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十九章
自从西奥提莫斯说出了那个惊人的发现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数个星期;而此时的拉亚,却在亚历山大城里的一间妓院里晕头转向地醒了过来;诸多念想都在脑中胡乱地翻腾着。他付过了账,从妓院离开,回到家里继续制定他的计划——一个庞杂繁复,精妙周密的计划;重点是,这个计划一旦达成,他就能从此一帆风顺,在教团中平步青云,这种事情作为如此周折的报偿,可以说是再好不过。
话说了那么多,要启动这个计划,他自己一个人是办不到的——得找个翻译才行。
这么说也不尽然。在这之前,还有些事情要做,这件事儿如果做成了,他也能志得意满上好一阵。
现在,计划的铺垫已经打好了,于是他点起行装,和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女儿道过别,然后安排船只,顺着碧波荡漾的尼罗河一路南下,往法尤姆去了。
船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却上了岸买来一匹马,从陆路取道去往他要寻找的人——也就是旁人口中的杀手比翁的家里。
他一面在路上奔驰,一面想着,他的老战友是不是还描着眼影。
而这双眼睛又是不是也和从前一样毫无生气呢?
比翁的家就在黑沙漠的边上,离法尤姆不算太远的地方——那里零星建着几幢房子,勉强凑成了个小小的聚落。经年的热风挟着黄沙,无休无止地向这里扑来,沙砾被卷到墙上,又堆积在墙脚,久而久之,所有的房子便都被沙子包围了。乍看之下,这里的一切就像正在沙漠里缓缓下沉一般——然而,就算是如此艰险难居的环境,也有牧羊人在这里扎下了根。而这群人,看来早已找到了消磨时光的办法。他们这副情态,倒是很讨比翁的喜欢。
他出门取水回来,却发现自己的家门外拴着一匹马——在这样的地方,这可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不过,还有更不平常的呢——这匹马的后身上,缀的是禁卫兵,或者说,马其顿剑兵的纹章。
比翁停下了脚步。
看来,比翁想着,他来到这里了,拉亚来算旧账了。也没错——除了他,也没人找得到这里。
为防不测,比翁一面拔刀在手,把皮带缠到手腕上,一面走进屋去。
比翁一推开自家那扇破烂的小门,低下头进到屋里,就发现有人一直站在那里等他回来:那人双臂环抱,脸上带笑,静静地在那里看着——来人正是拉亚。杀手走到他面前,两人面面相觑,沉默良久之后,还是对方先打破了沉默:
“久违了,比翁,真是好久不见。”
“长官好。”比翁板着脸回道。事实上,他没必要琢磨怎么和拉亚套近乎——事实上他也根本不想。要说的话,拉亚的态度看不出冷热的时候,比翁还觉得舒服一些;于是他走出门廊,把自己藏在了阴影里,在那里继续板着脸,看着拉亚移转重心的模样——这副姿态看着就像是在准备进攻,却又不想叫人不快——“有何贵干?”
拉亚换上了一副老练世故的笑容,然后指了指比翁手里的利刃——这也是他从军生涯的纪念品。“我说,你是不是已经放下警惕了?如果是的话,能不能请你把手里那劳什子插回皮带里去?我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遇上像我们比翁大人这样的杀人鬼拔刀在手,心里怎么也会有几分畏惧的嘛。”
“长官过誉了。”比翁这种回答更像是出自习惯而非敬意,不过,拉亚的问题貌似也一个样。
“你还在画黑眼影啊。”“防晒而已。”比翁觉得,拉亚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反而在他的伤疤上,比翁也心知屋里的阴影只会让他的疤痕更加惹眼,于是也一动未动。
“怎么弄的?”
“一点儿争执。”比翁的声音透着一股“不要再问了”的气息。
“如果是争执的话……那就有趣了。”拉亚用手指在他的脸颊上画了个十字,就好像在模仿给比翁留下如此伤痕的剑击一样。
比翁看在眼里,却只耸了耸肩,不打算多提半个字:这疤痕是在一次出了变数的行动中留下的——当时他的判断出了差错,只得先行逃离,再回头完成自己的任务——而这种错误,他觉得自己是不会再犯了。
“我明白了。”拉亚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个话题扔去了一边。“我们也是很久没见过面了,那么多年,你都在做什么呢?我想想,到现在已经至少过去了十个夏天了吧……”
比翁指了指自己檐头低小,四壁内收的屋子。里面是空荡荡一片,那么,它的主人正孤苦伶在这沙漠边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长官您呢?”他回问道。
拉亚一听这话,两眼立刻放出了光彩,一副等他这么问好久了的模样。比翁也肯定会这么问,毕竟他也看得到,拉亚的袍子用的是最高档的亚麻布,就连那条旧兮兮的皮带也是使用昂贵的上等皮革做出来的。现在的他,通体上下都在说明一件事:这人过的实在是非常滋润,除了皮带上插的那把刀——这把刀和比翁的一样,都是从他们作为禁卫兵时代一直跟过来的纪念品,也是身份的证明。
“我在亚历山大混得还挺好的。”拉亚肯定了比翁的说法。“好到我已经成了描绘埃及明天的先驱了。你听说过‘上古维序者’么?听说过我们的功业么?”
比翁摇了摇头,于是拉亚接着说了下去。
“我们维序者手中的权与力都在与日俱增。我们的目标引领社会,让它从原有的既成规则中迈开脚步,前进到到一个更新,更加近代化的形态中去。”
比翁静静地听着,等着他继续往下说。然而,对于“他听腻了”这件事,比翁也没什么掩饰——事实上,打比翁懂事起,他就对政治和信条之类的问题避之不及。而他也清楚,自己现在的营生和坐在当政者位子上的人和当下的政治情态没半毛钱的关系——话也不能这么说,如果任务是保护他们,或者取他们的人头,到头来也还是有点儿关系的。而且,这些任务,尤其是后面那种工作,他做起来可是得心应手,甚至说,他以此为傲——毕竟,在抹脖子的行当里,他是力压群雄的存在,他这么想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那么,拉亚为什么会大老远跑来见他,也已经很清晰了:肯定不是来……找他聊天的。
“比翁啊,教团已经把亚历山大城纳入了自己的控制之下,以后只会有更多的地方落入我们的掌握。你在这种地方安下家来过的这些日子里,我可是一直在跟他们一起做事——当然,不是因为我个人的野心,你懂的……”
比翁听着他口若悬河,一边努力地板着自己那张扑克脸——这拉亚在政治游戏里沉迷得太久了,久到忘掉了比翁是什么人,和他做着什么样的营生。
“……话又说回来,我是为了埃及更美好的明天效力的——或者说,我想要的,是一个更加繁荣昌盛,独立自治的埃及。不过还好,最近教团的长老们终于开始发现,我是在为组织无私地奉献自己的力量了。所以说,我也不说大话,现在,我的名字应该也已经出现在某些圈子的话题里,甚至是,下一批升格的名单里了。”
“拉亚捋了捋自己的袍子,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扬扬得意地等着这间屋子的主人做出他的回答。”
“比翁捺下了自己掏出刀子再磨上几下的冲动——这么做就太幼稚了,而且也毫无意义。于是他只是换了个姿势,气定神闲地把目光死死地锁在了对面人的身上——他觉得自己闲得发慌,闲到开始琢磨拉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他以前也是个行动派来着,不过,那真已经是以前的事情了。”
拉亚这边一直口若悬河,而比翁却一个字儿都没回过——于是他也磕绊了几句,然后才缓过来,接着翻弄自己的嘴皮。
“当然了,我也清楚,这种事情也不是我说了算。现在我得不到的东西,大多也犯不上我去操心就是。我现下最关心的,是怎么推进教团的计划,同时巩固之前打下的良好基础。现在罗马人盯上了埃及,这实在是叫人如芒在背啊。如果教团还想维持自己手中的权力,或者至少说,从政治演替里活下来就必须采取行动。你要是想把这种事情叫作先发制人,我觉得倒也可以。嗯……比翁?我说的这些你听明白了么?或者说,我说得够明白么?”
比翁点了点头,现在他已经明白了——眼前的老长官虽然换了一副面貌,内里还是过去的模样——他还是那个对自己扬长避短,终日自得于肚子里那点儿阴谋诡计的小丑,没有任何改变。
“很好,很好,”拉亚接着说道,“我就知道你能明白,这也是很重要的事情:我想,你看到我这副模样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我不是来找老战友叙旧的。有句话说得好啊,‘无事不登三宝殿’。”
那你就是有事喽,比翁想着。毕竟要解释的话,这也是一种答案。
拉亚的话头还是没停下。“我之前被派去给教团的一位长老——一位名叫西奥提莫斯的学者打下手。不久前他找到了一份卷轴,上面写的是有关一个名叫‘守护者’的组织的事情。这些记录指出,守护者们并没有完全消弭,世间还有他们的余党。”拉亚顿了顿,“比翁啊,你应该知道有关这些守护者的掌故吧?”
比翁点了点头。他确实知道有关守护者的事情——以前他出于好奇,对这方面的事情做过研究——就是到了最后不知道该把这些掌故归到哪一类中去。这些人是旧王朝的保护人,被称为“古埃及”一切的守护者,负责过保卫陵墓神庙和重要人物的职责,在这之上,他们也扮演过维和者的角色。在守护者还行走世间的年代,他们作为令人畏怖的战士驰名四野。原因很简单,他们的战技无比精妙,而智谋比起武艺也不差毫分。
然而,数百年前——至少那会儿的埃及人也见证了这件事——那时正是改弦更张的年头,埃及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还有随之而来的新保护人和新的守卫者,很自然地,这些新秩序和新时代的代言人肯定不会容忍旧有的存在,而抛头露面的守护者立刻就成了这种自新时代而来的蔑视和随之而来的憎恶的箭靶。他们也因为这种时代的改变,从过去风光显耀的保护者变成了几近名存实亡的可悲存在。不过,现在也有诸多留言在坊间流传。在埃及国境的某些地方他们被视为无足轻重的异类,而在其他风声紧的地方,一旦有守护者出现,定是格杀勿论——这种清洗最终造成了他们在大众认知中的消亡。
之所以说是认知中的消亡,是因为这些人很有可能在某处还保留着一支历史悠久却落后于时代的有生力量,而这种存在在当下也只有一点点淡出人们记忆的份儿。然而,事情却有了奇妙的发展——虽然守护者们物理上的人数正在锐减,然而他们在学术圈却突然声名鹊起,影响力也莫名迅速膨胀了起来。虽然他们现在已经没在实际性地保护任何东西,然而守护者这个名字却成了一种传承的象征,一种高贵的思想,一种对“旧有”行为方式的保护——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很明显地,被拿来和当下堕落繁复的生活方式做了比较,而且还是站在高地上的一方。
比翁和拉亚曾经身在马其顿剑兵的行列,这也意味着当初清扫法老统治的古旧残骸——当然也包括守护者之道——的过程中,他们也出了自己的一份力。他自己从没见过一个守护者,不过“自己着了守护者的魔”之类的话他那会倒是听了不少。比翁又想了一想,把来龙去脉串了起来,发现拉亚加入教团这件事儿基本上没有任何不对头的地方:毕竟他总是想要追逐时代的潮头,去接触一些“先进”的东西。而且他对旧有的事物从来都是一副批判的态度。那么,这样一个人把守护者当自己的天敌,可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不过呢,比翁倒是对这些事情提不起太大的兴趣,他唯一和这些有交集的情感应该就是一种不冷不热的好奇心了。毕竟别人给他钱是要他抹别人的脖子,或者防止别人被抹脖子,至于滥用自己脖子上面的东西这种事情——可没人为这种事情给钱。
“守护者们还没被消灭干净?”比翁还是想不通,自己和这种事情有什么干系,“也就是说,你的老板西奥提莫斯是这么想的?”
“也不全是我的老板,”拉亚接过了话柄,“不过,你说得没错,简而言之,他确信这一点。”
“那你又作何想法?”
这次拉亚总算是快说到重点了。
“我不懂那些神秘兮兮的古文字,所以用那种劳什子写的卷轴我自然也看不懂,”拉亚趾高气扬地说道,“我就是个当兵的,又不是啃羊皮卷的,不然我们还要西奥提莫斯那种钻故纸堆的干吗?想要知道这些卷轴说什么,找他们问不就完了。”
“那他告诉你了么?”
比翁很多时候还是很耐心的,然而现下的情态,却叫他有些不耐烦。
拉亚扯了下嘴角,那副怪相就好像疼痛难忍一般——他察觉到了比翁的怒气,然后接着说了下去:“西奥提莫斯啊……他在翻译工作还没什么进展的时候就病倒了。”
“好吧。”
比翁对士兵也好毒药也好之类的事情没做什么评论——毕竟,他也说不准,就算他猜中了,拉亚也不会告诉他实情。
“我倒希望他能赶紧好起来,然后继续做他的工作。”拉亚连忙补了一句,以防比翁继续追问,“不过,他卧病在床的时候倒是告诉过我,守护者们确实还没有被消灭干净。或者,按我的说法的话,就是他们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他们只是改头换面,藏去别处,谋求着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回到争夺埃及权力的舞台上罢了。而这种事情肯定会直接触及教团的利益,然后带来直接的冲突。”拉亚又顿了顿。“比翁啊,你也可以这么想:我们就是要把这种未来扼杀在襁褓里。”他一只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好像比翁马上就要打断他一般,虽说比翁还是一动未动。“你也许会问,守护者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得到这一步,这点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他们做下了长远的计划,其中一项就是为他们自己在下几代人里培养战斗力。所以还是那句话,我们必须把这种事情扼杀在襁褓里。”
“我们?”
“说的是教团。”
“说的是你和西奥提莫斯吧?”
拉亚的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悦,然而这种愠色也很快就消失了。“你管是谁呢?你只要知道,只要我们能在守护者重聚力量的计划得逞之前阻止他们,就是做了对教团有益的事就行,而我,也会乐于看到事态如此发展。”
说白了,就是为了给你创造升格的机会吧。比翁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是另外一套:“也就是说,哪怕算上你那教团,这事儿也还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也是计策啊,我的兵哥哥。知道我们计划的人越少,守护者能采取应对措施的机会就越渺茫。还有,事儿还得做得雷厉风行,而且不能留下痕迹。”
“就为了这?”
拉亚的眉毛拧成了一团:“那你说还该有什么?那群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总得要能和他们匹敌的人来做这件事儿,才不算对他们失敬。”
所以说,这就是你的目的了。
“所以说,这就是我来的目的了。我没找错人吧?”
“也就是说,你要我替你去杀守护者。”
拉亚轻笑了几声。“话倒挺直白,不过一点儿没错,这确实就是我需要你替我去做的工作啊,比翁。你要干掉所有还在世的守护者,啊,还得把他们的血脉连根拔起,他们的亲眷家族也一样,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说到这,拉亚又顿住了,看样子是在观察比翁是不是已经怂了。然而他根本没有,这些年来,不论男女老少,在他剑下,全都是一视同仁,杀之后快。
原因很简单,他根本不在乎那么多——杀人是什么?不过就是杀人罢了。
“我要你把他们斩草除根。如果你做到了这一点,就拿他们的守护者徽章作为证明,把它们送回亚历山大来,送回我的手上,然后你就算证明自己完成了任务。”
“报酬呢?”
拉亚又摆出了那副扬扬自得的模样。“我说过了,教团里肯定内定了一个领导人的位置给我。当然啦,别人帮我爬上了这个位置,那我也肯定不会忘了他。谁要是给我出了这把力,到时候我肯定举教团上下之力,叫他飞黄腾达。”
“长官,你说的是我么?”
比翁翻了翻眼睛。“别想多啊比翁,我说的是‘帮了我的人’,仅此而已。”
“那我要是不想回到城里也不想过城里人的日子,或者回归旧态呢?”
拉亚抱起双臂,端详起自己的战友来。有件事儿是肯定的——没人会乐意待在这种鬼地方,比翁也一样。
“你真是这么想的?”他故意问道。见比翁没答上来,他就接着说了下去:“还要我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