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火与魂

在小白塔前面的影子里停下脚步,奈妮薇小心地擦了擦脸,然后把手绢收回袖子里。这并没什么用,汗水立刻又从她的皮肤中冒了出来,但她想以最好的形象走进去。她希望自己能显得冷静、沉着、威严,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她额角的血管在不停地跳动,她的胃非常……虚弱,今天早晨她甚至没吃早餐。当然,都是因为这种炎热。但她总是想躺回到床上去,蜷缩在那里,直到死掉。而她对天气的感觉又在烦扰她。天上明明只挂着一轮熔金般的烈日,她却总觉得应该有乌云翻滚、电闪雷鸣。

在小白塔前面闲逛的护法们乍看并不像是卫兵,但他们确实在守卫这里。他们让奈妮薇想到了自己在提尔之岩见到的艾伊尔人,这些人也许在睡觉时看上去都会是狼的样子。一名秃头方脸的男人从小白塔里小跑出来,沿着街道向远处跑去,他的个子并不比奈妮薇高,而他的宽度几乎和他的高度一样。剑柄从他的背上伸出,突起在肩头。他是摩芙玲的护法乔锐。即使是有这样的身材,他看上去同样很像一匹狼。

留着顶髻的乌诺经过奈妮薇身边,牵着他的马在人群间穿过。这名夏纳人从肩膀向下全都覆盖着钢板甲和锁甲,但他却好像完全没感觉到空气的炎热。他在马上转过身,用唯一一只眼睛看着奈妮薇。奈妮薇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柏姬泰一定告诉他了,现在每次这个男人看奈妮薇的时候,都显然是在等待着奈妮薇命令他去偷马。奈妮薇也早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即使是伊兰也说不清她们留在这里还能做些什么。是的,伊兰有事可做,而且她正在做,但她们不该只是做那些事。

乌诺已经绕过了街角。奈妮薇叹息了一声,她只是在拖延进去的时间。麦瑞勒也许会在。又擦了擦脸,她朝自己满是皱纹的双手皱起了眉——今天是刷锅子的第十一天,这样的日子还要再过二十九天。二十九天!她走了进去。

在这个大厅里比外面会稍微凉爽一些,也让奈妮薇一直在痛的脑袋轻松了点,现在所有人都称这里为“等候室”。两仪师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来修缮这个地方。这里的石砌壁炉少了许多石块,墙壁上的石膏上有许多窟窿,露出后面的板壁。爱瑞娜和妮可拉正在和另外一名初阶生扫地,但古老残破的地板即使被扫干净了,也不见得有多美观。爱瑞娜满脸怒容,她从来不喜欢和初阶生一起做杂役,但在沙力达,没有人能逃避杂役。在房间的远处,罗曼妲正在和两名细瘦的老年两仪师说话——她们的面容也许仍旧没有瑕疵,但她们的头发已经全部变成了白色,从她们背上的薄防尘斗篷判断,她们一定是刚刚才到的。奈妮薇没看见麦瑞勒,这让她松了一口气,这个女人从不会放过任何折磨奈妮薇的机会!两仪师们坐在桌边。她们的座椅并不一致,但至少被仔细地排列整齐了。她们都在书写文件,或者是向护法和仆人发出各种命令,但现在这里的人已经比奈妮薇第一次进来时看见的要少了许多。只有宗派守护者和她们的仆人还在,其他人都为在这里工作的两仪师让出了空间。小白塔和白塔一样,精确的礼仪比任何事都重要。当奈妮薇第一次看见这个房间时,这里正陷入一片忙碌之中,充满了一种要做什么大事的气氛,但也只是气氛而已。现在,一切都缓慢了下来,就像在白塔中的感觉一样。

奈妮薇走到稍远一些的一张桌子前,小心地行了个屈膝礼:“请原谅,两仪师,但我被告知史汪和莉安在这里,您能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她们吗?”布兰妲的钢笔停止了移动,她抬起头,用冰冷的黑眸看着奈妮薇。奈妮薇会选择布兰妲,而不是更靠近门口的两仪师,是因为她是极少几个从没向奈妮薇逼问过兰德情况的两仪师之一。而且,当史汪是玉座的时候,史汪也选择布兰妲作为一名可以信任的两仪师。这与奈妮薇现在的问题并没有什么关系,但面对这位两仪师的时候,奈妮薇会稍微感到一点安慰。

“她们和一些守护者在一起,孩子。”布兰妲的声音清脆悦耳,但像她白皙的面孔一样毫无感情,白宗两仪师很少会显示出任何情绪,布兰妲则从没有显示过情绪。

奈妮薇压抑住一个气恼的叹息。如果是守护者们在听取她们关于眼线的报告,她们也许一个小时之后都不会有时间,也许整整一天都会这样被浪费掉,而那时奈妮薇早已经要埋头在刷锅子里了。“谢谢您,两仪师。”

布兰妲用手势阻止了奈妮薇的屈膝礼:“昨天瑟德琳和你有什么进步吗?”

“没有,两仪师。”如果说奈妮薇的声音有一点紧张,有一点草率,那是有原因的。瑟德琳说过,她要在奈妮薇身上尝试每一种手段,很显然的,她就是这个意思。昨天的尝试包括喝酒让奈妮薇松弛,只是奈妮薇不小心多喝了几口。她不相信自己还能忘记唱着歌被架回房间时的样子——她竟然在唱歌!以后她只要想起那时的情景,一定都会满脸通红的。布兰妲一定也知道了这件事,每个人一定都知道了。想到这个,奈妮薇的肠胃就会翻腾个不停。

“我会问这个只是因为你的学习似乎很不顺利,我听到有几位姐妹认为你的精彩发现差不多已经到了尽头。你的额外杂役也许是个问题,但伊兰即使还要教导初阶生,以及在那些锅碗中工作,每天仍然能提供一些新东西。有几位姐妹都很想知道,她们是否能比瑟德琳给你更多一些的帮助。如果我们每天轮流和你共同探讨,时时不辍,也许我们的收获会比那种非正式的人更多,毕竟瑟德琳自己也不过比见习生要高一些。”布兰妲的这番话完全是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没有半点谴责的意味,但奈妮薇的双颊已经烧得烫手了。

“我相信瑟德琳最终是可以找到问题关键的,两仪师,”奈妮薇几乎是用耳语说着,“我会更加努力的,两仪师。”匆忙地行了个屈膝礼,奈妮薇抢在布兰妲阻止她之前转过了身,结果她一下子撞到了那两位新来的白发两仪师中的一位。她们看上去就像是对方在镜子里的映像,任何人都会以为她们是一对姊妹,两个人都有着一副纤细的骨架和一张充满贵族气质的长面孔。

这一下撞得不轻,奈妮薇急忙想道歉,但那名两仪师盯着她的一双眼睛比鹰隼更加犀利。“小心看路,见习生,在我当见习生那个时候,一名想要撞两仪师的见习生会一直被罚擦地板,直到她的头发比我的更白。”

她的同伴碰了碰她的手臂:“哦,让这个孩子走吧,范迪恩,我们还有工作要做。”

范迪恩朝奈妮薇严厉地哼了一声,但还是跟随她的同伴走了出去。

奈妮薇站了一会儿,等那两位两仪师先离开,然后看见雪瑞安从后面的一间会议室中走出来,麦瑞勒、摩芙玲和波恩宁跟在她身后。麦瑞勒也看见了奈妮薇,她刚要向奈妮薇走过来,雪瑞安和摩芙玲已经各抓住这位绿宗姐妹的一只手臂,飞快地向她低声说着什么,同时也不停地瞥向奈妮薇。这四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过房间,消失在另一道门里。

奈妮薇一直走出了小白塔,才狠狠地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昨晚她们见过了智者,要猜出她们为什么会阻止麦瑞勒并不困难。如果艾雯终于去了石之心大厅,她们肯定不会想让她知道。奈妮薇·爱米拉失宠了。她在本应该比见习生更进一步的时候却像初阶生一样在刷锅碗子;她和瑟德琳毫无进展,她那些精彩的发现也已经枯竭;她永远也不会成为两仪师。她已经明白了,泄露那些通过伊兰从魔格丁那里得到的信息是个错误。她已经明白了!她的舌头抽搐了一下,因为想起了那种可怕的味道——猫蕨草和马文叶粉的味道,她以前经常用这帖药剂治疗那些总是禁不住要说谎的孩子。是的,她自己就应该喝一帖这种药剂。但这确实是个错误。两仪师已经不再谈论她的创新,她们谈论她已经不再有创新。两仪师们只是对她的封锁有暂时的兴趣,她们不会帮她把封锁打破的。她不可能成功,即便两仪师们从她的头发检查到脚趾,从日出检查到日落。

她更加用力地拉了一下自己的发辫,让头皮都感觉到了疼痛,但这样并不能让她的脾气缓和下来。一名戴着弓箭手扁头盔,穿着镶皮短上衣的士兵好奇地看着她,但奈妮薇凶狠地瞪了他一眼,让他踉跄了一下,立刻消失在了人群里。为什么伊兰要这么顽固?

一只男人的手按在她的肩头,奈妮薇猛地转过身,想把那个男人的脑袋揪下来,但她却僵在了原地。

白胡子的汤姆·梅里林正带着笑容看着她,锐利的蓝眼睛在满是皱纹的脸上闪着光。“你好,奈妮薇,我几乎以为你在发火,但我知道你是个甜美的人儿。人们喝茶的时候只要求你在茶杯里沾沾手指,就不需要放蜂蜜了。”

泽凌·散达就在汤姆的旁边,这个瘦子靠在他拇指粗的竹竿上,仿佛是从乌木中雕出来的一样。泽凌是名提尔人,不是塔拉朋人,但他却始终没有丢下那顶可笑的平顶圆锥形红色小帽,这顶帽子比奈妮薇上次看见时更加破烂了。当奈妮薇瞥向他的时候,他连忙把帽子抓了下来。这两个人全都风尘仆仆、衣衫破烂,原本就不算丰满的面容更是憔悴许多。看样子,他们在离开沙力达的这几个星期里,每天晚上不是在马鞍上度过,就是和衣睡在地上。

没等奈妮薇开口,伊兰就扑到汤姆身上。汤姆踉跄了一下,虽然腿有些瘸,但他立刻就用双手抱起伊兰,把她像小孩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当汤姆把伊兰放回地上时,还在笑着,伊兰也一样。她伸手抓住汤姆的一绺胡子,他们笑得更厉害了。汤姆仔细看着伊兰的手,那双手像奈妮薇的一样被泡得皱起皮来。他急忙问伊兰,没有他照看的时候遇到什么麻烦被弄成这样。伊兰只是回答说不需要任何人告诉她该怎样做,但已经是满脸通红了。不过她还是咬着嘴唇,吃吃地笑着。

奈妮薇深吸了一口气。有时候这两个人扮父女实在是过分了,伊兰以为她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汤姆似乎也是这么想的。“我想今天上午你还要教初阶生,伊兰。”

伊兰用眼角瞪了奈妮薇一眼,才恢复自己应有的姿态,伸手抚平了彩边长袍,不在意地说道:“我已经求凯丽玎帮我代课了。” 然后她又笑着对汤姆说:“我想我可以陪你一会儿,我很高兴能这么做,现在我们能听你说在阿玛迪西亚经历的每一件事了。”

奈妮薇哼了一声,实际上伊兰是想让他们两个陪她罢了。昨天的事情,奈妮薇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她还记得太阳没有落下的时候,伊兰是怎样一边笑着,一边为她脱衣服,将她放到床上的。她还记得这个女人是怎样问她是否需要一桶水凉凉脑袋。

汤姆什么都没注意到,大多数男人都是瞎子,但汤姆平时还算是目光敏锐的。“我们尽量想要早一点脱身,”他说道,“雪瑞安已经把我们榨干了,她还要我们对一些宗派守护者进行单独汇报,但愿她们只是会大略问一问吧!沿埃达河部署的白袍众并不足以拦住想过河的老鼠,除非那只老鼠在过河的前一天先用大鼓和喇叭宣告自己的存在。培卓·南奥向塔拉朋边境派遣了一支大军,又安排了相当多的军力阻挡侵入阿玛迪西亚北部的先知,他似乎把剩下的每一名白袍众都集中到阿玛多周围,埃尔隆也在聚集他的士兵。我们离开之前,关于沙力达的传闻就已经出现在阿玛多的街头巷尾了,但我没能确认培卓是否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地方。”

“塔拉朋,”泽凌端详着自己的小帽,喃喃地说道,“那个国家已经彻底毁了,任何人都不知道该怎样让她恢复过来。我们听说是这样的。”

奈妮薇不确定这两个家伙之中谁更擅长装假,但她确定,他们当面说谎的伎俩会让任何羊毛商人都相形见绌。现在,奈妮薇相信他们都隐瞒了一些事情。

伊兰比奈妮薇看到得更多,她揪住汤姆的衣领,死死地盯着他,冷静地说:“你听到关于母亲的讯息了。”她不是在提问。

汤姆抚了抚自己的胡子:“阿玛多的每条街上都流传着一百条谣言,孩子,每一个都比其他的更匪夷所思。”他粗糙的脸上写满了清白和诚实,但这个男人从他出生的那天开始就不是清白的。“有人说整座白塔的人都已经到了沙力达,有一万名护法准备跨过埃达河。还有人说两仪师已经占领了坦其克,兰德有一双翅膀,能够在黑夜中飞翔,还有——”

“汤姆?”伊兰说。

汤姆喷了一下鼻息,瞪着泽凌和奈妮薇,仿佛这都是他们的错:“孩子,那只是谣言,像我们听到的任何谣言一样疯狂。我没办法确认任何事,相信我,我一直都在努力。我只是无意中提到了他,无意中破触了你的痛处,让它过去吧,孩子。”

“汤姆。”这次,伊兰的语气更加坚定。泽凌在双脚之间移动着身体的重心,看上去仿佛是很希望自己能在别的什么地方。汤姆的表情则相当阴沉。

“嗯,如果你一定要听,阿玛迪西亚的每个人似乎都认为你的母亲在圣光城堡,她要率领一支白袍众的军队返回安多。”

伊兰摇摇头,轻声笑了笑:“哦,汤姆,你以为我会担心这种事吗?母亲绝不会去找白袍众的,我倒是希望她能这样做,我只希望她还活着。即使她这样做是亵渎了她曾经教给我的一切——带领侵略军进入安多,还是白袍众!我希望是这样,但如果希望只是什么黑夜中的翅膀……”她的微笑显得很悲伤,一种被深深压抑的悲伤。“我能够承受自己的悲伤,汤姆,母亲死了,我必须尽全力不要辜负她。她就绝不会相信任何荒谬的谣言,或者为这种谣言而落泪。”

“孩子。”汤姆笨拙地说。

奈妮薇想知道汤姆自己对于摩格丝的死有什么感觉。她很难相信汤姆曾经是摩格丝的爱人,那时摩格丝还很年轻,伊兰更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在那时候,汤姆肯定不是这副在太阳底下被晒干的样子。汤姆后来逃出了凯姆林,身后紧跟着一道对他发出的通缉令。不过关于这段恋情的结束,奈妮薇还知道更多一点——这并不是那种标准的爱情故事。但此时此刻,汤姆关心的只有伊兰是否说了实话,还是她将伤痛藏在心底。他不停地拍着伊兰的肩膀,抚着她的头发。如果奈妮薇不是满心希望他们能像普通人一样好好说话,她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幅相当美丽的画面。

一阵清嗓子的声音打破了这幅画面。“汤姆先生?”塔比瑟展开她的白裙,飞快地行了个屈膝礼,“泽凌师傅?两仪师雪瑞安说,宗派守护者已经准备好接见你们了,她说你们不该离开小白塔的。”

“小白塔?那个房子?”汤姆冷冷地说着,看了那幢古老的客栈一眼,“伊兰,她们不能永远抓住我们,等和她们说完话,你和我可以讨论……你的一切想法。”然后他示意塔比瑟在前面带路,走进了老客栈,瘸得很明显。当他疲惫的时候,就会这样。泽凌耸了耸肩,跟在汤姆后面,仿佛是要上绞刑架。毕竟,他是提尔人。

奈妮薇和伊兰站在原地,并没有去看对方。

终于,奈妮薇说道:“我不……”与此同时,伊兰说道:“我不应……”她们同时闭上了嘴,片刻之间,两个人只是红着脸,摆弄着裙子。

“站在这里实在太热了。”奈妮薇最后说道。

看样子,听史汪和莉安报告的宗派守护者与听汤姆和泽凌报告的不是同一帮人。也许现在洛根还闲着,但奈妮薇从他身上得不到任何信息。只是,无论做些什么,也总比在这里数手指,等一群两仪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为她安排一堆临时任务要好。

叹了口气,奈妮薇沿着街道向前走去,伊兰跟在她身边,仿佛奈妮薇邀请她这样做似的。突然间,奈妮薇发现伊兰的手腕上什么都没有。

“手镯在哪?”她轻声问。街上没有人会懂得她在问什么,但一次忘记谨慎,以后每次就都可能忘记谨慎。“玛丽甘在哪?”

“手镯在我的口袋里,奈妮薇。”伊兰一边说着,一边向旁边迈出一步,让一辆高轮大车过去,然后又回到奈妮薇身边,“玛丽甘正在洗衣服,她周围大概有二十个女人,现在她每挪动一下都会呻吟一声。她嘟囔着说什么她没想到会让柏姬泰听见,而柏姬泰……我必须把这东西先拿下来,奈妮薇。柏姬泰有这样的权力,但这让我也会很痛。我告诉玛丽甘,她要说是从楼梯上跌下来。”

奈妮薇哼了一声,她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最近她戴这只手镯的时候并不多,不是因为她已经无法从魔格丁身上挖出东西了,她仍然相信魔格丁知道一些关于医疗的技巧,而且魔格丁也没有跟她们说清楚该如何察觉男人的导引。真正原因是,她害怕自己会做出比柏姬泰更可怕的事情来。奈妮薇不喜欢自己因为魔格丁的痛苦而感到心满意足,即使那种痛苦是来自于她从魔格丁身上挖掘知识的时候。也许这让她想起了她没有手镯时,单独面对魔格丁的情形;也许她开始愈来愈厌恶自己隐藏一名弃光魔使,让她免于被审判的行为;也许是所有这些原因的总和。而她知道的是现在必须让自己戴上这只手镯,还有就是无论什么时候她看见魔格丁的脸,都想要在那上面狠狠挥上一拳。

“我不该笑的,”伊兰说,“我很后悔那样。”

奈妮薇突然停住脚步,让一名骑马的人连忙勒住缰绳,以免马蹄踩到她。那个人向奈妮薇喊了些什么,就被人群裹挟着继续向前去了。但惊讶万分的奈妮薇根本没听见那个人喊话的内容,她不是在为伊兰的道歉而感到惊讶,而是惊讶于她自己要说的话,她应该说的话,没有虚假的话。

她没办法去看伊兰,只能继续向前走去。“你完全有权力笑,我……”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我完全是个傻瓜。”瑟德琳只让她喝几口,她却喝光了几乎一整壶酒。如果打算失败,最好找一个自己能够接受的理由。“你真的应该拿一桶水来,把我的脑袋压进去,直到我能一字不差地背出《寻猎号角史诗》。”她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瞥了一眼伊兰,伊兰的脸颊上还留着小块的红晕,那就是说,伊兰当时确实是提到水桶了。

“任何人都有可能出这种事。”伊兰说道。

奈妮薇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热了起来,当这种事发生在伊兰身上的时候,奈妮薇确实是将这个女孩按进水桶里,直到把她的酒气全部都洗掉。“你应该做一些能让我……让我清醒过来的事。”

这是奈妮薇有过的最奇怪的争论,她竟然会坚持说自己是个傻瓜,应该受到惩罚,而伊兰则在努力地为她开脱。奈妮薇不明白这样承认所有的罪责为什么反而会让自己感到如此舒爽,她不记得以前这样做过。遇到这样的事情,她总是会竭尽所能为自己辩护。现在,伊兰不同意她是个孩子气的小丑,她甚至有些生气了,这场争论一直持续到村边的那座小茅草屋前面。这是洛根居住的地方。

“如果你不停下来,”伊兰最后说道,“我发誓,我立刻就会拎一桶水过来。”

奈妮薇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即使她刚刚发现承认错误能让她感到心情愉快,但她这样做毕竟还是过分了些,而且这样的好心情让她没办法对洛根做任何事。现在,没有魔格丁和那只手镯,她体内几乎就没有至上力了。她瞥了守在那扇石头门框外的两名护法一眼,他们距离她还很远,应该听不到她说话,但奈妮薇还是压低了声音:“伊兰,我们走吧,就在今晚。”有汤姆和泽凌在沙力达,她们不需要让乌诺去找马了。“我们不去凯姆林,如果你不想去的话。我们去艾博达,茉瑞莉永远也找不到那个碗,雪瑞安也永远不会让我们去找它。你觉得怎样,今晚?”

“不,奈妮薇,如果她们认为我们是逃走的,我们还能为兰德做些什么?你答应过我的,奈妮薇,你答应过不会逃走,只要我们找到了某样东西。”

“我答应的是我们找到某样能让我们使用的东西,现在我们却只找到了这个!”奈妮薇将一双满是皱纹的手伸到了伊兰的鼻子下面。

坚定的神情从伊兰的脸上滑走了,她咬住嘴唇,眼睛盯着地面。“奈妮薇,你知道,我告诉过柏姬泰我们会留下。嗯,看起来她已经对乌诺说过,除非是她的命令,否则绝不能单独为你准备马匹。她告诉过乌诺,你想要逃走,我也是后来才发现这件事的。”伊兰焦躁地一摆头,“如果有一名护法就会出这种事,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想有护法。”

奈妮薇觉得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了。所以乌诺才会用那种眼神瞪她,愉快的情绪消失在半是愤怒、半是耻辱的情绪里了。那个男人知道了,他以为奈妮薇……等等,奈妮薇皱起眉看着伊兰,然后才决定不说出那个突然蹿进脑子里的问题。柏姬泰只是向乌诺提起了奈妮薇吗?还是伊兰也被提到了?伊兰现在就像是一个突然找到家人的孤儿,汤姆是一位纵容的父亲,努力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教给她;柏姬泰是她的姐姐,认为保护她的安全,让她不要从野马背上栽下来摔断脖子是最重要的事情。

“现在,”奈妮薇冷冷地说道,“先让我看看能从洛根身上找到些什么吧!”

这是一幢小房子,只有两个房间,但厚实的石墙让房间里比外面要凉爽一些。洛根只穿着衬衫,叼着烟斗,正借着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看书。两仪师们将他照顾得很好,房间里的桌椅都像其他沙力达的家具一样,虽然不算精致,但做工都很考究,一张螺旋花纹的金红色地毯覆盖了大部分地板,而且显然是经过了仔细的打扫。奈妮薇怀疑这不会是洛根扫的。

洛根放下书本,似乎完全不介意这两个不敲门就走进来的女人。他从容不迫地站起身,磕了磕烟斗,穿上外衣,然后才向她们打了招呼:“很高兴在这么久之后又看见你们,我以为你们已经忘记我了,愿意和我喝杯酒吗?两仪师给我的东西很少,但她们给我的东西都很不错。”

奈妮薇差点打了个哆嗦,喝酒的邀请就已经足够了,她不需要更多了。奈妮薇想到了乌诺,想到了他是个男人,这就足够了。不需要再从小白塔那里寻找怒火了,虽然这个想法确实又给奈妮薇添了点怒火。真源突然出现在奈妮薇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感觉到了视野以外那团看不见的温暖,然后她张开自己,阴极力流入她的身体。如果她刚才的情绪是愉悦,那现在她的心中已经充满了迷醉。她完全地服从于它。烧了瑟德琳吧!

“坐下,”奈妮薇冷冷地对洛根说,“我不会和你闲聊,被问到问题的时候要回答,其他时间里就管住你的舌头。”

洛根只是耸耸肩,听从奈妮薇的吩咐,温驯得如同一只小狗。不,那不是温驯,那种微笑只能被称作高傲。有一部分是因为他对于两仪师的感觉,另一部分……洛根看着伊兰坐进另一把椅子里,细心地整理好裙子。即使奈妮薇没看见洛根在看什么,从洛根的眼神中她也能知道,他一定是在看着一名女人。那种眼神里没有嬉笑,没有轻浮,只是……奈妮薇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当洛根用同样的眼神望向她的时候,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而洛根是个男人。也许洛根相貌英俊,肩膀宽大,但奈妮薇喜欢认为自己更好一些。当然,这没有其他的意思。

奈妮薇清清喉咙,编织出阴极力的细丝进入洛根的身体,风之力和水之力、火之力和地之力、魂之力。所有用于治疗的元素,但现在只是用于探测。如果她将双手放在洛根的身上应该会更有效一些,但她不能让自己这么做,用至上力碰触他已经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了。洛根像一头公牛一样健康,甚至也像公牛一样健壮,他的身体没有一点毛病——除了那个窟窿以外。

那并不是真正的窟窿,只是感觉上那里中断了,所有平滑和通畅都绕过了那里,那里什么都没有。奈妮薇很清楚这种感觉,在以前,她相信自己真的能有所收获的时候,就已经有过这种感觉了,但现在这种感觉仍然会让她产生鸡皮疙瘩。

洛根专注地看着奈妮薇,奈妮薇不记得自己向他靠近过,他的脸上仿佛戴上一副轻蔑的面具。也许奈妮薇不是两仪师,但她和两仪师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你怎么能同时做到这么多?”伊兰问,“我连其中的一半都看不清。”

“安静。”奈妮薇喃喃地说着。尽量不显出强迫自己的样子,她用双手捧住了洛根的头,果然,有了直接接触以后,感觉清晰了很多。

她将全部能流指向那个窟窿应该在的地方,却惊讶地发现一片无边的空虚,当然,她并不期待能得到什么。男人在至上力方面和女人有着巨大的差异,就像在肉体结构上一样,也许甚至比肉体的差异更加巨大。奈妮薇研究洛根总有一种缘木求鱼的感觉,奈妮薇很难让精神集中在她正在做的事情上,她知道自己只是在重复自己以往的行为,在打发无聊的时间。

麦瑞勒打算说什么?她是否隐瞒了艾雯要两仪师转达的一些讯息?那个空洞是那么小,让她可以一掠而过,但当她向其中注入能流时,它又变得那样巨大,足以将她注入其中的一切都吞噬干净。只要我能和艾雯谈谈,我打赌,一旦她知道白塔向兰德派去了使节团,而这里的两仪师却仍然在束手待毙,她一定会帮我说服伊兰,让伊兰知道我们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巨大的空间,什么都没有。那么她在史汪和莉安身上找到的呢?那种被切断的感觉?她相信那种感觉是真实存在的,无论它多么微弱。男人和女人也许是有不同,但也许……我要做的就是见到艾雯,她会明白,我们三个都在兰德身边肯定对兰德会更好。伊兰也会听艾雯的,伊兰认为艾雯比任何其他人都更了解兰德。就是这里了,有什么被切断了,只是一种感觉,就像在史汪和莉安体内的一样。我该怎样找到她?如果她能再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就好了。我打赌,我可以说服她加入我们,三个人对兰德一定更好。我们能够告诉兰德在特·雅兰·瑞奥德中获取的一切信息,让他免于对那些两仪师犯下愚蠢的错误。艾雯会明白的。那种切断……如果那是火之力与魂之力的桥梁,那么……

洛根微微张开的眼睛让奈妮薇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粗重地喘息着,飞快地从他面前退开,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倒。

“奈妮薇,”伊兰坐直了身体,“出了什么事?”

只是在心跳一次之间,奈妮薇将她能聚集的所有阴极力编织成一面盾牌。“去找雪瑞安,”她匆匆地说道,“只找雪瑞安一个人,告诉她……”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只吸了这一口气,心跳快得如同一匹飞奔的烈马。“告诉她,我已经治好了洛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