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血色清名
在皇太子明确表态之后,剩下的一些尚在观望的朝臣们,霎时也如风吹麦浪般纷纷折腰,七嘴八舌地嚷着“附议”二字。连豫王和淮王在畏缩了片刻后,也小小声地说了些什么,站进了阶下进谏的队列。满殿之中,现在竟只余一位大梁客卿还留在原处,用清冷如冰雪的眼眸注视着这一切。
如果单单只是群臣的骚动的话,梁帝还有几分信心可以威压住他们,但此刻面对萧景琰的烈烈目光,他开始有些心神慌乱。
因为他了解这个儿子对于祁王和林氏的感情,当初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他尚且会不计得失大力争辩,现在确凿的证据已经出现,萧景琰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不压制住这个儿子,就稳不住当前嘈乱失控的局面。可梁帝左思右想才突然发现,他现在手里已经没有什么有分量的东西,可以辖治得住一位政绩赫赫的监国太子了。
对于天莅阳长公主刚刚披露出的真相,梁帝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他也震撼,他也惊诧,但是凉薄的天性和帝皇的本能很快占了上风,他开始想到一旦重翻此案后对自己声名及威权的影响。他开始惊悚地发现,萧景琰的实力已成长到了他的掌控之外。被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皇太子此刻毫不妥协的态度和朝臣们对于他的追随让梁帝感到震动和难以接受,所以他咬着牙,游目殿内,想要找到一些支撑的力量。
老臣、新臣、皇族、后宫……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出他所希翼的表情,即使是温婉柔顺的静贵妃,此刻的眼睛也明亮得令他无法直视。
雄踞至尊之位,称孤道寡数十年,梁帝直到此时才真正品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滋味。更重要的是,如今的他已做不到象当年那样,强悍粗暴地否决一切异议了。
“据手书所供,主谋不外乎谢玉与夏江二人,现在一个死一个在逃,人犯都不在能重审什么?还是等拿到夏江之后再说吧……”想了半天,梁帝终于找到一个借口语调虚软地反驳着,但是话音刚落,蔡荃那比一般男子略高的声线便撕碎了他最后的挣扎。
“启奏陛下,夏江已经归案,臣在昨日呈给陛下的节略里已经禀告过了,陛下莫非忘了?”
梁帝不是忘了,他是根本没看,所以乍一听这个消息,整个脸色顿时发青。
整个大殿在登时又是一番鼓噪,良久之后方慢慢安静了下来,不过这份安静中所蕴含的沉默力量,却比刚才那一片混乱的叫嚷更令皇帝感到压力沉重。因为这显然已经不是冲动,不是单纯的随波逐流,冷静下来的群臣们。依然全部站在进谏的位置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表现出退缩之意。
梁帝知道,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那么无论再僵持多久,结果永远只有一个。
“朕……准诸卿所奏……”
老皇虚弱地吐出了这几个字。萧景琰的心头顿时一阵激荡,不过他立即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形诸于外,只是飞快地看了蔡荃一眼。
“陛下既已恩准重审赤焰一案,这主审的人选也请一并圣裁了吧?”刑部尚书恭恭敬敬地躬身道。
“这个场合不议朝事,”梁帝的口气有些绵软地拒绝,“主审人选改日再定。”
“陛下,兹事体大,不宜拖延,既然今日已经这样了,又何必改期呢?”中书令柳澄接言道,“老臣刚刚想了想,这主审人选非同小可,须德高望重、忠正无私。且又精明细致才行。一个人恐怕难当此大任,还是多择几名,共同主审才好。”
“柳大人之言甚是,”沈追立即道,“臣举荐纪王爷。”
“臣举荐言侯!”穆青的嗓门儿依然很大。
面对此伏彼起的举荐声,梁帝用力闭了一下发涩的眼睛。其实谁来做主审官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萧景琰还在,赤焰一案将来的结果便清晰可见,即使是身为九五之尊的自己,现在恐怕也无力阻止。
最后,纪王、言侯和大理寺正卿叶士祯成为了支持率最高的主审官候选,梁帝在心头突然涌起的疲倦感中让了步,全部照准。当承担重任的三人跪拜领旨时,一直把持得很稳的萧景琰突然觉得喉间有些发烫,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向了梅长苏。
梅长苏依然保持着沉默,在像一锅沸水般翻腾着的朝堂上,他安静得就跟不存在一样。可是只要认真一点观察,就可以发现他那双黑嗔嗔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直灼灼地盯着御阶之上佝偻着身体的苍老帝皇,仿佛想要穿透那衰败虚弱的外壳,刺入他强悍狠毒、唯我独尊的过去……
但是梁帝并没有感觉到这位客卿的目光,他正抖动着花白的须发,颤巍巍地起身想逃离这间令他呼吸不畅的大殿。太子和朝臣们依然在他离去时恭敬地跪拜,但至尊天子心中地感觉已经与以前俯视群臣时截然不同了,这种不同是骨子里的,被感觉得越深刻,越是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静贵妃依常例随同梁帝起身,但她刚刚伸出想要搀扶的双手,梁帝就一把推开了她,只靠在高湛的肩上,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登上了龙辇。对于这种拒绝,静贵妃并不在意,她的唇边勾起了一丝淡然的笑意,安之若素地另乘步辇返回内宫。
皇帝寝殿的小炕桌上,上午未完的那盘棋局依然按原样摆着,一子未动。梁帝踉跄着进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顿时怒从心头起,一把掀翻了棋盘,黑白的玉石棋子四处飞溅,有几粒还砸在他自己的脸上,砸得皮肤隐隐生疼。
寿仪之后,父子再战……可如今还能再战什么呢?无论棋局的结果如何,当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心志,屈从于太子和朝臣们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弃子认输。
赤焰一案是横亘在父子们之间最大的一个心结,这个梁帝早已知道,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桩案子的背后居然还有那么多连他也不知道的真相。他更没想到的是,事隔整整十三年后,这一切竟然又重新浮出了水面,就好象那些亡灵的怨念,坚持着不肯归于平静和安息。
梁帝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身体,刚想叫静贵妃,又硬生生地停住。
上午临走时从侧廊传来的那些嘶吼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闪回到了老皇的脑中,他拍了拍桌子,大声叫道:“来人!召越贵妃!速速召越贵妃见驾!”
皇帝依然是皇帝,旨令也依然被执行得很快。未及一刻,越贵妃便被引至殿中。她如今风采已失。看起来完全是个憔悴的老妇,只是一双轮廓优美的眼睛中,时不时还会闪出幽冷的寒光。一见到梁帝。她立即扑了过去,第一句话就是反复地说:“陛下。臣妾要密报……密报……”
“说,”梁帝捏着她的下巴,将她整张脸抬高,“你要密报什么?是今天莅阳在武英殿的突然发难吗?”
“臣妾要密报靖王……靖王他图谋不轨……”
“你在宫里,景琰的事你怎么知道?”
“是左中丞东方大人说的……”越妃急切地说着,有些语无伦次,“他侄女儿进宫……跟臣妾说……东方大人是忠于太子的,忠于太子就是忠于陛下……”
梁帝皱着眉,半天后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太子指的是已被废位的萧景宣,脸色顿时沉了沉。
“靖王一直在召见朝臣,不停的,很多个……东方大人听到了风声……可陛下不上朝,他见不到陛下,只能想起臣妾,这么久只有他还想得起臣妾……只要靖王倒了,太子就能回来了……东方大人是忠臣,太子不会亏待他的,陛下也不会亏待我们的。我们是首告,是头功,您一定要把靖王碎尸万段,把太子接回来……宣儿才是太子啊,挫败靖王的阴谋,臣妾是有大功的,东方大人也是支持宣儿的,请陛下复立太子,复立太子!”
说到后来,越妃原来阴郁的神情变得异常激动,不仅语调又尖又高,嘴角还挂出白沫,令梁帝十分惊恐。也许跟那位东方大人一样,皇帝陛下也许久没有见过越贵妃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位曾经风华绝艳的贵妃娘娘现在的状况竟然已变成了这样,当初地精明和敏利已经荡然无存,只余下了一身的偏执与癔想。即使她说的都是真的,她的狂疾也并不假,体认到这一点的梁帝开始猛力摔开她的拉扯,但越摔她越抓得紧,指甲几乎已已刺入梁帝的肉中,疼得他高声大叫:“来人!把她带下去!快带下去!”
“陛下……靖王谋逆啊,臣妾首功……请复立太子……”越贵妃一边叫着一边被内侍们慌慌张张地拖了出去。梁帝只觉得手足冰凉,眼前明一阵暗一阵的,不由歪到在软靠之上,闭目急喘。高湛慌忙端来安神的茶汤,给梁帝拍胸抚背地灌了下去。
梁帝觉得胸口作疼,总有口气吊不起来,四肢发麻,想着刚刚越贵妃说的话,既愤怒,又觉得无奈。事于至此,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他甚至连振作起来应对的体力和精神都没有……
“陛下,要召太医吗?”高湛在旁低问道。
“召……去召……”无论如何,性命最重要,气越喘得急,梁帝就越觉得害怕。好在太医匆匆赶来仔细诊过后,说是气血浮燥所致的五内不和,尚没有成什么大症侯,开了一帖药,匆匆煎来吃了,这才稍稍安宁了些,沐浴入睡。
不知是药汁的作用,还是梁帝年迈不经折腾,没过一刻钟,他已蒙蒙睡去。高湛跪在床角守了一阵儿,听见没有了声响,这才轻轻爬起来,朝床上看了几眼,蜷缩着悄悄后退,一步一步退到侧门边,一闪身,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侧门外是一条长长的云顶折廊,静贵妃仍是一派温婉地立于廊下,衣袂飘飘,风满襟袖,目光澄澈宁逸,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高湛在距离她十来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注视着在无争中渐渐升向顶点的这位娘娘。看着看着,这位六宫都总管总是低眉顺目一团模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表情,那是暗暗下定决心的表情。
高湛知道,明确选择最终立场的时候已经到来。
“禀娘娘,是左中丞东方峙……”靠近了静贵妃身后,他只低声说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说完之后,便蜷起身子,一动也不动地等待着结果。
静贵妃晶亮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无他言。但高湛脸上紧绷的线条已经明显松驰了一些,再次深深躬腰施礼后,他又顺原路回到了寝殿之中。
卧榻之上的梁帝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气息越发的紊乱。又过了片刻,他开始骚动起来,头在枕上不停地滚来滚去,额前冷汗涔涔,双手时不时在空中虚抓两下,口中呢喃有声。
“把陛下唤醒吧,又在做噩梦了。”静贵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殿中,温和地发出了指令。
高湛赶紧应了一声,爬起来,俯身到床前,轻轻摇动着梁帝的手臂。
“陛下……陛下!!”连喊了十几声后,梁帝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似的,猛地弹坐了起来,目光呆滞地瞪着前方,满头大汗淋漓。
“陛下又梦见什么了?”静贵妃用一方素帕轻轻给老皇拭着汗,柔声道,“这次应该不只是宸妃,还有其他人吧?”
梁帝全身一颤,用力挥开了她的手,怒道:“你还敢来见朕?枉朕待你们母子如此恩宠,你们竟然心怀叵测,处心积虑要翻赤焰的案子!朕真是瞎了眼,竟宠信了你们这样不忠不孝的东西!”
“就算我们处心积虑吧,”静贵妃安然道,“可是有一点陛下必须清楚,赤焰一案之所以会被推翻洗雪,除了我们积心积虑以外,还有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什、什么原因?”
“真相。真相原本就是如此。”静贵妃的目光如同有形一般,直直地刺入梁帝的内心,“陛下是天子之尊,只要您不想承认今天所披露出来的这些事实,当然谁也强迫不了您。可即使是天子,总也有些做不到的事,比如您影响不了天下人良心的定论,改变不了后世的评说,也阻拦不住在梦中向您走来的那些旧人……”
“别再说了!”梁帝面色蜡黄,浑身乱战,两手捧住额头,大叫一声向后便倒,在枕上抽搐似的喘息,却又不敢闭上眼睛,“为什么要来找朕,这都是夏江,都是因为夏江和谢玉……”
“下次他们再入梦时,陛下也许可以问问,”静贵妃的声音,依然又轻又柔,仿佛正在闲话家常一般,“不过臣妾相信,即使是夏江这样卑劣的人,想必也会有那么一两个让他不敢入梦的人吧……”
梁帝转过脸来盯了她半晌,喃喃地道:“夏江也背叛了朕……不过他有些话却是真的,比如他说景琰一直念念不忘赤焰旧案,再比如……”他说到此处,眼神突然一凝,一把握住了桌上的茶杯,逼向静贵妃,“他还说那个苏哲是祁王旧人,是不是?”
静贵妃提起紫砂壶为茶杯续水,淡淡地道:“是与不是,又当如何?夏江之叛不假,赤焰之冤不假,陛下只要清楚这两点,是非黑白就已经分明,又何必再多疑猜?”
梁帝的眸中,突然闪过一抹幽冷的寒光,整个身体慢慢绷紧,扬声道:“来人!”
“老奴在……”高湛忙应声道。
“去……召那个苏哲来见朕!”
静贵妃未曾料到他会发出这样的命令,微微一惊,不过柳眉轻挑之后,她又慢慢垂下了双睫,安坐未语。
大约半个时辰后,殿门打开,梅长苏步态平稳地走了进来,仍是一袭素衫,乌发玉环,到了梁帝榻前,默默下拜行礼,身形略顿后见皇帝没有任何回应,他便自己站了起来。
梁帝皱了皱眉,不过并未借此发难,而是冷冷地看了他半晌,问道:“苏哲,我们这是第几次见面了?”
“第四次吧。”梅长苏略一思付,答道。
“记得朕曾经问过你,到底来京城做什么,你说……是同时被景宣、景桓两兄弟看中,不得不入京的,对不对?”
“这是实话。”梅长苏微微一笑,“那个时候,一切尽在陛下掌中,我岂敢不说实话?”
“不错,朕查证过,你说的确是实话,朕那时也不在乎他们两兄弟谁多一个谋士,”梁帝眯起眼睛,辞气越来越冷,“可是朕没想到,你不仅仅是个谋士那么简单,而且……你也没有说全部的实话。”
梅长苏仍是微笑着道:“我刚才说过,那个时候一切尽在陛下掌中,我又岂敢说全部的实话?”
“那么现在呢?朕现在垂暮宫中,连个茶杯都端不稳,你是不是可以说实话了?”
“陛下仍是陛下,”梅长苏静静地道,“天下人仍然企盼着陛下的圣明公道。”
“是不是朕翻了赤焰的案子,就算是圣明公道了?”梁帝的神态中出现了一丝狠意,“景琰现在掌控着整个朝廷,朕现在无奈他何。你说说看,他为什么不肯等朕死了再翻这个案子?”
“因为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梅长苏深深地直视着老皇浑浊的双眼,字字清晰地道:“对祁王来说,不一样。”
“祁王?”梁帝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似的,下唇一阵疾抖,“祁王……你、你果然是祁王的旧人……说、你给朕说……你是祁王府里的什么人?”
“陛下想问的,还是只有这个吗?”梅长苏语调平稳,口齿之间却似咬着一块寒冰,“宸妃、祁王、林帅、晋阳长公主……还有林殊……死去的这些人,哪一个不是陛下的亲人?可是当有人替他们鸣冤时,陛下所想的却是什么呢?是估量太子如今的实力,是在猜疑朝臣们的动机和立场,是在盘查一个谋士的身份!从长公主在大殿上简简单单说了那几条到现在,几个时辰都已经过去了,可陛下您居然连谢玉手书的全文都没有想过要看一眼吗?难道对于陛下来说,当年的真相居然就是如此的无关紧要吗?您的皇长子,您的亲生骨血是如何一步步被置于死地的,您就真的那么不放在心上吗?”
梁帝好不容易稳住的情绪一下子又被他打乱,满脸涌上潮红,唇色发紫,嘶声怒喝道:“你放……放肆……放肆!”
“谢玉这份手书我看过了,写得很详细,林帅如何被杀,祁王如何玉碎,桩桩件件并无遗漏,我抄了一份在这里,陛下要不要看看?”梅长苏仰着头,雪玉般的面容寒如坚冰,“或者……我念给陛下听听吧?”
眼看着这位客卿从袖中摸出一叠笺纸,梁帝咬紧牙关,满头都是冷汗,厉声道:“住口!朕……朕不想听……”
“陛下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呢?”梅长苏唇边凝出冷笑,直视着这位至尊天子,“据说祁王当年临死时,可是命令宣旨官将陛下您处死他的诏书接连念了三遍来听呢,听完后他也只说了一句‘父不知子,子不知父’,便眼也不眨地将毒酒饮下……陛下,您可知道他这句话是何意思?”
梁帝全身颤抖,抬起一只手想盖在眼皮上,却突然觉得手臂似有千斤之重,只举到一半,便蓦地落下,将御案砸得沉闷一响。
梅长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继续道:“陛下若知祁王,当不会怀疑他有大逆谋位之心。祁王若知陛下,也不至于到最后还不肯相信您是真的要杀他……我斗胆问陛下一句,今日您得知祁王与林帅有冤,心中可有愧疚之意?”
“住口!住口!你给朕住口!”梁帝似被逼急,突然暴怒起来,竟好似忘了自己的身份一般,大声辩道,“你知道什么?林燮他拥兵自重是事实!朕派去的人一概旁置,却重用祁王的人,每每出征在外,总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岂能姑息?还有祁王……他在朝笼络人心,在府里召集士族清谈狂论,总妄图要改变朕之成规,到后来,连大臣们奏本都言必称祁王之意,朕如何容得?他既是臣,又是子,却在朝堂之上,屡屡顶撞于朕,动不动就是‘天下、天下’,你说,这天下到底是朕的天下,还是他萧景禹的天下?”
“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梅长苏凛然道,“如无百姓,何来天子。如无社稷,何来主君?将士在前方浴血沙场,你却远在京城下诏,稍有拂违之处,便是阴忌猜疑,无情屠刀!只怕在陛下心中,只有皇权巍巍,何曾有过天下?祁王一心为国料理朝政,勤德贤能之名,是桩桩实绩堆出来的,与陛下但有不同政见,都是当朝当面直言,并无半丝背后苟且。可这份光明忠直,陛下却只看得见‘顶撞’二字……祁王当年饮下毒酒时,心中是何等的心灰意冷,何等的痛彻肺腑,陛下只怕难以体会。但就算了为了当年父子情义,为了祁王宁死不反的一份心,请陛下真心实意查证一下他的清白,以此告慰他悲苦十三年的在天之灵,就真的那么难,真的做不到吗?”
梁帝开始听时,还气得面色雪白,但听到最后几句,突然之间心如刀割,满身的气势一下子尽失,歪倒在软榻的靠背上,用枯瘦的双手盖住了脸,颔下渗出水迹。
祁王,景禹……曾是那般亲密的父子,却在一次次无法调和的矛盾中冷了情肠。可是无论怎样的狠绝,怎样的厉辣,真的不会痛吗?不痛的话,为什么十三年来不容人触此逆鳞,为什么连宸妃的灵位都敢在宫中设立,却不敢跟人多谈一句他的皇长子?
梅长苏慢慢垂下眼睫,遮住了自己已封冻的双眸。他知道面前这个已完全被击垮的老皇不会再阻碍翻案,但不知为什么,此时的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的轻松,反而是那般的郁愤,郁愤到不想再多看梁帝一眼。
“告退。”简单的两个字后,梅长苏向静贵妃略施一礼,转身出了寝殿。梁帝只觉得全身虚软,脑子里一阵阵地发空,也根本无力再去管他,仍是倒在榻上,雪白的头发一片散乱。
静贵妃伸出一只幽凉的手,轻轻在梁帝眉前揉动着,低声道:“陛下,若论忠孝,林帅不可谓不忠,祁王也不可谓不孝。景琰素来以他们为楷模,他们当年没有做的事情,景琰也绝不会做,请陛下无须担忧。”
梁帝慢慢松开盖在脸上的手,定定地看向静贵妃:“你敢保证吗?”
“陛下若真的了解景琰,就不会向臣妾要求保证了。”静贵妃的唇角,一直保持着一抹清淡的笑意,只是羽睫低垂,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睛,“景琰所求的,无外乎真相与公道,陛下若能给他,又何必疑心到其他地方?”
梁帝呆呆地权衡了半日,目光又在静贵妃温婉的脸上凝注了良久,最后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地道:“事已至此……就由你们吧……朕不说什么了……”
就这样,皇帝寿仪的第二天,内廷司正式下旨,命纪王、言阙、叶士祯为主审官,复查赤焰逆案。对于这桩曾经撼动了整个大梁的巨案,当年怀抱疑问和同情的人不在少数,只是由于强权和高压的威逼,这股情绪被压抑了十三年之久。随着夏江的供认和复审的深入,梅岭惨案的细节一点一滴地被披露出来,朝野民间的悲愤之情也越涨越高,几乎到了群情沸腾的地步。
聂锋、聂铎、卫峥由于既是人证,又要恢复身份,所以都被萧景琰带走了。如何让这些人在最恰当的时机以最自然的方式出现,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按照梅长苏以前的习惯,他当然要去操心谋划,不过这一次蔺晨和萧景琰的做法不谋而合,一个以医者的身份下了命令,另一个则站在朋友的立场上进行了干涉。所以事情最终是由太子的心腹智囊们谋划完善的,没有让梅长苏插手,只是每天通报一下具体的进度,尽可能地让他不受外界激荡的影响,以平静的心绪来等待最后的结果。
到了九月中,重审的过程已基本结束,但由于此案牵涉面广,并不是单单只改个判决就可以了事的,所以又延续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详细决定如何更改、补偿和抚恤的诸项事宜。
十月初四,皇太子率三名主审官入宫面君,从早晨一直停留至黄昏方出。两日后,内廷司便连传三道旨意,其一,宣布昭雪祁王、林燮及此案所牵连的文武官员共计三十一人的大逆罪名,并将冤情邸传各地;其二是下令迁宸妃、祁王及其嫡系子女入皇陵。并重建林氏宗祠,两人皆按位恢复例祭供飨。此案幸存者复爵复位,加以赏赐。冤死者由礼部合议给予其家人加倍优厚的抚恤,并定于十月二十在太仪皇家寺院设灵坛道场,由皇帝率百官亲临致祭,以安亡魂;其三,此案首犯夏江、谢玉及从犯若干人,判大逆罪,处以凌迟之刑。谢玉已死,戮尸不详,停究,其九族除莅阳长公主首告有功恩免三子外,均株连。
这三道旨意,已大概确认了翻案的方向,接下来就是各部各司及各地方拟细则执行的事了。十月二十那日的祭奠按期举行,为示尊重,皇帝与太子均着素冠,亲自拈香于灵位之前,并焚烧祷文告天。当日天色阴惨,气氛悲抑,梁帝添了香烛之后,突然当众落泪,表示要下诏罪己。萧景琰虽然未曾料到他会来这样一手,倒也临变不惊,只说了些常例套话,略略劝止,并没陪着他来一出父泣子号的煽情戏码。而梁帝显然也只是说说而已,祭礼之后过了很多天,他也没再提过要下罪己诏的事。
夏江被处刑的那天,蔺晨陪着梅长苏远远站在高楼上看了看。这位曾经威风八面的悬镜首尊,末路时竟得不到一滴眼泪。夏春、夏秋已判流刑在外,夏冬虽带着棺木在刑场等待收殓骸骨,却并没有进场拜祭的打算。夏江披散着头发被绑在邢台上,连个来送别的人也没有,倒是负责监刑的言侯走到近前,不知跟他说了几句什么。
“长苏,追捕夏江一直是你最在意的事情,可为什么他被抓到之后,你却连一句话也没去问过他?”蔺晨遥遥地看着邢台上的囚徒,问道。
“我所在意的,只是夏江最后能否伏法,所以抓到就行了,还用得着问什么?”
“问他对当年铸下如此惨案是否有丝毫的悔意啊。”
梅长苏冷笑道:“无聊。”
“也许是无聊……可听说那天你跟皇帝却说了很多话啊?”
“我那些话是替祁王说的。”梅长苏的眸色深沉了几分,“祁王有才华也有梦想,最大的缺点就是他对自己的父亲太缺少防备,他以为政见不同只会导致争执,却没有想过那会导致杀机。虽然我一直觉得以皇帝的狠绝无情,就算事情重新发生一次他也不会改变,但祁王在天之灵,却一定希望父亲能有所悔恨,所以有些话,我必须替他说出来。至于夏江……他这种东西是不是有悔意,谁在乎呢?”
蔺晨微微点头,还没说好,午时二刻的梆声已响起。两个臂粗腰圆的刽子手上台,舒活身体作着行刑前的准备。
“没什么好看的,走吧。”梅长苏毫无兴趣地投过漠然的两眼,转过身去。蔺晨正要随他下楼,突然又停住了脚步,看着远方的邢台挑起了双眉。
梅长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名荆钗布裙的老妇人,领着个青年人走上刑台,在夏江面前摆上酒饭,点了香烛,默默看了他一阵,便起身离去,整个过程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得失二字,真是世上最难悟透的了。”蔺晨摇头感慨,说的话好似没头没脑,不知从何而来。但梅长苏却了然地点了点头,目送那老妇人与青年一前一后消失在人群中,面上露出一抹交织着敬意与怅然的复杂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