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夏末秋初的时候,她离开了斯巴达,尼科拉欧斯临别时的话语一直萦绕在她耳边:多加小心。我曾经警告过你,要小心草丛中潜藏的蛇,但比这还要糟糕得多。邪恶的东西笼罩在空旷之地上。当我还在军队中,还投身于战火之中时,我没有看到它,但现在作为旁观者,我看得一清二楚——就像观看一个匍匐的黑影。
卡珊德拉明白他的意思。即使对一个不完全了解科斯莫斯教会的人来说,斯巴达的空气中也弥漫着某种寒意——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她把斗篷拉得更紧了些,继续骑行。她向尼科拉欧斯解释说,密里涅仍然像他希望的那样生活,她现在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听到这句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再次和她坐在一起,一起分面包来吃,再喝点酒。他悲伤的眼神表明,这样的事情不过是幻想而已,是不可能实现的。
她沿着欧罗塔河的西岸骑行,经过利库古斯神庙和巴比伦大桥。在前面的树林的分岔处,她看到了他们:她的新家庭在等着迎接她。密里涅就站在那里,旁边还有巴尔纳巴斯、布拉西达斯,还有希罗多德。看来她雇来先行报信的信使给他们带去了消息。希罗多德和布拉西达斯像骄傲的叔叔一样微笑着。巴尔纳巴斯哭得像只老母鸡一样。
尼科拉欧斯和史坦托尔团聚的回忆在她的脑海中闪过,她从马背上滑落到密里涅的怀里,贪婪地享受着母亲身上那温暖的花香,感受着巴尔纳巴斯紧紧地熊抱着她们两人的触感。过了一会儿,卡珊和密里涅都恢复了高傲的姿态,仿佛突然意识到她们周围的居民全都是斯巴达人。
那天晚上,巴尔纳巴斯在皮塔纳村小房子的角落里打着呼噜进入了梦乡,布拉西达斯坐在门口磨着他的长矛。而希罗多德则忙着画一幅伊卡洛斯的素描——我们的老鹰落在门口的屋檐上。密里涅和卡珊德拉在欧罗塔河里游了一阵,然后做了一件她们从前就经常做的事情——坐在壁炉周围,用刚洗过的毛毯包着身体,然后喝下一杯杯热乎乎的黑肉汤。卡珊德拉告诉母亲关于波耶提亚和尼科拉欧斯再次现身一事的始末。
“我从没告诉过你我宽恕了他。因为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原谅我。”
密里涅把更多的汤舀进了她们两个的杯子里,然后两人分食了第二个面包。
“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心中的火焰,卡珊。”她平静地说。“我叫你把它藏起来,保守秘密。”
“我错了,”她轻声说,“我们是斯巴达人……但我们也不仅仅是斯巴达人。”密里涅说着,紧握住卡珊德拉的手。卡珊德拉笑了一下,又喝了一口热汤,那味道浓郁而温暖。“不过,我出门去寻找的并不是尼科拉欧斯。有关于那个教会中的国王——‘赤眼狮子’的事情,我现在也还是没有头绪,没有任何线索,哪怕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听到。”她凝视着火焰,低声说着。“我明天就去向国王复命,详细陈述我在波耶提亚所做的努力。我本打算在那一刻揭露阿希达穆斯……但是把自己的狐狸尾巴藏得很好。”
“我也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密里涅说,“阿卡迪亚是一片陌生的土地,我很高兴有布拉西达斯的陪伴。他和我不止一次共同举矛对敌,甚至一起对那里的执政官兵刃相向。”
卡珊德拉看到了她母亲手上最近留下的伤疤。
“是的,正如我所担心的,拉戈斯是其中之一。”她放下汤杯,好像突然没了胃口。
“他带着一群蒙面人。布拉西达斯和他精心挑选的卫兵狮子一样英勇,与他们在阵前拼杀。最后,我用矛头把他钉在宫殿的地板上。他认为自己是无敌的:就好像他那可怜的教会会闯进来拯救他一样。然后,我告诉了他我是谁,我的女儿是谁。于是他的自信如石入大海,重重沉了下去。教会曾有四十二个成员,”她捏着卡珊德拉的膝盖说,“现在只剩下六个了,这都是你的功劳。”
“但是这六个人中有一个坐在斯巴达的王位上。”卡珊德拉平淡地回应。
“我想让他承认叛国国王的身份。”密里涅叹了口气。“在我把他弄过去之前,他哭着对我求饶。但他什么也没供出来。我也只找到了另一份手稿。”她耸耸肩,从毯子下面拽出了一卷破烂的卷轴。“还是从赤眼狮子那里得来的。”
卡珊德拉把它举到火光前,盯着那和帕里安手稿上同样的狮头印。她把手稿展开,扫视一遍教会的暗号——依旧是一个字也看不懂,就像来自帕洛斯的手稿一样。更糟糕的是,这份文件也被弄脏了——文本的一部分糊了一片,而这团污渍是……卡珊德拉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她听不到自己的肉汤杯掉到地板上的声音,听不到巴尔纳巴斯惊醒过来的动静,也看不到布拉西达斯放下了他手头磨着的长矛,甚至感觉不到母亲在摇晃着她的肩膀。“卡珊德拉,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
元老们连迭不休的争吵声和两个斯巴达人的喊叫和抱怨在国王的大厅中回荡着,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件案子:一个人声称忒格托斯缓坡上的橄榄园是他的所有物,而另一个人则坚称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固有财产。这两人尖叫着,吵得面红耳赤,而只有当那个声称那是自己的固有财产的人赢得了口头表决的时候,这件事才被认为得到了解决。这两个人被禁卫军的先锋队引着从门口离开了。现在,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下一批前来觐见、等待裁定的三人身上。
卡珊德拉走上前去,然后看到了两位国王和五位监察元老。
“啊,”阿希达穆斯咕哝道,“我听说波耶提亚已经安全了——不过看这样子,你没死在战场上嘛。”
大厅中回荡着元老们的干笑声。
卡珊德拉盯着他那蓬乱的毛发和胡须,还有那双遍布血丝的眼睛,以及一脸凶相。
“你得到了斯巴达的感激。”他终于轻声说道。
“还有你的财产。”波萨尼亚斯国王飞快地补充道。“我会把铁链取下来,把这处宅邸打扫干净,好让你回归故地。”
两个禁卫兵做出了要把卡珊德拉从房间里带出的姿态,但她没有动弹。
“还有别的事情吗?”阿希达穆斯愤愤地问道。
“我的家人被背叛了。”卡珊德拉说。元老们又倒吸了一口凉气。“斯巴达被背叛了。我们是来揭发叛徒的。”
阿希达穆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哦,真的吗?这个叛徒是谁?他们的罪行是什么?”他大笑起来,摇摇晃晃地回到他的王位上,这个话题也勾起了元老们的兴趣。
“在帕洛斯岛,我发现证据表明斯巴达的两位国王中有一位没有站在国家一边,也没有站在神的一边……而是和一个名为科斯莫斯的教会勾结在一处。他的代号‘赤眼狮子’。”大厅里一片寂静,即使是一根羽毛落在地上,也会像战鼓的鼓点一样响亮。
阿希达穆斯的眼皮微微下垂,他的目光看上去有些迷蒙。
“这样满怀恶意的指控,只会让列奥尼达斯的后代蒙羞。”他咆哮道。“如果你还想保住自己的脑袋,那你最好拿出证据来。”
她把从圣徒身上找到的卷轴扔给他。阿希达穆斯脸色苍白,充血的眼睛更红了。“确实是教会的标志。不过,这证明不了什么。”
“空口无凭,如果单凭一张嘴,这个指控完全站不住脚。”密里涅附议道,走到她女儿身边。“但是后来我去了阿卡迪亚。在那里,我让另一个叛徒确认了,在斯巴达王位上有一个教会的成员,并获得了另一个有着同样带着狮头封印的卷轴。”她举起了阿卡迪亚的文件,摇了摇。
阿希达穆斯气得发抖。“你瞎了吗?”他举起了他那只肥胖的手,上面的鹰纹反射了一道光线,他指向波萨尼亚斯的手和新月纹。“王座上可没有什么‘赤眼狮子’!”他恶狠狠地叫着,举起一根手指,让禁卫兵站在两人身后,准备刺穿她们,只要阿希达穆斯的手指落下,一切都完了。“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就该这么做的。”
“等等!等等!”卡珊德拉叫了起来,把从阿卡迪亚找到的手稿扔给了阿希达穆斯。“看看这第二份信件。”他抓住了它,犹豫着要不要下命令……然后展开卷轴。
“看见那个手形的奇怪污渍了吗?”卡珊德拉说,“在波耶提亚,我得到了一个黑劳士的帮助,他弄洒了葡萄酒,而这酒渍就沾到了皮面上。他的手就在上面留下了那个印记。”
阿希达穆斯血红的眼睛盯着卷轴的黑斑。他脸上仅剩的血色顿时消失了。
“……而这一切,就发生在波萨尼亚斯王写下这份信件的时候。”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年轻的国王。
“给我看看你的副印。”阿希达穆斯用低沉的声调说道。
“这是什么胡话?”波萨尼亚斯笑道,“杀了她们,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阿希达穆斯怒视着和他平起平坐的君主,然后从他的王位上蹒跚而下,抓住波萨尼亚斯的衣领,像玩具一样把他举起来。他抓住波萨尼亚斯脖子上的银链,扯断之后,又把它从年轻国王长袍的褶皱下拉出来,然后把它举起来。
国王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盯着链上悬着的狮头印戒。
“你?”阿希达穆斯咆哮着。
“一直都是他,陛下。”卡珊德拉平静地说。隐藏在理性的伪装下,在日光下掩藏自己的真面目,就像他在黑暗的大厅里和他的同类相会时一样。
随着长凳的摩擦声和靴履飒沓的声响,元老们都站起身来。他们一声不响地向这两位国王走去。阿希达穆斯把波萨尼亚斯击倒在地。年轻的国王向长老们转过身来,然后背对着那些挡住了所有出口的监察元老。
“你们不明白。她在撒谎!”他说着,转过身去,看到他周围的那一圈满是仇恨的面孔。
“证据确凿啊。”一位老人轻轻地说着,一面解下他腰间的棍棒。
“诸神护佑,国家铁律:斯巴达的国王不能受到伤害。”波萨尼亚斯气息不匀,用尽力气喊出了声,而他周围的包围圈却越收越紧。
“哦,诸神会明白的。”其中一位监察元老说道,他两手间拉着一根细绳。阿希达穆斯正在包围圈的后面,他已经转向了卡珊德拉、密里涅和布拉西达斯三人那一边。
“这件事就让我们自己解决吧。过去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叛徒将不再是斯巴达的症结。”
卡珊德拉从大厅走出来时,心中升起了对波萨尼亚斯的一丝怜悯——尽管如此——当他们走出去的时候,听到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就在希普彼斯关上门之前,阴森的轰鸣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一直以来,卡珊德拉都非常确信阿希达穆斯就是那个人。她意识到,波萨尼亚斯在帮助他们这件事上表现出的这种非斯巴达式的渴望应该就是一种警告。记忆的迷雾中,苏格拉底的谑言浮现了。
有些事情并不像它表面看上去那样,卡珊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