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六章 旦夕惊变

这一日再无他话。

阿弥得了端木翠的默许,请展昭暂留端木营军帐之中。小小一方军帐,收拾得整洁素雅,足见阿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阿弥的军帐离得不远,晚膳时展昭过去看旗穆衣罗,她恸哭之后,仍是一番痴痴傻傻的样子,只是在看见展昭时,眸中微露出一丝活气。

女侍正在喂她粥饭,阿弥斜倚床上绣花,秀眉微锁,右手拈一枚骨针,左手指腹轻轻摩挲帛上绣样,眼角余光瞥到展昭进来,眼梢眉角尽是笑意:“展大哥。”

展昭微笑,低头看阿弥的绣样。虽说绣花起自虞舜,但及至商周,仍然没有技术上的重大突破,阿弥的绣法并不繁复,胜在式样质朴可人,用针倒也精细。展昭忽然想起日间端木翠的话来,心中一动:“阿弥姑娘,你平日里都忙些什么?”

阿弥不疑有他,想了想道:“自然是料理将军的日常起居,闲时也练刀演武,看看操练什么的。”

闲时?

展昭叹气,阿弥这个偏将果然做得轻松,难怪她敢从高伯蹇帐中拿人,不知者不畏罢了。

隔了一会儿,两人目光几乎是同时落到旗穆衣罗身上。阿弥忐忑道:“展大哥,你日间同将军说了什么?将军有提过会儿把旗穆姑娘送走吗?”

按说她跟旗穆衣罗也无甚交情,但是情之所切爱屋及乌,既然展昭挂在心上,她也便一同关心起来,即便有小小呷醋,也抛在了脑后不想。

展昭摇头:“将军没有多说,但是她既然要给高伯蹇一个交代,想必心中已有打算。”

什么打算?展昭心中确是没把握端木翠会不会把旗穆衣罗给送出去,念及至此,面色难免黯淡。

阿弥咬了咬嘴唇,想了很久,忽然下了决心:“展大哥,你不要着急,我晚间再同姑娘说说,劝劝她。”

展昭心中一怔,忍不住抬起头来,认真看着阿弥。

她白天才被端木翠厉声训斥过,已经忘在脑后了吗?居然还要再去“说说”?只是为了让他“不要着急”?

她这是何苦。

对阿弥的心意,展昭隐有所察,他自忖绝难接受,但,没法不感动。

“阿弥,”他的声音柔和下来,“不要去说了,再惹得将军生气,对你也不好。”

阿弥低下头去不说话,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里正极细巧轻微地开出一朵花来。

展昭是在关心她,就算因此被端木翠再骂两句,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有人注意到,旗穆衣罗死气沉沉的眼眸中忽然掠过一丝狠戾。


阿弥虽然打定了主意去跟端木翠说说,但是事不从人愿,当夜端木翠睡得很早,她在帐外站了半天,只得讷讷回返。

也没什么关系,明日再讲不迟。

回帐时,旗穆衣罗已经睡下,阿弥想起她的遭遇,心中好生难过,将自己的狐裘氅轻轻盖在她身上,这才睡下。

转瞬夜已过半,帐中一片沉寂无声,旗穆衣罗忽然翻身坐起。

黑暗之中,眼眸亮得吓人。

她动作极轻地起身,屏息走到帐帘旁,悄悄解开帐帘与帐篷的上下结扣,将帐帘微微掀开一道缝。冷风顺着缝隙直扑进来,她不觉打了个寒战,但身子没有挪动分毫,眼睛微微眯起,死死盯住不远处一方最大的军帐,主帐。

军帐门口,两个持戟的兵卫肃立如雕像般不动,不多时,又有一队夜巡的持戈兵卫经过。

帐前搁架上浸了油脂的蒿草火把燃得正旺,跃动不定的橘色火焰直直映入她眼眸,将她眸中怒火煽得更旺。

旗穆典临死前的话言犹在耳。

“设法潜回家中大宅……如此这般……”


端木翠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几乎是一合眼开始,她就一直在走一条向下的甬道,层层阶梯,一级又一级,入口处原本方圆数丈,走到底时抬头一看,只碗口大小,有刺目天光直直透入,她忍不住抬手遮住。脚下是一个泥潭,泥浆翻滚,汩汩泡翻,潭中央立着两人,其中一人浑身泥浆,颅上只余两眼一口三个深洞,至于另一人……

端木翠愣愣看她:她居然醒了。

她一身淡紫色衫子,罩轻罗纱,一手拈着发梢,歪着头看她,眸中笑意愈显,忽然向旁边那人笑道:“不错,我那时就是这样的。”

那人毕恭毕敬,丝毫不见先时倨傲之态:“上仙所言极是。”

端木翠有些蒙,什么上仙,什么那时就是这样的,她有些恼火,大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奇怪,他们像是根本听不到她说话一般,只是互答互话,间或看她一眼。

“这里真的是阴曹地府?”

“正是。”

“地府是这样吗?”那被称作“上仙”的女子皱眉头,“我曾送狸姬下过地府,酆都入,黄泉摆渡,好像不是这样的。”

“而且,”她眉心蹙起,想了想又加一句,“我位列仙班,死了也会下地府吗?”

“上仙失了法力,视同凡人。是凡人的话,死了都会下地府。”

“那牛头马面何在?我大小也是神仙,怎么不见阎罗王过来接?”她四下看看,似是对死之一事并不忌讳。

“上仙身份不同,先在此湮留,待其他事了,阎罗自会亲来接驾。”

“在这里留着做什么?”她皱眉头,提起被泥浆弄污的裙角,“地府十八分层,我怎么没听过有这样一层?阎罗即便有事来不了,也该好好招待我喝茶,扔在这里算什么?”

“还有,”她忽然就指向端木翠,“我为什么会看见她?”

“生前种种,过眼云烟,上仙会一一见到。”

她一怔,不再说话,仔细打量端木翠,似是在回想极久远之事:“她这身衣裳我认识,是攻崇城之前,阿弥为我做的。”

不知为什么,提起阿弥时,她眼中渐渐漫开哀伤来:“我死之后,阿弥撞棺而亡,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人仍旧毕恭毕敬:“上仙节哀。”

她不答,忽然叹气:“我居然死了两次,上次死了没多久,杨戬就来接我,说是尚父将仙位让了给我。这次……杨戬连我死了都不知道。”

“上仙……节哀。”

“宣平的事情怎么样了?”

“仰仗上仙之力,冥道闭,瘟疫解,宣平百姓重归和乐,上仙心愿已了,不妨……小睡片刻。”那人说得平淡,只是提到小睡一词时,略有停顿。

她不说话,眼睫低低垂下,那人身上触手缓缓扬起,轻轻搭在她肩上,似是抚慰,又似蛊惑:“上仙舍生取义,人神共敬。何妨暂洗倦尘,小憩片刻,卧榻安眠?”

她不吭声,良久忽然抬起头来,声音不大,但字字分明:“那展昭呢?他怎样?”

展昭?

端木翠大惊,下意识抬脚,却一脚踏空。

猛然睁眼,帐内一片幽黑,方才历历,如在眼前。

端木翠僵卧半晌,蓦地掀被下床,竟忘记腿上有伤,重重扑在地上。

帐外兵卫业已听到动静,一阵慌乱之中,有人便想进来:“将军……”

帐内传来端木翠急促的声音:“去,把展昭叫来,快!”

展昭被急促的嘈杂声吵醒,听得是端木翠急着找他,不及穿衣,囫囵披上件外衫就往外走,进了主帐才发觉没有灯烛,心下略一踌躇,从怀中抽出火折子点起,一眼便看到端木翠伏在床下。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熄了火折子大步过去扶她起来,手臂环过她细软腰身,端木翠忽地低声唤他:“展昭。”

展昭动作一停,端木翠凝目看他,轻轻咬了咬下唇,面上却不露半分。

她微微仰首凑到他耳边,语声细若呢喃:“我记得宣平。”

黑暗中,展昭的身体瞬间僵住。

“我记得宣平。”端木翠语调缓缓,轻暖气息微微拂过展昭耳边,“我还记得冥道、瘟疫,还有上仙……”

她没能再说下去了,因为展昭忽然就把她拥进怀中。他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双臂铁箍般锁她在怀,这绝不是让人舒服的拥抱了,两人之间近至没有间隔,端木翠几乎没法呼吸,她试图推开他:“展昭……”

有大滴温热的液体落在颈间,随即慢慢滑落,端木翠一怔之下,手上一滞。

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拿话去诈展昭,她这一下,一定是触及了展昭的殇痛之处,否则他不会这样难过。

她并不想让他难过,不知为什么,她竟因为他的难过而心中苦涩。

“展昭……”她迟疑着,徒劳地推他的肩膀,“你听我说……”

回应她的,是双臂的缓缓收紧,还有烙在她耳后炙热的吻。

这个吻让她方寸大乱,被吻的地方灼热发烫,热度沿着肌肤延伸,至四肢百骸。在这极短的战栗之中,她猛然清醒过来,挣扎着想从展昭怀中挣脱出来:“展昭,不是的……”

她的惊怔和多余的解释在展昭低头封住她唇的那一刻化作一片空白,接着是天旋地转的混沌。展昭的气息层层围拢过来,像初晨拂过青草草尖的温暖阳光,唇上的温润触感渐渐化开她绷紧的弦,她的身体慢慢柔软下去,重量一点点交托于展昭……

咣啷一声响,不知是哪个夜巡的兵卫戟戈坠地,两人几乎是同时浑身一颤,闪电般分开。

端木翠面上直如火烧,双唇嗫嚅了一回,讲不出半个字来。展昭实在也是比她好不了多少,亏得这帐中没有灯烛,否则此刻让两人四目相对,真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

端木翠脑中一片糨糊,她搞不清自己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她跟毂阊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她居然没有阻止展昭。

半晌静默,展昭忽然向她倾过来。端木翠吓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你、你干什么?”

展昭的声音有点沙哑:“端木,你先睡吧,我明日再来找你。”说话间,他伸手将端木翠抱起,手臂自她后腰环过。即便是隔着两人的衣裳,与他手臂相触之处的肌肤还是泛起通电般细小的战栗。端木翠的脑子里又开始拌糨糊了,展昭身体的稍稍靠近都让她呼吸急促,直到展昭离开,她僵硬的身子才稍稍复苏。

她拥着衾裘在床上坐了许久,忽然掀被下床。

好在这一次,她没再摔着。

“来人,备车!”


大半夜的,任是谁被从睡梦中叫醒,心情都不会愉悦。

杨戬更甚。

日间他与毂阊去丞相军帐,商讨了进攻崇城的计划,从列阵到助攻,从粮草到后援,事无巨细,时间不觉而过,筋疲力尽,子夜就寝,几乎是头沾着枕头就着。还没等睡得实诚,营下副将就进来唤他,一声不应,就继而再再而三,很有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眼见装睡不理无济于事,杨戬只得睁眼。此刻他目中寒光冻死个把不识相之人绝不成问题,谁料副将浑无畏惧之色,很是镇定自若:“将军,端木将军到了。”

杨戬准备泼将出去的无名之火只得自产自销,难怪这副将今次连一点小心翼翼的神色都不露,原来来者势大,他吃准了杨戬不会对端木翠发什么脾气。

杨戬慢腾腾穿衣,若搁着往日,端木翠老早不耐烦进来,抓起他大氅披挂往他身上套了,今天却安静,他磨蹭了好久,仍不见端木翠进来。杨戬有些奇怪,沉吟了一回,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这丫头,不会还在为前两日跟他吵架的事闹别扭吧?

真是杞人忧天,他怎么会跟她计较?

如此想时,不觉摇头苦笑,边系束带边掀帘到外间。端木翠正靠在食案旁,一身裘衣大氅,裹得严严实实,氅帽的毛边细细密密,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听见杨戬步声,她抬头朝这边看过来,脸色憔悴得很,口唇一丝血色都无。

杨戬一怔,大踏步过来,急道:“端木,身子不舒服吗?”

端木翠嗯了一声,垂下头去,自里面将大氅拢了拢,很是委屈。

杨戬伸手去摸了摸她发顶,笑道:“外面冷,我们进去说话。”说话间便拉端木翠往里走,这一拉差点把她拉倒。杨戬心中咯噔一声,眉头忽然拧起,一声不吭,掀开她大氅。

一看之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怎么伤成这样?”

端木翠小嘴一扁:“叫你给气的。”

杨戬又好气又好笑:“我能把你气成这样,早把纣王给气死了,还辛苦打仗做什么?”说着蹲下身去,伸手去试她膝弯,端木翠急了:“别别,你手上没轻没重,别把我给弄瘸了。”

杨戬闻言收手,面沉如水:“是不是朝歌派来的人干的?”

端木翠低声道:“可能是,人已经全收拾了,没有活口,问不出话来。”语毕,见杨戬那架势像要动气,赶紧把手臂伸给他:“大哥,走不了了,你扶我吧。”

杨戬没法,只得搀扶她进里间,只走了几步就无语,端木翠单腿跳着走,跳得杨戬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对她受伤而起的那么点怜惜之心很快烟消云散。

哪有人受伤还跳得这么乐呵的,又不是参加单脚跳比赛!

索性甩了手:“你自己走。”

端木翠抱着他胳膊笑嘻嘻看他,歪着脑袋尾音拖得老长:“大哥……”

杨戬心软,每次她喊他大哥,都让他想起三妹杨婵。那时母亲瑶姬因恋上夏朝书生杨天佑被上界镇于桃山,兄妹无人照料衣食难继,杨婵每次肚子饿时都会可怜兮兮看他,叫他:“大哥……”

按说杨婵该叫他二哥才是,杨蛟才是大哥,但是杨婵更依赖他些,反抛了大哥不理,口口声声这么叫他。

然后去玉鼎真人门下学艺,艺成之后助阵西岐,杨婵被封华岳三娘,算起来,兄妹俩已很久不见了。

及至后来在西岐见到端木翠,按说端木翠的性子跟杨婵实在天差地远,却不知为什么,对她总有对妹妹般疼爱的心思。

杨戬叹口气,伸手扶住她腰,将她抱起来。

端木翠得意,伸手勾住杨戬脖颈:“大哥,还是你好些。”

杨戬瞪她:“毂阊对你不好吗?”

端木翠愣了一下,忽然就不吭声了。

她今天处处透着奇怪。

杨戬不动声色,进了里间将她放在榻上,话中有话:“大半夜的,身上有伤还要过来,到底什么事?”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沉渊的事。”

“沉渊?”杨戬实在是搞不明白,“沉渊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啊。”端木翠目光闪烁,“我就是想知道,大哥,你是修仙之人,你上次不是也说过什么冥道、沉渊嘛,你给我讲讲吧。”

杨戬自然不相信她问沉渊的原因是“就是想知道”,但是见她目光闪烁,知道硬问下去也套不出什么来,索性先顺了她的话头:“那还是上古时候,共工和颛顼争夺帝位,共工不敌,怒而触不周山,天倾地覆不说,连阎罗森殿都分崩离析。一时间人间妖魔横行,但是最邪恶奸佞的鬼怪,都聚集在冥道之中,沉渊是其中最为恶毒的一种。后来女娲娘娘力挽狂澜,炼五色石补天,又剖心沥胆封印了冥道,人间始得太平。”

端木翠听得入神:“这么说,沉渊其实是妖怪?”

“是,世上妖怪,林林总总,有的以男子精气为食,有的以女子美色为食,有的以人的贪婪暴戾为食,至于沉渊,它以人对逝去之事的眷念为食。”

“以人对逝去之事的眷念为食?”端木翠讶异,“那要怎么吃?”

“沉渊有无数触手,可以探知人内心最深处的眷念,倘若这眷念足够深厚,沉渊便可以以此搭建出幻境,幻境种种栩栩如生,一旦沉溺其中,根本分不清虚幻真假。”

“那也不对啊。”端木翠若有所思,“大哥,譬如我很想娘亲,倘若沉渊找上了我,让我进入了幻境,那我岂不是会变成幼时形态?即便我眷念那时情形,但我心里还是知道我是西岐战将的啊。”

杨戬点头:“这就是沉渊的恶毒之处,在进入幻境之后,你的清明意识会被封闭,残留的只是你幼时记忆,你根本不会记得后来当了战将,也不会记得认识了我或是毂阊。”

端木翠愣住:“那就是说我永远都不会醒了?”

杨戬沉吟:“除非……你进入沉渊之时,有人为了寻你归来,进入你的幻境。譬如你入沉渊之后,我去找你回来,你的幼时自然不可能有我的存在,我的出现本身就是对沉渊的一种冲击。倘若你与我接触日久,记忆日深,或者可以记起什么也未可知。”

“若是记起来了会怎样?”端木翠紧张。

“没那么容易记起,倘若你的清明意识苏醒,沉渊必然竭尽所能,花言巧语,哄骗你再度睡去。而且……”

“而且怎样?”端木翠追问。

“而且,就算你的清明意识苏醒了,你也出不了沉渊。因为在沉渊做主的,是另一个你,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那另一个你明明确确知道自己是虚幻的,偌大沉渊皆为幻境。她会死去,愿意让你重新主宰身体。”

端木翠听得云里雾里:“一定要死吗?”

“当然,死即破,不破不立。”

“自己知道自己是假的,还要愿意让真的那个出来,还要去死……”端木翠头大如斗,“大哥,我听不大懂。”

杨戬大笑:“不懂才好,沉渊深锁冥道,与你何干?”

“可是……”端木翠揉着额角,想问什么又记不真切,愁眉半晌,忽然冒出一句:“大哥,我们现在……不会是在沉渊吧?”

杨戬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个栗暴:“端木,你不会是做梦做糊涂了吧,你看看我,哪里像假的?我们怎么会在沉渊?”想了想又大笑,“若是在沉渊,对你倒好。”

“为什么?”

杨戬忍住笑,一本正经:“若是在沉渊,你能苏醒,那么下一刻,你身上的伤也就不治而愈了。幻境中的伤害亦是虚幻,苏醒之后如风过无痕。端木,你要不要试试看?你现在抹了脖子,没准苏醒之后,一点伤都没有,跳得比谁都快……”

端木翠大怒:“才不!”


天光已现,展昭在校场外围时停时走,演武的兵卫已陆续散去,只留三三两两之人还在互相切磋。晨时的空气尚显清冷,展昭一袭蓝衣,迎风翻起,竟不觉半分寒意。

一夜混沌,脑中杂乱搅嚷,额角跳突疼痛不止,心中却前所未有地踏实平静。

昨夜他亲耳听她说,记得宣平。

记忆沿着宣平延伸开去,冥道、信蝶、公孙先生、开封府、包大人……诸多亲切印记,自进入沉渊之后,宛如潮过沥沙,平展无痕,如今终于一一凸起,渐渐清晰,一如在脚下铺开一条返乡之路。

展昭的双目有些温热。

不知道公孙先生他们都怎么样了,大人在府中可好。温孤苇余曾说,沉渊的时间远远慢过冥道,那么对他们而言,自己并没有离开很久,或者只是盏茶工夫;但是对自己来说,沉渊种种,实在度日如年。

好在,一切皆可揭过。

身后传来匆匆步声,回头看时,正是阿弥。

她身后不远处,两个女侍扶着痴痴傻傻的旗穆衣罗。

“展大哥,”阿弥吞吞吐吐,“旗穆姑娘她……她一早醒来,一直念叨回家回家,问她什么她也不知道,我在想……”

展昭含笑:“你想带旗穆姑娘回旗穆大宅看一看?”

“是啊,”阿弥双颊微粉,“她现在这副样子,回去看看或者能帮她记起什么,好得快些。展大哥,我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儿,你能不能和我们……一道……”

阿弥说得艰难,她不知道旗穆大宅在哪儿是真,但安邑就这么大,营中去过的兵卫也不少,随便唤一个人带路便是,无谓劳烦展昭。

她存了自己的心思,姑娘家的一点点绮丽心思。

忐忑间,听到展昭温煦的声音,如同和风轻拂:“好啊。”

阿弥没有抬头,反而更低了下去。还是不要抬头了,她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让展昭看见了可不好。

脚下本是沙砾尘土,在她眼中,亦成流光织锦的明娟繁花。


一路行来,展昭及阿弥一行人甚是显眼,早起三三两两的路人中,有认出旗穆衣罗的,无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想来旗穆一家暗通朝歌之事,在安邑已然不是新闻。

旗穆大宅还是先番离去时的那般模样,院内狼藉一片,屋中桌倾椅翻。想起前两日初到旗穆大宅时所见,再与眼前情景比对,展昭难免有些嗟叹。

眼见它起朱楼,眼见它宴宾客,眼见它楼塌了,成败或荣辱,兴盛或衰落,也只瞬间工夫。

又想到此时的西岐,姜子牙挟精兵猛将,来势何等汹汹,周天子王鼎,行将镇九州,但是后来呢?莫说是周了,即便是周以后的历朝历代,又有哪个真的万世千秋了?

只盼旗穆姑娘不要触景伤情才好,展昭不无担心地看向旗穆衣罗,她的情形似乎要好一点了,虽然面上仍是一团痴傻,但双眸之中,终于也泛起几丝活泛之相。

阿弥将不相干之人都支在门外,只同展昭两个带同旗穆衣罗进入宅中。阿弥先还带同旗穆衣罗四下走走,后来看到展昭独自在院中沉思,忍不住便想过去,犹豫了一回,低声向旗穆衣罗道:“你好生待在这里,不要乱走。”

她说这话时,语声软软,似是安抚不晓事的孩童,旗穆衣罗一动不动,两眼呆滞,直如没听见一般,阿弥放下心来,拍了拍她手背,转身离去。

展昭早听到她步声,转身朝向她淡淡一笑,又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旗穆衣罗,压低声音问:“旗穆姑娘怎么样了?”

阿弥亦随之放轻声音:“我瞧着,旗穆姑娘精神是好点了。展大哥,你放心吧,姑娘不是坏人,跟她好生说说,她不会把旗穆姑娘交给高伯蹇的。”

展昭一愣,旋即笑道:“我知道。”

阿弥奇道:“你知道?”想了想展颜一笑,“展大哥,你同姑娘之间,误会都讲清了吧?讲清了就好,她若是还记恨你,我夹在中间,也不好做。”

“说起来,这几日,多赖阿弥姑娘从中说和。”展昭言辞恳切,“难为阿弥姑娘处处维护,展某实是无以为报。”

阿弥脸一红,垂下头去,声音细不可闻:“都是自己人……说什么回报不回报的。”

展昭耳力何等敏锐,阿弥声音虽轻,他却听了个字字分明,心中咯噔一声,脱口道:“自己人?”

阿弥头垂得更低,青葱般玉指绞作一处,直绞得指上红一处白一处:“姑娘没跟你……说起吗?”

“说起什么?”展昭是真的莫名,但与此同时,心中又有几分端倪。他不是傻子,阿弥是个害羞的姑娘,不过很多时候,害羞绝藏不住心意,反而欲盖弥彰。

“就是……”阿弥艰难启齿,“就是……”

展昭头皮隐隐发麻,理智提醒他,绝不可让阿弥继续说下去,否则弄到不可收拾,他要如何周全?

关键时刻,旗穆衣罗帮了大忙。

“旗穆姑娘呢?”展昭忽然发觉出不对,顺势转移了话题。

“不是在那……咦?”阿弥也愣住了——她记得旗穆衣罗明明就在门廊边的,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去找找,她这阵子神思恍惚,别出什么事才好。”展昭刻意避开阿弥的目光,寻了个由头离开。

阿弥没动,她的目光看似闪烁,实则没离开展昭身周半分。

展大哥很在意旗穆姑娘吗?阿弥洁白细巧的银牙轻轻啮住下唇,直啮得唇瓣边缘微微泛白。

话说回来,旗穆姑娘也真的是很可怜,自己还是大度些,若是展大哥喜欢,娶她也未尝不可。上古时的圣人舜帝不是还有娥皇女英吗,姐姐妹妹,一团和气,凡事有商有量,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展昭没费什么周折便找到了旗穆衣罗,她正倚着后院的院墙呆坐着,手里拈一根断枝,在面前无意识划拨着什么。

展昭轻轻走近,停在旗穆衣罗身边。她面前的泥土已经被划拨得翻起,间杂着扯断的草叶,展昭心中五味杂陈,向着旗穆衣罗伸出手,柔声道:“旗穆姑娘,我们回去吧。”

旗穆衣罗柔柔一笑,抛下手中的断枝,眸中满满的信任,将手轻轻搁在展昭温厚的掌心。

旗穆衣罗起身的刹那,身后院墙靠近地面的接合处,杂草掩映之下,似乎有什么不规则的笔画。

更像是杂乱无章的线条。

一瞥之下,展昭甚至没有觉出什么异样。

事实上,就算他俯下身去细看,他也未必能看出个子丑寅卯。

当代集许多人力物力财力,都未能完全破解释读出殷墟甲骨文的表意,何况是甲骨文的变体暗语?

展昭不识甲骨文,他连听都没听过。

要待到1899年,风雨飘摇的晚清,甲骨文之父王懿荣的出现,殷墟文字才为国人所知。

旗穆衣罗的消息,就这样,传送了出去。


回至营地,杨戬营那头有传令兵过来,只说杨戬要留端木翠住一日,明日再回。

阿弥素知杨戬宠溺端木翠,见惯不惊,随口应了一句:“知道了。”

展昭却隐隐嗅出不对味来。

按说,端木翠既已苏醒,理应知道沉渊即是幻境,第一要务在回冥道收拾温孤苇余搞出来的烂摊子,缘何本末倒置,先是夜半离营,然后没事人一般在杨戬营小住?

展昭越想越是不对。

不过,他强制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端木这么做必有原因,他尝试着去说服自己,两人交厚,倘若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谈什么结伴同心相伴同行?

这一日倏忽而过。

夜间起了大风,呜咽如百鬼齐哭,四处支起的军帐被大风牵扯得摇摇欲倒,粗糙沙砾被风裹起,劈头盖脸朝巡夜的兵卫脸上砸过去,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连主帐前的脂油火把都被大风吹灭,数次点起,数次又灭。

天呜地咽的迷乱暗沉之中,有一条诡谲黑影,避过众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贴近了阿弥的军帐。

旗穆衣罗没有睡,她圆睁着双眼,听帐外风声,仇恨是一剂非凡养料,足以支撑她忘记饥渴和疲乏,一味应战。

帐外传来突兀的金石碰击之声,三下,间隔前长后短,然后又是三下,前短后长。

电光石火之间,旗穆衣罗一下子反应过来,身体瞬间僵直,旋即火烫。她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擂破胸腔,以至于她不得不双手按住心口,生怕这心跳声吵醒阿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镇定下来,将自己的衾被盖好,做出还在熟睡的假象,蹑手蹑脚出了军帐,尚未站定,便听到压得极低的声音:“跟我走。”

循声看去,一个高瘦身影正向帐后疾走。旗穆衣罗一声不吭,裹住衣裳紧紧跟上,略大的下摆被风鼓满,乍看上去像个涨大的灯笼。

曲曲折折,避避绕绕,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闪身进了一处棚下,风声瞬时小了许多,马粪的味道扑面而来,棚内深处有牲口不安的闷哼声,却是到了马厩。

那人声音极是低哑:“你是旗穆典的女儿?”

即便是在这般浓重的夜色中,也能看出旗穆衣罗惨白的面色:“是。”

“你爹把暗语的法子教给了你?”那人听来颇为不屑,“你能做什么?”

旗穆衣罗不答他的问话,只是一字一顿:“我要杀高伯蹇。”

那人冷笑:“那个草包,不配我们费工夫。”

旗穆衣罗很固执:“我要杀高伯蹇,他用汤镬活活煮死了我爹和二叔。”

那人并不奇怪:“高伯蹇善使酷刑,你爹死得还不算最惨,你若是知道那个叫成乞的是怎么死的……哼……”

旗穆衣罗的齿缝唇舌间溢过铁锈般生涩的血腥味,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可怕,字字斩钉截铁不容商量:“我要杀高伯蹇。”

那人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马厩的棚顶被风撼得左摇右晃,草料的味道四散开来,有细小尘粒撒在两人身上。

那人忽然怪笑一声:“安邑的人手是留着杀端木翠的,你帮我们除了端木翠,我们就帮你杀高伯蹇报仇。”

“怎么杀?”旗穆衣罗毫不迟疑。

那人递了个东西过来,旗穆衣罗下意识接住。

入手光滑而冰凉,是个铜管。

“上次杀她打草惊蛇,来硬的近不了她的身,只能暗地里毒杀。我们知道你现在暂居端木营,应该有机会下手。”

旗穆衣罗有些迟疑:“我虽然住在端木营,但是很难近她的身。她的军帐都是族人兵卫把守。”

那人语气有些急躁:“自己想办法,见机行事,最好这一两日间下手,否则崇城那头打起来,安邑这边马上得退,届时可顾不上什么高伯蹇了。”

旗穆衣罗心中一紧,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铜管。


第二日天气愈加糟糕,狂风挟着黄沙,晨起就一直未曾停过。端木翠直到晚间才回营,马车辄辄行至主帐门口,阿弥带着女侍顶着风去车前扶端木翠下来,车帘被风扯得在半空中打横,车厢里灌了个通透满饱。端木翠将大氅的雪帽罩起,向阿弥说了句话,阿弥只听见杨戬二字,后半句早让风刮得不知道哪里去了。再想问时,端木翠已经扶住女侍进帐去了。阿弥跟了两步,想了想还是转身问了一回车夫,才知道端木翠是说杨戬会更晚些过来,让她为杨戬准备军帐。

阿弥点头称是,让那车夫先下去,走了两步又喊住,问道:“将军是用了晚膳过来的吗?”

车夫摇头道:“杨戬将军那头倒是留膳了,想是不合将军胃口,将军都没吃什么。”

阿弥笑道:“那我知道了,将军这两日口淡,杨戬将军那头的肉羹汤炙,将军必不喜欢的。”

说话间掀帘进帐,先头的女侍已经扶着端木翠在榻上歇下。阿弥示意女侍们下去,向端木翠道:“姑娘,杨戬将军晚些时候过来吗?来做什么?”

端木翠淡淡道:“也没什么事,他怕朝歌的袭杀之人再有妄动,遣了副将过来帮我守安邑。我走时他原说要送我的,谁知丞相那头有事,我只说让副将过来就行了,谁知他定要过来看看,那也由得他。”

阿弥笑道:“这自然是杨戬将军疼爱姑娘,换了别人,他也不过来的。”

端木翠也笑:“我叫他大哥是白叫的吗,自然该多疼我些。只是丞相议事,怕是又要很晚,那时候还过来作甚。”

说到此间,忽然就叹了口气:“阿弥,你过来。”

阿弥不解,忙趋身过去,端木翠握住阿弥的手,顿了许久,才轻声道:“我要同毂阊成亲了。”

阿弥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姑娘,怎生这么快?原先不是说了攻下崇城之后再成亲的吗?”

“三日之后攻城,丞相说,城破之日,就为我和毂阊完婚。”

“是丞相同你说的?”

端木翠摇头:“不是,杨戬同我说的。他们去丞相帐中商议攻城之事,丞相许诺毂阊,若能城破,当同日大婚,是为吉上加吉,双喜临门。”

阿弥斟酌着端木翠的脸色:“姑娘,怎么你说起时,好像不高兴似的?”

端木翠缩回手来,将衾被往身上拉了拉,淡淡道:“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阿弥摇头:“姑娘,你瞒不过我的,你这哪像是高兴的样子,换作了是我嫁给展……大哥,我不知道要开心成什么样子呢。”

端木翠垂下眼睫:“没什么不高兴的,嫁给毂阊是我先头答应过了,现下丞相只不过是定了日子而已。”

阿弥听她如此说,倒不知该说什么了,顿了顿才道:“姑娘,你吃了吗?想吃什么?”

端木翠轻轻合上眼帘,低声道:“让伙房做些豆羹过来吧,不要加肉糜了,素些就好。”

阿弥应了声,轻手轻脚往外走,走了一段回身看时,端木翠侧身向内,似是睡着了。

一时间好生惘然,心中空落一片,因想着:姑娘今日奇怪得很,缘何一点喜色都没的?

怎么想也想不破,只得先下去,掀帘时只觉寒气扑面而来,忙将雪帽带起,裹住大氅顶风出去。大风将扣领处的结带吹起打到守卫的脸上,结带处的玉铃铛发出低低的脆音,那守卫往边上让了让,仍旧一副目不斜视挺立如松的模样。


阿弥左右交代了一番,这才哆嗦着回至帐中。女侍正陪旗穆衣罗坐着,见阿弥进来,忙迎上来帮她解下大氅,因笑道:“外间冷得很,姑娘穿着这大氅,若不出声,都认不出谁是谁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旗穆衣罗脑中似有一道灵光闪过,心中忽地鼓振不休,面上却依然痴傻神气。

阿弥笑道:“我让伙房给将军做了豆羹,你去看着他们,做好了拿过来我看,我再给将军送过去。”

那女侍应了一声便往外走,阿弥忽地又把她叫住,道:“让伙房的手脚快些,上得慢了,将军怕是都睡着了。”

想了想又摇头,笑道:“其实我方才走时,将军已经睡下了……不管怎样,快些就是。”


伙房的手脚不慢,不多时女侍已拎着食盒过来。阿弥将盒盖打开,又取下食鼎的鼎盖,闻了闻味道,用银针试过,这才将食盒又盖起,拎起食盒要走,那女侍忙道:“外间冷得很,我送过去便是。”

阿弥摇头道:“非宣不得入,你哪里能随便进将军军帐,届时守卫盘问,又是麻烦,我去就是了。”

那女侍应一声,起身帮阿弥掀帘,旗穆衣罗侧了侧身,从她的角度,恰能看到阿弥到军帐的这一段。

风沙很大,隔得稍远些,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果如阿弥所说,守卫并未怎么盘问,略向旁让了让,便放阿弥进去了。

只片刻工夫,阿弥又退出来,女侍一直打着帘子等到她进来,阿弥吁了口气,将裘氅解下搁到案上,笑道:“好冷。”

顿了顿又向那女侍道:“将军已歇下了,我将食盒放在餐案上,今夜不用收回,你且下去吧。”

说话间才看到旗穆衣罗,这些日子,旗穆衣罗不言不语,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模糊至行将融入背景之中,阿弥经常会忽略她的存在。

阿弥缓步过去,伸手抚了抚她垂在肩上的头发,柔声道:“你这两日好些了吗?”

旗穆衣罗不动声色,依旧垂眸静坐,对阿弥的问话似是浑不在意。

阿弥叹了口气,不过她也并不当真指望旗穆衣罗应她,当下缩回手来,心下只是嗟叹,忽听帐外有人朗声道:“阿弥姑娘。”

阿弥心中一喜,脱口道:“展大哥!”

帐帘打起,进来的果是展昭。外间这么冷,他仍是一袭单薄蓝衣,容色平和,眸光湛然,并无一丝委顿困乏之色。

“阿弥姑娘,是不是将军回来了?”

阿弥点头,眸中笑意愈来愈显,忽地悄声道:“展大哥,我有话要同你说。”

她语气极是踌躇,眼光四下逡巡一回,面上赧色大盛,心知旗穆衣罗听不到什么,却仍是想避开她,低声道:“展大哥,你进来一下。”

营中军帐,多分里间外间,外间起居迎客,角落处帘幕隔开一小方,算是里间卧房,展昭见她朝里间走,心中好生犹豫,阿弥掀开里间帘幕,转身看他:“展大哥?”

只要心中坦荡磊落,进去也无妨,展昭吁一口气,下襟旁撩,缓步入内。

帘幕放下,下摆处尚悠悠晃摆,旗穆衣罗忽然站起身来,几步抢到案边,颤抖着抓起阿弥方才解下的裘氅,纤长玉指死死攥着细密毛边,洁白玉齿深深陷入下唇中,手上却没半分迟疑,极快地将裘氅套到身上。

帐帘一掀,冷风透骨而入,旗穆衣罗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裘氅,将雪帽压得低低,强自镇定了一回,向着主帐过去。

帐门处的守卫见阿弥又从帐中出来,心中略略诧异,却没多问什么。

擦身而过时,风舞起裘氅扣领处结带上的玉铃铛,清脆的响音被风搅散,回回旋旋,煞是好听。

守卫不觉回头多看了一眼,只是他迟了一步,只看到帐帘掀落间的窈窕身形。


阿弥迟迟不说话,展昭有些不自在,或者说,对他来讲,这方小小的里间,有些太局促了。

“阿弥姑娘,”展昭刻意与阿弥拉开了些距离,“叫展某进来,何事相商?”

“展大哥,”阿弥鼓足勇气,“再过几天,端木营中会有一桩喜事,你知道吗?”

展昭微笑:“什么喜事?”

“就是……嫁娶之喜。”阿弥双颊发烫,“展大哥,我同姑娘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我一直想着,若是能跟姑娘同时婚嫁……”

展昭听得云里雾里:“阿弥姑娘,是你要出阁吗?”

“出阁?”阿弥听不懂。

想来西岐时还没有出阁这种说法,展昭笑了笑,换一种问法:“展某是想问,是否阿弥姑娘不日将大婚?”

“如果攻取崇城得利,将军三日后就会大婚,我想……”

“将军?”展昭心中咯噔一声,打断阿弥的话,“哪位将军?”

“这里还有哪位将军?”阿弥奇怪,“自然是我家姑娘了。”

“你是说,端木将军三日后会大婚?”展昭的声音突然奇怪起来,“大婚的是端木将军?她和谁?”

“和毂阊将军啊,西岐军上下几乎都知道这事,我们将军早晚是要嫁给毂阊将军的,只欠定下日子了。方才将军回来说,如果攻取崇城得利,婚期就在三日之后。”

展昭忽然退了一步,脸色有点发白:“是她今日里回来说的?”

“是啊。”阿弥有些慌,她被展昭的反应弄到手足无措。

“不可能。”展昭摇头,喃喃道,“她不是已经都记起来了么,怎么会还有大婚一说?”

“记起什么?”阿弥糊涂了。

“将军就在帐内?”展昭答非所问,也不待阿弥回答,忽然转身就走,劈手掀开内帘,大踏步向外。出帐时迎面撞上一人,展昭直如没看见一般,侧身一让,直直往主帐过去。

他是没什么,旗穆衣罗却吓得一颗心差点蹦出来,她迅速闪至一旁解下裘氅,只此错目工夫,呆在当地的阿弥已追将过出来,急道:“展大哥……”

她亦没空去注意旗穆衣罗。

眼见阿弥就要追出帐外,旗穆衣罗忽然开口了:“阿弥姑娘。”

阿弥猝不及防,硬生生刹住脚步,待看清说话之人时,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旗穆姑娘……你、你好了?”

旗穆衣罗淡淡一笑,苍白的脸上难得现出一抹嫣红。

她将手中的裘氅展开,慢慢披在阿弥身上:“阿弥姑娘,外面很冷。”

阿弥愣愣看她,下意识将裘氅围合,脑中忽然有些混沌,蓦地又想到展昭,忙道:“旗穆姑娘,我现在有事,待会再来瞧你。”

一边说着,一边围住裘氅,急急追了出去。

旗穆衣罗双腿一软,跌坐在毡上,怀中那个已经空了的铜管,骨碌碌滚将出来。


展昭还未至帐前便被守卫拦下,僵持之中,阿弥急急奔过来,扣领结带上的玉铃铛叮叮作响:“展大哥,方才我进去看过,将军已经歇下了。”

守卫见阿弥替展昭说话,面色不再那么冷峻,但横于身前的戟戈却是纹丝不动:“将军既无宣请,旁人不得擅入。”

“展大哥……”阿弥的眸中有忧心的焦灼,她不明白展昭这是怎么了,“先回去好不好?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展昭不语,忽地运起内力,一字一句,即便在这狂风肆虐的夜里,也字字清晰。

“展昭求见端木将军。”

语毕,一干人似是有默契般,同时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阿弥几乎快失去耐性,里间终于传来端木翠平静的声音:“让他进来。”

阿弥犹豫了一下,没敢跟进去。


展昭见到端木翠时,她正从榻上坐起。旁侧的餐案上摆着餐鼎,鼎盖似乎没怎么盖严,有若隐若现的白雾丝丝透出,豆羹的香气满溢。

端木翠并不看他,只是出神盯住鼎中透出的袅娜羹雾:“展昭,夜半求见,所为何来?”

展昭一颗心蓦地沉下去,顿了一顿,忽然笑了:“夜半求见,所为何来?端木从不这样讲话。”

端木翠淡淡一笑:“果然骗得了一次,骗不了第二次,迟早瞒不过你的。”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她亲口承认,展昭心中,还是被什么狠狠碾过一般,有那么刹那,似乎吸气呼气,都带断血脉筋骨,钻心般难以承受。

“你说你记得宣平冥道,都是谎话?”

端木翠笑笑:“都是谎话,我从未到过宣平,也不知道什么冥道,我只记得西岐。”

“那你怎么会知道宣平,还有冥道?”

“机缘巧合罢了。”

“将军口中的机缘,对展昭而言,比什么都重要,还请将军不吝一言。”

端木翠沉默,顿了一顿,忽然抬头看向他:“展昭,这里是沉渊吗?”

“是。”

“你是来找我的?”

“……是。”

“你认识的那个端木姑娘,是什么样子的?”

展昭一愣,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况味弥漫胸间,迟疑道:“将军……似乎对沉渊并不陌生。”

端木翠淡淡一笑:“我知道一点。展昭,我想,你之前同我说的你的来历也不全是真的。大家都不是傻子,何必话里有话云遮雾绕,不妨敞开了说。”

展昭轻吁一口气,奇怪的,心中竟有一丝没来由的如释重负,点头道:“好。”

端木翠微笑:“那你坐下说。”

说话间,她移去餐鼎的盖子,低首闻了闻,顺手拿起餐盒里搁着的调羹,想了想又问展昭:“你用膳了吗?”

帐外风声依旧,军帐的幕壁被吹得内外震颤,帐内却是另一个世界。难得如此平和温暖,豆羹的香气袅袅如雾,透过这雾气看端木翠,眉目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明知她不是要找的人,心中却并不失望。相反地,忽然觉得这端木将军,也是一个亲切的朋友,可以毫无负担地同她说说话、饮饮茶。

她低首用膳,乌黑的发遮住脸庞,却露出颈后一抹莹润玉色。展昭移开目光,心中却慢慢柔软下来,轻声道:“端木是我的朋友。”

端木翠咬住调羹,忽笑起来:“你喜欢她?”

展昭没提防她有这一问,面上微窘,待想找个话题岔过去,正迎上她明亮目光,只觉无所遁形,讷讷了一回,点头承认:“是。”

端木翠哦了一声,很有些小小得意,顿了顿又问:“你怎么会到沉渊来?”

展昭不再隐瞒:“有人擅开冥道,意欲危害人间。端木是瀛洲上仙,职责所在,不能坐视,我同她一起进了冥道,原本力战之下,封闭冥道屈指可成,谁知……谁知沉渊作怪,端木堕入沉渊之中,我希望能找她回来,所以跟了进来。”

端木翠听得很认真:“这是……多久之后的事?”

展昭开始没听明白,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两千年后。”

端木翠吃了一惊:“两千年后?是殷商治下吗?还是武王后裔治下?”

展昭微笑:“不是殷商,也不是武王,那之后朝代更替,帝王轮转,数都数不清。”

“你说那个端木姑娘是瀛洲上仙?”

“是。”

端木翠拉长调子哦了一声,一时无话,拿调羹在餐鼎中搅了搅,只喝了几勺,又兀自出神:杨戬还说我修炼千八百年也成不了仙,可见都是胡说的……

忽地又想起什么,一笑莞尔:“难怪你总不愿说自己的来历,两千年后……两千年后的人,长得也不稀奇嘛,你们怎么长来长去还长这样?”

展昭啼笑皆非:“难不成我要头上长角?”

他只是这么一说,端木翠却当真细细打量起他来,目光在他头上逡巡不去,看得展昭头皮发麻,真怕忽然有两只角破皮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展昭,若是找不到她,你就自己回去吧。”

展昭一怔,脱口道:“你说什么?”

“我说,”端木翠认真道,“若是找不到她,你就自己回去吧。”

展昭愣在当地,“自己回去”这样的念头,他根本就从来没想过。况且,依着温孤苇余所说,找不回端木翠,他也根本无法离开沉渊。

端木翠见他发愣,只当他是没明白,反而认真地给他逐条理析起来:“展昭,你既然是两千年后的人,你的朋友或者亲人,应该还在那边,难道你就不想念他们吗?你已经找了那个端木姑娘这么久了,既然找不到,就不要再找了。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何必执着?”

展昭面色一青,腾地站将起来,吓了端木翠一跳。

她愣愣看他,吃不准他为何有此举动,哪知过了片刻,展昭又慢慢坐下去,面上是平静下来,胸膛处起伏得厉害,足见方才是动了气的。

顿了一顿,他才低声道:“你不懂。”

“倘若我不懂,你说了,我不就懂了?”端木翠嫣然一笑,“我只知道,若换了是我,身处异世,找不到想找的人,难道还耽留一辈子?展昭,你方才说喜欢她,想来你是不舍得,但是再不舍得,总还要过下去的。我从小到大,不知道不舍得过多少东西,但是有些事情,也由不得你的,当时难过伤心,很久之后再回头看看,再厉害的伤口也结了伤疤,不那么难受了。”

展昭淡淡一笑:“我知道。”

接着不再言语,目光有些恍惚,似是念及旧事,眸中渐渐化开温柔之色:“端木是个很好的姑娘,有时她脾气很大,好像炎夏一场急雨,打得你浑身透湿,但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她又转怒为喜,叫你哭笑不得……”

他的声音渐渐转低:“总之……是个很好的姑娘。”

端木翠嗯了一声,静静听他讲。

“她下界是为了除妖,温孤苇余串通瘟神,在宣平城中散播瘟疫,短短几日时间,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包大人派我和公孙先生前往宣平,见机救治。但是人力卑微,白芷艾草怎敌得过妖孽奸佞,若没有端木,我和公孙先生又能救助几人?”

“我从来没有听过冥道的恶名,但我也知若冥道被打开,人间必然生灵涂炭,说不定便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当时我便想,若能阻止这一惨事,哪怕是要展某肝脑涂地,也是值得的。”

“所幸老天有眼,端木阻止了温孤苇余。开始我不知她身堕沉渊,只当她是死了,所以决定离开,即便心中有不舍有痛苦,但无谓在冥道耽留,徒添一条人命。可是后来温孤苇余同我说,端木没有死,她只是堕入沉渊之中。”

“既知她不死,哪怕拼了我这条命,也自然要找她回来。冥道封闭,人间重得太平安乐,是端木舍了自己换来的,难道我能因为惧怕沉渊凶险,就将她孤零零撇下,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吃水尚不忘掘井人,世人不知她所为,不会念她一句好,不在意她生死前途或者说得过去,但是我伴她左右,一切看在眼里,我再弃她,有谁念她?我抛了她不管,有谁管她?”

“你说得不错,开封有我牵挂的亲人好友,亦有展某未尽的责任,若力有所逮,展某自然希望能早日携端木归去,但若天不眷我,无法得返……”

说到这儿,展昭面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殇痛:“若天不眷我,无法得返,那展昭心中,虽有憾却无愧。展昭亦算是为封印冥道,为宣平百姓而死,不算死得毫无分量。你说我是舍不得她,又对又不对。我舍不得她,是对她有情;我要找回她,更为全一个义字。展昭为人立世,一身担待,但愿有情有义,不想做无情之人废义之士,旁人如何评论,自由得他,我自己问心无愧便是。”

端木翠听得怔住。

其实她也未必完全能了然展昭所思所想,只是觉得他这一番话说来,赤诚坦荡、恳切真挚,字字句句,在自己心中激起的波澜,实在是前所未有。她幼时遭变,年纪尚小便要思虑周全面面俱到,后来得姜子牙调教,晋身战将,攻城略地,更是性情狠辣,凡事只求一个赢字,不问手段不计战法,权谋为上利字为先,何曾想过什么情字义字?即便有,也是小情私义,不咸不淡不轻不痒,呼之即来,弃之亦不可惜。

有那么极短时间,她甚至羡慕起那个端木姑娘来。

这一晚她召展昭进来,言明“不要云遮雾绕,大家敞开了说”,倒也并非欺瞒。她并不忌惮跟展昭言明:虽然她心中有怀疑此处即是沉渊,但她并不愿意牺牲目下的一切去博这一赌。在她看来,这里一切都好,尚父、毂阊、杨戬、阿弥,都是她熟知熟稔之人,从小到大,往事历历,她愿意就这样继续下去。虽然对展昭不无好感,但展昭是谁,她并无印象,她也不知那个两千年后的朝代是什么模样,她为什么要舍下眼前一切,甚至抛却生命,去听信展昭的一家之辞?

可是,在听了展昭的话之后,她犹豫了。

这犹豫并不是说她改变了想法,她只是忽然想把这个必须面对的“言明”时刻拖下去,为自己多争得一些时间。或许她应该再想一想,有很多事情,应该再想想明白……

“展昭,我……”

话没能说下去,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她的手按向小腹,眼前忽然模糊起来,只觉面前的人一忽儿扯长一忽儿压短,有纷乱的色块乱碰乱撞,然后蒙上一层血色。

有黏稠微腥的液体从眼角流出,那一定不是眼泪。

端木翠的意识如同渐煮渐沸的水,开始还能模糊地分辨出形色声,后来就只能听到沸滚的水声了。这声音像是从身体内部蔓延开的,渐渐没过耳膜,然后她听到自己居然还很镇定的声音:“我中毒了。”

这一声过后,所有的堤坝和防线全盘崩开。她不知道自己倒下没有,似乎是被展昭扶住了,有一瞬间,周身的大穴被外力冲压,有刹那清醒。她看见展昭焦灼而苍白的面容,但她无暇去顾及这些了,她盯住了展昭眸中自己的影像。

“我居然死得这么难看。”她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奇怪的念头。

然后,即便是对穴道的冲压也无法让她保持清醒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黑色的折翼的鸟,正向着不可知的深处急速坠落。

有很多快速闪回的记忆碎片,喧闹着嘈杂着挤进脑海,又很快被后来者气势汹汹地拨开。许多往事,悲哀或是喜悦,印象深刻或是浅淡,重要或是不重要,都争前恐后地来,不待她辨清就消逝散开。她确切知道自己是要死了,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

谁来救我?她想。

那一次,她也是这么想的。


她原不知道殉葬竟是这么可怕,开始时棺上尚有气孔,躺在棺中摇摇晃晃,眼睛死死盯住从气孔中透入的两线细细的光,耳中传来哀哭号啕之声。她并不觉孤单,隔着棺椁,她还在人间。

但是后来,掩棺入土,最后一线光都没了,窒息的感觉和着黑暗扑面而来,她害怕到哭出来,拼命用手去抓用腿去踹暗沉沉的棺壁,后来知道徒劳,只剩下哭,开始扯着嗓子哭,然后哭累了,很小声地间断着呜咽地哭。

哭着哭着,忽然听到娘亲叫她:“小木头。”

她吓了一跳,好奇竟大过了惊喜,一双眼睛瞪得乌溜溜圆,奇道:“娘,你怎么来了?”

她亲眼看到娘冰冷的尸身被放入另一口棺材的,难道是她哭得太大声,把娘给吵醒了?

棺中很黑,她看不到娘的样子,但她能感觉到娘云朵一样柔软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声音好听极了:“小木头,睡一会儿。”

她听话地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听到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是指甲在刮擦棺壁,听得她毛骨悚然。

她忍不住问:“娘,是你吗?”

娘低低应了一声,柔声哄她:“娘要把棺材弄破,让小木头出去。”

“那别抓了,好难听的。”她抱怨,想了想又一本正经地跟娘讲道理,“抓不开的,我那么使力踹都踹不开。”

娘扑哧一声笑了,声音愈加绵软温柔:“好,不抓,那小木头好好睡。”

她心里叹了口气,怎么又要睡呢,虽然她确实很喜欢睡,但是以前睡多了不是还会被娘揍的吗?

不过,睡就睡吧,不睡白不睡。

也不知睡了一天,两天,还是三天,醒来之后她睡不着了,她轻轻去拉娘的衣裳,小声道:“娘,我做了个梦。”

娘嗯了一声,在她额上亲了亲,嘴唇微凉,像是经了薄霜却不失饱满的花瓣,带着凉凉透透的香:“那小木头说说,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我就要死了。”她皱着眉头回忆,兼总结,“后来天空飞过一只熊,我就好了,不死了。”

其实她做的梦很长很长,梦里,她遇到很多危险,很多稀奇古怪的死法,有一次,被一只蚊子叮了一口,她就觉得自己要死了。

但是每一次,她都转危为安了,为什么呢?就因为天空飞过一只熊?这是多么奇怪的梦啊。

文王的第四个儿子周公旦精于解梦,但那个时候,他声名未起,端木翠也没听过他,她只能问娘:“娘,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这个梦……”娘一时语塞,不过她很快就想到如何去回答,“说明小木头是很好很好的孩子,哪怕是遇到危险,也会有人来救你帮你。”

“是吗?”她兴奋起来,追着娘亲问,“那他叫什么?”

小孩子,总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叫……”娘想了想,“他叫熊飞啊,你不是梦见熊在天上飞吗?”

她觉得娘说得不对,难道梦见熊在天上飞救她的人就叫熊飞?如果她梦见熊在地上跑娘亲会不会说那个人叫“熊跑”?

总之她觉得说不通,但是她还是嗯了一声,很乖:“娘,我记得了,是熊飞。”

这句话说完之后娘就不见了,拥着娘的那种暖暖的感觉亦随之消失,黑漆漆的棺材中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呼吸困难,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要死了,她想,谁来救我?

棺外传来鼎沸的人声,棺身似乎被人腾挪移动,棺盖上有什么在敲击打叩,然后,突然之间,棺盖就被掀开,刺目的光灼得她睁不开眼,但她腾地一下就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呼吸。

她能感觉到周围的人声变化,开始是惊惧的,有人在倒吸凉气,然后是不加掩饰的哭声,那是虞山部落的族人喜极而泣,再然后,她终于就睁开了眼睛。

她第一眼就看到一个老头儿,白头发白胡子白袍子,脸上的皱纹堆得像老核桃,立在棺材的正前方,弯腰仔细打量着她。见她睁眼,那老头呵呵一笑,伸手过来:“丫头,起来吧。”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老头儿就是姜子牙,她只是觉得这老头儿笑呵呵的,好慈祥的样子。她突然就很委屈,抓着姜子牙的手起身,哇呀一声就哭了。姜子牙笑呵呵地搂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哄她说:“丫头别哭了,吃饭去吧。”

后来她一点点听说了姜子牙的事情,尤其是那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当时她一点也没觉得姜子牙有什么聪明的,她忧心忡忡的同时又为姜子牙感到庆幸:幸亏尚父没有打鱼为生,否则饿死一人不算,还得饿死全家……

知道姜子牙道号飞熊的那一天,她如同醍醐灌顶,棺中所梦历历如在眼前,娘果然是说错了,那个人不叫熊飞,而是道号飞熊。那个帮她救她之人,原来就是尚父。

那天她沉默非常,一个人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揪青草,忽喜忽悲,时而感叹时而发怔。周公旦挟着绢册从她面前过,顿了顿又退回来,好奇道:“端木,你做什么?”

“我在想,”她摆出一副思想家的架势,清澈的目光中带着几丝遥远飘忽的迷离,“做梦这个东西,真是很奇怪啊。”

“有什么奇怪的?”周公旦莫名其妙。

“就是很奇怪啊。”她说,“你想想,一个人做了什么梦,居然能预示到会遇到什么事,不是很神奇吗?比那些个龟甲占卜要神奇多了。”

想了想她又长长吁一口气,很是少年老成地拍了拍周公旦的肩膀:“周公旦,你这么聪明,你肯定能搞明白做梦是什么意思的,肯定能!”

把周公旦忽悠得云里雾里之后,端木翠晃晃悠悠走远。她揪了一天青草,饿得不行,很想喝一碗面糊糊。

大预言家端木翠,歪打正着,瞎猫碰上死耗子,一辈子也就这件事预测得荡气回肠:周公旦原本的志向是成一代圣人,经端木翠这么一点拨,他觉得拨点时间研究一下解梦之道也未尝不可。

时至今日,《周公解梦》还在各大地摊盗版书排行榜上占据一席之地,端木姑娘可谓功不可没。


虽然很多人都激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舍生取义死得其所之类的豪情壮语,但是事到临头,总还是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一套的。

活着有什么不好的呢?有清风拂面,有香茗醇酒,有小曲儿听,有新戏看,有新花样新口味的小食,有数不清的未知和期待,但是死了是什么?是茶凉,是灯灭,是一了百了。

端木翠并不想死。

电光石火之间,有个念头闪电般将她纷乱杂攘的思绪照得明白透亮,她浑身一颤,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就伸手攥住了展昭的衣襟:“展昭……”


事情起得突然,几乎没留给展昭任何惊愕或者判断的余地。他迅速趋身过去,稳住端木翠摇摇欲坠的身子,指出如电,连点她周身几处大穴,然后他竟不知道要做什么了,眼见她七窍流血,血色如乌。毒性如此猛烈,“救不回了”这四个字在脑中急急旋转,迅速扩张。他嘴唇发干,一颗心如同桅缆立断,不知要坠向哪里。

浑浑噩噩之间,听到有人一声暴喝:“孽障!”

展昭茫然抬头,帐帘处不知何时竟立了一人,将帅大氅,周身冷冽如冰,但目中却是怒火难遏,暴喝落处,手中的三尖两刃戟半空划过疾风般一道黑弧,大氅落展,几如鹏鸟之翼,裹挟披靡杀气,直叫人心惊胆战。

只因端木翠尚在他怀中,杨戬投鼠忌器,这一戟只是慑其心志,并不当真要他性命,否则展昭此刻心神不定,怕是难当一击。

且说展昭直到戟至面门,方才浑身一震,情急之下,以坐案为轴,矮身避过。戟尖贴着面门横扫而过,直激得他面皮生痛。他夜半入帐,巨阙并未随身,心念急转,身子尚未扬起,腿上用力,足背绷如硬铁,将食案疾踢而起。食鼎荡翻,羹汤四溅,趁此刹那,挟住端木翠,顺势抢过她枕边链枪,疾挥之下,力道劲猛,将主帐后壁硬生生破开一道口子,飞身而出。

甫一出帐,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但见周遭火把憧憧,明晃晃刀戟枪尖内指。要说端木营兵卫,也的确是训练有素名不虚传,只片刻工夫,知道主帐生变,竟已在外围布下了包围圈。身后一声冷笑,却是杨戬自主帐破处追来。展昭手无寸铁,知是难逃,薄唇紧抿,不置一词,只是低头去看端木翠。她已是气若游丝,展昭喉头一哽,心中似是被狠狠撕开一道,嘶声向杨戬道:“她不行了,你……”

他原本是想让杨戬叫随军的大夫过来,哪知话未说完,前襟忽地一紧,却是端木翠猛然间攥住他衣襟,哑声道:“展昭……”

展昭一愣,下意识伏下身去,她的话不多,声音弱不可闻,偏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怀激荡之下,眼前蓦地蒙上一层泪雾。忽觉臂上一沉,端木翠已然气绝。

展昭死死咬住嘴唇,慢慢站直身子,向着杨戬淡淡一笑:“端木将军身中剧毒,倘若你我僵持不下,误了时机,她这条命可就保不住了。何妨让开一条路,你放我我放人,两不相干,皆大欢喜?”

杨戬入帐之时,一瞥之下,已知端木翠遭了暗算,现下见她伏于展昭怀中一动不动,并不知她已死,只当她是遭了挟制,心下怒不可遏。他生平最恨受人威胁,若不是端木在他之手,直欲立时将展昭劈作千片万片,哪里肯放他走脱?

只是展昭此言既出,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周遭的端木营兵卫俱都骚动不安起来。要知他们多是端部落和虞山部落族人,此刻心系主帅安危,哪顾得上杨戬所思所想?面面相觑忐忑不安之下,竟自发自觉,让出一个缺口来。

展昭目光所及,淡淡一笑,忽地触及一人,蓦地怔住。

阿弥就立在包围圈之中,眸中尽是不置信和绝望之色,俄顷惨然一笑,道:“展昭,你果然是朝歌的细作。”

展昭眼帘微垂,他并不想欺骗阿弥,可是时至今日,谎言也好,辩解也罢,已没有太多的意义,他并不想耽搁,留此有用之身,他还有事要做。

阿弥的眼眶之中渐渐漫起一层水雾,泪眼蒙眬之中,她听到展昭平静温和的声音:“你认为是,就是吧。”

话音未落,他忽地身形暴起,如孤鹤纵天,直直拔起数丈高,身在半空,蓦地撒手,端木翠的身体坠将下去。下方立时鼓噪搅嚷作一片,此时此刻,追捕十个八个展昭,都没有保护主帅来得重要。

高手过招,险处求生,求的无非就是这刹那生机。趁着众人忙乱间隙,展昭向外疾掠,但心中毕竟记挂端木翠,使出这一招迫不得已,若非确属势急,无论她是生是死,他都不会抛却她的。

他怕万一没有人接住她。

急回头看时,杨戬已将端木翠接住,发觉端木翠气绝,他发出一声猛兽受伤似的低吼,极其愤怒地抬起头来,目光正与展昭相碰。

这目光刀锋砺血般森冷狠绝,遇神杀神,遇佛绝佛。

展昭心头一凛,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不过他没有做丝毫停留,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兵卫们蜂拥着朝杨戬围过来,不知是谁先惊恐地叫了一声:“将军死了!”

不安和惊惧潮水般蔓延开来,刀戟坠地的闷响此起彼伏,有人忽然就号哭起来,有人压抑着啜泣,有人一屁股坐倒在地,僵住般一动不动。

杨戬觉得烦躁无比,怒喝道:“混账,号什么!”

这一声运足了气力,直震得在场诸人耳膜嗡嗡作响,场内有片刻死寂。

就听杨戬冷冷道:“打灯语封城,这一刻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进出安邑。”

顿了顿又道:“端木将军亡故的消息,谁也不能外泄一个字,外泄者,斩!”


这一夜的安邑,称得上满城惶惶鸡飞狗跳,几乎无一家不被侵扰。气势汹汹的西岐兵破门而入,四下翻扫而去,街巷之内火把憧憧,映得半边夜空红得发亮。

只差掘地三尺。

展昭哪里都没去,他待在自己的军帐之中,听帐外人声喧扰,静静掩身于黑暗的角落处,摩挲着端木翠的那根穿心莲花。

方才,她对他说:“展昭,如果你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你等着,我让她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