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亡灵之书 一
两个星期过去了。各种仪式与典礼全都按部就班,由此确保了世界待在天空底下、星星照自己的轨道运行。仪式和典礼的力量的确不可思议。
新国王审视着自己镜中的形象,眉毛皱成一团。
“这是什么东西做的?”他问,“这么模糊。”
“青铜,陛下。打磨过的青铜。”迪奥斯一面回答,一面把仁慈连枷递到他手里。
“在安科-莫波克我们有白银做底的玻璃镜子,它们效果很不错。”
“是,陛下。在这儿我们有铜镜,陛下。”
“我当真必须戴着这个金面具吗?”
“这是日之脸,陛下。经过无数光阴流传至今。是的,陛下。在所有公开场合都必须佩戴,陛下。”
特皮克从眼部的缝隙往外瞅。这面具的五官倒挺帅气,还略带点儿笑意。他记得曾经有一天父亲来育儿室看望自己,当时忘了摘下面具,结果特皮克的尖叫险些把房子震塌了。
“太沉了。”
“这是历史的重量。”迪奥斯一面说,一面把黑曜石做成的正义之镰递给他。
“迪奥斯,你当祭司很久了吗?”
“许多许多年,陛下。先是作为男人,然后是阉人。现在……”
“父亲说祖父那时候你就是高阶祭司了。你肯定已经很老了。”
“养护得当,陛下。诸神对我十分仁慈。”面对证据,迪奥斯只能承认,“现在,陛下,让我们把这个也戴好……”
“这是什么?”
“增益蜂巢,陛下。非常重要。”
特皮克好不容易才让它就位。
他彬彬有礼地说:“我猜你一定见证了许多变化。”
老祭司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不过那表情消失得很快,就好像急于逃走似的,“不,陛下。”他极顺溜地说,“我一直都很幸运。”
“哦。这又是什么?”
“丰饶捆扎,陛下。意义非凡,很有象征意义。”
“那好,就请你把它捆在我胳膊底下吧……你听说过下水道系统吗,迪奥斯?”
祭司朝某个侍从打个响指,“没有。”他凑上前去,“智慧蝰蛇就塞在这里,如何?”
“跟木桶差不多,只是不那么,呃,有味儿。”
“听起来真可怕,陛下。据我理解,那气味儿能驱除邪恶的影响。这一个,陛下,是天空甘霖葫芦。只要您把下巴稍微抬起来一点……”
特皮克的口齿已经不大清楚了,“这些东两真有必要吗?”
“这是传统,陛下。我们只需要把它们稍微规整一下,再腾点儿地方,陛下……这是大地甘霖三叉戟,我觉得咱们可以把这根手指这样绕过来。咱们还得讨论一下咱的婚事。”
“我担心咱俩可能不大合适,迪奥斯。”
高阶祭司的嘴唇弯成微笑的弧度,“陛下真爱说笑。”他彬彬有礼地说,“不过无论如何,陛下必须结婚,这非常重要。”
“恐怕我认识的姑娘全都在安科-莫波克。”特皮克轻快地说。其实他心里清楚,所谓他认识的姑娘,也就是指六年级时负责为他整理床铺的柯拉尔夫人以及饭堂里那个对他有点儿好感、每次都会多给他些肉汁的女佣。(可是……想到这里,他的心跳突然加快……别忘了还有每年一次的刺客舞会。刺客们的训练让他们能在各种社交场合如鱼得水,并且个个舞技高超。再说了,剪裁得体的黑色丝绸和修长的双腿总能吸引某种特定类型的半老徐娘,因此舞会那天他们总会跳上一整晚,从波蓬到轻快的嘉雅再到慢步帕瓦宁,直到空气因麝香和欲望变得沉重起来。奇德有张开朗明快的脸,待人接物又那么随和,所以总能赢得人家的好感,每次舞会过后好几天他都会在外头待到很晚,而且上课时常常打瞌睡。)
“非常不合宜,陛下。咱们需要的是一位通晓各种仪式的配偶。当然了,实在不行总还有咱们的姑母,陛下。”
只听特皮克身下噼噼啪啪一阵响,迪奥斯叹口气,示意侍从们把东西捡起来。
“咱们从头来过,陛下?这是植物增益之卷心菜……”
“抱歉。”特皮克道,“你刚刚不会是说我该娶我的姑母?我一定是听错了吧?”
迪奥斯道:“一点儿没有,陛下。家族内部通婚是咱们这一支血脉的光荣传统。”
“但我姑母可是我姑母啊!”
迪奥斯翻个白眼。他曾经一再建议老国王注意儿子的教育,但那人实在固执,固执得要命,结果现在害他迪奥斯手忙脚乱。迪奥斯认定这是诸神对他的考验。造就一位君王原本需要好几十年,而现在他却只有几周时间。
“是的,陛下。”他耐心地说,“当然,她同时也是你的叔叔、堂兄和父亲。”
“等等。我父亲……”
高阶祭司抬起一只手,请对方少安毋躁,“这不过是个技术问题。”他说,“为了政治上的原因,你的曾曾祖母曾经宣布自己为国王,我相信那项法令一直都没有废除。”
“不过她确实是个女人吧?”
迪奥斯满脸惊愕,“哦不,陛下,她是男人。这是她自己宣布的。”
“不过听着,姑母实在是……”
“的确,陛下,我非常理解。”
“唔,谢谢。”
“可惜咱们一个姊妹也没有。”
“姊妹?!”
“不应该稀释神圣的血统,陛下,否则太阳怕是会不高兴的。现在,这个,陛下,洁净之肩胛骨。你想把它佩戴在什么位置?”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看着人家往自己肚里填充东西。还好如今他不会再觉得饿,他永远都不想再碰一下鸡肉了。
“针脚缝得真好,师傅。”
“手指别动,吉恩。”
吉恩继续磕牙,“我妈缝的东西就是这个样儿。她有条围巾就是这么缝的,咱妈。”
“我说叫你别动。”
吉恩主动提供细节,“上头全是鸭子啊、母鸡啊啥的。”
迪尔专注于手上的工作。他的手艺的确漂亮,这他自己也承认。为此,木乃伊制作及相关产业公会向他颁发过不少奖章。
“你肯定很骄傲吧?”吉恩道。
“什么?”
“那个,咱妈说在塞好、缝好以后国王还会继续活着,那之类的。好像是在冥界还是什么。带着你缝的针脚。”
除了针脚,还有几袋稻草和两桶沥青。想到这里,国王的阴影好不伤心——另外还要加上吉恩用来包午餐的纸。不过国王并不怪那孩子,他不过是随手一放,之后又忘了收拾。想想看,身体里带着某人包午餐的纸度过永恒,而且里头还剩了半截香肠。
他越来越喜欢迪尔,甚至也喜欢上了吉恩,颇有些难舍难分的意思。另外,他与自己的身体也仍然分不开——只要走出几百码之外他就不舒服——因此过去的两天里,他倒着实对这两人增加了不少了解。
想起来还真好笑,他在自己的王国里待了一辈子,但从来都只跟几个祭司之类的人讲话。从理性上讲,他也知道周围还存在着其他人——比如仆从、园丁什么的——但在他的生活里,他们只相当于气泡。他在最顶端,然后是他的家庭,之后是祭司,当然还有贵族,最后则是这些气泡。他们固然都是很好很好的气泡,算得上世上最好的,能统治这样一堆忠心耿耿的气泡是每个国王的梦想。但他们仍然只是气泡罢了。
然而现在,他却深深沉醉于这两个人的生活中:羞怯的迪尔怎样一心盼望能在公会中更进一步,蠢头蠢脑的吉恩如何向邻家大蒜农夫的女儿格温乐达大献殷勤。他惊奇地听着两人的故事,简直入了迷。他们的世界竟也在地位和身份上充满了各种微妙的差别,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没有什么不同。他想到自己或许永远无法知道吉恩是否能战胜格温乐达父亲的反对,赢得自己的爱人;也无从得知迪尔这次的活计——在他身上所干的活计——能不能让木乃伊制作与相关产业公会授予他九十度方差守护大天尊的称号。这念头简直让他难以忍受。
死亡其实是一台奇异的光学仪器,哪怕一滴水也能变成一个生机勃勃的复杂生命。
他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他想教迪尔明白基本的政治倾轧手段,想告诉吉恩勤洗澡、打扮体面都有哪些好处。他尝试过好几次。他们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两人都把那感觉归结到穿堂风身上。
这时候,迪尔走到放绷带的大桌子跟前,拿间一摞厚厚的布料样本,若有所思地放在尸体旁边进行比对——现在就连国王自己也渐渐把那东西想成是自己的尸体了。
“我看还是亚麻布。”最后迪尔道,“颜色绝对衬他。”
吉恩歪歪脑袋。
“粗麻布应该也很适合他。”他说,“或者白棉布。”
“白棉布?白棉布绝对不行。他用着显得太大。”
“他腐烂一阵没准儿就好了。你知道,稍微磨损磨损。”
迪尔哼了一声,“磨损?磨损?你别跟我说什么白棉布和磨损。我倒想知道,要是他裹了白棉布,结果一千年之后有人来盗墓怎么办?他会蹦到通道里,没准儿还能掐死其中一个贼,这不假,可然后他就非得四分五裂不可,不是吗?过不了多久胳膊肘就得散掉,到时候我永远别想抬起头来。”
“可那时候你已经死了,师傅!”
“死了?这跟那个有什么关系?”迪尔在样品里翻了一阵儿,“不,还是用粗麻布。韧性好,粗麻布。摩擦力也不错。如果需要往通道里蹦,他准能跑得飞快。”
国王长叹一声。他本来还指望能用上比较轻薄的丝绸呢。
“你去把门关上。”迪尔加上一句,“这里头又吹起风来了。”
“现在,”高阶祭司说,“该去见咱们的先父了。”他任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又补充道,“我敢说他正盼着陛下呢。”
特皮克想了想。他自己对这事倒没什么盼头,但它至少可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免得他们老想让他跟亲戚成亲。他垂下手去,用自以为最具国王风范的姿态摸了摸王宫里的猫。他真该三思而后行。那东西闻了闻他的手,斜着眼睛琢磨了半天,然后一口咬上了他的手指。
从特皮克嘴里涌出的词句叫迪奥斯大吃一惊,祭司道:“猫是神圣的动物。”
“也许,但神圣的猫该长着长腿和银色皮毛,满脸的高不可攀。”特皮克揉着手说,“这些猫?我表示怀疑。我敢说神圣的猫不会把朱鹭的尸体拖到你的床底下。另外,我敢打赌神圣的猫也绝不会跑进屋来,在国王的鞋子里办事。咱们周围明明有用不完的沙子。”
“猫就是猫。”迪奥斯含含糊糊地说,“那么,现在就请咱跟我们来吧。”他对特皮克指了指远处的一道拱门。
特皮克缓缓跟上。他仿佛已经回家许多许多年了,却仍然觉得不自在。空气太干燥,衣服不合身,天太热,就连房子也似乎不对劲儿。比方说柱子吧,家里——也就是说公会——的柱子有着优美的凹槽,一串串鼓起的石头葡萄,顶上还带花纹。这儿的柱子却都是梨形的一大块儿,所有的石头都堆在脚底。
半打仆人排成一列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代表王权的各种器物。
特皮克试着模仿迪奥斯的步态,他发现过去的回忆很快浮现在脑中。上身这样一扭、头部这样转动、抬起手臂与身体成四十五度角、掌心朝下,然后你再动。
高阶祭司的法杖落在石板上,激起阵阵回音。许多年来,它已经在石板上凿出一个个小窝。如果光着脚踩着它们往前走,瞎子也能在王宫里行动自如。
前方是卡哈弗特女王接受凡间诸国贡奉的壁画,两人沿着壁画的弧线曲折前进。这时,迪奥斯用聊天似的口气说:“恐怕咱会发现咱父亲跟上次见面时有点儿不一样了。”
“唔,当然。”对方的语气让特皮克有些迷惑,“他死了,不是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迪奥斯说。特皮克意识到对方所指的并非国王目前的身体状况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
特皮克对迪奥斯实在又敬又畏。其实迪奥斯倒不是特别冷酷无情,只不过在他看来,死亡仅仅是永恒的存在中间一个叫人不快的过渡阶段。人人都要死,就好像你上门拜访时人家碰巧不在家,只不过是点微不足道的麻烦罢了。
多么古怪的世界,特皮克暗想,亘古不变的世界,而我正是其中的一部分。
“他是谁?”特皮克指向一幅特别大的壁画。画上有个大块头,帽子像烟囱,胡须像麻绳,正驾驶战车在一大群十分迷你的人上方驰骋。
迪奥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他的名字就在下方的旋涡纹饰里。”
“什么?”
“那个小椭圆,陛下。”
特皮克凑近看底下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瘦老鹰、眼睛、曲线、拿棍子的男人、坐着的鸟、曲线。’”迪奥斯牙疼似的缩了一下,“看来咱们必须在现代语言的学习上多花些工夫。”
他稍微恢复了一点,对特皮克解释道:“他名叫普塔-卡-巴,是将蒂杰帝国从环海扩张到边缘洋的国王。那时,半个大陆都向我们进贡。”
特皮克终于发现对方的说话方式怪在哪里了:迪奥斯总是不遗余力地避免使用过去时。他指向另一幅壁画,“那她呢?”
“她是卡哈特-莱昂-拉-普塔女王。”迪奥斯道,“她靠偷袭夺取荷旺达兰。那是第二帝国时期的事。”
“不过她已经死了,对吧?”特皮克问。
“我想是的。”高阶祭司只稍微迟疑了一刹那。没错,高阶祭司的确对过去时有意见。
“我会说七种语言。”特皮克道。反止其中三种的成绩单都好好地藏在公会的记录簿里,谁也看不见,对此他非常放心。
“当真,陛下?”
“哦,没错。莫波克语、凡格麦施特语、以弗比语、劳坦语,还有其他几种……”
“啊。”迪奥斯微笑着点点头,他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腿稍微有些瘸,但步幅依然像时钟的滴答声一样准确,“那些蛮荒之地的语言。”
特皮克望着父亲的尸体。木乃伊制作师干得很漂亮,而且正等着国王承认这一事实。
仍然活在安科-莫波克的那一部分悄声说:这是具尸体,他们总不会以为缠满绷带就能让他好起来吧?如果你死在安科,人家会把你烧掉、埋掉,或者扔给乌鸦。在这儿死亡不过意味着放慢生活节奏,而且人家还会把最好的食物都留给你。这太可笑了,你怎么可能统治这样一个国家?他们似乎觉得人死跟耳朵聋了没两样,你只需要把嗓门抬高一点就成。
然而另一个更古老的声音说:我们像这样统治我们的王国已经七千年了。哪怕是种西瓜的卑微的农夫,他的血统也能追溯到古老的过去。相比之下,其他地方的国王不过是蜉蝣而已。我们曾经拥有整个大陆,后来又为了修建金字塔将它出售。历史短于三千年的国家我们根本连想都不去想。这一切不是一直都运转良好嘛。
“你好啊,父亲。”他说。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一直在仔细观察他,听了这话,老国王赶忙从房间另一头跑到儿子身边。
“你气色挺好!”他说,“见到你我真高兴!听着,事情很紧急。请你一定认真听好,我要跟你说说死亡的事儿……”
“他说见到你他很高兴。”迪奥斯道。
“你能听到他说话?”特皮克道,“我什么也听不见。”
“死者自然是通过祭司讲话。”高阶祭司道,“这是习俗,陛下。”
“不过他总该能听到我说话,对吧?”
“当然。”
“听着,我一直在想金字塔那事儿,我有点儿拿不定主意。”
特皮克凑近父亲的尸体大声说:“姑母向你问好。”他又想了想,“我指的是我姑母,不是你的。至少我希望不是。”
“嗨?嗨?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从帷幕背后的世界向你问候。”迪奥斯道。
“唔,没错,我猜我的确该问候一下,不过听着,我不想让你白费工夫修什么金字……”
“我们会为你建一座最最不可思议的金字塔,父亲。你肯定会喜欢的。塔里会有人照料你,什么都有。”特皮克瞥了迪奥斯一眼,寻求对方的支持,“他会喜欢的,对吧?”
“我不想要金宇塔!”国王尖叫起来,“无限的世界正等着我去瞧呢,我禁止你把我放进金字塔里!”
“他说你做得很对,还说你是个尽职的好儿子。”迪奥斯道。
“你能看见我吗?瞧我竖着几根指头?你以为这样子很好玩是吗?死了以后一辈子压在几百万吨石头底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烂成灰?你觉得永恒就该这样,是不是?”
“这里头风还挺大,陛下。”迪奥斯说,“我看咱们还是走吧。”
“再说了,你压根儿就没钱!”
“而且我们还会把你最爱的壁画和雕塑一起放进去。你会喜欢的,对吧?”特皮克搜肠刮肚,“还有你的心啊肝啊肺啊全都摆在你周围。”
“他会喜欢的,不是吗?”在走回接见大厅的路上,特皮克问道,“只不过,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好像不大高兴似的。”
“我向您保证,陛下。”迪奥斯道,“这正是他唯一的心愿。”
留在木乃伊制作室的特皮西蒙二十七世使劲拍打吉恩的肩膀,可惜并没能引起对方的注意。他放弃努力,走到自己身边坐下。
“听我的,小子。”他苦哈哈地说,“千万别生孩子。”
接下来是重头戏:为国王准备的大金字塔。
特皮克绕着模型走了一圈,大理石地砖上回荡着他的脚步声。他不大确定自己该在这儿做些什么。不过据他猜想,这种情况国王们经常会遇到,而且他们也有一个很好的应急方案:那就是做饶有兴趣状。
“嗯,嗯。”他说,“你修金字塔有多长时间了?”
普塔克拉斯普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是贵族专用的金字塔主体与附件修造师。
“噢,正午的阳光啊,这活儿我干了一辈子。”
“肯定很有意思。”特皮克道。普塔克拉斯普瞄了眼站在一旁的高阶祭司,对方冲他点点头。
“噢,湖海之源啊,它倒也有些好处。”他壮起胆子答了一句。普塔克拉斯普不大习惯国王把自己当成个人似的对自己说话,他隐约觉得这么做不大对头。
特皮克朝台座上的模型挥挥手。
“没错。”他没什么把握似的说,“嗯。好。四面墙,还有个尖顶。非常好。一流。面面俱到可以说是。”周围似乎还是过于安静,他只好接着诌下去。
“很好。”他说,“我是说,毫无疑问,这是座……是座……金字塔,而且是座很棒的金字塔!千真万确。”他仍然觉得不够,于是继续找话讲,“几百年之后大家会看着它说,他们会说、会说……这是座金字塔。唔。”
他干咳两声,哑着嗓子道:“墙面的清晰度非常好。”
“不过嘛……”他说。
两双眼睛飞快地朝他看过去。
“唔。”他说。
迪奥斯扬起眉毛,“陛下?”
“我仿佛记得有一次我父亲说过,你知道,他说他死了以后希望能,就是那个,葬在海那儿。”
预料中那种恼怒到窒息的义愤填膺并没有出现。“他指的是三角洲吧?三角洲的土质非常松软。”普塔克拉斯普道,“想好好打个地基都得几个月工夫。另外还有下沉的危险。更别说又特别潮湿。金字塔里潮湿可不好。”
“不。”特皮克感受到迪奥斯的目光,不禁汗如雨下,“我觉得他指的是,你知道,海里头。”
普塔克拉斯普眉头紧锁,“那可不好办哪。”他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想法倒是挺有意思。我猜要是修个小的或许还是有可能的,一百万吨的那种,用平底船之类的漂在水上……”
“不。”特皮克忍住了没有哈哈大笑,“我想他的意思是不要……”
“特皮西蒙二十七世的意思是不要耽搁,立刻下葬。”迪奥斯的声音仿佛油滑的丝绸,“毫无疑问,他肯定要求你拿出自己最好的作品,修造师。这是他赐予你的至高荣誉。”
“不,我敢说你理解错了。”特皮克道。
迪奥斯的表情变得僵硬,普塔克拉斯普则摆出木愣愣的神情,表示从这一刻起自己跟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关系。他低头盯住地板,就好像能不能活命全看自己是不是能牢牢记下地板的每个细节。
“理解错了?”迪奥斯道。
“我无意冒犯,我敢说你的出发点是好的。”特皮克说,“只不过,你知道,当时他对这一点似乎非常坚持,而且……”
“我的出发点是好的?”迪奥斯把每一个字都当成酸葡萄似的一一品尝。普塔克拉斯普咳嗽一声。他已经看完了地板,现在把注意力转移到天花板上。
迪奥斯深吸一口气,“陛下,”他说,“我们从来都造金字塔。我们所有的国王都埋葬在金字塔里。这是我们的生活方式,陛下。事情理当如此。”
“没错,可是……”
“这里没有争辩的余地。”迪奥斯道,“谁还会想要别的?牢牢封闭起来,抵御时光的亵渎——”油滑的丝绸已经变成了铁一样坚硬的盔甲,不给妄图亵渎国王的时光留下任何可乘之机——“永远受到保护,永远不会遭到改变的侮辱。”
普塔克拉斯普低头瞄一眼高阶祭司的指关节,它们全都泛着白色,骨头死死抵着皮肉,仿佛想要挣扎逃生一般。
他的视线顺着被灰衣覆盖的胳膊溜上了迪奥斯的脸。神啊,他暗想,他们说得没错,他这模样的确好像人家等不及他死,直接把他给腌了。然后他的眼睛对上了祭司的眼睛,空气中仿佛有金属相撞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的血肉似乎渐渐与骨头剥离,他觉得自己并不比蜉蝣更重要——当然是一只有存在价值的蜉蝣,并且也会得到应有的尊重,不过仍然是只彻头彻尾的小昆虫。在那愤怒的目光底下,他仿佛化身为飓风中的纸莎草,毫无自由意志可言。
“国壬的遗愿是葬在金字塔里。”迪奥斯道。造物主当初分开星辰时用的大概就是这种声音。
特皮克答道:“呃。”
“最好的金字塔。”
特皮克举手投降。
“哦。”他说,“好吧。行。唔,最好的,当然是。”
普塔克拉斯普长出一口气,立时喜笑颜开。他刷一下掏出蜡板,又从假发深处抽出一支尖头笔。他心里明白,这种时候关键在于尽快把生意拿下。如果你让机会溜走,那么之前预定的一百五十万吨石灰岩很可能就会全砸在手里。
“那么,噢,沙漠中的甘霖啊,我们是否就按这个型号做了?”
特皮克瞅眼迪奥斯,对方站在一旁,死盯着空气,似乎想用意志力把空气中的熵瞪趴下。
他徒劳地瞎猜道:“还是再大点儿吧。”
“那就是CEO级别了。”普塔克拉斯普道,“非常奢华,噢,永恒之柱的基石啊,而且用到永远也不会坏。此外,我们这一世还有特别优惠:我们会把各种尺寸的准宇宙意义刻进金字塔的材料里,完全没有额外收费。”
他满怀期待地望着特皮克。
“很好,很好,非常不错。”特皮克道。
迪奥斯深吸一口气,“这还远远不能满足国王的要求。”
“当真?”特皮克显得疑虑重重。
“千真万确,陛下。你明确表示要为你父亲建造最伟大的纪念物。”迪奥斯说得极为流畅。特皮克明白了,这是一场竞赛,而他既不了解规则,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他输定了。
“是吗?哦。好吧。好吧。我猜的确是的。好。”
“要一座蒂杰沿岸无可闪敌的金字塔。”迪奥斯道,“这就是国王的命令。这么做才合乎体面和规矩。”
特皮克被逼得没有办法,“好吧,好吧,就是这个话。呃,就普通金字塔的两倍大吧。”迪奥斯脸上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这让特皮克得意非凡,虽然只是短短一刹那。
“陛下?”
“这么做才合乎体面和规矩。”特皮克道。迪奥斯张开嘴准备反对,在看到特皮克的表情后又把嘴闭上了。
普塔克拉斯普走笔如飞,喉结上下抖动。这样的好运气你的整个职业生涯中也只会遇上一次。
“可以在外墙上搞一层漂亮的黑色大理石装饰。”他头也不抬地说,“采石场里的存货多半刚好够用。”说完他又赶忙加上敬语,“噢,天球的统治者啊。”
“很好。”特皮克道。
普塔克拉斯普拿起一块没用过的蜡板,“是不是就用金银合金的压顶石?一开始就选对材料可以更节省些。要是您先选了纯银,之后准又得后悔:唉,要是当初我选了金银合金该多好……”
“金银合金,没错。”
“各种房间也都要吗?”
“什么?”
“就是说墓室,还有外间。我推荐孟菲斯式,非常高端,并且配有相称的超大型财宝间,用来装那些难舍难分的小东西再方便不过了。”普塔克拉斯普把蜡板翻过来,继续在背面写写画画,“而且当然还要为王后准备一个类似的墓室了?噢,永生不老的国王啊。”
“呃?哦,对。对,我想是这样。”特皮克瞥了迪奥斯一眼,“全套,你明白。”
“那就还要有迷宫。”普塔克拉斯普努力稳定自己的声音,“在咱们这个纪元非常流行。迷宫可重要得很,等盗墓贼来过再后悔可就迟了。也许我这人是有点儿老派,不过要我选,那肯定是迷阵型号。我们经常说,他们也许能进得去,但永远别想出得来。费用的确会稍微高出那么一点点,可是,噢,湖海的主人啊,在眼下这种时候,钱算个什么东西呢?”
我们没有的东西。特皮克脑子里有个声音发出了警告,然而他对此置若罔闻。他已经被命运紧紧抓住,无处可逃。
“对,迷阵型号。”他挺直腰杆,“要两个。”
普塔克拉斯普的尖笔戳穿了蜡板。
“国王和王后一人一个,噢,岩石中的岩石啊。”他哑着嗓子道,“非常合适,非常方便。再加上从库房里精心挑选的各种机关吗?我们有陷阱、捕兽夹、滑道、滚石、飞矛、箭雨……”
“对,对。”特皮克道,“我们都要。全部都要,全部。”
修造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当然您肯定还需要常备的各种石碑、通道、装饰用的斯芬克斯……”
“许多许多。”特皮克道,“这些就交给你全权决定。”
普塔克拉斯普抹一把额头上的汗。
“好。”他说,“很好。”他擤擤鼻涕,“您父亲,请您原谅我的莽撞,噢,万物的播种者啊,他实在是非常幸运,竟有您这样一个尽职的好儿子。容我再……”
“你可以退下了。”迪奥斯说,“另外,我们希望工程立刻开始。”
“半点儿延误也不会有,我可以保证。”普塔克拉斯普道,“呃。”
他似乎正与某个深奥的哲学问题进行殊死搏斗。
“怎么?”迪奥斯冷冰冰地问。
“我是说,唔。还有那个,唔。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唔。当然,您是最资深的老客户,我们非常珍惜,不过事实就是,唔。信用当然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唔。绝对不是想暗示说那个,唔。”
迪奥斯瞪住他,那眼神哪怕斯芬克斯看了也会眨巴着眼睛转开视线。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他问,“陛下的时间非常宝贵。”
普塔克拉斯普的下巴静静地开阖,然而结局早已注定。在迪奥斯面前,就连诸神也只能红着脸含糊不清。再说他法杖上的那些蛇好像也在看着你。
“唔,不,没有。对不起。我只不过是,唔,自言自语。那我这就退下了,行不?要做的事儿可多着呢。唔。”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正往拱门走,迪奥斯又添上一句,“三个月之内完工。赶在河水泛滥之前。”
“什么?”
“你这是在同我国的第一千三百九十八位君王说话。”迪奥斯冷冰冰地说。
普塔克拉斯普咽口唾沫,“请原谅。”他低声道,“我想说的是,噢,伟大的国王啊,什么?我意思是,单运送石料这一样就需要。唔。”修造师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他尝试了各种表达方式,并在想象中把它们送到迪奥斯的视线里进行全速撞击试验。最后他只嘟囔了一句,“特索托不是一天建成的。”
“我们也并没有要求你建造特索托嘛。”迪奥斯朝普塔克拉斯普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他的微笑似乎比其他一切都更可怕,“当然了,”他又道,“我们会支付额外的报酬。”
“可是你们从来都没付过……”普塔克拉斯普说到一半就泄了气。
“不能按时完工的惩罚当然也会非常可怕。”迪奥斯道,“按通常的条款处理。”
普塔克拉斯普再没有胆量与对方继续争执,“当然。”他一溃千里,“这是我的荣幸。请两位贵人容我告退,还有几个钟点的日光可以工作来着。”
特皮克点点头。
“谢谢。”修造师道,“愿您的腰下硕果累累。恕小的冒昧,迪奥斯大人。”
他们听到他一路跑下了台阶。
“肯定会非常壮观。太大了些,不过——非常壮观。”迪奥斯的目光从两根石柱间投向蒂杰河对岸的墓场。
“会很壮观。”他说。腿上突然一阵剧痛,让他眉头紧蹙。啊,毫无疑问,今晚他又得过河去。他已经拖延了好几天,这样做实在愚蠢。可一想到自己不能好好为王国服务,迪奥斯就觉得难以接受。
“有什么不对吗,迪奥斯?”特皮克问。
“陛下?”
“我觉得你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
迪奥斯皱巴巴的面孔上闪过一丝慌乱。他努力站得笔直。
“我的健康状况再好没有了,陛下,我可以向你保证。再好没有,陛下!”
“会不会是操劳过度了,你觉得呢?”
这一次特皮克把对方脸上的恐慌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叫操劳过度,陛下?”
“你总在忙,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休息。你该放松些。”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服务,陛下。”迪奥斯坚定地说,“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服务。”
特皮克走上露台,站到迪奥斯身边。傍晚的太阳在金字塔形成的峰峦上方闪耀。眼前这些还只是中心比较密集的部分,事实上,金宇塔群从三角洲一直延伸到大瀑布,那里也是蒂杰河没入山中的地方。河边最肥沃的土地都被它们占据着,就连农夫也认为事情理当如此,否则就是对神灵的亵渎。
有的金字塔块头不大,石块的切削工.艺也很粗糙,看上去竟仿佛比为河谷抵御沙漠侵袭的大山更加古老。山毕竟是一直都在的,“新”和“老”这类字眼对它们并不适用。但金字塔不一样,人类不过是一袋袋能思考的水,盛在脆弱的钙化物里,然而他们却能将岩石切开,再劳神费力地把它们重新拼在一起,组成更加美观的形状。他们修建的第一批金字塔真的已经很老了。
数千年来,时尚曾几度变化。后来的金字塔要么光滑、尖锐,要么十分平整,表面还覆盖一层云母。在特皮克看来,哪怕最陡峭的金字塔也很容易攀爬,任何攀爬家都不会判给它们1.0以上的难度。倒是金字塔底座周围的石柱和神庙还有点意思,它们把金字塔团团围住,就像拖船环绕着永恒的无畏级战舰。
永恒的无畏战舰,他暗想,沉甸甸地穿透时间的迷雾,每个乘客都享受着头等舱的待遇……
特皮克看着天空,有几颗星星已经提前登场。或许别处也有生命吧。比方说在那些星星上。如果太空中真的挤满了几十亿个宇宙,彼此之间只间隔着一个念头的宽度,那么别处肯定也有人存在。
但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怎样用心,无论他们多么努力,他们肯定不可能比我们更蠢。没错,我们可是花了大力气的,起初人家只给了我们一点愚蠢的火花,但我们却花了几十万年把它发扬光大。
特皮克转身面对迪奥斯,他觉得自己应该对之前造成的伤害稍加弥补。
“你几乎能感觉到它们散发着岁月的光芒,是吗?”
“抱歉,陛下?”
“我是说金字塔,迪奥斯。它们已经很老了。”
迪奥斯漫不经心地朝河对岸瞥了一眼,“是吗?”他说,“嗯,我猜的确如此。”
“你也会有一座金字塔吗?”特皮克问。
“一座金字塔?”迪奥斯问,“陛下,我有一座。您的一位先祖为我做的安排。”
特皮克道:“那真是巨大的荣誉。”迪奥斯很有风度地把头一点。通常说来,驶向永恒的特等舱是只有王室成员才能享用的特权。
“当然了,它小得很,也非常简朴。但我的要求不高,有它就够了。”
“是吗?”特皮克打了个哈欠,“真不错。那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去睡了。今天真够忙的。”
迪奥斯鞠躬时,腰上就跟上了铰链似的。特皮克注意到迪奥斯至少有五十种不同的鞠躬方式,每一种都包含者微妙的含义。
眼下这个看起来像是三号:我是您卑微的仆人。
“请允许我加上一句,陛下,今天不但忙碌,同时也卓有成效。”
特皮克哑口无言,最后勉强问道:“你真这样想?”
“拂晓时分的云雾效果尤其令人惊叹。”
“当真?哦。那日落呢?那也是我的手笔吗?”
“陛下真爱说笑。”迪奥斯道,“日落是自己发生的,陛下。哈哈。”
特皮克附和道:“哈哈。”
迪奥斯的指关节噼啪作响,“难的是如何让太阳升起来。”他说。
据《诺忒古卷》上讲,巨大的橙色太阳每晚都会被天空女神娃特吞噬,但她会留下一粒种子,这样第二天就会长出新太阳。而迪奥斯知道事实正是如此。
《停摆书》则教导说,太阳是太阳神耶伊的眼睛,每天都不辞辛劳地从空中走过,永远都在搜索自己的脚趾甲。而迪奥斯知道事实正是如此。
神秘的冒烟镜仪式认定太阳其实是女神纳施的蓝色肥皂泡上的一个洞,肥皂泡外是火热的真实世界,而星星则是让雨水落进肥皂泡里的小孔。而迪奥斯知道这也同样是事实。
民间传说认为,太阳是每天绕世界一周的火球,而世界本身则被驮在一只巨龟背上穿越永无止境的虚空。而迪奥斯知道这也是事实,尽管对这一说法他一直有些不安。
迪奥斯还知道纳忒是至高神,弗恩也是至高神,还有哈斯特、瑟特、彬、索特、爱奥、德赫克、和普图伊也一样;他知道赫沛泰·忒里丝克勒斯是冥界唯一的统治者,同时,辛寇普、鲇头神希卢尔和奥瑞克西斯-努普特也同样是冥界独一无二的至尊。
宗教在这甩发酵、附生、冒泡,迄今已经好几千年,这个国家从不抛弃任何神灵,免得以后发现对方还有用处又后悔,而迪奥斯就是这样一个宗教的至高高阶祭司。他知道有许许多多相互矛盾的事情都是真的。如若不然,仪式和信仰就毫无意义了,而假如仪式与信仰没了意义,世界也就不复存在。由于采用了这样一种思维模式,蒂杰的祭司从来都兼收并蓄,无所不包。遇上这样的思想,哪怕量子工程师也只能交出工具箱,举手投降。
迪奥斯的法杖在石头上敲出阵阵回声,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少有人烟的通道,最后来到一个小码头。高阶祭司解开小船的缆索,好不容易爬进船里,然后拿起船桨,将自己送上蒂杰河混浊的水面。
他的手脚冰凉。太蠢了,真是太蠢了。他早该过去一趟。
黑夜彻底笼罩了河谷,小船也颠簸着缓缓驶入河道中央。河对岸的金字塔遵循着古老的律法,再次点亮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