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公会会长的家

“妈妈。”葛雯说。“容我引见邓斯塔伯神父。”

“神父。”罗莎蒙德夫人将指尖递向触媒圣徒,微微屈膝行礼。圣徒躬身一礼,咕哝着感谢夫人的盛情之类的话,而夫人也诚挚地回话,不过话说得有些含糊。她的目光期盼地凝望着圣徒身后的大门。罗莎蒙德夫人依照马理隆的习俗,在前庭花园迎接来宾,这个让夫人引以为傲的花园里,长着一片亮丽的蕨类和玫瑰丛。

“这是莫西亚和……和乔朗。”葛雯继续介绍着,脸上红通通的。小姐听到闷笑声从表姊妹那里传来,尽量假装完全没发现他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时,就像是一曲欢快的歌。像罗莎蒙德夫人这样敏锐又溺爱孩子的母亲,通常已经注意到女儿的脸红,本该在她介绍那位青年时就猜出了真相,但罗莎蒙德夫人很紧张,还有些激动。

“先生们。”她向他们递出手,看看他们周围,又绕过他们望向大门。“可是辛金在哪里?”她等了一会,见没人进来以后,问道。

“罗莎蒙德夫人。”乔朗说。“我们感谢您的盛情款待,希望您愿意接受我们以此表达的谢意。”乔朗一边说着,一边从外衣里侧抽出有点被压平挤伤了的郁金香,递给女主人。

她眉毛一挑,抿起嘴,像是怀疑自己被戏弄了,罗莎蒙德夫人冷淡地伸出手——

——碰到了辛金飘舞的紫色丝绸衣袖。

“仁慈的艾敏!”她大叫一声,吓得退后一步。接着,她嘀咕道:“请宽恕我,神父,我竟讲了不敬的话。”她的脸羞得差不多跟她的女儿一样红。

“可以理解的反应,夫人。”沙里昂低声说道,瞥了一眼辛金。辛金在花园里摇摇晃晃,大口喘气,用那块橘黄丝巾不断替自己搧风。

“艾敏的血啊!亲爱的小子。”他转身对乔朗说。“洗澡很有必要。哎呀。”他一手扶着额头,两眼一翻。“我觉得快要昏倒了。”

“可怜的人!”罗莎蒙德夫人使了个眼色,让仆人们都聚在她周围,女主人以沉着冷静的口吻发出一个个指令,以一位巫术士的才能指挥仆人们行动。与此同时,她还展示出对辛金最温和的关切,辛金的人形模样比他是郁金香时还要萎靡。夫人叫来家族法师里最强的几位,要他们把辛金带进最好的前厅会客室。她手一挥,召出一张睡椅奔到辛金身旁。辛金倒了上去,摆出一副凄惨的模样。

“玛莉。”罗莎蒙德夫人下令。“施法做药草滋补剂……”

“谢谢,亲爱的。”辛金虚软地说,闻到茶味的时候皱起了鼻子。“不过只要有白兰地就能让我收惊。啊,夫人!”他哀婉地抬眼望着罗莎蒙德夫人。“要是你能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样的可怕痛苦!噢,我说。”他叫住一位仆人。“拿霜葡萄那年的,行吗,亲爱的?有蒙田公爵的葡萄园出产的吗?什么,只有家酿的?行,我想那也成。”

那个仆人带着白兰地酒瓶再次出现。辛金把头靠在睡椅的丝面软垫上,让玛莉拿一杯酒凑到他唇边,啜了一口。“啊,这有用。”玛莉拿开了杯子。

“那就再尝一口,亲爱的……”

辛金接过杯子,坐直,一口喝干,然后筋疲力尽地倒回软垫里。“我可以再要一杯吗,亲爱的?”他问这话的声音,虚弱得像是通知玛莉写下他的遗愿和遗嘱。

玛莉递过又一杯白兰地时,罗莎蒙德夫人挥手召来椅子。她一声令下,一张椅子就飘过来贴着睡椅落定。“你要说什么,辛金?你经历了什么可怕的痛苦?”

辛金拉住她的手。“亲爱的夫人。”他说。“今天——”悲剧式的停顿。“让我死了吧,我竟然被捕了!”他丢出橘色丝巾盖住脸。

“仁慈的艾——天哪。”罗莎蒙德夫人惊诧得口吃起来。

辛金拿开脸上的丝巾。“最讨厌的误会!我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现在我在潜逃,而且身分是一个普通罪犯!”他懒懒地往后一倒,一副因绝望而虚软无力的模样。

“普通罪犯?”罗莎蒙德夫人回应的声音突然变得冷淡,她的目光射向衣着朴素的莫西亚和乔朗,甚至飞快地瞄了一眼触媒圣徒没有家徽的外袍。“阿尔弗雷德。”她匆忙压低声音对一个仆人说。“到三姊妹去请塞缪尔斯老爷立即回家……”

“您真是太亲切了,夫人。”辛金抖着手臂把自己撑起身。“可我真的怀疑这位老爷能做什么。他,毕竟只不过是公会会长。”

罗莎蒙德夫人的表情顿时冷若冰霜。“老爷。”她开口道。“是——”

“——恐怕帮不上我的忙,亲爱的。”辛金叹气。他又躺回去,折起丝巾,仔细地擦过前额。“不,罗莎蒙德夫人。”他不让她有机会开口。“如果阿尔弗雷德要出门,请派他去找皇帝陛下,我想这能澄清一切。”

“去……去找皇帝陛下!”

“对,当然了。”辛金有点生气。“我想阿尔弗雷德应该有进入皇宫的许可吧?”

罗莎蒙德夫人脸上的寒冰顿时化成尴尬的火热。“呃,坦白说……我们只是从来没有——我是说,有过授勋仪式,但是——”

“什么?没有进宫的门路?让我死了吧!”辛金咕哝着,深陷绝望地闭紧双眼。

在这么一番交谈的过程中,莫西亚和沙里昂都极为不安地站在角落里,觉得被遗忘了,而且非常不自在。特别是莫西亚,他对所看到的迷人城市和城里的居民心生敬畏,城里的人在外貌、教养和学识上都远远超过了他,简直就像是天使一般。他不属于这个地方,这里不需要他。他看到自己每次开口,葛雯和她的表姊妹都会一脸微笑。她们很有教养,听到他粗俗的说话方式时,都努力地想掩饰自己的笑容,但不是特别成功。

“你说得对,神父。”趁着辛金夸张地表演时,他寒心地对沙里昂低语。“我们来马理隆真是傻透了,马上走吧!”

“恐怕没那么容易,孩子。”沙里昂叹息着摇摇头。“肯哈那要和检查所有进城的人一样,一一盘查从大地之门离开的人。我们现在绝不会被允许离开,我们得想办法活下去。”

“活下去?”莫西亚说着,以为沙里昂是在开玩笑,然后他看到了圣徒的表情。“你是当真的。”

“加洛德王子说这会很危险。”沙里昂沉着脸回答。“难道你不相信他的话?”

“我以为不会。”莫西亚喃喃说道,眯起眼看向辛金。“我以为他,呃,反应过度了。我绝对没想过会是……那么……不同!我们是局外人!至少,我们两个是。”他轻声补上一句,同时瞄了一眼乔朗。莫西亚摇摇头。“他怎么办得到,神父?他看起来像是这一切的一份子,像是属于这里一样!像是比辛金更适合这里一样!那个小丑只是个玩物,他有自知之明,所以哗众取宠。可是乔朗——”莫西亚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他拥有这些人有的一切——优雅、美貌。”他的声音消沉地低落下去。

是的。沙里昂想着,望向乔朗。他属于……

那个年轻人站的位置离沙里昂和莫西亚蜷缩的角落稍有距离,比较靠近墙。这种距离不是刻意造成的,但似乎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和他俩的区别。他高傲地仰起头,嘴上挑起浅笑望向辛金,像是两人正一同欣赏嘲笑世间其他人的笑话。

他属于这里,而且他现在知道了。沙里昂看着乔朗,忽然一阵悲痛。美貌?我绝不会想到用这个词形容他,他冷漠、刻薄、孤僻。可是,现在看看他。当然,很大程度上是那个年轻小姐的影响。在初恋的魔咒下,哪个男人不是美男子?但是不仅如此,他是个身处黑暗的人,蹒跚地追逐光明。在马理隆,光明从上空洒落,为他的灵魂带去一缕光辉、一份热情。

他会怎么做,沙里昂悲伤地想着,他是否能发现这明亮光芒所掩盖的,只是比他自身更幽深的黑暗?他摇摇头,发现莫西亚示警地碰了碰他的手臂,于是回神看向他们眼下的困境。

罗莎蒙德夫人一家子原本效率十足四处走动的人们,突然全都半途停住。辛金无力地躺在睡椅上,凄惨地呻吟着什么“码头和绞架,枷锁和拇指夹”,一副完全算计好了要激发女主人同情心的模样。罗莎蒙德夫人在客厅当空盘旋,显然昏乱得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仆人们站在周围,有的带着悬在面前的茶杯,有的拿着白兰地酒瓶或是床单,所有人都等着女主人发号施令。

莉莉安和玛乔丽两位表亲退进了屋子对面的角落,知道自己也派不上用场,都诚心盼望着自己能待在家里。葛雯站在触媒圣徒玛莉身边,竭力不去看乔朗,但她的目光还是不断迷失在他的方向。事态急转直下让她脸上顿时失去了红晕,可那份苍白使她越发楚楚动人。碧蓝的大眼睛噙着泪,水光潋滟,芳唇微颤。

但她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沙里昂想着,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于是决定要实行。事态不可能变得更糟了,情况看来越来越明显,罗莎蒙德夫人打算派人叫回丈夫,虽说他“只是”公会会长,但塞缪尔斯勋爵肯定会把他们全都交给杜克锡司。沙里昂有可能会满盘皆输,不过他突然决定要孤注一掷。另外,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有种阴暗的欲望,想要拆穿辛金的骗局。

于是他不起眼地悄悄上前,站到葛雯德琳身边。“孩子。”他轻声问。“你觉得派翅翼使者去怎么样?”

葛雯眨了眨眼——她差点就要掉泪了,她和沙里昂同样清楚母亲的意图——接着,她的脸亮起来,红晕爬回她的面颊。“当然行。”她说。“妈妈,邓斯塔伯神父有个主意,我们能派翅翼使者去,他们能带消息给皇帝陛下!”

“这倒是。”罗莎蒙德夫人有些迟疑。

沙里昂退后,消隐在墙边,看着葛雯奔上前去恳求母亲。

“你干了什么呀?”莫西亚简直吓呆了,在沙里昂站回身边时问他。

“我不太确定。”触媒圣徒不情愿地承认道,把手缩进袍子。

“你不是觉得那个小丑真有什么胡言乱语要跟皇帝说,对吧?”

“我不知道。”沙里昂突然说道,开始有些担忧。“既然他认识加洛德王子……”

“一个和他年纪相近,还承认自己喜欢不时来点消遣的王子,和马理隆皇帝天差地远。”莫西亚沉着脸。“瞧瞧他!”他指向辛金。

那个年轻人以他惯有的镇定自若赞成这个主意。“翅翼使者?一流的主意,真是难以想象我竟然不是头一个想到的。向角落里的秃头兄弟致以诚挚的谢意,不错啊。”

辛金一副眉开眼笑模样,但沙里昂觉得在那愉快的笑声中有特别虚伪的声音。

“好吧,你至少让一个人开心了。”莫西亚酸溜溜地说。

乔朗看向触媒圣徒的目光有着毫不掩饰的钦佩,他甚至还对沙里昂微微点了点头,一双黑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勉强算是感谢,但是这既温暖了沙里昂的心,也加深了他的担忧。

“这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啊,除了发展那份真爱之外?”莫西亚苦着脸轻声问。

“就算没有别的好处,也能拖延时间。”沙里昂答道。“等到皇帝答复很可能要过上好几天。”

“我想你说得没错。”莫西亚阴沉地说道。“但辛金这期间肯定会弄出点什么事来。”

“我们得赶在他闹出事之前离开马理隆。”沙里昂说。“我有个主意,但要实行的话,我得先去大教堂,而今天已经太迟了,他们该开始晚祷了。”

“我很乐意和你一起走,神父。”莫西亚真诚地说道。“我傻里傻气地跑到这里来,我并不属于这个地方。可是他怎么办?”他冲着乔朗点了点头,严肃又关切地看向他的朋友,而乔朗正盯着葛雯瞧。莫西亚轻柔地说:“我们怎能让他离开?他才刚刚找到一辈子都渴望得到的事物。”

加洛德王子,你都做了什么?触媒圣徒问着自己。你教会他礼节,教会他身为贵族的礼仪,可这不过是一场表演——就像用丝缎手套藏起老虎的利爪。他的爪子现在收了起来,但总有一天,当他觉得饥饿或是受威胁时,爪子会撕裂脆弱的丝帛,丝缎将溅上鲜血。我必须带他走!必须这么做!

你办得到。他提醒自己。冷静点,你的计划不错。明天,或者后天,你就能安排好一切。然后,我们能离开这幢漂亮屋子。至于皇帝……

辛金正在向玛莉口述一封信。

“‘亲爱的邦奇——’”辛金开始讲。“这是他的昵称。”看到罗莎蒙德夫人脸色煞白,他补充说道。

沙里昂淡然一笑,看来似乎皇帝也算不上是个大问题。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有个谷仓让我们睡在里头?”莫西亚苦着脸问。

“一个正在逃跑的人还能指望有什么!”辛金悲惨地答道,扑倒在床上。

给几个年轻人过夜的地方显然是车库——塞缪尔斯勋爵的经济能力能供得起一个独立车库。仆人们用魔法召来床铺和干净的床单,但这间座落在正屋后面的小房子完全没有装饰,也没有任何让人赏心悦目的东西。

塞缪尔斯勋爵在当天下午的公会会议上,就听说了逮捕辛金以及他消失不见的整件事。事实上这事是整个马理隆的话题,这里的人总是喜欢稀奇古怪和不同于寻常的东西。

塞缪尔斯勋爵自己也觉得这故事不错——直到他回家,发现这故事在他的客厅继续上演。

辛金不遗余力地说明有他当客人是多么地荣幸。

“亲爱的先生,有一千个公爵,更别提那几百个男爵和一两个侯爵,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求我在城里时要时常去拜访他们家。当然了,我那时还没有下定决心。接着发生了那场不幸的意外。”他一脸痛苦、被刺伤的模样。“您可爱的孩子救了我。”他朝葛雯抛去飞吻,小姐只是垂眼坐着。“我怎么能拒绝她亲切的庇护呢?”

但是,看来这份荣幸并没有让塞缪尔斯先生心怀感谢。

而且,父亲警戒的目光看到了母亲溺爱的目光所没有发觉的东西。他立即就发现了乔朗忧郁的堂堂相貌有着怎样的危险。乔朗听从加洛德王子的劝告,将头发剪短梳理整齐,闪亮的头发将那双深沉的黑色眼瞳衬托得更为幽暗。他披散着及肩的黑发,浓密的发卷围拢着坚毅肃然的面庞。青年精悍的体格、有礼的声音,以及秀雅的双手,都与他朴素的穿着有种奇怪的和谐感,为他带来某种浪漫又神秘的气质。那个邪恶叔父与被夺走遗产的荒谬故事,更是加强了这种气质。仿佛这样还不够引起每个少女的注目似的,这个男子身上有种粗犷的野性激情,对塞缪尔斯勋爵而言,这一点尤其让人不安。

塞缪尔斯勋爵看到了女儿羞红的脸以及急促的呼吸,他看到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来吃晚餐,她和每个人交谈,就是不睬那个年轻人——十足地“恋爱中”的迹象。这本来不会让塞缪尔斯勋爵觉得太困扰,葛雯最近和好多青年男子都处于“恋爱中”,差不多一个月换一个。

让老爷在意的是,这个年轻人和葛雯以往所着迷的年轻贵族非常不同,因此他在晚餐之后立即就把女儿赶回了房间。那些年轻贵族都只是孩子,和自己可人的女儿一样年少轻狂、讨巧浮华。这一位却不是。虽然他年纪尚轻,但不知为何有着成年男子势在必得的专注与深情,这让塞缪尔斯勋爵担心自己娇弱的女儿会完全禁不起这样的勾引。

乔朗立即就发现了自己的敌人。这两人在晚餐时淡漠地彼此端详。乔朗的话不多,事实上一直在忙着专心维持自己是“活人”的幻象,用偷天换日的技巧品尝丰富的食物,啜饮上等的酒,装出一副在使用魔法的样子。他干得不错,不过部分原因是有莫西亚的样子做对比。莫西亚虽然在魔法上很有才能,但在用餐礼仪上仍表现得像个农民。应该悠然飘至唇边的汤碗却把汤都泼在他的衣服上,嘶嘶作响的烤肉差点把他一道穿上了烤肉叉,水晶酒杯像球一样在他周围蹦蹦跳跳。

莉莉安和玛乔丽应邀在葛雯家过夜,看到这些小意外时笑个不停,结果晚餐的一半时间里,她俩都把脸藏在餐巾后面偷笑。莫西亚既羞愧又尴尬,一直没有吃东西,只是红着脸坐在原位,一言不发、闷闷不乐。

塞缪尔斯勋爵老早就上床休息,还以冷若冰霜的语调请客人们也早点安歇,说他们肯定希望在引人注目地离开之前好好休息。辛金保证说皇帝陛下必然会赐给塞缪尔斯勋爵一片公爵领地,以回报他慷慨地招待了“皇帝认为是聪慧迷人的一位风流人物”,而爵士对这样的前景不抱乐观态度,只是非常冷淡地向他们道了晚安。

于是客人们准备上床睡觉,仆人们为他们照亮了去车库的路。当晚,沙里昂和莫西亚讨论着离开马理隆的计划;辛金絮絮叨叨地说着要狠狠报复,打算要求皇帝严惩看守城门的肯哈那;而乔朗则研究着他的敌人,仔细盘算要如何打倒击败塞缪尔斯勋爵。

乔朗决定要让葛雯德琳做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