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警卫两两一队地在我房间前的门廊巡逻,但因为我挽着梅温的胳膊,所以没人来阻止我。尽管现在已是深夜,早就过了我该上床睡觉的点儿,也没人说一个“不”字。没人会拦住一位王子。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儿去,但他答应过我,要送我去那里——回家。
他沉默不语,却心意坚决,还忍不住挂着一丝笑容。我也忍不住对着他笑了起来。也许他还没那么坏。没多久他就停下了——我本以为还要多走一会儿的,可现在,我们都还没离开寝宫这一层。
“到了。”他说着敲敲门。
等了一会儿,门开了,是卡尔。我一看见他就往后退了一步。他身上的奇怪盔甲散开着,露出了胸膛。金属板编织而成的衣服,上面带着星星点点的凹痕。我无法忽视他左胸口上的紫色擦伤,还有脸颊上的细小胡楂儿。一个星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而且显然还选了个他正狼狈的时候。他一开始没注意到我,只是自顾自地脱着盔甲。我噎了口气。
“棋盘摆好了,小梅——”他说着一眼看见我站在他弟弟旁边,“梅儿,你怎么,呃,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他磕磕巴巴地说,有一瞬间的困惑。
“我也不太确定。”我看看他,又看看梅温。我的未婚夫却得意一笑,挑起了眉毛。
“为了当个好儿子,我哥哥是有自由裁量权的。”他说,似乎在开玩笑,这真让我吃惊。而卡尔竟然也微微一笑,眼珠转了转。梅温继续说:“梅儿,你想要回家,而我已经帮你找了个曾经去过那儿的家伙。”
我愣了一下,这才明白了梅温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可真够笨的,以前一直没想到这个:卡尔能带我离开王宫。卡尔去过那个小酒馆……他自己能出去,也就同样能带我一起出去。
“梅温,”卡尔的笑容不见了,他咬着牙齿说,“你知道她不能那么做。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我不得不发声了,为了得到我想要的:“骗人。”
他看着我,目光灼热,那凝视仿佛要穿透我的身体。我希望他能看见我的决心,我的绝望,我的需要。
“我们夺走了她的一切,哥哥。”梅温嗫嚅着,靠近说,“就给她这一样,总可以啊。”
卡尔犹豫着,慢慢地点点头,向我招招手,让我到他的房间里去。我兴奋得一阵眼花,几乎是踩着他的步子,立刻就进去了。
我要回家了。
可是梅温还站在门边,我从他身旁走开时,他的笑容黯淡了下来。“你不来。”这不是个问句。
他摇摇头:“没有我跟着,你都有的是要担心的事了。”
就算我不是个天才,也能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但正是因为他不一起来,我更不会忘记他已经为我做的那些事。我想都没想就抱住了梅温。他迟疑了一下,慢慢地环住了我的肩膀。我退开时,看见他的脸上有一抹银光——银血族的脸红。而我的皮肤之下,红色的血滚烫奔流着,重击声在耳边响个不停。
“别太久。”他移开视线,看向卡尔。
卡尔只干笑了一声:“好像我以前没干过这事似的。”
兄弟两人咯咯轻哂,笑着嘲弄对方——我曾见过我的哥哥们无数次这么做。门关上了,屋里只有我和卡尔,我不禁减轻了对两个王子的敌意。
卡尔的房间比我的大一倍,但是乱糟糟的反而显得更小。沿着墙有一道壁龛,里面都是些盔甲、制服、格斗服,它们挂在模特身上——我猜是照着卡尔的身材做的。它们居高临下的,像是没有脸的鬼魂,用隐形的眼睛瞪着我。那些盔甲大多是轻型的,由钢板和厚织物制成,但有几件是重型的,是用来穿着上战场的,不是训练用的。其中有一身还带有耀眼的金属头盔,配着彩色玻璃做的面罩。袖子上闪烁的徽章紧紧地缝在深灰色的衣料上——黑色的烈焰王冠和银色翅膀,那代表着什么,这些制服有什么用,卡尔会穿着盔甲做什么,我不想去思考。
像朱利安一样,卡尔也有一屋子的书,四处堆着,像一条纸张和墨水汇成的小河。但这些书可不像朱利安的那么古老——它们大多封面崭新,是新印的或是再版的,上面还带有保护字迹的塑料封套。它们也是用普通的语言写的,比如诺尔塔语、湖境语、皮蒙语。卡尔钻进换衣间,去处理他没脱完的盔甲,而我则偷偷看了看他的书。书里满是地图、图形、表格——它们全都指向残酷的战争兵法,一个比一个更凶暴,详细地描述着近几年乃至更早的军事行动。重大的胜利、血腥的溃败、武器、演习……这些已经足以让我头晕目眩。可是卡尔的笔记更让我心惊。他重点勾出了他喜欢的战术策略,而那些都要以生命为代价。在那些地图上,他用小方块代表士兵,可我仿佛看见了我的哥哥们,看见了奇隆,看见了每一个红血族。
除了书之外,窗边还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面上已经摆好了棋盘,棋子也都放好了。虽然我不知道这种游戏怎么玩,但我能肯定这是给梅温准备的。他们俩一定常在晚上见面,像普通兄弟一样一起玩,一起笑。
“我们不能去太久。”卡尔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瞥向衣橱,看见他正在穿衬衫,高大精壮的背上有更多擦伤,甚至还有伤疤。我想,只要他愿意,他有权带上一整队愈疗者。但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他选择留着那些伤疤。
“我只要看一眼家人就行。”我回答着走开了,这样就不用一直盯着他看。
卡尔从换衣间走出来了,穿着一整套朴素的粗衣。那一刻,我意识到就是这身衣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晚上,他就是穿成这样。真无法置信,那时候我竟然没看出他的本来面目:打扮成羊的模样的狼。而现在,我却成了要假扮成狼的羊。
我们离开寝宫的时候,没一个人来制止。看来身为王储还是有好处的。
卡尔转了个弯,把我带到一间很大的、混凝土筑成的屋子里:“到了。”
这儿看起来像是某种仓储设施,一排排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的大,有的小,但上面都盖着帆布。
“这是条死路啊。”我抗议道。除了我们来的入口,没别的路了。
“是啊,梅儿,我把你带到了死路上。”卡尔叹了口气,沿着某一排往前走。他经过的时候,带起了帆布,我瞥见那下面是亮闪闪的金属。
“都是盔甲?”我轻轻翻动着,“我刚才就想说,你可能需要更多的盔甲,楼上那些看起来可不太够。真的,你可能得穿上几件,我的哥哥们人高马大,都挺喜欢揍人的。”但是,鉴于卡尔的那些藏书和结实的肌肉,他完全堪可匹敌。更何况,他还能控制火。
他只是摇摇头说:“我想就算不穿也不会怎么样。再说,我披盔戴甲的样子很像警卫。我们可不想让你家人想到别处去,对吧?”
“那么我们要让他们怎么想?我猜也不能介绍你的真实身份吧。”
“我和你在一起工作,偷溜出来过夜,就这么简单。”他耸耸肩膀。对这些人来说,瞎话简直就是信手拈来。
“那,为什么你会跟我一起出来呢?还得编个故事?”
卡尔狡黠地一笑,指了指旁边盖着帆布的一堆:“我是你的骑士啊。”
他把帆布往后一扔,露出一架隐隐闪着微光的装置,金属质地,刷着黑色涂料,有两个带纹路的轮子,镜面镀铬,还有照明灯和一张长皮椅——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交通工具。
“这是一辆车。”卡尔说,伸出一只手搭在银质车把上,活像个骄傲的父亲,了解并深爱着这头金属怪兽的每一寸。“快速,敏捷,而且能到达那些普通车子到不了的地方。”
“它看着像——像个死亡陷阱。”我掩盖不了自己的恐惧。
卡尔大笑着,从后座上拿过一个头盔。我求天告地地希望他不要让我戴上这玩意儿,更不要骑上这车子。“父亲和麦肯瑟斯上校都说过,他们不会为部队大规模配备这车。但我会让他们改主意的。我改进了车轮之后,可还一次都没撞过呢。”
“这车是你造的?”我惊讶且怀疑,但他只是不当回事地耸耸肩。“哇哦!”
“等你骑上来就知道了。”他说着把头盔递给我。接着,就像得到了暗号一般,远处的墙壁振动起来,那金属的装置低鸣着,慢慢滑动,启幕一般露出了外面的夜空。
我笑起来,向后退了一步,躲开那“死亡陷阱”:“什么都没发生嘛。”
但卡尔只是一笑,飞腿跨上他的坐骑,坐在驾驶座上。发动机仿佛活过来一般隆隆作响,充满能量地低声轰鸣。我能感觉到这机器内部的电池,正在为它充电。如同箭在弦上,它已等不及想要冲出去,享受从这儿到我家的一段长路。我家。
“这很安全,我保证。”卡尔的声音盖过引擎。车灯亮了,映出外面的黑夜。卡尔金红色的眼睛看着我,向我伸出了手。“梅儿?”
虽然我怕得肚子都不舒服了,但还是戴上了头盔。
我从未坐过飞艇,但我知道那感觉就像飞翔,就像自由。卡尔的车子沿着我熟悉的路,以优雅的弧线向前飞驰。我得说,他是个好骑士。那条老路到处坑坑洼洼,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他却轻松地闪避开每个坑洞。在距离镇子半英里的地方,车子停了,我这才发现自己一路都紧紧地死抱着卡尔,以至于他不得不掰开我的手。离开他温暖的身体,我突然觉得一阵冰冷,但我把这念头甩开了。
“有趣吧?”他说着熄灭了引擎。我的腿和背都让那奇怪的小座椅弄得有点儿酸了,但他跳下车,步子虎虎生风。
我费了点儿劲才下了车,膝盖颤颤巍巍的,强烈的心跳声还在耳朵里回荡着,但我想我还好。
“这不会成为我的首选交通工具。”
“提醒我哪天带你坐一次喷射机,然后你就会爱上这辆车了。”他把车子推到主路下面的树丛中,用一些带树叶的枝子盖在上面,一通忙活之后退了几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如果不知道要刻意去看哪儿的话,我根本注意不到这儿藏了一辆车。
“熟门熟路了,我看得出。”
卡尔转过身来看着我,一手插在口袋里:“皇宫会让人……觉得闷。”
“那拥挤的酒吧呢?红血族的酒吧呢?不会闷吗?”我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却向镇子走去,步子特别快,好像要逃开我的问题似的。
“我不是出来喝酒的,梅儿。”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捉小偷,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硬塞个工作给她?”
他突然停住转过身来,我来不及止步,一头撞上他的胸膛,有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他身体实实在在的触感。接着我就意识到他正笑得颇有深意。
“你刚才说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笑着说。
我化着妆的脸红了,轻轻推了他一下。太不得体了,我心里骂道。“快回答问题。”
他仍然微笑着,但笑声渐渐低落了。“我不是为了自己做这些,”他说,“你必须明白,梅儿,我没有——有朝一日我会成为国王,我没有‘自私’这种奢侈品。”
“我以为国王是唯一拥有那种奢侈品的人。”
他摇了摇头,越过我往前走,眼神里满是孤独和绝望:“希望如此。”
卡尔的拳头张开又握紧,我几乎能看见他皮肤上缭绕的火焰,正随着他的愤怒升温腾起。但它们转瞬即逝,只在他眼睛里留下悲哀的灰烬。当他终于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他的脚步里似乎有了更多宽容和原宥。
“国王应该了解他的人民,这就是我溜出来的原因。”他小声说,“我在首都也这么做过,战场前线也是。我想亲眼看看这个王国里的一切到底是什么样子,而不是只听那些顾问和外交官的话。好国王就应该这么做。”
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他想成为一个好的领袖是令人羞耻的。也许,在他的父亲和其他傻瓜们看来,就是那么回事。要强大,要权力,这才是卡尔从小到大被灌输的字眼。不是善良,不是仁慈,不是同情或勇气或平等,也不是统治者该努力争取的别的什么。
“那么你看到什么了,卡尔?”我指向前面,树木夹道,镇子已经映入眼帘。我的心狂跳不止——已经很近了。
“我看到一个刀锋边缘上的世界,一旦打破平衡,它就会万劫不复。”他叹了口气,知道这不是我想听的,“你不知道这世界是如何岌岌可危,它离彻底毁灭只有一步之遥。我的父亲已经竭尽所能保护我们所有人的安全,我也会这么做。”
“我的世界已经毁灭了。”我说着踢了踢脚下脏兮兮的路。四周,树丛仿若向两边拨开,露出了那个我称为“家”的一片泥泞。和映辉厅相比,这里就是贫民窟,就是地狱。为什么他看不到这些?“你的父亲只是保护你们族人的安全,不是我们。”
“改变世界是要付出代价的,梅儿,”他说,“会死很多人,尤其是红血族。到最后,根本没有胜利可言,输的不仅是你们。你不知道更大的图景。”
“那么告诉我,”我生气了,他的话让我憎恶,“告诉我更大的图景。”
“湖境之地,和我们一样,是君主国家,有国王,有贵族,由银血族精英统治其他人。皮蒙山麓的王子们,是我们的同盟,他们绝不会退回到与红血族平等相待的政体。普雷草原和蒂拉克斯也一样。就算诺尔塔改变了,其他地方也不会允许这种改变持续。他们会入侵,割据,把我们的国家弄得四分五裂。更多的战火,更多的死亡。”
我想起了朱利安的地图,那上面勾勒出了这个国家之外的宽广大地,可它们都在银血族的控制之下,没有我们可转圜的空隙。“如果你想得不对呢?如果诺尔塔可以作为改变的开端呢?如果其他人也需要改变呢?你不知道自由会将人们带往何处。”
卡尔没有回答,我们就这样陷入难受的静默,直到我喃喃低语:“到了。”面前已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房屋的轮廓。
我的双脚踏上门廊,寂静无声,但卡尔重重的步子走在上面,把木板踩得咯吱作响。他身上散发出热量,有一刹那,我想象着他把我们的房子烧了。他发觉了我的不安,把一只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肩头,但这无济于事。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在下面等,”他低声说道,让我吃了一惊,“我们不能给他们认出我的机会。”
“不会的。就算我的哥哥们服过兵役,他们也不会在睡眼迷离的时候认出你。”谢德会的,我想,但谢德足够聪明,会严守秘密。“再说,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非得改变不可吗?”
说着,我拉开门走了进去——这里已不再是我自己的家。那感觉就像在时间里穿梭,回到从前。
屋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一波接着一波,不光是从父亲的房间传来,起居室里的大块头也有份儿。布里蜷在挨挨挤挤的椅子里,一床薄毯子盖在身上。他的黑头发仍然保持着军队里的发型,胳膊上、脸上,都有伤痕,那是曾上场作战的明证。他一定是打赌输给特里米了,赢的那个人占领了我的小床。我没看见谢德在哪儿,但他不是贪睡的人,没准儿正在镇子里闲逛,看望他的历任女朋友。
“起床喜洋洋!”我笑着,轻轻一拉扯掉了布里身上的毯子。
他“咚”的一声翻身摔下地,地板大概比他还痛。他滚了两下停在我的脚边,有一秒钟,我以为他就要那么接着睡了。
他惊愕地看着我,迷迷糊糊,一脸困惑,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梅儿?”
“快闭嘴,布里!大家要睡觉!”特里米在黑暗里吼道。
“你们两个臭小子,安静!”老爸在他的卧室里嚷嚷着,吓了我们一跳。
我从未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这一切。布里擦掉了眼睛里的睡意,紧紧抱住我,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接着是一声巨响,特里米从阁楼上跳下来,敏捷地落在我们旁边。
“是梅儿!”他把我拉过去一把抱住。特里米比布里瘦,现在却已不是我记忆中的豆芽菜了。我的手掌之下,是他虬结凸起的肌肉——这几年他一定过得很不容易。
“见到你真好,特里米。”我冲他喘着气,感觉自己要炸裂了似的。
卧室门“咣当”一声打开了,老妈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睡袍走出来。她刚要开口训斥儿子们,就一眼看见了我。她马上笑了起来,拍着手说:“噢!你终于来看我们了!”
老爸跟在她后面,粗重地呼吸着,转着轮椅来到了客厅。吉萨是最后一个醒来的,但她只是从阁楼的窗户探出头来,看着下面。
特里米终于松开了手,让我重新站在卡尔身旁。而卡尔则表现出尴尬和不知所措的样子,表演得很称职。
“听说你投降了于是乎得到一份工作。”特里米逗我,但这正戳到了我的痛处。
布里咯咯笑起来,胡乱拨着我的头发说:“部队不想要她了,她把营地洗劫一空。”
我笑着打了他一下:“看起来部队也不要你了,被开除了,嗯?”
老爸说话了,他转着轮椅往前挪了挪:“据信上说是一种抽奖。巴罗家的男孩们可以光荣退役了,还能拿到全额津贴。”我敢肯定老爸一个字儿都不会相信,但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老妈却立即接过了话茬儿。
“很棒啊,不是吗?政府总算为我们做了点儿好事。”她说着亲了亲布里的脸,“而你,现在也有工作啦。”我从未见过她浑身散发出自豪的样子,大概以前这些只属于吉萨。她正为一个谎言而自豪。“我们家总算也挨到好运降临了。”
在阁楼上,吉萨冷笑一声。我不会怪她,因为我的好运弄伤了她的手,打破了她的未来。“是啊,我们真是太幸运了。”她气呼呼地说,最终还是下楼来加入我们了。
她的动作很慢,用一只手扶着走下梯子。她走过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夹板用彩色的衣料包着。我心头一阵悲伤:那是一件她再也无法完成的美丽绣品。
我向她伸出手想抱抱她,但她推开了我。她看着卡尔,似乎是这屋里唯一注意到他的人。“那是谁?”
我一阵脸红,意识到自己把他忘了个干净:“噢,这是卡尔。他也是宫里的侍从,和我一块儿工作。”
“嗨。”卡尔勉强地招招手,样子傻透了。
老妈像个少女似的笑了起来,目光落在卡尔结实的胳膊上,也向他招了招手。但老爸和哥哥们没那么兴高采烈。
“你不是这一带的人,”老爸阴沉地说,他盯着卡尔,好像那是某种故障似的。“我闻得出来。”
“那只是宫里的气味吧,老爸——”我抗议着,但卡尔打断了我。
“我是从哈伯湾来的,”他说,谨慎地去掉了辅音r,模仿哈伯湾那一带的方言发音,“一开始我在海岭工作,当时王室成员住在那里。现在我跟着他们来到了这边。”他侧目瞥了我一眼,话里有话地说,“很多侍从都是这样的。”
老妈慌乱地喘息着,拉住我的胳膊:“你也会吗?这些人离开的时候你也要跟着一起走?”
我想告诉他们这不是我的选择,不是我想要离开。但正是为了他们,我不得不撒谎。“这是仅有的职位了,再说薪水也不错。”
“我想我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布里低声威胁着,面对面地盯着卡尔。可卡尔是何种身份,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什么都没发生。”卡尔冷冷地说。他的目光和布里的短兵相接,一样燃着怒火。“梅儿选择留在王宫里工作,她签了一年侍从的合约,就是这样。”
布里咕哝了一声,退开了。“我更喜欢沃伦家那小子。”他嘀咕着。
“别孩子气了,布里。”我厉声说。老妈被我苛刻粗粝的声音吓着了,好像已经忘了我原本的声音,而这才仅仅过了三个星期。突然,她的眼睛里浮起了泪水。她正在慢慢忘记我。这就是她希望我留在家里的原因。这样她就不会忘记了。
“老妈,别哭了。”我走上前抱住她。一抱之下我才发觉她是那么瘦小,比我记忆中瘦小得多。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从没意识到她越来越脆弱吧。
“不只是你,亲爱的,是——”她看向老爸,眼睛里满是痛苦,我不理解的痛苦。其他人也不敢看她,就连老爸也低下头,看着自己残废的脚。屋子里一下坠满了无情的重负。
我明白出什么事了,明白他们避而不提、想护着我免于承受的事了。
我的声音颤抖着,问出了那个我不想听到答案的问题:“谢德在哪儿?”
老妈一下子崩溃了,倒在餐桌旁的椅子里啜泣着。布里和特里米不忍心,转过身去。吉萨一动不动,死盯着地板,好像要沉下去似的。没有人说话,只有老妈哭泣的声音,老爸的呼吸器的声音。我的心里破了一个大洞,怎么也填不上了,那儿原本属于我哥哥。我的哥哥,我最亲近的哥哥。
我向后倒去,痛苦之中忘记了台阶,但卡尔扶住了我。我真希望他没有,真希望自己倒下去,让硬的、真实的东西来赶走我脑袋里的剧痛。我胡乱摸着自己的耳朵,摸着那三颗我如此珍视的石头耳环。第三颗,谢德的,冰凉地贴着我的皮肤。
“我们不想在信里告诉你,”吉萨扶了扶夹板,轻声说,“免除兵役之前,他就死了。”
想要放电攻击的冲动,想要在一击之中发泄狂怒和悲痛的冲动,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控制它。我对自己说。我不能相信,刚才自己还在担心卡尔会烧掉这房子;闪电和烈焰一样,能轻而易举地毁掉这里。
吉萨忍着泪,勉强继续说道:“他想逃跑,被判了死刑。”
我动作极快,卡尔都没能拦住我。我听不见,也看不见了,我只剩下了感觉:悲伤、震惊、痛苦,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灯泡里的电流吱吱作响,冲着我尖叫,声音大得我的头都要裂开了。角落里的电冰箱咔吱咔吱的,老旧渗水的电池一下下地发出脉冲,犹如垂死的心脏。它们在奚落我,嘲笑我,想要逼我崩溃。但我不会崩溃。我不会。
“梅儿,”耳边是卡尔的呼吸,肩上是他温暖的手臂,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隔着整个海洋,“梅儿!”
我痛苦地窒息着,努力想喘一口气。我的脸颊湿漉漉的,是哭过了吗?死刑。我的血液愤怒地在皮肤之下奔流。谎言。他没有逃跑。他参加了红血卫队,他们发现了。于是他们杀了他。这是谋杀。
我从未如此愤怒,即使是男孩们上了战场,奇隆走投无路,即使是他们弄断了吉萨的手。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彻整个屋子。冰箱、灯泡、墙上的电线都咔吱作响,像是开到了高速挡。电流嗡鸣着,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愤怒且危险。此刻,我正在创造能量,让我自己的力量穿过这间屋子,就像朱利安教我的那样。
卡尔大叫着,摇晃着我,想让我停下来。但他做不到。能量已经在我身体之中,我不想放弃。这总比痛苦好受多了。
吉萨向我们泼水,而灯泡炸裂开来,就像平底锅上的玉米粒,砰砰砰的,几乎盖过了老妈的尖叫声。
有人以一股蛮力把我拉起来,一双手捧着我的脸,接着他开始说话。
没有安慰,没有同情,而是斥责。而那个声音,无论我身在何地都能认得出。
“梅儿,振作点儿!”
我抬起头,渐渐看清了一双绿色的眼睛,还有他满是忧虑的脸。
“奇隆。”
“就知道你准会跌倒,”他喃喃道,“我留神着呢。”
他的手很粗糙,却能让我平静。他把我带回了现实,带回了这个我哥哥已经不在的世界。仅存的灯泡在我们头顶半明半昧,勉强能照亮屋子和我目瞪口呆的家人。
但照亮黑暗的,不是只有灯泡。
白紫色的火花在我手上跳跃,它们此刻已然渐渐暗淡,却还是显而易见。我的闪电。要解释这个,我可没法儿再信口撒谎了。
奇隆拉着我坐在椅子上,脸上疑云密布,而其他人只是凝视着。剧痛悲伤之中,我意识到他们在害怕。奇隆却没一点儿恐惧——他有的只是愤怒。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他低声问。他的手离我的有几英尺,这会儿火花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普普通通的皮肤和颤抖的手指。
“他们什么都没做。”我很希望这是他们的错,希望能责备别的什么人。我的视线越过奇隆,看向卡尔,和他目光相交。他的眼神里释放出某种信号,并且点了点头。这无声的话,我听懂了:这件事我不必说谎。
“我原本就这样。”
奇隆紧皱着眉头:“你是他们的人?”我从来没有听过哪一句话里凝聚着如此浓重的愤怒和嫌恶。这让我觉得生不如死。“你是吗?”
老妈最先缓过来了,她没有一丝恐惧地拉起我的手。“梅儿是我的女儿,奇隆。”她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令人恐惧的眼神盯着他说,“我们都清楚得很。”
我的家人们小声地表示赞同,向我围拢过来。但奇隆仍然心怀疑虑,他盯着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就像我们这辈子从来不认识彼此。
“给我一把刀,我马上就能证明,”我也瞪着他,“你来看看我的血是什么颜色。”
这话让他平静了一点儿,他往后退了退:“我只是——我不明白。”
彼此彼此。
“我想,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奇隆一样。我们都知道你是谁,梅儿,但是——”布里踌躇着,搜寻着最贴切的措辞,但他总是笨嘴笨舌的,“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想尽可能解释清楚。我再次痛苦地意识到卡尔正看着我,一直听着呢。所以我避开红血卫队,也避开朱利安发现的那些,尽可能简单直白地把这三个星期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假扮成银血族,假装和王子订婚,学习控制自己——这些简直荒谬无稽,但他们听得很认真。
“我不知道怎么搞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事情就是这样。”说完了,我抬起一只手,特里米向后缩了一下。“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老妈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这是她的支持。这小小的安慰产生了奇迹般的效果。我仍然愤怒,绝望而悲伤,但那种想要毁坏什么东西的冲动消失了。我重拾某种类似控制的能力,至少能管住自己。
“我想那是一种魔法吧……”老妈喃喃说着,硬挤出一个笑脸,“我们总是希望你好,现在算是做到了。布里和特里米安全回家了,吉萨也不必发愁,我们会活得很开心的。而你——”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你,我亲爱的孩子,将成为与众不同的人。当妈妈的还能多问什么呢?”
我希望她说的是真心话,但我还是点点头,对着老妈,对着家人笑了笑。我越来越会撒谎了,而他们看起来也相信了。只有奇隆例外,他仍然愤懑不平,强忍着不让自己又一次爆发。
“他怎么样,那个王子?”老妈又拾起话茬儿,“是梅温吗?”
危险的话题。我知道卡尔正竖起耳朵,等着听我如何评价他的弟弟。
我能怎么说?说他很温和?说我已经开始喜欢他?说我仍然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还是更糟的,我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他不是我所期待的。”
吉萨看出我不自在了,她转向卡尔:“那么这位是谁?你的保镖?”她轻轻眨眨眼睛,转换了话题。
“是的。”卡尔替我回答了。他知道我不愿意对家人撒谎,能少一句是一句。“抱歉,我们很快就得离开。”
他的话像一把转动的刀子,但我必须服从。“对。”我说。
老妈站在我旁边,使劲握着我的手,都快捏碎了:“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这是自然。”
“一个字都不说。”老爸也说道。我的哥哥们和妹妹都点头了,发誓保持沉默。
可是奇隆一脸愁云惨雾,阴沉黯然。他突然怒不可遏,我就算想破头也不知他这是怎么了。但我同样愤怒。谢德的死,就像一块可怕的石头压着我。“奇隆?”
“好,我不会说的。”他吐了口唾沫,从椅子上跳起来,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屋子,我都没能拦住他。门在他身后重重地摔上了,震得墙板都颤了。我习惯了奇隆的臭脾气,但绝望在他身上不常见,暴怒更是种新情绪,我还不知道如何面对。
“你会回来的,是吧?”布里问道,吉萨却走开了。自他应征入伍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恐惧。“现在你是王妃了,你可以制定新规矩。”他说。
但愿。
卡尔和我对视一眼,无声地交流着。看他紧闭的嘴巴和阴郁的眼神,我就明白自己应该如何回答。
“我试试看。”我哑着嗓子小声说。多一句谎言,也不会怎么样。
当我们快要走出干阑镇的时候,吉萨的告别还萦绕在我耳边。她的眼睛里没有责备,尽管我害得她一无所有。她最后的话语在风中回响着,淹没了一切——不要浪费它。
“你哥哥的事,我非常遗憾,”卡尔突然说,“我不知道他——”
“已经死了?”被处死刑的逃兵?又一个谎言。我的怒火又蹿了起来,我也不想控制它。但我能做什么?我要怎样才能给我哥哥报仇?怎样才能保护其他家人?
不要浪费它。
“我还需要再待一会儿,”我摆出最好看的微笑,不容卡尔拒绝,“不会太久的,我保证。”
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夜色里慢慢地点了点头。
“在皇宫里工作,真是流芳百世啊。”威尔咯咯笑着,而我在他的货车里坐了下来。他还是点着那种旧旧的蓝色蜡烛,影影绰绰的光照亮了四周。我猜,法莱已经走远了。
我又确认了下门和窗子是不是关着,然后压低声音说:“我不是在那儿工作,威尔,他们——”
可威尔冲我摆摆手,让我大吃一惊:“噢,我一清二楚。要茶吗?”
“呃,不,”我的声音因震惊而颤抖着,“你是怎么——”
“上星期,那些王室的跳梁小丑选了王后,他们当然要在银血族的城市里广播了。”一个声音在窗帘后面响了起来。走出来的不是法莱,而是人形竹竿般的瘦子。他个子很高,头擦着货车顶,不得不笨拙地撇着腿。他的长头发是深红色的,和那从肩膀垂到屁股的红色饰带很相配。饰带上也挂着太阳徽章,和法莱在电视演讲里戴的一样。我也注意到他腰上系着枪弹带,装满了闪烁的子弹,还挎着一对手枪。他也是红血卫队的人。
“你已经在银血族所有的荧幕上露过面了,提坦诺斯小姐。”他像下诅咒一样念着我的名头,“你和萨默斯家的女孩。跟我说说,她本人也长得那般讨人厌吗?”
“这是特里斯坦,法莱的一个副官。”威尔插了进来,他责备地瞪了一眼。“绅士一点儿,特里斯坦。”
“讨人厌?”我嘲笑道,“伊万杰琳·萨默斯就是个嗜血的蠢货。”
特里斯坦笑了,扬扬自得地看了威尔一眼。
“但他们不都是跳梁小丑。”我静下来,想起了今天梅温说过的友善的话。
“你是指你有点儿喜欢的那个王子,还是指等在外面树林里的那个?”威尔随意地问着,就像在问面粉的价格。
特里斯坦却正相反,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把他压到门上,伸开了双手。谢天谢地我还能控制自己,我绝没有必要对着一个红血卫队的人放电。
“你把银血族带到这儿来了?”他嘘了一声要我安静,“那个王子?你知道我们一旦抓住他会怎么做吗?知道我们会如何喊价?”
尽管他咄咄逼人,可我也毫不退缩:“别碰他。”
“在奢侈的好日子里卑躬屈膝了几个星期,你就和银血族穿一条裤子了。”他吐了口唾沫,看着我的样子像要杀人。“你也想电死我?”
这刺痛了我,而他心知肚明。我放下手,生怕它们违背我的意思:“我不是在保护他,而是在保护你。你这个傻瓜。卡尔生来就是个战士,他能把整个镇子烧成灰,只要他真想那么干。”他不会的,我希望。
特里斯坦的手摸向他的枪:“我倒想看他试一下。”
但威尔满是皱纹的手压住了他的胳膊,这足以让叛逆的冲动平静。“够了。”他低声说,“你来这儿想做什么,梅儿?奇隆安全了,你的家人也都没事了。”
我回过一口气,仍紧盯着特里斯坦。他刚刚威胁着要绑架卡尔,跟王室讨要赎金。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种事,我就对自己的目的有点儿动摇。
“我的——”只说出一个词就让我心痛难忍,“谢德也是红血卫队的人。”这已经不是疑问了,而是真相。威尔挪开了目光,充满歉意,特里斯坦也垂下了头。“于是他们杀了他。他们杀了我哥哥,现在还要我假作同意。”
“你要拒绝就是死路一条。”威尔说的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我不打算死。他们让我说什么我都会说,但是——”我的声音哽了一下,似乎是触到了这条新道路的边缘,“我在王宫里,在银血族世界的中心,我动作很快,很轻,我能帮你们。”
特里斯坦粗粗地吸了口气,整个人都站直了。他刚才还火冒三丈呢,现在却一脸骄傲,两眼直放光。“你想加入?”他问。
“我想加入。”
威尔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的目光像要穿透我似的:“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承诺什么。这不是我的战争,也不是法莱的或红血卫队的——那是你自己的战争。直至尽头,那不是为你哥哥复仇,而是为我们所有人复仇,不仅为了过去而战,也是为了未来而战。”
他粗糙虬结的手第一次握住了我的,我看见他的手腕上刺着刺青:一条红色带子。就像银血族要我们戴上的那种腕带。不同的是他将永永远远戴着它,那是他的一部分,正如我们血管里奔流的血液。
“你愿意加入我们吗,梅儿·巴罗?”他说着握紧了我的手。更多战争,更多死亡,卡尔这样说过。但也许他是错的,也许我们有做出改变的机会。
我收紧手指,紧握着威尔的手。我能感觉到此举的分量和这背后非同小可的意义。
“我愿意加入你们。”
“我们揭竿而起,”他和特里斯坦沉沉呼吸着,而我记得那句话,“血红如同黎明。”
在摇曳的烛光里,我们的影子映在货车壁上,形同百鬼众魅。
在镇子边找到卡尔时,我觉得自己轻松了一点儿,我的决定和即将到来的前景给我壮了胆。卡尔走在旁边,时不时地看我一眼,但是什么都没说。如果是我,一定会旁敲侧击地刺探对方,但卡尔正相反。也许这就是他在某本书上标注过的一种战术:让敌人自己露馅。
那就是现在的我,他的敌人。
他和他弟弟一样,令我困扰。他们知道我是红血族,却仍然很友善,即便他们本不该正眼看我。可是卡尔带我回家,梅温对我很好,想帮我。他俩真是奇怪的男生。
当我们再次钻进树丛时,卡尔的举止变了,变得生硬且严肃起来:“我要和王后谈谈,改一改你的日程表。”
“为什么?”
“你差点儿把这儿炸了,”他温和地说,“你应该和我们一起训练,不能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了。”
朱利安正在训练我。但即便是脑袋里最细小的声音,也知道朱利安无法取代卡尔、梅温、伊万杰琳所接受的那些训练。要是我能学到哪怕一半他们会的东西,谁知道我会对红血卫队有何助益呢?还有谢德的遗愿?
“好吧,如果能不让我学那些礼法课,我不反对。”
突然,卡尔从车上跳了下来,他的手心里燃起了火焰,眼睛里也灼烧着炽热的光。
“有人盯着我们。”
我完全不想质疑他,卡尔的战士直觉非常敏锐,但这儿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在这个昏睡的穷镇子旁的树丛里,他有什么好怕的?可这镇子里潜伏着起义军呢,我提醒自己。
但那既不是法莱也不是革命军,而是奇隆从枝叶之间跳了出来。我忘了他有多狡猾,能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潜行。
卡尔熄灭了手里的火,只余一阵黑烟:“噢,是你。”
奇隆瞥了我一眼,紧接着把视线移到卡尔身上,紧盯着他。他偏偏头,谦逊地鞠了一躬:“打扰了,殿下。”
卡尔没有否认,而是站得更直,仿佛已然继位为王。他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到树丛里去推车。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看着我,看着我和奇隆僵持不下的一分一寸。
“你真要这么做?”奇隆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你真的要离开?要成为他们的人?”
他的话比一记耳光更痛。别无选择,我想告诉他。
“你看到刚才发生什么了,看到我的能力了,他们能帮助我。”撒谎如此轻而易举,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总有一天我可以骗过自己,糊弄自己说我很幸福开心。“我只是去我该去的地方。”
他摇着头,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仿佛要把我拉回过去——在那里,我们发的愁都特别简单。“你应该待在这儿。”他说。
“梅儿。”卡尔耐心地等着,他倚在车座上,但声音里是严厉的警告。
“我必须去。”我努力想推开奇隆,把他甩在后面,但他不让我走。他一直都比我强壮,比我有劲儿。我多想让他留住我啊,可我不能那么做。
“梅儿,求你——”
一股热浪袭来,就像一道强烈的阳光。
“放开她。”卡尔低声说着站在我身后。他周身腾起高温,几乎让空气泛起涟漪。我能看出他极力自持,控制着减弱热度,不让那危险真的降临。
奇隆嘲笑着,渴望着打一架。但他和我一样,我们是贼,老鼠一样的贼。我们知道什么时候该进攻,什么时候该撤退。勉勉强强地,他松手了,在我胳膊上留下一个指甲印,而这也许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空气冷了下来,但卡尔没有退后。我是他弟弟的未婚妻,他必须保护我。
“这交易里也有我的份儿,为了免掉我的兵役,”奇隆柔声说道,他终于明白了我付出的代价,“你的坏毛病就是总想着救我。”
连点头都不能,我不得不戴上头盔,掩盖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我麻木地跟着卡尔走向车子,坐上了后座。
奇隆退了几步,车子发动的时候瑟缩了一下。接着,他冲我僵硬地假笑起来。要是在以前,他摆出这副嘴脸只能换我一顿揍。
“我会替你跟法莱问好的。”
车子像野兽般低吼起来,带着我疾驰而去,远离了奇隆,远离了干阑镇,远离了我的过去。恐惧像毒药一样蔓延,从头到脚,但那不是为我自己。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我是在担心奇隆,担心那个白痴要做的事。
他要去找法莱。加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