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伤心沼泽
亘被风卷起,向着黑夜之巅飞翔,高得令人眩晕……
看见星星,从眼底浮云间隙,看得见街市灯火。一当被吸入龙卷风中央,便静得不可思议,不断上升的气流宛如母亲抱腰般轻柔地托着亘,不使他坠落地面。
不一会儿,高度渐降,来到云层下。无从估计已被带出多远。俯视脚下,是一片昏暗,分辨不清是屋顶、牧场抑或山边。不过,高度仍在下降,似乎并不是龙卷风在下降,而是亘在龙卷风内的位置逐渐下降而已。
不久,脚踩到地面了。一离开龙卷风的环境,亘就像突然想起右腿的伤一样,火辣辣地痛了起来,他一下子歪倒在地上。这里是湿湿乎乎的土——不,是泥浆海似的地方。
猛一醒悟回头望去,正好看见银色龙卷风的尾巴,隐没入云层之中。天空仍旧晦暗,星辉闪烁。
虽然美鹤说,亘被刮往何处他管不了,可那龙卷风真是轻柔,救人于危难中。与在加萨拉被关于拘留所的原因不同,这次确是死亡迫在眼前。
——那小子已两次救我的命了。
身下泥土虽冷,但柔软。冷气侵骨,把人都要冻僵了。总而言子,瘫坐在这种地方不是办法,他想站起来,但太滑,没有成功。想抓住个什么东西,但视野所及,草倒是长得好,是些芒草、苇草之类的,借不上劲。
到亘尽力用双腿站立起来时,已浑身沾满泥浆。包扎伤腿的绑带也黑乎乎的。不早点弄干净的话——妈妈是怎么说的,可能要染上可怕的破伤风惑者败血症呢。
拨开芦苇似的草前行,穿越草丛,前方是漆黑的平地,非常宽阔。走近看,才知道平地并非广场,而是沼泽。水面在夜风下微微荡漾,反射着星光。站在沉睡般波澜不惊的沼畔,置身清凉的空气中。
亘打了个喷嚏,身体颤抖起来。
这是在哪儿?一片漆黑,简直要冻僵了。
借着星光,环顾四周。沼泽很大,看不到边。长满类似苇草芒草的湿地,似乎也同样宽广。
只有一个地方——圆形的茂密树林,呈现在亘右前方。在碗状的树林中央,似乎亮着微弱的光。亘凝神注目良久,看自己是否把接近地平线的星辉,误认作是树林之中的微光。但看不清。
亘双手抱肩,摩挲着增加哪怕些微的暖意,迈开步子,总之得走动,不能在此干等着得肺炎,走起来会暖一些,说不定走着走着天就亮了。
亘缓慢地向前走,随着接近树林,可判明那亮光不是星光了。亮光不是在闪烁,而是在摇晃。大概是提灯或松明吧。有人——
湿原上感觉不到有生物的气息,清冷彻骨,但随着接近树林,听得见“咕、咕”的野鸟叫声。再进一步,看见了林中小小的三角形屋顶。比拉奥导师的小屋小一号的小房子建在林间,仿佛有意躲藏起来。从远处望见的亮光,毫无疑问是小屋透光的窗户。
亘敲门打招呼:“对不起,没有人吗?打扰啦。”
没有回答。亘继续敲门。“我是路过的人,迷路了,不知该怎么办。屋里有人吗?”
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向里打开了。一个身穿黑袍、脑袋包在头巾里的小个子窥视着来人。
“啊,很抱歉,半夜三更的。”亘低头致意,“我迷路了。看见亮光,便过来了。可以让我休息一下吗?可以告诉我怎么走吗?”
头巾下传来令人意外的、轻柔的声音:“你受伤了哩。”
这是个女人。亘望向扶住门板的手指。纤长白皙的手指。
“请进。给你处理一下吧。”
女人退到一旁,让亘进屋。小屋里暖炉烧得正旺。窗边煤油灯放出光芒。暖炉旁的摇椅轻轻晃动着,她刚才就坐在这摇椅上?
女人让亘坐在小木凳上,麻利地为他处理了伤口。还给了亘一杯热的甜饮。
“谢谢。真是多亏您了。”
对于亘表示的谢意,女人的头巾点了一点,接受了。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头脸一直被头巾包严了。
“换换衣服比较好吧。不过,没有你合身的衣服呢。”
“没关系。”
“至少也得换一下衬衣。衬衣大一点也没关系。”
有了干爽清洁的衬衣,真是太好了。女人收拾起亘脱下的衬衣和解下的绷带,走出屋子。
狭窄的小屋里家具不多,似乎别无他人了。摇椅的篮子里,放有黑糊糊的线球和刚开始编织的衣物。亘已缓过气来,好奇心随之而来,他探头窥看一下里面的东西。是很小的衣物——像是给婴儿穿的,还有袜子,也是很小的。那么说,这个人有孩子?
可如果是那样,也有奇怪之处。篮子里的毛线和正在编织的东西,都黑色的。给婴儿穿的东西,岂有用黑色毛线编织的吗?
——那个人的衣服也是黑色的哩。
“那个……”因女人返回了,亘问道,“队不起,您莫非是魔导士?”
女人停止了动作,仔细打量着亘。
“不不,因为 一直带着头巾。或者,您是读星人?独居在此进行研究?”
包着头巾的头低垂了下来,女人走到摇椅旁,坐下来,小声说道:“我的事还是不知道为好吧。”
极其哀伤的语气。
“马上要天亮了。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了。走出这个森林的另一边,就会有一条小路,不用多久,就会到达叫作‘提亚兹赫云’的镇子。去找镇长,他会热情地招待过路人的。”
“明白了。”亘郑重地低头致谢,“感谢您所做的一切,很抱歉我问了失礼的事情。不过——那个,我、当时很为难,所以太高兴了,太谢谢了。我很想知道大恩人的名字和样子,所以就……”
女人稍微歪一下头。然后抬起白皙的手,取下头巾。
亘心中大叫一声:啊!
——她是田中理香子。
父亲的情人。父亲抛弃母亲和亘离家出走的原因。而她竟还上门声讨母亲。
长得一模一样:像得令人厌恶。
“抱歉之前失礼了。”女人和缓地说。她脸上没有丝毫笑容,双眉和眼角无力地垂下,与田中理香子一来就要干架的撅起的嘴角、上挑的眼角完全不一样。
不过,连发自唇间的声音也极相似。至少令人想象,那理香子平静地说话时,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嘛,一直就是这身丧服打扮,所以直到刚才,都忘记了自己戴着头巾。”
亘说不出话。这反倒好。因为他如果能说话,肯定会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你怎么啦?如此惊讶?”
女人说着,迈前半步。亘后退一步。
“呵……”女人困惑地单手托腮,说道,“是我吓着你了吗?如果是的话,很抱歉。可,这是为什么呢?”
“很抱歉,”这种话,如果是田中理香子,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的。于是,亘多少恢复正常了。这里是幻界,不是现世。那个女人不可能在这里。
“对、对不起,”亘摇摇头,“您跟我认识的人非常像,我大吃一惊。”
“原来是这样。”女人点点头。不过,仍旧没有笑容,连应酬式笑容也没有。是沉浸在哀伤的深渊里吗?
“您刚才说过‘丧服打扮’,发生了很伤心的事情吗?”
女人轻轻走到窗边,熄灭了煤油灯,然后点点头。
“这个人沼泽叫作‘伤心沼泽’。”
即使煤油灯熄灭了,小屋内仍微明可辨。的确开始天亮了。亘也走过来,与女人并站在窗边,从这里可以眺望黑色沼泽的水面。
“只有极其悲伤的人,才准许生活在沼泽边上。如果哀伤消失了,就必须离开沼泽。住在这里期间,只能穿黑色衣服。离开时,把黑衣投进沼泽里。”
“不露笑容也是规定吗?”
“对,在这里期间地这样。”
“是谁定的呢?”
“是提亚兹赫云的法令。”
女人低下头,不知何故,用手掌摩挲着自己的肚腹:“我原先是那个镇上的居民。如果能回去就好了……”
亘终于醒悟到她的举动了。难以置信。不过……
“您腹中有孩子了吧?”
女人更深地低下了头:“是的……”
这一点也跟田中理香子一样。那个女人说过,她和爸爸有了孩子。一模一样。是偶然?或者?幻界和现世有某种同步之处?
“你怎么了?”女人窥看一下亘的脸,“你直冒冷汗……可能是过沼泽地感冒了吧。”
亘拼命想用这句充满关切的话来管住自己混乱的心绪。这个人不是那个女人。因为她是那么富于同情心。这个人的生活态度,肯定跟那个女人,截然不同。
有了孩子,本该是很可喜的、开心的事情,可这个人却很伤心。对了,一定是这孩子的父亲,即这个人爱着的人亡故了,所以隐居在这里,和腹中的孩子一起哀痛不已。肯定是的。
“请鼓起精神吧。”亘说道。没关系。我也能亲切待她。因为她不是那个女人。
女人抬起头,看着亘。这是,正在上升的朝阳正照在她脸上。与理香子一模一样的脸上映着金光。看着她善良的眼眸,亘还是感到怒气冲冲,他急急地把它封闭在心里。不对,不对!这是另一个人!
“好孩子,谢谢你。”
女人轻抚亘的肩头,把他推向小屋门口。
“不过,你得离开了。你安慰我说的话,请不要告诉提亚兹赫云镇的人。”
然后,她连一句“再见”也没说,便关上了小屋的门。
亘绕到屋后,看见了穿越树林的小道。这里不如沼泽边潮湿,亘耳听小鸟们清晨的相互问候之声,慢慢迈开了脚步。穿过树林,小路随即变宽,是宽敞的大路,由达鲁巴巴车的车辙印,有箭头标志的路标。
“提亚兹赫云就在前方。”
在压有般的漂亮字体下,有一行潦草的字:
“你若幸福,就与你无缘的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