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莎娜哈
菲儿在黄昏的微光中走过营地,一直走向军需官的帐篷。佩林已经派遣侦查小队透过神行术去了凯瑞安,他们将在明天上午返回。佩林则继续思考着应对白袍众的策略。在过去几天里,这两支军队间交换了几封信。佩林竭力想要促成第二场更加正式的会谈,而白袍众却坚持一战。菲儿则因为佩林没有带她去与白袍众会面而狠狠地训了他一顿。
佩林在拖延时间。他让艾莱斯和艾伊尔人去刺探白袍众的军营,试图找到办法把他的人悄悄救回来,但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他曾经在两河成功地进行过这种营救,那时白袍众手中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名俘虏。而现在,他们抓了几百人。
佩林对于他所犯的错误处理得并不好。菲儿打算马上和他谈谈。她继续走过营地,出现在她左手边的是旗帜飘扬的梅茵人营地。
我必须尽快处理掉这个家伙。菲儿一边想,一边抬起头看着贝丽兰的旗帜。关于她和佩林的谣言是个问题。菲儿怀疑她不在的时候,贝丽兰也许真的有所图谋。但如果说她晚上把佩林带进了自己的帐篷,又实在是有些夸张了。
菲儿知道,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必须格外谨慎。她的丈夫、丈夫的部下和盟友之间只维持着某种脆弱的平衡。菲儿很想问一问母亲该怎么做。
这种念头让她吓了一跳。她犹豫着,停在铺满黄草和烂泥的路面上。光明啊,看看我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两年前,菲儿化名为萨琳,从沙戴亚的家中跑出来,成为一名号角狩猎者。她要抗拒的正是自己作为长姊的责任,以及母亲坚持要她接受的训练。
她逃离并不是因为不喜欢这份责任,实际上,她已经证明自己完全有能力胜任。那么,她为什么又要逃走?一部分原因是她想要冒险;但她不得不承认,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生活对她的限制。在沙戴亚,一个人只能做人们期待他去做的事。没有人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履行自己的责任,尤其是在关系到女王本身的时候。
所以……她离开了。不是因为她不愿意接受那个位子,而是因为她不喜欢这种没有选择的结局。现在,她来到了这里,竭尽全力使用着母亲坚持要她学习的全部技艺。
仅是这点,就足以让菲儿想要发笑了。只要向一座营地瞥上一眼,她就能看透其中的不少虚实。他们需要尽快为鞋匠找些好皮革来。饮水不是问题,过去几天里经常会有小雨落下。但用于生火的干木柴已经很难找到了。一群难民需要予以注意。这些曾经的湿地人奉义徒,一直以充满敌意的眼睛看着佩林的艾伊尔人。菲儿想要确认营地的环境是否得到很好的维持,士兵们能不能照顾自己。有些人总是会将全部精力倾注在他们的马匹上,却忘了自己要有足够的进食,至少能维系自身的健康。更有甚者,一些人还习惯在篝火旁一直聊天到半夜。
菲儿摇摇头,继续前行。她走进辎重队的环形营地。在这里,装在马车上的食物都被卸下来,以供厨师和女仆们加工、分发。辎重营地几乎像是一个村庄,数百人正快步行走在泥泞的草地上。菲儿走过一队满脸泥土的年轻人,他们正在地上挖坑。然后又是一群一边聊天,一边削马铃薯皮的女人。小孩子们收集起马铃薯皮,把它们扔进坑里。这里的小孩并不多。不过佩林的部队的确吸收了一些来自附近旷野中的家庭,这些饥饿的人都哀求着想要加入这支队伍。
女仆们将一篮篮去皮的马铃薯倒入煮食罐。年轻女人们排成一列,用从溪流中舀起来的水逐渐注满煮食罐。壮年厨师们在准备进行烧烤的煤块。更年长的厨师们将各种香料混合成调味酱汁,准备洒在食物上。对于如此大量的食物,这是唯一增进味道的方式了。
营地中数量不多的年长女性们驼着背,慢吞吞地走动着。挂在她们臂弯里的柳条篮中盛着干药草。她们的头巾随着喋喋不休的唠叨而轻轻摇摆着。士兵们跑进跑出,送来各种猎物。男孩和一些成年男子一起收集用来引火的干树枝。菲儿走过一群这样的男孩,他们都已经到了不再只满足于捉昆虫玩的年龄了。
这是一团混乱与秩序并存的热闹场面,就好像硬币的两面。奇怪的是,菲儿觉得自己很适应这种生活。回想两年前的自己,她会惊讶地看到一个被宠坏了的、心里只有自己的孩子。离开边境国,成为一名号角狩猎者?她抛弃了责任和家庭,那时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走过一些正在碾磨谷物的妇人,然后又是一些摊放在毯子上的新鲜野葱,正等着被烹煮成热汤。菲儿很高兴自己离开了家,遇到佩林。但这并不能成为她逃家的正当借口。想到这里,她面色一沉,回忆起强迫佩林一个人在黑暗的道中穿行。她甚至已经记不起他是如何在那时让她离开的。但她永远不会向佩林承认自己会那样乖乖地听他的话。
她的母亲曾说她被宠坏了。母亲是对的。她还坚持要菲儿学习如何管理他们的庄园,而菲儿却一直梦想着与一名号角狩猎者结婚,远离军队和无聊的贵族责任。
光明祝福你,母亲,菲儿想,如果没有母亲给她的教导,她和佩林将会面对怎样的一个烂摊子?没有母亲的教导,菲儿将毫无用处。如果是那样,管理整座营地的工作就会落在埃拉纹的肩上。现在这名妇人是佩林营地中一名能干的主管,但她也没能力一手操持这里的全部工作。当然,她也没有这样的责任。
菲儿来到军需官驻地。这是位于环形辎重营地中心的一个小亭帐。微风带来一股股混合气味:油脂被火焰烧烤的气味,煮马铃薯的气味,大蒜和胡椒做成的酱汁气味,还有湿黏的马铃薯皮气味。
军需官贝文·罗克绍是一名肤色白皙的凯瑞安人,灰褐色的头发上夹杂着一些金色的发丝,看起来就好像一头混血狗的皮毛。他的四肢和胸膛都很细瘦,却有一个完美的圆球形肚子。还在艾伊尔战争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名军需官了。他是物资的管理与分配工作的专家,或者,可说是一位大师。
当然,这也意味着他同样是一名收受贿赂的大师。一看到菲儿,他立刻微笑着,以庄重拘谨,毫无花哨的动作鞠了个躬。“我只是一名士兵,在履行自己的责任。”他经常会这么说。
“菲儿大人!”他一边喊着,一边挥手示意身边的几名男仆赶快去工作。“您是来检查账目的吗?”
“是的,贝文。”菲儿说道。不过菲儿很清楚,贝文在账目上不会有任何错漏,他是个极端谨慎的人。
尽管如此,菲儿还是一挥手,示意他把各项记录呈上来。一个人为她端来凳子,另一个人在她面前摆好桌子,然后还有人捧来一杯茶。送来的账目极为整洁,一目了然。这点给菲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菲儿的母亲不止一次告诉菲儿,军需官往往会在账目上添加许多杂乱的符号,将某一段记录关联到账簿的其他页面上,或者是其他账簿里,将不同类型的物资分别记录在不同的账簿上。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检查账目的人增加困难。一名领主被这些符号搞昏了头之后,就会以为军需官一定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
贝文的账目上则没有半点这种用于混淆视听的符号。这名军需官用来掩饰自己盗窃行为的手段简直就是魔法。他肯定有中饱私囊、克扣物资发放的行为。无论他做得如何隐秘、富有创造性,这都是不可避免的。绝大多数军需官并不认为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盗窃,他只是在管理自己的物资,仅此而已。
“这可真奇怪,”菲儿一边浏览账目,一边说道,“也许是命运中的巧合吧。”
“大人?”贝文问道。
“嗯?哦,没什么,只是托文·里克杉的营地每晚得到餐食的时间,都要比其他营地早一个小时。我相信,这只是一种巧合而已。”
贝文犹豫了一下。“毫无疑问,大人猊下。”
她继续翻看着账目。托文·里克杉是一名凯瑞安贵族,负责管理大难民营二十座营地中的一座。在他的营地里,聚集了大量贵族。埃拉纹向菲儿报告,称他的营地总是能比其他营地提前一个小时吃晚餐。不过她还不知道托文是用什么手段获得这种便利。当然,这种特殊待遇是要禁止的,也许这会让其他营地以为佩林在厚此薄彼。
“是的。”菲儿轻声笑了一下,“仅仅是巧合。这么庞大的营地中发生这种事情也不是很值得奇怪。不过,不久前,瓦克尔·提乌斯向我抱怨说,他已经提出申请,要用一些帆布来修补破损的帐篷。可是他等了将近一个星期,却还没得到所需的帆布。但我知道,索菲·莫拉顿的帐篷在过河时被撕破了,却在那天晚上就得到了修补。”
贝文陷入了沉默。菲儿并没有指责他。她的母亲曾告诫过她,一名优秀的军需官是极有价值的,不能随意被扔进监狱,尤其是当他的替补者根本不具备他的能力,却很可能像他一样贪婪的时候。菲儿的责任不是揭露或羞辱贝文,她只需要让这名军需官有所警惕,知道做事要守规矩。
“也许你可以想办法解决一下这些工作上的疏漏,贝文。”她合上了账簿。“我不喜欢用这些琐事来增添你的负担,但这些问题绝不能让我的丈夫知道。你很清楚他发怒时是什么样子。”
确实,佩林会毫不犹豫地惩治贝文这样的人。而那个时候,菲儿只会抖抖翅膀,飞到一边去。现在营地中的人都在传说佩林在战场上的狂暴形象,菲儿也会偶尔和他吵上一架(她这么做也是为了能认真和他讨论一些问题),所有这些都让人们以为佩林有着极为糟糕的脾气。这是有好处的,前提是他们必须先把佩林视为一个有荣誉感、心地善良的人。他们的首领会保护他们,但如果有人胆敢做出越轨的事情,也会招来他可怕的怒火。
菲儿站起身,将账目交给一名男仆。那个满头卷发的人在手指和短外衣上都留有墨水渍。她向贝文微微一笑,就向环形辎重营地外面走去。她看到路旁那一堆野葱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腐烂了,不由得感到一阵不快。那些葱茎都已变软,流出了汁水,仿佛已经在太阳底下暴晒了许多个星期。这样的食物腐败情况最近在营地中刚刚发生,但根据报告,在其他地区发生得相当频繁。
看着堆满乌云的天空,想要判断时间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过根据正在变暗的地平线判断,她与佩林见面的时间就要到了。菲儿露出微笑。她的母亲曾经警告过她会遇到的问题,告诉过她的未来可能会有些什么。而菲儿一直在担忧,她会被固定在轨道上的生活困住。
但黛拉没提到的是,她的生活会变得多么充实。是佩林让一切变得不同,菲儿从不认为他的怀抱可能是一个陷阱。
佩林一只脚踩着一棵倒在地上的大树,面向北方。他正站在一座山丘上,能够清晰地俯瞰脚下的平原,一直延伸到如同全身骨节的巨人般,倒卧在远方的加林之墙峭壁。
他张开自己的意识,向狼发出询问。似乎有微弱的响应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实在是过于微弱,难以察觉。狼总是尽量避开大批聚集的人群。
他的营地就在身后,连绵不绝的哨火廓出了这座巨型营地的边界。这片山坡和营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独立于营地之外,又不算与营地完全隔绝。他不知道为什么菲儿会提出要求在黄昏时分和他在这里见面,但她那时散发出一股明显的兴奋气息,所以佩林没有多问。女人们都喜欢保守她们的秘密。
他听到山丘旁传来菲儿踩在潮湿草地上的脚步声。她的动作很轻,虽然不能与艾莱斯和艾伊尔人相比,但也绝不是普通人能够听到的。他能嗅到她的体香,还有薰衣草香皂的芬芳,只有在菲儿认为特殊的日子里,她才会使用这种特别的香皂。
她走上山顶,美丽得令人不敢直视。她的身上穿着一袭薄丝长袍,外面罩着一件紫色短外衣。她是从哪里弄到这身衣服的?佩林以前从没见到她穿过如此精致的衣裙。
“我的丈夫,”她说着,来到佩林身边。佩林依稀听到还有人在山脚下活动。也许是刹菲儿。她将他们留在了山下。“你似乎在想事情。”
“让吉尔他们被俘是我的错,菲儿。”他说道,“我一直在犯错。真奇怪,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跟着我。”
“佩林,”她将一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我们已经谈过这件事。你绝不能说这种话。”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一个说谎的人。”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点责备的意思。
他看着她。天色正渐渐变暗,只有他的眼睛还能捕捉到被阴影覆盖的所有细节。菲儿一定已经看不清了。
“为什么你还要否认这点?”她问道,“你是一名优秀的领袖,佩林。”
“我不会为了他们而交出我自己。”佩林说道。
菲儿皱起眉头。“为什么一定要……”
“在两河的时候,”佩林从她面前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北方,“我已经准备要这么做了。那时白袍众捉住麦特的家人和卢汉师傅,我打算要用我自己换回他们。而这一次,我不会,即使我以首领的身份和白袍众讨价还价,但我知道,我不会交出我自己。”
“你正在成为一名更优秀的首领。”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正变得冷酷无情,菲儿。如果你知道我为了救你回来而做的那些事……”他用手指抚摸着腰间的铁锤。无论牙齿或爪子,犊牛,都没有关系。他抛弃了利斧,但他能把自己的残忍归罪于斧头吗?那只是一件工具。他完全能够用铁锤做出同样可怕的事情来。
“那不是冷酷无情,”菲儿说,“也不是自私。你现在是一位领主,你不能让别人以为,只要捉住你的臣民,就可以削弱你的力量。难道你认为摩格丝女王会因暴徒绑架了她的臣民,就向暴徒屈服?没有任何领袖能以这样的方式施行统治。你没能阻止恶人,但这并不代表你就是恶人。”
“我不希望有这样的地位,菲儿,我从来都不曾希望过。”
“我知道。”
“有时候,我希望我从未离开过两河,我希望能够让兰德来统治一切,让普通人能回到他们的生活里去。”
他捕捉到菲儿身上散发出的一点气恼的意味。
“但如果我留在两河,”他急忙又说道,“我就绝不会遇到你。所以我很高兴离开了那里。我只是说,如果这一切麻烦都结束了,我们能平安度过现在的危机,我会非常高兴。那样,我就能重新过着一种简单的生活了。”
“你认为两河人还能回到你记忆中的那种生活中去吗?”
佩林犹豫了一下。她是对的,他们上一次离开两河时,那里已经出现了各种变革的迹象。来自迷雾山脉另一边的难民正不断涌入两河。村庄开始迅速发展。现在,又有这么多人跟随他踏上战场。他们都坚信,自己是在跟随一位强大的领主……
“我能另外找一个地方,”就连佩林都感觉到自己的顽固,“那里会有别的乡村,他们也许还没有改变。”
“你要把我也拖到那样一个村子里去吗,佩林·艾巴亚?”菲儿问。
“我……”如果菲儿也要守在一个偏僻沉闷的小村庄里,她会怎么样?美丽的菲儿。佩林一直坚持说自己只是一名铁匠,但菲儿会是一名铁匠的妻子吗?“我绝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菲儿。”他说着,伸手捧住她的脸庞。用生满老茧的粗大手指碰触菲儿柔嫩的肌肤时,他总是觉得自己非常笨拙。
“我会去的,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去。”菲儿答道。这很奇怪,他总是以为菲儿会因为他说的蠢话而对他加以斥责。“但你真的想要这样?这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他坦率地承认。不,他不想要把菲儿拉到一个偏僻的乡村去。“也许……作为一名铁匠生活在某座城市里?”
“如果你希望这样。”菲儿重复着同样的回答,“当然,这样两河人就没有领主了,他们只能再找一个人。”
“不,他们不需要领主,所以我才必须阻止他们这样对待我。”
“你认为他们会这么快放弃这种想法吗?”菲儿带着打趣的口气问,“他们已经见识过世界上其他的地方的人是怎样生活的,甚至还曾经信服过那个愚蠢的路克大人。还有所有那些来自阿摩斯平原的移民,他们更是早已习惯了有领主统治的生活。”
如果自己放弃领主的地位,两河人会怎么做?佩林不由得心里一沉。他知道,菲儿是对的。他们当然会找一个比我更能胜任这个职位的人,他想。也许是艾威尔师傅。
但他真的能让自己相信这种托词吗?像艾威尔师傅和谭姆这样的人也会拒绝这个位置。他们最终会不会得到一个像老森布那样的领主?他们真的能够选择吗?如果佩林放手不管,会不会有某个自以为血统高贵的人夺取这个权力?
别傻了,佩林·艾巴亚,他想,任何人都比你要好。
不过,一想到会是什么样的人控制两河,成为他的乡民的领主,佩林的心里就充满焦虑,还有一种令他感到惊讶的哀伤。
“不管怎样,”菲儿说,“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今晚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关心。”她响亮地拍了三次手,山下立刻传来动静。很快,仆人们聚集到山顶上。佩林认出这些仆人是一些追随菲儿的难民。对菲儿,他们就像刹菲儿一样忠诚。
他们很快地将大片帆布铺在地上,然后再铺上毯子。涌进他鼻子里的又是什么气味?火腿?
“菲儿,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一开始,”菲儿说,“我以为你会为我们的莎娜哈安排一些特别的计划,但你一直没提这件事,我才变得愈来愈紧张。看样子,你们两河人并不会庆祝这个日子,这有些奇怪。”
“莎娜哈?”佩林挠了挠头皮。
“再过几个星期,”菲儿说,“我们就结婚一年了。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莎娜哈,是庆祝我们结婚的日子。”她环抱双臂,看着仆人们在毯子上摆好餐点。“在沙戴亚,我们会在每年的初夏庆祝莎娜哈,庆祝团聚的又一年,无论丈夫或妻子都没有死于兽魔人之手的一年。年轻夫妻要在他们的第一个莎娜哈上尽情回味这一年的生活,就好像一个人第一次享受食物的美味。对我们而言,婚姻还是一种全新的生活。”
仆人们在食物品中间还放了几个竖着蜡烛的玻璃碗。最后,菲儿微笑着送走了仆人。他们重新退到山脚下。很显然,菲儿想要尽量让这次晚餐显得豪华一些。毯子上都有刺绣,可能来自沙度战利品。盛放食物的碗碟都是纯银的,煮过的大麦上放着火腿,上面又堆着腌渍续随子花蕾。这一餐甚至还搭配了葡萄酒。
菲儿走近佩林。“我知道,这一年中有许多不值得回味的经历,比如梅登、先知,还有那个残酷的冬天。但如果这些是和你在一起的代价,佩林,那么我愿意再付上十倍这样的代价。
“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会在随后的一个月里相互赠予礼物,让我们的爱意更加牢固,庆祝我们作为丈夫和妻子的第一个夏季。我怀疑我们是否还能有这样一段轻松的时光。但至少,我们可以一同享有今晚。”
“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菲儿。”佩林说,“那些白袍众,这样的天空……光明啊!最后战争就要到了。是最后战争,菲儿!当我们的人还身陷囹圄,随时有可能被处死时,当整个世界都在面临绝境的情况下,我又怎么能在这里享受盛宴?”
“如果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菲儿说,“如果一个人即将失去一切,难道他不该再认真感受一下他所拥有的一切?”
佩林犹豫了。她伸手按在他的手臂上。她的碰触是如此温柔,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提高声音。难道她会喜欢他大喊大叫吗?要判断她什么时候想要争吵,什么时候不想要,这简直太难了。也许艾莱斯能给他一点建议。
“求求你,”她柔声说道,“试着放松一个晚上,只为了我。”
“好吧。”佩林按住了她的手。
她牵着他走到毯子旁,两个人肩并肩地坐在银餐具前面。菲儿点亮了更多的蜡烛。夜风有些冷,浓厚的云层仿佛吸走了夏日的温暖。“为什么要在外面做这件事?”佩林问,“而不是在我们的帐篷里?”
“我问谭姆,你们两河人在莎娜哈中会做些什么。”菲儿说,“就像我担心的那样,他告诉我你们并不庆祝这个节日。这样可不好。我们需要改变这个传统,当这一切过去,我们能够安定下来的时候。不过,谭姆说他和他的妻子还是会进行一种类似的庆祝。每年一次,他们会收拾起尽可能多的美食,在树林间找一个野餐的地方,在那里游玩休憩,彼此陪伴,一同度过一天的时间。”她依偎在他身旁。“我们的婚姻也应该遵循两河风格,所以我也希望以这样的风格度过一天时间。”
佩林微笑着,放松下来,抛弃了所有抗拒的念头。食物的气味很诱人,他的肚子已经开始叫唤了。这声音让菲儿坐起身,把食碟递到他面前。
他开始进餐。一开始,他还竭力想要保持自己的仪态,但这些食物实在是太美味了,而且他已经有太久未曾吃过东西。他发现自己在狼吞虎咽地啃着火腿。不过他还是竭力小心,不要让食物残渣落在漂亮的毯子上。
菲儿进餐的速度要慢得多。一种观赏趣事的气息从薰衣草皂的清香中散发出来。
“怎么了?”佩林抹了抹嘴。现在照亮菲儿的只剩下蜡烛,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
“你真的很像一匹狼,我的丈夫。”
佩林的身子立刻僵住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正在舔手指。他咕哝了几声,赶忙用餐巾把手擦干净。他的确很喜欢狼,但他不打算把它们也邀请到自己的餐桌旁。“我的确太像是狼了。”他说道。
“你就是你,我的丈夫,而我恰巧喜欢你的样子。所以,这样很好。”
他继续嚼着那一块火腿。夜晚很静,仆人们已经退到很远的地方,所以佩林闻不到他们的气味,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菲儿很可能命令他们不得擅自前来打扰。因为山脚下茂密的树林,他们也不必担心会被别人看到。
“菲儿,”佩林轻声说,“你需要知道当你被俘虏时,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很害怕我所做的一些事会让我变成一个你不会再喜欢的人。我说的不仅是我和霄辰人勾结。我们曾经去过一个叫索哈勃的城镇。现在我总是会想起那里。也许我应该帮助那里的人。还有一个沙度人,他的手……”
“我听说过那件事,但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
“我走得太远了。”佩林说,“我一直痛恨我自己。你说过,一位领主应该足够强大,让自己不会受到别人的控制。我从来都没办法做到那么强大。如果你落在别人手中,我就不可能不受那些人摆布。”
“我们应该确保我不会落进任何人的手里。”
“那样会彻底毁掉我,菲儿。”他轻声说,“我想,其他的一切,我都可以应付。但如果你被别人利用来对付我,一切对我来说就都不重要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菲儿,一切代价。”
“那么,也许你应该用软布把我包起来。”菲儿不带表情地说,“把我锁在房间里。”真奇怪,她的气味中却没有任何愤怒的意思。
“我不会那样做的,”佩林说,“你知道我不会的。但这意味着我有弱点,一个可怕的弱点,一名领导者不能有这样的弱点。”
菲儿哼了一声。“你以为其他领袖没有弱点,佩林?每一名沙戴亚的男女君王都有自身的弱点。尼吉奥·迪安纳卡是个酒鬼,虽然他是我们最伟大的国王之一。贝莱拉四次结婚并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她的随心所欲总是让她不断地陷入麻烦。琼纳希有一个儿子,他的好赌成性几乎毁掉了她的家族。莱昂福德只要遇到挑战,就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他们每一个都是伟大的君主,却也都有着致命的缺陷。”
佩林若有所思地咀嚼着食物。
“在边境国。”菲儿说,“我们有一句谚语,‘打磨光亮的剑才会映出真实的影子’。一个人无论怎样自称忠于职守,如果他的剑没有被磨亮,你就会知道,他只是在偷懒。
“而你的剑一直打磨得光亮如镜,我的丈夫。过去几个星期里,你一直在说我被俘虏的时候,你的统帅工作做得很糟。听你的话,任何人都会以为这支队伍已经彻底被毁了!但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你调动起每一个人的力量,让他们士气高涨,无往不胜。你是一位优秀的领主。”
“贝丽兰做了很多事。”佩林说,“我有些怀疑,如果我连续两天没洗澡,那个女人会亲自把我推下浴盆。”
“我相信这种说法对于抑制那些流言可没有好处。”菲儿冷冷地说。
“菲儿,我……”
“我会处理好贝丽兰,”菲儿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危险。“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困扰你。”
“但……”
“我会处理她。”菲儿的声音变得更加坚定。在她散发出这种气味的时候,继续和她争辩不会有任何好处,除非佩林想要吵架。然后,她的语气和缓下来,又吃下一口大麦。“当我说你像一匹狼的时候,我的丈夫,我所指的并不是你的吃相。我说的是你注意周围事物的样子。你的精神非常集中,只要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无论那是多么艰难的挑战,你都会将它完成。
“难道你不明白吗?这对一名领袖来说是极为重要的素质,这也是两河所需要的。当然,你还需要一位妻子来为你打理好各种小问题。”她皱起眉头。“我希望你在烧掉那面旗帜前能和我谈谈。现在要将它重新竖起来,怎么看都会是一件蠢事。”
“我不想把它重新竖起来,”佩林说,“所以我才烧掉了它们。”
“但为什么?”
佩林又咬了一口火腿,故意不去看菲儿。菲儿的身上散发出好奇的气味,强烈得几乎有些刺激佩林的鼻腔。
因为我没能力统率他们,他想,至少在我确定是否能控制心中的狼以前,不可以。他该如何向菲儿解释?告诉菲儿他害怕自己在战斗中被某种东西控制住思想?会因为极度的渴望而失去人类的理性?
他不会将自己丢给狼,但狼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如果他迷失了内心,他又会把他的臣民丢在什么地方?把菲儿丢在什么地方?他又一次记起那头肮脏的怪物,一个曾经的人类,被锁在笼子里,而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一个人……
“我的丈夫。”菲儿伸手按住他的手臂。“求求你。”她的气息中蕴含着痛苦。佩林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打了一个结。
“必须想办法处置那些白袍众。”佩林说。
“什么?佩林,我想我刚刚说的是……”
“必须这样。”佩林坚定地说,“因为我第一次遇到他们的时候发生的那些事,以及在那之前我已经开始发现的东西。”
菲儿皱起了眉头。
“我告诉过你,我杀了两名白袍众,”佩林说,“在我们相遇以前。”
“是的。”
“坐好,你需要知道这整个故事。”
他开始对她讲述。开始还有些犹豫,但他的声音没过多久就流畅起来。他说到了煞达罗苟斯,他们的队伍在那里的离散。艾雯让他来带路。也许这是第一次他被迫做这种事。
他以前就告诉过菲儿与艾莱斯的会面。菲儿知道许多事情,这些事情,佩林从没有和别人说过,甚至没告诉过艾莱斯。她知道狼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一直在害怕会迷失本心。
但她不知道他在战斗中的感受,她不知道杀死白袍众时的感觉。尝到他们的鲜血,透过自己的舌头,以及和他联系在一起的狼群的舌头。她不知道当她被掳走时,他被愤怒、恐惧和绝望所吞噬的感觉。这些事情,他迟疑着,一直不敢向菲儿解释。
他告诉她,自己在狼梦中搜索她时的疯狂。他提到了诺姆,以及对自己的担心,而在战斗中的表现更加重了他的这种担忧。
菲儿倾听着,安静地坐在山顶上,手臂倚在他的腿上。烛光照亮了她的面容,她的气息始终都无比柔和。也许他还是应该隐瞒一些事情。没有女人想要知道自己的丈夫在杀戮时会变成一头怎样的怪兽。她难道会是例外吗?但他只是在不停地述说。他想要摆脱自己的秘密,他已经厌倦了背负这一切。
每说出一个字,他都会变得更轻松一点。这不是任何美味的肉食能做到的。在对她描述自己与内心争斗的过程时,佩林觉得肩头的担子也变轻了。
最后,他以飞跳作为这个故事的结尾。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把那匹狼留在最后。飞跳曾经多次出现在佩林之前所讲的那些故事里。白袍众,狼梦,但佩林觉得自己有必要把它一直保留到最后。
他说完这些故事,眼睛盯着摇曳的烛火。已经有两支蜡烛熄灭了,其余的烛光也在不断闪烁。但在他的眼睛里,周围还相当明亮,他已经记不起自己的知觉还像普通人那样迟钝时的样子了。
菲儿靠在他身上,抱住他的手臂,说道:“谢谢你。”
佩林沉重地叹了口气,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感觉着她的温暖。
“我想和你说说梅登的事。”她说道。
“你不必这样,”佩林说,“那都是因为我……”
“嘘,在你说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插嘴。现在轮到我了。”
“好吧。”
看起来,梅登发生的事情一定会很让他忧心。他倚着树干躺下来。天空中有强大的能量在闪烁。因缘本身正处在瓦解的边缘。他的妻子告诉他被俘虏、被毒打的经历,而出乎意料的是,这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那座城里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是重要的,甚至对于她也许是一件好事。但听到瑟瓦娜如何将菲儿赤身裸体地捆成可怕的形状,扔在寒冬的夜幕下,佩林立时感到怒火中烧。总有一天,他要杀掉那个女人。
但不是今天。今天,他将妻子揽在臂弯里,听着她坚强的声音,感觉到无比安慰。他应该想到,菲儿会自己制定逃亡计划。实际上,听到她细致的准备工作,佩林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傻瓜。她一直担心他会为了救她出来而丧命。菲儿始终都没这么说,但他能听出来。她是多么了解他啊。
菲儿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说给他听。他不在乎。如果没有了秘密,菲儿就会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他大致能猜出菲儿隐瞒了什么,那一定与俘虏她的无兄弟者有关。菲儿计划诱骗那个人和他的朋友们帮助她逃跑,也许菲儿对他有一些好感,不希望佩林因为杀死他而感到后悔。这完全没必要。那些无兄弟者一直都追随沙度。他们攻击并杀死许多受佩林保护的人。一点善行不可能赎清他们所犯下的罪行,这种死法并不算亏待他们。
想到这里,佩林愣了一下。那些白袍众也许会说出和他刚才想法完全一致的话。但毕竟是白袍众先攻击他的。
菲儿说完了,夜色也深了,佩林伸手拿来一只菲儿的仆人留下的包袱,从里面抽出一条毯子。
“怎么了?”当他重新躺好,用手臂再次环抱住菲儿时,菲儿问道。
“我很惊讶,当我像野牛一样冲进来,破坏了你的一切计划的时候,你竟然没有抽我一个耳光。”
这让菲儿的气息中增添了几许满足。佩林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情绪。不过他早已不再尝试推断女人们的想法了。
“今晚我差点就想提起这件事,”菲儿说,“这样我们就能好好吵一架,然后再好好地达成和解。”
“为什么不提?”
“我决定今晚应该按照两河的方式度过。”
“你认为两河的夫妻就不会吵架吗?”他颇有兴致地问。
“嗯,也许一样会吵架。但我的丈夫啊,当我们大喊大叫的时候,你似乎总是非常不舒服。我更高兴你现在终于能为自己而喊叫了。这才像个正常人。我一直在要求你适应我的生活。我想,今晚,我应该尝试适应你的生活。”
佩林没想到菲儿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应该是一个女人能够向男人说的最贴心的话了吧。他尴尬地发觉自己的眼睛里有泪水,便将她紧紧地抱住。
“好了。”她说道,“提醒你,我不是一只温顺的绵羊。”
“我从不这么想,”他说,“从来不曾。”
菲儿的气息中全是满足。
“很抱歉我几乎没想过你会以自己的力量逃出来。”佩林说。
“我原谅你。”
他俯视着她。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倒映着摇曳的烛火。“这是否意味着我们不必争吵,也能和解了?”
她露出微笑。“这一次,我答应你。当然,我已经向仆人们下令,绝不能来打扰我们。”
他吻了她。这种感觉真好。他知道,自己的担心和离开梅登以后他们之间的尴尬,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无论那是真的,抑或只是他的想像,都已经不存在了。
菲儿回来了,这才是真实,才是圆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