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命运的转轮
兰德用风之力拿到放在王座旁边的剑带和真龙令牌,就在台阶前面打开了通道。一道亮光飞速地旋转着,向外扩张,显露出通道对面一间有暗色嵌板的空房子,那里是距离凯姆林六百里的凯瑞安王宫——太阳大厅。为了能让兰德顺利开启通道,那里没有放置任何家具,只有抛光的深蓝色石地板和木板墙反射着通道的光芒。这个房间没有窗户,但依然相当明亮,八盏镀金的灯台昼夜不息地亮着。镜子又将油灯的火光进一步放大,兰德停下脚步,将剑带扣在腰上,苏琳和乌伦这时打开通向走廊的房门,引领戴面纱的枪姬众和红盾众先走了出去。
兰德总是认为他们这种警戒有些可笑。外面的宽走廊是唯一能进入这个房间的通道,而那条走廊里会有三十名法阿达扎丁和二十几名贝丽兰的梅茵士兵守卫,那些梅茵士兵都披挂着漆成红色的胸甲和有护颈与边缘的罐形头盔。在凯瑞安,兰德甚至可以比在提尔更不需要枪姬众。当兰德走出房门时,一名鹰血众已经沿走廊大步向远处跑去。一名梅茵士兵笨拙地抓着长矛和短剑,跟在那名高大的艾伊尔人身后。实际上,那名法阿达扎丁身后几乎是跟了一支小部队——身穿各种制服的仆人、一名身穿磨光胸甲和金黑色外衣的提尔岩之守卫者、一名剃光前额的凯瑞安士兵(他的胸甲比提尔人的要多出许多凹痕)、两名穿着暗色厚裙子和白色宽松外衫的年轻艾伊尔女子——兰德认出她们是智者学徒。像以前每次一样,他到来的讯息很快就会传播开来。
至少埃拉娜距离他已经很远了,当然也有维林的关系,但埃拉娜是主要的。即使是隔了这么遥远的距离,他仍然能感觉到她。不过他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她在西边的某个地方,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手捂在他的脖子上,和他的后颈之间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却没有碰到他的皮肤。有什么办法能摆脱她?他又抓住了阳极力,但这样不会有任何差别。
你永远也逃不掉这个你把自己卷进去的陷阱。路斯·瑟林嘟囔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烦恼。只有更大的力量能打破前一股力量,但那样你又会被陷住,永远地被陷住,连死都没办法。
兰德打了个哆嗦。有时候这声音真的像是在对他说话。如果这声音能保持一定的理智,让它留在自己的脑子里也会容易一些。
“你还活着,卡亚肯。”一名鹰血众说道。他的灰眸可以平视兰德的双眼,一道横过他鼻子的伤疤在他被太阳晒黑的脸上留下一道刺眼的白色。“我是高辛艾伊尔莫萨达氏族的柯曼,愿你今天能够找到阴凉。”
兰德还没来得及用正确的敬语回答柯曼,一名粉红色脸颊的梅茵军官已经挤了进来。实际上,以他瘦小的身躯,他应该是从比他高出一个头、肩膀比他宽一半的艾伊尔人中钻到了兰德面前。他的手臂下夹着深红色的头盔,头盔上插着一根红色细羽毛。“真龙大人,我是海芬·努瑞勒,是翼卫队的领军长。”兰德这时注意到他的头盔上雕刻着翅膀的图案,“我向梅茵之主,贝丽兰·苏·潘恩崔·贝隆效忠,也向您效忠。”柯曼饶有兴致地瞥了他一眼。
“你好,海芬·努瑞勒。”兰德严肃地说道。那个男孩眨了眨眼。男孩?想来他也许并不比自己更年轻。兰德因为自己的想法而吃了一惊。“请你和柯曼带我……”突然间,他发现艾玲达不见了。他拼命想要躲开这个女人,这是几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允许她靠近自己,而她却在他一转头的工夫就溜掉了!“请带我去见贝丽兰和鲁拉克。”他粗声地说道,“如果他们不在一起,就先带我去见比较近的那一个,然后再去见另一个。”毫无疑问,她是跑去向智者们报告他的一举一动了。他一定要在这里丢下这个女人。
你想要的是你得不到的,你得不到的是你想要的。路斯·瑟林发出癫狂的笑声。兰德已经不再为这个声音而感到困扰了,如果他必须要忍受这个声音,他就能做到。
柯曼和海芬开始讨论起谁距离这里更近。他们的人在他们身后形成有些壮观的队列,再加上枪姬众和红盾众,一下子有许多人簇拥在这条方形的走廊里。尽管走廊各处都亮着油灯,这里仍然给人一种阴暗、沉重的感觉,除了偶尔能见到的壁挂织锦外,走廊整体都显得缺乏色彩。即使是那些织锦中的图像,无论是花卉鸟雀、狩猎中的鹿和老虎,还是战斗中的贵族,也都经过严格齐整的排列。匆匆跑过的凯瑞安仆人们都只是在袖口、领口或袖子上有一段代表不同家族的彩色条纹,或者是在胸口绘有家族纹章,几乎没有人穿着全身彩色的衣裙,只有高阶仆人衣服上的色彩才会稍多一些。凯瑞安人喜欢秩序,不喜欢艳丽的色彩。墙上偶尔会出现一个壁龛,里面放着金碗或者是海民花瓶,那些艺术品也都以直线条为主。稍有一点曲线的,都被尽量掩饰起来。有时走廊中会出现一段露天的方柱廊,柱廊外面的花园小径也都是平整的直线条。每个花圃都是同样大小,灌木丛和小树也被修剪成严整的形状,如果不是这种干旱的天气让所有植物都枯萎了,兰德相信这些花圃中开出的花朵一定也都是正方形的。
兰德希望戴玲能看看这些金碗和花瓶。在全凯瑞安境内,沙度艾伊尔带走他们能够搬走的一切,烧光所有他们拿不走的东西,这样的行为严重亵渎了节义。跟随兰德的艾伊尔拯救了这座城市,但根据艾伊尔的律法,他们只会拿走占领地的五分之一财富,除此之外,他们连一把勺子都不会多拿。贝奥甚至不情愿地同意了不从安多取走任何战利品。兰德相信,没有掌握太阳大厅物品清单的人,完全不会相信这里有什么物品被拿走了。
虽然一边讨论一边前进,柯曼和海芬最终既没找到鲁拉克,也没找到贝丽兰。最后还是他们两个找到了兰德。
兰德在一道柱廊中遇到这两个人,他遣退了所有跟随他的人,那些人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率领一支游行队伍。鲁拉克穿着凯丁瑟,暗红色的头发里有许多灰色的条纹,他的个子比贝丽兰高出许多。贝丽兰皮肤白皙,年轻貌美,穿着一件蓝白色裙装,领口开得极低,以至于在她行屈膝礼时,兰德不由得清了清喉咙。鲁拉克让束发巾松垂在脖子上,除了一把艾伊尔重匕首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贝丽兰戴着梅茵之主的王冠,上面有一只飞翔的金鹰,她波浪般的闪亮黑发,一直垂到赤裸的肩膀上。
也许艾玲达还是离开一下比较好,如果她认为有某个女子在兰德面前大献殷勤,她很可能会有相当粗暴的反应。
突然间,兰德发觉路斯·瑟林正发出一种不成调的哼声,那种声音里包含着某种困扰,但是什么?哼声,就像一个男人在欣赏一名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漂亮女子。
停下!兰德在脑子里喊道。不许再通过我的眼睛去看!他不知道路斯·瑟林是否听到了,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在听。不过哼声是停止了。
海芬单膝跪倒,贝丽兰则毫不在意地挥手示意他起身。“我相信真龙大人和安多应该都还不错,”她有那种会让男人驻足倾听的嗓音,“还有您的朋友们,麦特·考索恩和佩林·艾巴亚。”
“都还好。”兰德对她说。她每次都要问候一声麦特和佩林,无论兰德告诉她多少次麦特已经去了提尔,而他在进入荒漠前就没见过佩林了。“那么你呢?”
贝丽兰瞥了兰德另一侧的鲁拉克一眼。这时他们走进了另一道走廊里。“就像您能预料的那样好,真龙大人。”
“还可以,兰德·亚瑟。”鲁拉克说。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当然,他的脸上一直都缺乏表情。
兰德知道,这两个人都明白为什么他要让贝丽兰管理这个地方。梅茵之主一开始就无条件地成为兰德的盟友。兰德能够信任她,因为她需要兰德,她需要依靠与兰德的联盟而让提尔不会将刀架在梅茵的脖子上。那些大君们总是想让梅茵变成提尔的一个省,而且,身为从南方数百里外的一个小国来到这里的一名外国人,贝丽兰没理由偏袒任何凯瑞安小集团,她也没有攫取权力的希望。而且她熟知管理国家的技巧。如果让鲁拉克管理凯瑞安,考虑到艾伊尔人和凯瑞安人对于彼此的看法,流血冲突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而凯瑞安已经流了太多的鲜血。
这种安排看上去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既然维蓝芒已经回提尔去了,又有赛玛拉迪共同执政,凯瑞安人也就接受了一名梅茵人作为统治者,因为她是由兰德任命的,也因为她不是艾伊尔人。贝丽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她至少会听取鲁拉克的建议,现在鲁拉克成为留在凯瑞安的部族首领们的代表。毫无疑问,贝丽兰必须对付那些智者(智者们对于日常事务倒不是太关心,在这点上她们和两仪师差不多),不过她至今都没向兰德提过这方面的问题。
“那么艾雯呢?”兰德问,“她好些了吗?”
贝丽兰微微抿了一下嘴唇,她不喜欢艾雯,艾雯同样也不喜欢她。兰德认为她们没道理会彼此厌恶,但事实就是这样。
鲁拉克摊开双手:“艾密斯告诉我,艾雯还需要休息、轻度的练习、充足的食物和新鲜空气。我想她已经在一天中凉爽些的时间里出来散步了。”艾密斯是他的妻子之一,鲁拉克有两位妻子,这是让兰德感到奇怪的那些艾伊尔习俗之一。贝丽兰白了鲁拉克一眼,她脸上的细小汗珠完全无损她的美丽。当然,鲁拉克完全没出汗。
“我真想见见她,如果智者允许的话。”兰德说道。智者们也像他见过的任何一位两仪师一样,十分看重自己的特权,即使是氏族首领、部族首领,甚至卡亚肯也不能冒犯她们。“但首先,我们——”
一阵嘈杂的声音引起兰德的注意。这时他们所在的走廊有一侧墙壁被替换成立柱栏杆,栏杆外面传来一阵阵训练剑相互敲击的声音。兰德向外面随意扫了一眼,但下面石板庭院里的情景却让他咬住自己的舌头,停下了脚步。一名后背挺直的凯瑞安人穿着朴素的灰色外衣,十二名被汗水湿透的女子分成六组,正在互相拼斗。她们之中有些人穿着骑马的裙裤,有些穿着男人的外衣和裤子。她们之中大部分人虽然很卖力,动作却相当笨拙,还有一些在招式之间的转换还算流畅,只是挥舞训练剑时显得很是犹豫。她们的表情都十分严肃,但在做错动作时,又总是会露出懊悔的笑容。
那名凯瑞安男人拍了拍手。女人们都气喘吁吁地靠在训练剑上,有些人拿剑的手法表现出明显的生疏。兰德看见有许多仆人从远处向这里跑来,一边鞠躬、行屈膝礼,一边奉上了放在托盘上的水壶和杯子。而这些仆人穿的又不是凯瑞安仆人的制服,他们身上的外衣、裤子和裙子全都是纯白色的。
“那是什么?”兰德问。鲁拉克厌恶地哼了一声。
“枪姬众给一些凯瑞安女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贝丽兰微笑着说,“她们也想成为枪姬众。不过,我觉得她们比较喜欢用剑,而不是枪矛。”苏琳恼怒地哼了一声。枪姬众之间闪过一片手语,那些手势看上去都表达着愤怒的情绪。“她们都是贵族的女儿,”贝丽兰继续说道,“我让她们留在这里,因为她们的父母不会允许她们这么做。现在这座城市里有将近十来所学校会教导女子用剑。但有许多女子为了去那些学校,必须先从家里偷偷溜出来。当然,受到影响的不仅是女人。年轻的凯瑞安人似乎都很痴迷于艾伊尔人,他们甚至开始奉行节义了。”
“他们只是在破坏节义。”鲁拉克面色阴沉地说道,“有许多人询问我们的处世之道。本来愿意学习正道的人都应该得到教导,即使是毁树者。”他看上去仿佛是要吐口水的样子,“但他们把我们告诉他们的道理全都扭曲了。”
“不该算是扭曲,”贝丽兰表示反对,“我想,只是继承。”鲁拉克挑起一点眼眉,贝丽兰叹息了一声。海芬看见自己的主人受到挑衅,脸上立刻露出遭受冒犯的表情,不过鲁拉克和贝丽兰都没注意到他,他们全都在看着兰德。兰德怀疑他们两个已经为这件事进行过不止一次的争论。
“他们改变了我们的道理,”鲁拉克加重语气重复道,“那些穿白衣服的蠢货被称为奉义徒,奉义徒!”
艾伊尔人中响起了一阵低沉的议论声,枪姬众们又打起手语。海芬看上去有点不安。“这些女孩发动过什么战争或袭击?她们亏欠了什么义?贝丽兰·贝隆,你在这座城市里贯彻了我不许争斗的禁令,但她们只要认为不会被发现,就会立刻展开决斗,斗败的人要穿上白衣。如果两个人都有武器时,一个人撞了另一个,被撞的就会要求决斗,拒绝的话也要穿上白衣。这与荣誉和责任又有什么关系?她们把一切都扭曲了,她们的行为甚至会让色拉曼感到脸红,这应该被禁止,兰德·亚瑟。”
贝丽兰顽固地扬起下巴,两只手紧紧地抓住裙子。“年轻人总是会争斗。”她严肃的语气甚至会让人忘记她有多么年轻。“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在这种决斗中死亡。一个都没有,只是因为这点就值得让她们继续下去了。而且,我已经说服了一些很有权势的父母,让他们不要把自己的女儿带回家去。我不会违背向这些女孩们做出的承诺。”
“如果你愿意,就留下她们吧!”鲁拉克说,“让她们学习用剑,如果她们愿意的话,但不要让她们再炫耀什么节义了。不要再让她们穿上白衣,自称为奉义徒,她们这么做完全是种冒犯。”鲁拉克冰蓝色的眼睛直盯着贝丽兰,而贝丽兰黑色的大眼睛则一直望着兰德。
兰德只是犹豫了片刻。他觉得自己明白为什么节义会如此吸引这些年轻的凯瑞安人,他们在二十几年的时间里两次被艾伊尔人征服,他们一定想知道是否艾伊尔人的秘密就藏在节义之中,或者也许他们认为他们的失败表明了艾伊尔人的办法会更好。很显然的,艾伊尔人觉得这是对他们信仰的嘲笑,所以会为此感到不安。但实际上,一些被奉为节义的艾伊尔方式确实显得很奇怪。比如,和一名男子谈论他的岳父,或者和一名女子谈论她的婆婆(艾伊尔人称呼他们的方式是次父和次母)会被认为是充满敌意的行为,足以让谈话的人抽出武器,除非是谈话者先提起自己的岳父母。如果因此被冒犯的人在对方说完自己的岳父母之后空手碰触了他,根据节义的解释,这就和空手碰触一名带武器的人,却没有伤害他一样。这会为那个伸出手碰触对方的人赢得许多节,并获取很多义,但被碰到的人可以要求成为奉义徒,以此减少对方的荣誉和他们自己的责任。根据节义,适当的成为奉义徒的要求,是可以得到巨大荣誉的事,所以人们可以通过提及别人的岳父母而成为奉义徒。凯瑞安人很可能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因为这些,兰德也必须让贝丽兰管理凯瑞安,他必须支持贝丽兰。“鲁拉克,凯瑞安人会冒犯你们,只因为他们并非真正的艾伊尔人。不要再理他们了,谁知道以后会怎样,也许他们最终能够学会足够多的东西,让你们不会再恨他们。”
鲁拉克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贝丽兰露出微笑。让兰德惊讶的是,贝丽兰好像很想向艾伊尔人吐一下舌头,当然,这只是他的想象。贝丽兰只比兰德大几岁,但兰德在两河牧羊时,她就已经在统治梅茵了。
兰德命令柯曼和海芬回去担负起他们的职守,然后继续向前走去。鲁拉克和贝丽兰走在他两侧,其余的人跟在他们身后。真是一场游行,就差吹号打鼓了。
训练剑的敲击声又在他的身后响起。这是另一个契机,虽然只是很小的契机。即使是耗费了漫长时间研究真龙预言的沐瑞,也不知道预言中说他将再次打破世界是否意味着会带来一个新的纪元,但他肯定会带来变化,无论是什么样的变化。看起来,有许多变化会是他有意而为,也有许多变化会是偶然产生的。
当他们到达贝丽兰和鲁拉克分享的书房门口时,兰德停住了脚步(这个书房抛光的暗色木制嵌板上装饰着升起的太阳,表明这以前是王室成员使用的书房)。他转身看着苏琳和乌伦,如果他不能在这里摆脱他们,他就找不到地方摆脱他们了。“明天日出后大约一个小时我就要回凯姆林了,在那之前,你们可以去营地看看,找找你们的朋友,尽量不要挑起任何血仇。如果你们坚持,你们两个可以留在这里,帮我赶一赶老鼠。我不想在我回来时这里会有很多人。”
乌伦笑着点了点头,但他又看了凯瑞安人一眼,低声说道:“这里的老鼠可能会很大。”
片刻之间,兰德觉得苏琳想要和他争论,但苏琳只是盯着兰德看了一会儿,虽然她仍然抿紧了嘴唇,但也点了点头。兰德丝毫不怀疑,等到身边只剩下枪姬众时,他一定会听到一大堆唠叨的。
这个书房是个非常宽大的房间,房中的布置呈现出明显的差异。在雕花石膏的高天花板上,直线条和尖角构成了繁复精巧的图案,周围的墙壁和宽阔的壁炉上覆盖着深蓝色的大理石。一张巨大的桌子被放在地板中央,上面覆盖着许多纸张和有各种分界线的地图。两扇狭窄的高窗位于壁炉的一旁,长窗台上放着几只陶土小盆,里面有一些开着红白色花朵的矮小植物。桌子一侧的墙壁上挂着海上行船的巨大绘画,一名男子正拉起装满脂鲤的鱼网,那是梅茵的财富之源。一只针线篮子放在一把高背椅上,里面有一件半完成的绣品,红色的丝线从那件绣品上垂挂下来。那把高背椅宽大得足以让贝丽兰蜷起身躺在上面了。地板上铺着一整张的地毯,上面绘制着金色、红色和蓝色的花卉图案。那把高背椅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用银托盘盛装的银制酒壶和高脚杯,上面还有一本用红色镶金皮革封皮的薄书,这就是贝丽兰的地盘了。
桌子另一侧的地板铺着许多块颜色鲜亮的小地毯,还有许多红色、蓝色和绿色的穗子软垫。一只烟草袋、一柄短烟斗、一个夹子,和一只有盖的黄铜碗,放在一只覆铜的小箱上。另一只稍大些的箍铁箱子上摆放着一只象牙雕刻的笨重兽类,兰德觉得那并不是实际存在的野兽。二十几本各种尺码的书整齐地靠墙排列着,其中既有能放在口袋里的小册子,也有即使是鲁拉克也必须用双手才能拿起的沉重典籍。艾伊尔人能够从荒漠中获得他们生活所需的一切,只有书籍除外,商贩们依靠书籍从艾伊尔人那里获得了相当的财富。
“那么,”当房门被关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之后,兰德说道,“真实的情况怎样?”
“就像我说的,”贝丽兰回答,“一切都如同预料的一样,街上有了更多关于卡莱琳·达欧崔和托朗姆·瑞亚丁的议论,但大多数人都不想再有战争了。”
“据说已经有一万名安多士兵加入了他们,”鲁拉克开始将他的烟斗装满,“谣言总是会把人数增加十倍或二十倍,但如果这是真的,也会是很麻烦的事。斥候说他们的数量不算大,但如果任由他们发展的话,也许他们会变成一个恼人的问题。黄蝇是小得几乎看不见,但如果让它们的卵留在皮肤上,你就会在它们孵化之前失去一条手臂或是一条腿,或者连性命也没了。”
兰德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达林在提尔的反叛并不是他唯一要解决的问题,瑞亚丁家族和达欧崔家族,这是两个最后把持着太阳王座的家族。在兰德出现以前,它们一直在苦斗不休;如果兰德现在消失,它们很可能立刻又会争斗起来。现在它们暂时把彼此之间的仇恨放到了一旁——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而表面下的凯瑞安很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像达林一样,托朗姆和卡莱琳开始在一个他们认为是安全的地方集结力量。他们挑中的是世界之脊的山脚——尽量远离城市,但仍然在凯瑞安境内。他们的军队也像达林一样杂驳混乱,主要是中阶贵族,加上一些难民、佣兵,也许还有一些原来的强盗。培卓·南奥的手也许同样伸到了那里,就像他向达林伸出了手。
世界之脊的山脚丘陵地带并不像哈登莫克那样难以进入,但兰德至今还无法顾到那里。他在太多地方有着太多敌人,如果他停下来拍打这里的黄蝇,他也许就会发现有一头老虎爬到了他的背上,他必须先将老虎处理掉。但他甚至还不知道所有的老虎都在哪里。
“沙度有什么动静?”他一边问,一边将真龙令牌放在一张半打开的地图上。这张地图绘制的地域是凯瑞安北部,上面的那座山被称为弑亲者之匕山脉。沙度艾伊尔也许不是一头像沙马奥那样巨大的老虎,但他们比达林大君和卡莱琳女士要庞大得多。贝丽兰递给他一只盛着葡萄酒的高脚杯,他向贝丽兰表示了谢意。“智者们有没有说过瑟瓦娜有什么企图?”
兰德觉得那些智者们去弑亲者之匕山脉的时候,至少应该能听到或看到一点蛛丝马迹。他打赌,那些沿柘林河而下的沙度智者们肯定带回许多情报,当然,他对此什么都没说过。沙度艾伊尔也许抛弃了节义,但鲁拉克对于间谍行为永远都会抱着传统艾伊尔的观点。智者们的观点又是另一回事了,而且那根本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事。
“她们说,沙度正在构建聚居地。”鲁拉克停了一下,用夹子从放着沙子的铜碗里夹起一块热煤。把烟斗吹亮之后,他才继续说道:“他们不认为沙度还会回到三绝之地去,我也认为他们不会。”
兰德抓了抓头皮。卡莱琳和托朗姆可以先放在一边,让他们自己烂掉,沙度盘据在龙墙的这一侧,这才是远比达林更加危险的事。埃拉娜看不见的手指似乎总是要碰到他。“有什么好讯息吗?”
“在舍姆莱发生了战斗。”鲁拉克叼着烟斗说道。
“哪里?”兰德问。
“舍姆莱,或者是沙塔。他们给他们的土地取了许多名字——库丹辛、托玛卡、奇盖利,还有其他的。那些人说谎时从不用思考,和他们交易就必须把他们的每一匹丝绢都彻底打开,否则你就会发现那些绢匹只有外面一层是真的。即使你下次在交易场上遇到了骗你的人,他也会矢口否认以前见过你,跟你做过生意。如果你坚持到底,他们会为了安抚你而杀了他,然后说只有他会出售假丝绸,然后再把水当葡萄酒卖给你。”
“为什么沙塔的战斗算是好讯息?”兰德轻声问。他并不真的想听到答案。贝丽兰则感兴趣地听着。除了艾伊尔人和海民之外,没有人知道荒漠那一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人们只知道所有的丝绸和象牙都来自那里。记述那片土地风情的《简·法斯崔德游记》显然充满了太多幻想,不值得采信,不过,兰德确实记得那本书里写过那里的人喜欢说谎,那片地方有许多名字。只是法斯崔德记录下的名字和鲁拉克所说的,没有一个是一样的。
“沙塔从没有过战争,兰德·亚瑟,据说兽魔人战争曾经波及到那里。”兽魔人也曾进入过艾伊尔荒漠,从那之后,兽魔人就将那片荒漠称作“死地”。“但我们在交易场里从不曾听说过那里有战争。那片被高墙围起来的地方并不能听到太多来自外部的讯息。他们说,他们的世界永远都是统一的,永远都是和平的,和这里完全不同。当你成为卡亚肯从鲁迪恩出来的时候,关于你的讯息和你在湿地人中的名号就在向四处传播了。你是转生真龙,这个讯息沿着大裂隙和黎明崖壁一直传到交易场。”鲁拉克的眼神平静而稳定,这件事从不曾对他造成困扰。“现在有讯息从那里返回了三绝之地。在沙塔发生了战斗,交易场中的沙塔人都在问,转生真龙什么时候会打破世界。”
突然间,兰德觉得喝进嘴里的葡萄酒有一股酸味。另一片土地变得像塔拉朋和阿拉多曼一样,因为他的讯息而四分五裂。这种波澜会扩展到多远?会不会在他从不曾听说过的地方爆发了他不知道的战争,而原因却是由他而起?
死亡骑在我的肩膀上,路斯·瑟林嘟囔着。死亡随我的脚印而行,我就是死亡。
兰德打了个哆嗦,将高脚杯放在桌上。预言中那些隐晦琐碎的提示和模棱两可的韵文中,到底包含着多少信息?沙塔或者那片被称为别的什么名字的土地,也要像凯瑞安和其他地方一样成为他的负担吗?他要扛起全世界吗?当他连提尔和凯瑞安都无法完全掌握的时候,他要怎么做到这一点?只用一个人一生的时间是做不到的。安多。即使他要丢掉其他所有地方,丢掉全世界,他也要为伊兰守护安多的和平。他一定要做到。
“沙塔,或者无论被称为什么的那个地方,距离这里还很遥远,问题要一个一个地解决,沙马奥是第一个。”
“沙马奥。”鲁拉克表示同意。贝丽兰打了个哆嗦,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
然后他们谈论了一下仍然在向南方移动的艾伊尔。鲁拉克提醒兰德,在提尔凝聚的铁锤已经足以打碎沙马奥设置的任何障碍了。鲁拉克似乎对凯瑞安的防御还算满意,贝丽兰则一直抱怨说,凯瑞安需要保留更多的军力才能保证安全。直到最后鲁拉克向她嘘了一声,她还是嘟囔了几句兰德太顽固,只是按他自己的想法做事的话。然后她将话题转到了让流散的农民们重新安居的努力上,她认为到明年就不需要从提尔向这里运输谷物了,当然,前提是这场干旱要在那时结束,如果干旱继续下去,到时候就连提尔自身也会出现粮食匮乏,更不要说别的地方了。现在凯瑞安已经重新出现了贸易的迹象,商人们正从安多、提尔、莫兰迪,甚至是边境国进入这里。就在今天早晨,一艘海民船停泊在城外的河道里,这让贝丽兰感到很奇怪——海民不会进入距离海洋如此遥远的内陆。不过她当然非常欢迎这艘船。
贝丽兰的面容显得专注认真,她的声音清晰干脆。她转过桌子,拿起一份文件,开始陈述凯瑞安需要购买的物品和有能力购买的物品,以及有什么是需要卖出的。计划书被划分成现在、六个月内和一年内三个阶段,当然,以后的贸易计划还需要根据天气情况进行调整。每次提起天气时她都一语带过,仿佛这并不是重要的事情。但她也会看兰德一眼,仿佛是在说,身为转生真龙,他有义务找到办法阻止这种炎热。兰德见识过她妖娆诱人的样子,见过她害怕、轻蔑,或是用傲慢自大掩饰自己的样子,却从没见过她现在这种样子。她看上去完全变成另一个女人。鲁拉克坐在一个软垫上,抽着烟斗,显然是觉得兰德看贝丽兰的样子很有趣。
“……你的那座学校也许会发挥些作用。”她一边说着,一边皱起眉头盯着一份长长的清单。那张清单上用清楚精确的字迹罗列出许多项目。“但他们先要停止考虑新的东西,才有足够的时间把他们已经设想的东西做出来。”她用一根手指敲了敲嘴唇,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你说过,把他们要求的黄金给他们,但我希望你能让我在金钱的发放上有所保留,除非他们真的——”
嘉兰妮从门口探进她的圆脸蛋(艾伊尔人似乎并不懂得敲门),说道:“兰德·亚瑟,芒金要见你和鲁拉克。”
“告诉他我很高兴稍后再和他谈话——”兰德的话刚说一半,一直保持沉默的鲁拉克开了口。
“你应该现在就见他,兰德·亚瑟。”部族首领的表情很严肃。贝丽兰将那张长长的清单放回桌上,盯着地面。
“好吧!”兰德缓缓地说。
嘉兰妮的脸消失了。芒金走进房间。芒金的个子比兰德要高。他是那些先前跨过龙墙,寻找随黎明而来之人的艾伊尔之一,也参加了攻占提尔之岩的战斗。“六天前,我杀死了一个男人。”芒金直接就说道,“一名毁树者,我必须知道我是否对你亏欠了义,兰德·亚瑟。”
“对我?”兰德说,“你可以保护你自己,芒金。光明啊,你知道……”片刻之间,他的话音消失了。芒金的灰眸里只有冷静,没有丝毫恐惧。兰德有点好奇。鲁拉克的表情什么也没告诉他,贝丽兰仍然没有从地板上抬起她的目光。“他攻击你了,对不对?”
芒金微微摇摇头:“我认为他应该死,所以我杀了他。”他仿佛只是在和兰德谈一件事情,比如他看见排水沟需要清理,他就清理了它。“但你说过,我们不能杀死那些背誓者,除非是在战场上,或者是他们攻击我们的时候。现在我欠你的义了吗?”
兰德记得自己说过的……我就会吊死他。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阵发紧。“为什么他应该去死?”
“他的身上出现不该有的东西。”芒金回答。
“什么?他有什么,芒金?”
回答的是鲁拉克,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臂。“这个。”他说的是盘绕在他手臂上的龙纹。部族首领并不会经常展示他们的龙纹,甚至很少提起它们,几乎所有围绕这个标记的事情都是神秘的,而部族首领们都满足于对此避而不谈。“当然,那是用针和墨水画出来的。”
“他伪装成一名部族首领?”兰德意识到自己正在为芒金找理由……我会吊死他。芒金是第一批追随他的人。
“不,”芒金说,“他喝醉了,到处炫耀他不该有的东西。我看得懂你的眼神,兰德·亚瑟。”他突然笑了,“这是个难题。我杀死他是对的,但现在我对你亏欠了义。”
“你杀死他是错的,你知道对于杀人的惩罚。”
“一根绕过脖子的绳子,就像那些湿地人做的那样。”芒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告诉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会去那里。愿你今天找到水和阴凉,兰德·亚瑟。”
“愿你找到水和阴凉,芒金。”兰德悲伤地对他说。
“我想,”当房门在芒金背后被关上时,贝丽兰说,“他真的会自己走到绞刑场去。哦,别那样看着我,鲁拉克,我不是要责难他或是艾伊尔的荣誉。”
“六天!”兰德向贝丽兰咆哮了一声,“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见我。已经过去六天了,你们却把它丢给了我。杀人就是杀人,贝丽兰。”
贝丽兰摆出庄严的仪态,但她的口气却像是要保护自己。“我不知道如果有一个男人走到我面前,说他犯了杀人罪时该怎么办。该死的节义,该死的艾伊尔和他们该死的荣誉。”粗话从她嘴里冒出来让人觉得很奇怪。
“你没理由对她生气,兰德·亚瑟。”鲁拉克插嘴说,“芒金的义是对你的,不是对她的,也不是对我的。”
“他的义是对那个被他杀死的人的。”兰德冷冷地说。鲁拉克看上去非常震惊。“下次如果有人杀了人,不要再等我,你们要执行法律!”也许他没办法再向一个他认识并喜欢的人宣判死刑了。他知道,如果没有选择,他还会这样做,但这让他哀痛至深。他变成了什么?
一个人命运的转轮。路斯·瑟林喃喃地说着,没有仁慈,没有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