情看出，她相信我现在定下的人生道路和坚守它的决定，是正确的。那种神情表达着一种比我们日常努力克服的情感，作为凡人来说家常便饭般的欲望、痛楚和怨气都更为深邃、更为古老的东西。我从她脸上看到的是理解。虽然只感觉到了一点点，但是我的感官确实捕捉到了这些。虽然我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没底，但是，我生发了欲求，我想要对守护者有更进一步的了解。我想要帮助他人——全埃及的人。这种觉悟与决心交杂的感觉叫我通体舒泰。我找到自己的人生道路这件事带来了排山倒海般的动力。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学习，继续丰富自己。

“你也是守护者吗？”我问道。

肯萨摇了摇头，嬉笑般哼了一声。“当然不是了。我的部族，都只是我们自己。不过，许多年前，我们发现自己的信念和守护者之道，确实有许多共通之处。而我们的意识形态，是完全相同的。”

“那我父亲呢？”

“他是我们的盟友。”

“看来，我终于理解自己一直以来的处境了。”艾雅突然说道，“不就和你们说的一样吗？于萨布来说，我就是所谓新观念，也就是摧毁了守护者的思想的那些。难道说这就是他不肯把巴耶克教完的原因吗……”

“不。”肯萨打断了她，“虽说我也是花了很久，才明白这件事的缘由。”她冲我眨了眨眼，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然后耸了耸肩。“成为守护者，可不单单是你与我的问题。这还意味着要放眼大局，意味着要目光长远，你要把自己的目光从今天延伸出去，延伸到明天，下星期，甚至下个月，你要关心的是十年内甚至半世纪内发生的事情。守护者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具现，是一种存在方式的具现，一种对一个我不再支持的社会强加给我的价值观表达反对的方式。这种方式更适合让自己融入世界，融入大众。这种方式代表着在有所需的时候，奉献甚至牺牲自己的一切。”她顿了顿，然后有耸了耸肩。“要我说，这才是萨布一直不肯训练你的原因。”

艾雅一直专心地听着这些话，我也能从她眼中看到理解。虽说，肯萨不仅长于狩猎，我也有幸在这方面得到她的教导，而且她识人的功力也一直令我佩服。然而，我现在还是没明白，她到底想告诉我些什么。但是，我不敢再让她给我解释下去了，就我这颗榆木脑袋，再问下去非弄得她发了癫不可。

“那他为什么要离开呢？”可这时我的嘴却自己张开了，“那么父亲为什么要离开锡瓦呢？”

“我也不知道原因。不过，看来是拉比亚让你到这儿来的，但是，至于你父亲抛下锡瓦不管的原因，我也真的不清楚。那么你还是去找他吧，找到他本人，你自然也就得到答案了。而且，如果你找到了他，那你的训练没准也可以继续进行了呢。”

“你觉得，我会成为守护者么？”我问的时候也许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是我个人重视肯萨的想法，她毕竟也是我的导师，是平生第一位愿意专心授艺于我的人。

听我这么问，肯萨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得承认，我这是自找的。“虽然你父亲忧心忡忡，但是他还是在用守护者的方式来训练你，这我是了解的。不过，你想啊，这种所谓的训练可不只是学习武艺，或者计略还有监视的技巧那么简单的。也不单单是像我在锡瓦教过你的那一套技能一样的东西。成为守护者，意味着让自己进入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说，改换你的思维。守护者不是什么像吃鱼或者面包一样明白选择的东西。守护者便是你本身。”说完，她在自己的胸口猛捶了一下，那声音就像在山洞里擂鼓一样响亮。“守护者是什么，这个答案只能由你自己给出。巴耶克，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你终究是萨布的儿子。这件事，还有随之而来的一切，你都没得可选。不过，成为守护者嘛……好吧。先不管萨布是怎么想的，这件事的决定权已经完全在你的手上了。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