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月十一日 漾山深处
已是暮春时节,可还是冷。刚刚才过午,云就夹着微雨爬上了漾山的后坡。从早晨起就在云中挣扎跳跃的太阳,终于放弃了温暖这片山林的打算,懒洋洋地躲到越来越厚的云后面去了。
天色顿时暗淡下来。
有苏抬起湿漉漉的头,望着前面的松林。松林笼罩在雨雾中,什么也看不分明。
从上午起,他爬了大半天,几乎始终都在盘旋于漾山上的云雾中穿行,身上早已被不知道是汗是雨浸得秀湿,此刻山风吹来,颇有寒意,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
他有些无奈地回头望望。杂树林在身后几十太远处,松林又在前面几十丈之外。他站在这半山坡上的草地里,风吹遍地草低头,实在无处可躲,只好把冰冷的衣衫紧紧,咬紧牙关向上爬。
算起来,他离家已有四天之久,身上的干粮都快光了。如果今天不不能下山,明天早上就只能靠打野味或者采摘果蔬充饥。
中原的诸侯,谁也不敢想象堂堂一国之君的次子,此刻会披着蓑衣,绑着绑腿,背着干粮,空着肚子,离开国都,在崇山峻岭中日夜奔走。
用父亲的话来说,苏国本来就算不上一个什么国家,只不过苏人在此聚居已数百年,前商时才被勉强封了个方国。后来周代商而立,就连个方国也懒得封了。与其叫做苏国,不如唤作苏村还贴切得多。
苏国夹在日渐强大的楚国和以天朝派遣的上国自居的黎国之间,日子一直过得小心翼翼,近几年来,苏国的男丁一批批地被楚国征调到更远的南方,与西南夷作战,一去三四年没有回音,剩下满国的老幼妇孺,日子过得日渐艰难。
苏国的田全在漾山脚下的小山坡上,又窄又贫,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既是所谓的“瘠田”,每年都要趁着初春干旱之时,将山下霖河里的河泥运到山上田里做肥,才可供作物生长。
今年开春以来,雨水丰盛,霖河眼看着一天天涨水,露出河泥的时间屈指可数,苏国缺乏精壮的男丁,眼看着春种就要过去,大片大片的田依旧荒着,无肥可用。如果再想不出什么办法,春耕的日子可就错过了。
一月中旬起,苏国动员了全部国人,日夜不停地赶运河泥,连带苏君与太子、二子都亲自下到田坎边指挥奔走……可惜苦苦搬运了十八天,二月上旬,霖河还是赶在春讯之前就涨水了,河水甚至漫过河堤,淹没了部分靠水的村落。
苏国只来得及开垦了三分之一的田地,剩下的地只能靠石头上的那点儿薄土勉强种地,今年恐怕全国人都难逃挨饿的境遇。
就在举国一片惆怅的时候,几日之前,邻国的黎侯忽然派来了使者,说是今年乃大周穆王登极十年,执政周公殿下要为穆王举行盛大的朝觐仪式,全天下的诸侯都要进京朝贺。
时间仓促,黎国倾举国之力,才办齐了一半的贡物,眼看期限已近,黎侯无计可施。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漾山阳面的千针森林里,有一种名字叫做青孚的奇鸟,乃是列入《上古珍禽》的鸟类之一,其羽毛十分珍贵,可以作为天子射猎时冠带的饰物。
黎国如果得到此鸟,黎侯的贡物就可减去一半。因此与苏国商议,若苏国能捕捉此鸟,无论死活,黎国愿意拿漾山阴面霖河的三百亩沽田来交换。
三百亩肥得冒没的沽田啊!
恐怕苏国全国的田地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三百亩出产的粮食多,对眼下的苏国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诱惑。虽与黎国一向没什么往来,但苏君左思右想,除此之外,实在没办法了。
三月七日,黎国使者来的第三天,苏君派出三十名国内最精壮的武士,各背干粮器物,上山寻找青孚,苏君的二子有苏也位列其中。
国家灾难深重,上山的武士都得到命令,除非看到苏城城头燃起紫烟,否则未抓到青孚前,绝无回头之路。
身后的天空,传来一阵隐隐的轰鸣,这是三月间的春雷,听上去像是在厚厚的云层之上滚动的古球。
漾山地处西南,春末夏初之际正是梅雨季节,山体绝大部分时刻都被云包裹着。云在山间穿行,薄的时候是雾,厚的时候变成雨,反正也分不清楚。
听这雷声,大概很快就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要下,有苏加快脚步,向松林走去。
山势陡峭起来,草地渐渐变得稀疏,许多地方露出了光秃秃的岩石地。再往上走几百步,就要进入千针森林的边缘了。
苏国自古传说,漾山上绵延数百里的千针森林乃是神仙、精怪居住的地方,非人间所有,所以是禁止凡人进入的。苏国在漾山下立国几百年来,还没听说过谁活着进去又活着出来。
有苏临行前,曾经和哥哥懔苏悄悄地商量过,若漾山里真有青孚这样的珍禽存在,自古以来苏国却无人见过,一定是藏身于千针森林之中。
为了举国老小能活过今年,兄弟俩商定,无论如何也可冒险进去一试。
踏出草地边缘,脚下突兀地现出一条黑色岩石路,路紧贴森林的边缘,却并未延伸进去,而是围绕着森林向左右两旁延伸。望望两边,都看不到头,似乎整个千针森林都在这条路的包围之中。
这里就是凡间树林与精怪出没树林之间的边界吗?有苏趴下来摸摸地面——又冷又滑,纤尘未染,不知是什么石材。
他抬头往森林里望去,从第一排树开始,密密层层,每一棵都是上千年的古树,长得又高又密,望时去不到十丈深,就变得幽暗不可分辨。
一阵清凉的风从林中吹出来,有苏滚烫的身躯被冰冷的衣衫一激,打了个寒战。
山脚下的雾气已经散去很多,山丘从脚下一直蔓延到霖河河谷,草原、田地都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相反的,天顶上的云却越积越厚。
太阳早已荡然无踪,云层重重地压迫着山脊,豆大的雨点小一颗西一颗,零零星星地洒落下来。
有苏紧了紧鹿皮护肩,跨过黑石路面,走进了森林。
千百年来,森林似乎从来没有过访客。松针在地下铺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踩在脚下软软的。松针覆盖的地面上除了一些小灌木,一根杂草也没有。
走了几步,有苏回头望望,不禁大吃一惊,自己走进千针森林还不到十步远,可是林外的摹已经看不见了,只有灰苍苍的云层在树林外快速地卷动,仿佛已经将整个森林包裹了起来。
有苏往回踏出一步——父亲的话在脑中闪过:“不捉到青孚,有进无退”——他把弓带紧一紧,沉下心来,不再回头,一步步走向树林深处。
从外面看,树林里很昏暗,有苏原来还打算燃起火把,可是走了一会儿,反而越来越亮。
头顶上树冠相接,别说阳光,连大雨也透不进来,可偏偏林子里很亮堂,极目远眺,甚至能看见很远处林子的另一头。树林里每一棵树干的身影都是黑色的,在明亮的光下分得清清楚楚。
有苏只看了一眼,便发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在明亮的光下,什么飞禽走兽也没有,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除了自己,连一个会动的东西都没有。
他打从五岁起就跟随父兄打猎,转遍了漾山上的大小林子,这样的情景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说过,“在树林里,最可靠的朋友是耳朵”。密林里昏暗不见天日,全靠耳听八方,走兽的声音、流水的声音,甚至连隐藏在草丛深处的道路都能靠耳朵“听”出来。
但现在这林子里十分明亮,却又万分安静,没有风声、没有松涛、没有飞禽翅膀的扇动声,没有最细微的走兽脚步声,连远处的松针掉落都听得清楚——一切都是反过来的。
有苏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是否就该相信眼睛?
他警惕万分,左手摸着胸口的弓带,右手按在剑柄上,弯着腰三步一停地走。
一开始,有一条隐约的道路通向树林深处,有苏不也走在路中间,只在离路几尺远的林中沿着路走。
小路略微倾斜向上,可见一直在往山岭上走,不知不觉间,路面被越来越厚的松针遮盖,终于再也找不到路的踪影。
林子变得险恶起来。四周高大的乔木再也分不出区别,无论往哪个方向望去,都是一模一样的松林、灌木、灌木、松林。
更为奇怪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四面的云——林子仿佛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明亮的云永远在不远处的树林边缘滚动着,将林子里照得通明。
这是不真实的天象。
林子外面,明明正在下雨,漾山的云,从来不是这样透着白花花的亮色。
这也不是真实的树林。
千针森林沿着漾山的阳面应该倾斜向上,可这里看起来,四面都是平的,没上坡也没下坡。
迷路了?有苏七岁上山,无论多密多险恶的山林,从来没有迷过路,他是天生的猎人,连鸟兽都找不到的路的地方,也难不住他%……怎么会迷路?
他在一棵树下做上记号,然后转过身,笔直地向另一个方向走。没过多久,他便在一棵一模一样的树下发现了自己做的记号。
有苏用脚将记号擦去。有时候——父亲曾说过——森林会想方设法留下贸然进山的猎人。如果猎人是有求而来,必须立刻放弃所猎杀的目标,还要纵然树林留下自己全部的箭,求得森林的谅解,财能全身退出。
有苏有些艰难地笑了笑。放弃?这个时候,有进无退。
他在一块半人同的白石旁停了下来。爬上石头,看看周围。
所有的方向都是一模一样的树林,以及树林外白色的天空,没有路,也没有任何看起来不一样的东西,甚至——有苏突然意识到——只有脚下这块白石是独一无二的,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没有其他高过膝盖的东西,任何人走进森林,无疑最终都会走到白石这里。
有苏站在白石头上,思索了一会儿。他从背上解下弓,杵在石上用力弯曲,将弦在弓梢处又紧了两圈。放开手,弓身更加弯曲,力道也更强劲。
他拔出短剑,在大石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十字,然后弯弓搭箭,向着十字叉指向的某一个方向,“嗖”的一箭放出去。箭如流星般穿过树林,没入云中,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转过身,搭箭,“嗖”的一声射出。箭再次消失在云中。
树林中隐约刮起了风,感觉不到微风拂面,却能听见松寿声渐渐大了起来。
有苏拔出第三支箭,毫不犹豫地搭在弓弦上,转身,挽弓,向第三个方向射出。
那箭风驰电掣,一瞬间就穿出树林,没入云中,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夺”的一声,似乎是射在树干上的声音。
风立刻变大了,吹动有苏的衣角、发梢。风从背后吹来,向着有苏射箭的方向狂泄而去,仿佛有苏这一箭射穿了一个窟窿,林中的云和气都从那窟窿里漏了出去一般。
在接近树林边的地方,风甚至卷起了大片的松针,一时间呼啸声大作,尘云乱卷,有苏伸手挡住眼睛,只觉得眼前白光闪烁,树林外所有明亮的云都被吸进林中,翻流滚着聚成云雾,向着一个方向飞驰,林中精光大作,仿佛数十道闪电同时亮起——片刻之后,又同时消失。
林中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
也不是真的黑暗……有苏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地跪在石上,等待着。渐渐的,林子重新回到从前……松树、灌木、小路……更远处被云遮挡的密林……统统都显现出来。
山势突然显露,平地也变成山坡。有苏看看脚下,白已不知去向,自己正脆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
这块巨石高出地面一丈,仔细看,石上有许多一寸宽深的刻痕,深深浅浅地刻满整块巨石,只不过因为年深日久,青苔已经顺着刻痕爬满了大石。
前面数十丈之外云彩最后消失的地方,有一棵数人合抱匠巨大古松,树冠远远高出周围的树林。隐约露出松针的小路正巧绕过那棵松,看来自己并没有迷失太久。
有苏轻轻嘘了口气,从石上跳下,走向古松。自己那支箭正插在古松上,离地两丈有余,箭羽兀自颤动着。
正在这时,身后欣然传来了车马的声音。
一辆马车从那块巨石后面转了出来。这是辆两匹马拉着的厢车,车厢是用柏木制成,漆成黄色,十分考究,四角吊着精美的铜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车窗、门都用黄铜装饰,连车轮的覆条都包裹着黄铜。车前座上坐着两名衣着华丽的御者,一胖一瘦,戴着高高的白色尖帽子。
有苏揉揉眼睛,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那车上的御者已经看见了有苏,赶着车径直向他而来,一面尖声叫道:“闪开!闪开!无礼之人!”
明明车还隔着很远,那车上的两名御都却慌得好像马上就要撞上。有苏突然惊觉,那车真的已经很近了!
原来那马车只有正常马车的一半大小,怪不得看起来那么奇怪。那车奔得迅速,御者惊叫起来,眼看就要撞上有苏,有苏轻轻往旁一让,伸手在只到腰那么高的小马缰绳上一牵,两匹马都嘶喊着立起,车子顿时停住。
那瘦御者站起来,抄起马鞭“刷”地一鞭抽向有苏,骂道:“大胆无礼的狂徒!”
有苏顺手一抄,便将鞭梢捏在手中。那瘦御者用力回夺,不提防有苏力大,自己反倒一个跟头栽下车来。
车上的胖御者伸手便拔悬在腰间的剑,有苏只微微一动,剑柄搭在他的肩上。胖御者的个头只有五六岁小孩大小,如何当得起?顿时动弹不得。
胖御者挣了几下,肩上吃疼,忍不住大叫道:“大、大胆!此乃白胡君的车驾,你这大胆的刺客——”
有苏道:“我不是刺客。”手上用劲,那胖御者的一张胖脸涨得像猪肝般,再也说不出话来。
车中一人朗声道:“楚如,樊驾!你二人何其失礼。要不是这位兄台相助,我们现在还陷在林里出不来呢。不得无礼,还不快让寡人见见这位公子。”听声音是个男子,但语调柔软,说不出的动听。
那胖御者道:“是!”恨恨地瞪了有苏一眼,转身掀开车帘。
一名白衣高冠的男子弯腰而出。有苏一呆,这男子身上穿的华服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华丽,眉清目秀,但脸如白纸般苍白,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精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他的个头比两名御者都高得多,简直令人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坐在那辆小小的马车里的。
那男子本欲下车,见有苏穿得十分朴素,背弓提剑站在泥地里,便止住了,向有苏微微点头,道:“足下如此武勇,竟然轻而易举就破了这森林里的迷阵,佩服,佩服。敢问是哪国的国君之子?”
有苏心中一动,想起去过大周王都的父亲曾说过,中原的诸侯贵族,从小接受的便是礼议教育,行动说话,都讲究优雅气质。
这个白胡君乍一露面,便自然有种说不出的、尊贵堂皇的气质,有苏相较之下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出发之前,父亲曾再三提醒,苏国要自降身份,诸子不得以国君之子自居,便道:“不敢!在下是……山野荒村里的猎户,怎敢称国君之子?”想了想,觉得既然已经自称猎户,便不该在国君的面前站着,忙一躬身,退后两步。
那两名御者一听见他的身份乃是猎户,顿时脸上变色,一个脸色青紫,一个红得发亮,眉毛倒竖,腮鼓嘴翘,十分难看。
白胡君也是一怔,喃喃道:“哦?看不出……尔的射猎之技,倒了精湛如此。”
胖御者尖声道:“大胆狂徒!竟敢惊了国君的车驾!国君赏见,你竟然敢直立不跪!”
有苏再退两步,道:“小人乡野村夫,不知道贵国的礼节,不敢以野礼相见,还请见谅。”
胖御者大怒,白胡君手一扬,道:“罢了。听尔的谈吐,真不像是野人……唔……”
他的眼光在有苏身上滴溜溜地打转,忽然伸出手,轻轻一招,那支插在树上的箭晃了几晃,脱离了树干,长了眼睛似的落到他的手里。
有苏又退一步,暗暗握紧了怀里的剑柄。
白胡君并不在意,只把那箭拿在手里,翻过去翻过来地看了很久,才道:“奇怪。尔这支箭,寡人觉得并非凡品——做工、箭劲都堪称极上等。尔乡野之人,怎么会有如此好箭?”
有苏道:“这箭是山下苏国大社里供奉的箭,传说是前商国赏赐给苏国的。小人奉苏国国君之命上山打猎,才得了三支。”
白胡君刚刚打量他时,已经将他全身上下的东西都瞧在眼里,闻言点点头,道:“倒也说得过去。苏国国君遣尔到这千针之林里来打猎?怕是不对吧。千针这林,自古就是禁地,难道苏国不知道?”
有苏咽了口口水,道:“知道的。但鄙国方今有难,需要在漾山上猎取青孚,作为奉献他国的礼物,以求他国救助。”
白胡君点点头,道:“这就有点道理了。但这漾山上到处都是珍禽异兽,为何独独要那最难捕捉的青孚呢?”
有苏道:“这是他国开给苏君的条件,我等乡下人怎么知道?”
白胡君似乎甚为怀疑,歪着头沉吟不语。
这时候林中已经很昏暗,不知怎么的,白胡君周身却异常地亮,有苏看得清楚,他歪着头,更显得下巴尖得可怕,眼睛又大又亮,实在有些吓人。
过了一会儿,白胡君脸上忽然换了笑容,把箭在手中里轻轻地敲打,道:“这是他国的事,寡人不管。既然今日尔也算小小地助了寡人一把,寡人就赐尔一个路。”
他站直身子,举箭指向左侧,道:“乡下人,你看见林子里那道绿光了吗?”
有苏凝神往他说的方向望去——只见左边山势倾斜向下,似乎是一处山坳。密林层层,隐约有另一条小路在灌木中延伸,直到山腰下。林子里黑乎乎的,什么光也没有。
他回头来,略吃一惊。那两名御者已经悄没声息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后,他的耳朵一向极灵,居然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两名御者也没想到他只看了眼就回过头来,吓得比他还厉害,一时之间,三个人一齐怔住。
有苏看看他二人,两个人姿势僵硬,都把手举在胸前,虽然袍袖宽大,包住了手臂,看不见二人手里的东西,但从袖子的形状上看,二人手里都拿着尖细的武器。他自己也始终把手按在剑柄上。
那二人身材还不到他的腰那么高,他的剑虽不长,可也比这二人两只手加起来还长,两名御者略一对比,顿时脸都白了。
有苏抬头问兀自站在车上的白胡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白胡君扶着头上高高的白冠,怒道:“什么?小小的乡下人,寡人好意给你指点路径,尔胆敢质问害人!尔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两个御者终于回过神来,一起叫道:“大胆!好大的胆子!白胡国君的驾前,竟敢如此无礼?”有苏愤怒的眼光扫过来,两个人一齐噤声。
白胡君袖子一拂,道:“岂有此理,寡人远来这穷乡僻攘,居然还要受这样的威胁!欺人太甚!等寡人这里的事了了,自要去尔苏国问个明白!来呀,我们走!”说着转身钻进车内。他的个头比有苏还高,那么小的车厢居然说进就进去了,快得根本看不清动作。
两个御者轻快地后退,一前一后跃上马车,动作迅捷得如同动物。
比狗还小的马长嘶一声,“嘚嘚嘚”地转了个圈,从有办苏身旁绕过,有苏按剑不动,两名御者吓得大气也不敢长出。
马车转过大树蜿蜒十丈方圆的宠大树根,向林子深处驰去,抗日得密密的灌木纷纷向两旁倒,露出一条狭窄的石板路,小车上的铜铃“锵锵”作响,一溜烟地消失在林子深处。
有苏抢上两步,那些灌木丛又刷刷刷地合拢,再也看不见任何道路的痕迹。
这个白胡君不知是什么国的国君,看举动相貌,很有贵族的气度,但两个御者实在不像人类,举止倒像是犬羊。这帮人古怪得紧,有苏想想,决定换个方向,不跟在他们身后。
左右望望——右边林子不远处,能看见一面断崖,接近傍晚,云气正滚滚地从崖上流下。
左边,便是适才白胡君指的方向,那人莫明其妙地带着深深的敌意,有苏不能信任那人,便踌躇起来。
便在这时,左边林子深处,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有苏跃然在石上,凝神望去,一开始,只看见草木摇晃……慢慢的,在黑苍苍的林子和灰蒙蒙的灌木之间,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动。
有苏跳下山石,将弓握在手中,悄没声地向山坳处走去。
那东西个头不小,从灌木从的间隙中,透露出黄黑相间的巨大身躯,似是在向山坳下方而去。风从山下往上吹,它在上风处,有苏在下风,隐隐闻到一股腥风之气。
山里的猛兽,有苏一点也不怕,林子里有了动物,反倒让他安下心来。听得那猛兽一路踩踏枯枝灌木,向左面山岭的深处走去,他便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兽有兽道,自然也能找到真正入山的道路。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有苏心里默算,怎么也该是申时之后了。
今天天气不好,这个时辰天该全黑了。千针森林里有光却没什么变化,永远都那么昏暗,却没有变得漆黑。褪去了妖术的保护,森林终于变回正常,到处都是声响,虫、鸟、难言之物,这里那里,到处都在发出响动。灌木之下,也长出杂草,再不似前面一根也无的奇怪景象。
跟着那巨兽走过一片密集的灌木,穿越一座长满了藤蔓和蕨草的小坡,几十丈之外,露出一座山谷。山势陡降,对面的山峰被云雾笼罩,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站在山坳顶上,仿佛就站在整座山的最外层。
山谷之下十余太处,雾气蒙蒙中露出许多参天大树的树冠。山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野藤,还不到开花的季节,满壁的藤上挂着黄黄的枯叶。
前面的巨兽走到悬崖边,毫不迟疑地纵身跃起下,三纵两跳便下到谷底,雾气分散又聚合,再也看不见了。
有苏回头望望,来时的路已经消失在一片蒙蒙细雨中。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有些害怕,倒好像跟在巨兽的身后,才有点尚在人间的感觉。
横竖这时候也无路可走,有苏一咬牙,把弓、剑紧紧缚在背上,攀上藤蔓。
藤条被雨雾浸染,湿滑不堪,有苏小心地顺着往下滑,几次都差点脱手,好在山壁上藤条相互缠绕,越往下越密集,到后来几乎缠成一张大网。
往下几丈,就进入了难分云雾的苍茫中,除去眼前的藤网和偶尔露出来的青色山石,周围世界全都隐没在雾中。有苏犹豫了一下,决定硬着头皮继续向下。好在不久之后,隐约有高高的树冠出现在离悬崖不远的地方,几乎触手可及,再往下爬,藤网越来越密。
在即将到达谷底之前,有苏在藤蔓织就的网上发现了一个爪印。
这爪印印在一根粗大的藤上,将藤蔓表面湿漉漉的青苔踩去了一大块,看上去非常像虎爪的印子,但是特别宽大,脚趾之间分得很开。有苏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虎爪印。更奇怪的是,几丈宽的藤网上,找来找去也只有这一只爪印。
老虎从高处跃下落地时,动作有些像猫,弓身屈背,四肢同进着地,藤蔓上怎么会只有一只爪印?
这里距离地面已经很近了,有苏轻轻跃下。
谷底的地面同样爬满了藤蔓,大树的树干之间也牵满了藤枝。在密结的藤网上行瞳十分困难,晃来晃去,脚还可能随时陷入不窟窿眼儿里卡住。有苏走到最近一棵树下,抓住垂下来的藤条,轻轻一荡,翻身跃上离地一丈多高的树身。
谷里幽闷潮湿,生长的全是巨大的榕树。榕树多气生根,根又成树,树又生根,在距离地面一两丈高处,数不清的粗大枝条相互缠绕,结成树桥,许多地方甚至宽得可以行车,倒是比地面更方便行瞳。
有苏在树杈上蹲着,微一扫视,便在不远处又发现了新鲜的爪印,一长串向林子深处延伸过去。可奇怪的是,相隔两丈左右的爪印,居然都是单只的,一左一右。难道刚从这里跑过去的,是一只两只脚行走的老虎?有苏想想,不禁又惊讶又好笑。
他稍一犹豫,决定还是沿着爪印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透过树桥下的缝隙,可以看到下面闪们发亮的水面,原来谷底大部分地方都是沼泽,这树桥倒真成了唯一可行的地方。
树桥上横生的树枝渐渐多起来,须得不时地爬高蹿低才能通过,不过走上一两丈远,总能看到那巨大的爪印,一路引着有苏向山谷深处前行。
渐渐的,前方亮了起来,树冠上透下许多束白色的光芒,忽明忽暗。有苏走到一个光圈下,仰头望去,原来月亮已经升起,皎洁的月光穿透了密林。
在终年云雾弥漫的漾山下住了这么多年,有苏还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月光,连自己的影子都清晰可见,登时大为惊奇。榕树林到这里变得稀疏,不久便走到了树桥的尽头。
榕树林的外面,是一道不算陡峭的山脊,山脊上生满野草。月光正照在这面山脊上,野草在晚风下拂动的影子可看得一清二楚。
有苏只往草地里看了一眼,立刻后缩,将身体隐藏在树干后。
隔了一小会儿,他慢慢探出头来。
那野兽就在草丛中,一动不动。风吹草动,隐隐勾勒出一个庞然的身躯。
风横着穿越他与野兽之间,双方都闻不到彼此的气味,也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但凝视许久之后,有苏已能从它那缓慢起伏的背脊上,“听”到它强行压抑的呼吸声,沉闷中还隐约带着难以言喻的“咔嗒”声。
这野兽的行动很像老虎。
如果刚才那爪印是它的,比普通的老虎足迹大了足足一倍有余,这可不是个变通的大家伙……虽说狩猎兽对他来说已是日常劳作的一部分,但……狩猎两只老虎是一回事,狩猎两只老虎那么大的老虎,恐怕又是另一回事了吧?
有苏手心偷偷地出汗。听父亲说过,老虎能闻到人恐惧的气味,他赶紧将狂跳的胸口按住。
还好,看起来,他们俩静静守候的对象都不是对方。
老虎在草中隐藏着。树林、草丛、沼泽,一片宁静。这可不是拔腿就跑的最好时机。
有苏握紧剑柄,老虎不动,决不动弹。
月亮越升越高,对面的山脊被照得雪亮。在这群山环抱的峡谷内,到处都是参天的古木、长藤,要么就是深不见底的湖泊、沼泽,唯独这道山脊,只长着一种高过人胸口的草,别说树,连根不同品种的杂草都没有。
风吹过,草面像被吹皱的满面一样起伏着。
山脊顶上渐渐亮了起来,那不是月光照亮的,倒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白色火焰。
白色火光渐渐变大,什么东西正从山脊的另一面往山顶上走,终于,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山脊顶端。
白色的火无声地熊熊燃烧,包裹着那个看起来像鹿的动物,半个草坡都被这白色映得亮如白昼。草丛紧密地围绕着火团,却连烟都没有冒出。
有苏握紧了剑,另一只手忍不住摸一摸弓。
找了四天四夜了,青孚连个影子都没见过,如果能抓到这样的精怪,是不是就可以……
……不行。黑暗中,他叹了口气。父亲一向认为,苏国的一草一木,都是拜漾山山神所赐,苏国的子民,都是靠着漾山的庇佑才艰难地活下来。此次若不是逼不得以,他也决不会派人进山猎取青孚。这头鹿如此华贵,显然是漾山中一头不得了的精怪,说不定就是山神,自己岂可贪图?
他这么一想,心立刻悬了起来。在草坡下埋伏的那头巨虎,难道……
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地面上反而不如适才那么明亮。巨虎的身影在草中几乎不可辨认,但有苏看过一眼,便再不会忘记位置。
风向也发生了改变,现在山风是从山脊上迎面吹来,风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新香气,但也隐隐带着一股腥味。香味似水而淡,腥气如火如荼。
白色的火焰开始移动了。鹿缓慢地走下山坡,如同一轮耀眼的明月滑下山脊。森林里一片死沉沉的宁静,只听得见白色火焰升腾燃烧之声,草像波浪一样分开,让鹿走过。很快,鹿的白色火焰,离巨虎所在的位置不远了。
风里的腥味越来越重,那巨虎不安的低低喘息声越来越大。然而那只燃烧的白鹿在上风,毫无警觉地走着,眼见就要走进虎的伏击范围之内。
在这只有荒草的坡上,如果踏进老虎的伏击圈内,几乎是一击必杀,绝无幸免。
十丈、八丈……更近了。
有苏还没有见过巨虎的真形,但人草堆里的轮廓看起来,它那巨大的身躯展开来至少两丈,那么只要鹿走近它六丈之内,它便可一跃而至。
紧要关头,容不得细想,有苏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不让自己有丝毫的抖动——挽弓搭箭,一箭流星般射到鹿前方两丈远的草丛中,“砰”的一声,直没入土。
鹿吓了一大跳,立刻停住脚步,巨虎隐身的草丛一阵骚动。
有苏这一箭时机算得十分精确,正好是巨虎喘息的间歇,气已出,而后箭入土,巨虎震惊之下,必然要先深吸一口气,然后才能跃起,而受惊之后,巨虎早已全心全意准备的势头被打断,再也不能隐藏身形。
果然,草丛中黑云闪动,一头巨虎跃出草丛,但只扑出两丈多,势头已尽,从空中落了下来。不知怎的,有苏似乎还听见老虎咳嗽两声,倒像是这一下仓促扑出,血气翻涌所至。
那鹿事先已经警觉,老虎的身形一现,立刻掉头就往山坡上跑。
有苏心中大叫:“不好!”山势不急,又都是草丛,一匹小鹿如何能从如此巨虎的爪中逃脱老虎踉跄两步,终于稳住身形,一声咆哮,只见一团黑云高高腾起,等到落下时,已在那鹿上方三四丈之外。
这一跃,从下而上,足足有十丈远,有苏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它的能力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
那鹿反应极快,更兼身体瘦小,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便折返向下。
往上跑,它腿短个头小,显然不是巨虎的对手,但往坡下跑却是十分的灵便,几乎脚不着地,左一跳右一跳,速度快到只看得见一道明亮的白光在山坡上快捷无比的闪烁,不要说老虎,就是流星箭也追不上它的身体。
然而巨虎却不追击,咆哮着从山上一跃而下,落下之处溅起巨大的水浪,有苏只觉树桥一阵摇晃,水花竟然从桥下涌到桥面之上。
原来巨虎早看清了那鹿的去路,乃是树桥之下水草丰茂的沼泽。巨虎直接迈过草坡,落下之处正是树桥下沼泽的入口。
它身形巨大,沼泽只漫过它的小腿,这么横着一立,立刻将鹿的去路封得死死的。
白光剧烈闪动,鹿转眼已到坡下,眼看就要投入虎口,那鹿长鸣一声,四蹄用力狂舞,一团火焰高高升起,向着树桥冲来。
有苏只来得及双手抱头往旁边一滚,一团温暖之气便掠过身旁。有苏心中大喊不妙,滚动中再使劲一蹬,身体歪至树桥的边缘,几乎是电光石光的一瞬,狂风夹杂着扑鼻腥味便席卷而至,树桥剧列抖动,有苏有枝干上连撞几下,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头下脚上地滚下了枝干之间的缝隙。
他双腿用力回勾,挂在一根小枝条上。那枝条立刻被他挂得弯下来,眼看就要折断,有苏握住弓的一头往上一甩,挂在一根枝干的梢上,轻轻一荡,重又跃回树桥。
绵延数里长的树桥剧烈起伏,千年树桥发出可怕的呻吟声,前方树影浓密之处,两团光影正追得难分难解舍。
那鹿上蹿下跳,箭一般地越过横七竖八的枝干,身体周围白色的火焰照得林中光影乱闪。那巨虎却如一团黑色的巨石,一路冲过去,再粗壮的枝干都被它一碰即断。
鹿闪到树桥靠山的另一头,巨虎往树桥边缘的树干上猛撞,树桥猛地一晃,鹿站立不稳,前面树干被撞得翘起,无路可退,只得返身往回。巨虎身体横向一扑,顿时遮蔽了大半边树桥。
鹿后退两步,身后便是凌乱的树墙。它身形瘦小,可以从树洞中钻到下一层去,但巨虎紧逼上去,须发皆张,弓背收腰——有苏见过虎啸时的模样,若是这样个头的老虎咆哮,可不是好玩的事,立刻死死蒙住耳朵——虎啸如巨雷般震响,整个树桥剧烈地摇晃起来,比适才巨虎跳跃带来的震动还要猛烈,饶是有苏蒙住耳朵,还是不由得一阵头晕,桥下的水激荡潮涌,从缝隙中扑出一波波的浪头。
鹿正面承受了这道山崩地裂般的咆哮,顿时四肢抽搐,软软地靠在树墙上,身周白色的火焰也被腥风刮得干干净净。巨虎踏前一步,便如屏风般将鹿围得死死的,再无转寰的余地。
有苏跳到树桥中间宽阔处,拔出支箭,放在嘴里用力将箭头咬下,搭箭弯弓,箭头微微向上,“刷”的一声射出。箭似流星,正中树桥顶上的枝干,被坚硬的树枝反弹,在几根树枝间来回弹了几下,“砰”的一声,正中巨虎的后脑勺。
那虎体型巨大,毛皮厚重,普通的箭根本伤不了它。但有苏特意挑选这支供于苏国大社的楠木箭,比普通的箭身重了两倍有余,再加上树干的反弹,正着在老虎的后脑软弱之处,巨虎身体前倾,这个位置正好是身体力道的中心,被箭重重地一压,那巨虎全身一震,脚步不免趔趄几下。
正是绝好的时机,鹿却已被吓得动弹不得,有苏前箭甫发,后箭已至,“夺”的一声钉在鹿身旁的树干革命上。
鹿本能地兴起前蹄避让,顿时便反应过来,往前一扑,已从巨虎身前冲出,轻巧地跃起,四蹄伸展,从一处树桥缝隙处蹿了下去,桥下水面迸发出强烈的白光,一闪而逝,侧耳听去,听不见任何踏水声,那鹿凭空消失在了沼泽中。
树桥上顿时暗了下来。
到处都在“咯咯”作响,仿佛适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惊天动地的一吼,树干和枝叶尚在惊慌失措地颤动不已,树桥波浪般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有苏半跪在桥面上,随着树干起伏,一时拿不定主意,闯下这番大祸,是该跑还是该留下与巨虎一战。
前方一片昏暗,只能隐约看见巨虎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巨虎没有立刻咆哮跳跃而至,只听见它低沉的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黄黑相间条纹扭动起来,两盏灯笼般的眼睛从黑暗中冒出。
有苏毫不迟疑地挽弓搭箭。
第二声霹雳从巨虎的血盆大口中喷发而出,声浪超出了人耳所能承受的范围,狂风扑面而至,有苏耳朵被风堵住,什么也听不见,却看得见一道树桥涌起的巨浪迎面扑来。他纵身跃起,间不容发地跳过树浪,身在空中,一箭射出,那箭在巨虎喷发出的暴风中如同一条游鱼,左右扭动,却终于穿过了声浪,“夺”的一声插在离虎头不到一尺远的树干上。
巨虎的咆哮戛然而止。有苏落回桥面,立刻搭起第三支箭。
巨虎扭过巨大的头颅,看看插在旁边的箭,好一会儿,又回过头来。
有苏挽弓静待。巨虎却再没张嘴,摇摇巨大的头颅,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不像是咆哮,倒像是猫儿伸懒腰时发出的那咱咕噜。
它望着有苏,忽然开口道:“呼噜噜……罢了!尔非吾所食,吾非尔所宜,罢了,罢了!”声音像房顶上滚过的巨石。
有苏一怔,挽弓不发。巨虎却不再呆在那里,迈开碎步,一摇一晃地向他走过来,一面慢慢走一面道:“尔少年,尔已毁了吾之晚餐,还待如何?”
有苏没料到巨虎会如此说,不过想想,倒也没错,不禁脸上一红,道:“在、在下十分抱歉。”说着收起弓箭,站直身体。
巨虎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亮,道:“尔小小年纪,射艺倒也精湛……唔……如此看来,山外多魔坡上的魔障,也是尔破去的吧?”
有苏道:“正是。”
巨虎走出昏暗,走到月光下面,离他不到五步远的距离。
离得这么近,它的脑袋足有有苏身体那么大,虽然是趴着,宠大的身躯却比有苏站着还高出近一倍。有苏惊讶地发现,巨虎身上散发出一股阳光下毛皮浓郁香气。
有苏道:“请恕在下冒昧。在下有不得已的理由,才闯入林中……”
巨虎看看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尔的理由再如何奇怪,吾思之,断然不会是为了阻止吾进食吧?”
有苏脸上微微发烫,道:“请原谅。在下见那鹿可怜,不自禁便出手,实在是……”
巨虎滚雷般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地道:“尔人族杀伐之罪,胜吾百倍。吾杀之即食,不食不杀;尔人族则无事不可杀……如今反过来,却觉得鹿子生得可怜,嘿嘿,嘿嘿!此非所谓……看不见脚下的大山,却看得清远方的蚁丘?”
有苏脸上飞红,想想老虎的话竟无可辩驳,眼见巨虎并无停留之意,走到树桥的边上,便要跃下离去,慌忙将弓背在背上,转身向虎深深一躬,道:“足下见责,有苏无以为对……毁了您的晚餐,实在抱歉。”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地打开来,露出一块黑乎乎的肉。
那肉发出浓烈的香气,巨虎正在大讲道理,口沫横飞,突然香味袭来,不由得一虎躯一震——转过头来,见到有苏手里的肉,顿时脚下生根,动弹不得。
那肉是上等的牛肉,抹上了特别调制的酱酪,外面还抹了一层冻得硬梆梆的牛油。有苏有力掰开,走过去,将其中一块放在老虎面前,道:“在下寒薄之人,只剩下这点吃的了。您要是不嫌弃,就当是在下赔罪吧。”
算起来,他也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又彻夜地赶路,早就饿得狠了。酽肉在苏国是不可多见的食物,哥哥懔苏给他备了一块,准备着最后断粮时再慢慢吃,此刻浓香一熏,有苏早忘到九霄云外去,咽了口口水,坐下来便大口吃起来。
树桥微微一晃,巨虎也挨着他身旁坐了下来。它不像普通老虎那么半趴着,却像个人一样箕踞而坐,头一直顶着树冠上,仿佛一块毛茸茸的巨石。
巨虎用两个前爪小心地捧着酽肉,放在鼻子边嗅了又嗅,吃惊不小地道:“这个……这个……香味如此浓郁甘美,难道是传说中的酽肉?”
牛性温驯,又能耕作,自古以来,牛都是极其稀罕的家畜,是国家的重要财富,所以位列三牲之首,比之遍地可寻的鹿肉,其价值和口味都有云泥之别,再加上酱酪也是极为稀罕的调味品,因此制作困难,一般的士大夫家族,别说吃,连见也见不到。
有苏肚里暗笑,这老虎倒也颇有眼光见识,道:“正是。可惜在下也只有这么点,还不够您塞牙缝。”
老虎眉开眼笑,虎眼都笑成了缝,道:“这就很难得了,很难得了……呃,有肉岂可无酒?”虎爪在它毛茸茸的胸前一通乱摸,然后伸到有苏面前,张开来,里面居然有个滴溜溜打转的黑色葫芦。那葫芦小巧可爱,上面用粗藤缠了又缠,表面再以天然桐油漆了数遍,光可鉴人。
有苏看一眼老虎,小心地伸手取过。
葫芦上塞着木头塞子,隐隐透出浓郁的甜香,拔开塞子,顿时一股甜得腻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有苏小心的尝了一口,味道微甜,有点像糟酒,酒还在嘴里,便觉一股香甜之气已经顺着喉咙下到胃中,胃里像燃起一把小火,一会儿工夫,全身都沉浸在一股暖洋洋的奇怪感觉中。
老虎伸爪拿回葫芦,笑道:“尔是年轻之人,不可喝多了这猴儿酒,只这一口,就足够尔消受一生了。”自己仰头便喝,只是那葫芦和它经起来实在太小,握在它巨大的掌中几乎看不见。
它脑袋连仰几下,喝了几口,便不喝了。虎掌一握,再一张,葫芦已不知去向。
它会着细品酽肉,那肉在有苏的手里拿着都嫌小,捧在它巨掌中完全看不到,亏它还有模有样地慢慢撕开,庄重严肃地方放进嘴里,看样子俨然是位坐在堂上与朝臣们一同进食的国君。
有苏喝了那酒,脑子里越来越迷糊。巨虎给他喝的,一定是山里珍奇的醇浆,味道虽不大,后劲却十足,有苏全身烧得热乎乎的,坐在树桥边,仰头望天——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月亮已经升到山脊的后面,头顶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渐渐显现,天空布满密密麻麻的星点,难以计数。有苏从小到大都生长在云雾弥漫的漾山脚下,还从未狗崽子过如此美丽的夜空,不由看得痴男怨女了。
树桥欣然一动,微风佛面,有苏从恍惚中惊醒,却见巨虎已经跃下树桥,落到沼泽中。
有苏“啊”的一声叫出来,巨虎回过头来,道:“天色已晚,吾还有要事,就不留尔了。尔还有何事流连在这森林中吗?”
有苏从浑浑噩噩中一下回过神来,这才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忙道:“不敢隐瞒。在下其实是奉了苏国国君的严命,前来这森林里寻找青孚。不知——”
巨虎“咦”了声,道:“青孚?青孚虽不算什么神鸟,却也是上古稀有的奇鸟,在这林中已繁衍了上千年……一向没听说过对人族有何好处,何以苏国的国君忽然想要青孚?”
有苏脸上发红,幸好坐得高,巨虎看不清楚,道:“在下……在下只是个猎人,怎么会知道国君的想法?国君的命令,在下不敢不从,但我不愿意伤害林中的生灵,还请足下指给我一条明路。”
巨虎沉默地在沼泽中来回地走,有苏从树桥的缝隙中望去,只见它原来也和鹿一样,身上燃烧着不知名的火焰,只是鹿身上的火焰是纯白色,虎身上的火焰却无色,沼泽里的水被虎扰动,波纹中反射出点点光芒,才显露出来。
过了好久,巨虎方道:“多年前,尔苏国先代国君也曾与吾有一面之缘。吾与尔国,彼此都生活在此漾山之上,既是如此……万物生灵,都有其命数,有食者,也有被食者,天道使然。就如同尔适才救下的鹿,也并非真的鹿,只不过是沼泽中水汽滋润,才造化的一只精怪罢了,为吾所食,千百年来也不知几百上千回了。”
它停下步子:“苏国国君既然想要青孚,尔也可以抓去,只是记住,无论做什么,都要合乎天道,不能毁坏这维系天道平衡的森林,也就罢了。”
说着,前爪忽然向上一抛,一道闪光画出长长的孤线,正落到有苏伸出的手里,便是那粗藤缠绕的葫芦。
巨虎道:“尔翻过前面草地,另一条溪流向下,尔可趁着月明,从水中顺流而下,记住,切不可在岸上行走,道路不能之时,葫芦自会指明方向,到溪流中一处长满枯草的石上,将这葫芦里的酒浇在枯草上,枯草便会发芽。到时候尔可候在一旁,等有青色小鸟过来啄食草籽,食后便会醉倒——尔明白了吧?”
有苏紧紧捏着葫芦,喜不自用,道:“是!”
巨虎转身往沼泽的下游走去,一面走一面道:“记住,抓住了母鸟,尔要耐心等待,一定要把仔鸟也带走,仔不离母,是青孚的天性,”它动作虽慢,但一步跨出就有丈余,转眼间,在树桥上已经看不见它的身影。
有苏急道:“万一仔鸟不来,怎么办?”
“仔不离母,岂能不来?”巨虎远远地道,说到最后,声音已模糊不可辨。
风吹过树桥,发出低沉的呜鸣声,桥面轻轻起伏。
已近午夜,千针森林去被星空照得透这,星光穿透树林,像月光一样洒下来,林中到处是星得点点的光亮,已经无法分清哪些是星光,哪些是这座充斥天地精华之气的树林自己发散出来的灵光。
那道山脊正面一棵树也没有,全是高过胸口的草丛,翻过山脊,却一根草也没有,松树密密麻麻地排列,从山顶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山谷深处。
有苏没花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巨虎说的那条溪流。
松林横亘着一道窄窄的石梁,一大股水从石梁下的泉眼中汩汩地冒出,流向山坡下面,许多地方没有河道,水无遮无拦地从松树林中漫过。
有苏趟着齐踝的水,顺着山势往下,下行了两三百丈,山势收缩,泉水终于被收拢回一条不太宽的河道中。
松林里没有灌木,也没有绊脚的乱草,地面很干净。
春寒清寒未过去,山上的泉水凄寒意寒彻骨,即使是站在浅水中,有苏的两只脚也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可是,老虎却告诫说一定要留在水里……
溪水黑沉沉的,深水见底,溪两岸的石上长满黑色的苔藓,水面上飘着一缕一缕的寒气,有苏在线水里站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咬牙,挽起裤腿跳进河中。
河中深及腰腹,一股冰气刹那间笼罩全身,有苏没料到小溪里的水竟然比浅水滩里还要冷得多,身体自然的反应便是高高跃起。他忽然想起巨虎的话,电光石火间摘下背上的长弓在岸边草丛中一撑,“咚”的一声又落回溪中。
这一下有苏全身湿透,虽然撑着站起,寒气已在他的头发、衣衫上结了一层寒霜,有苏全身麻木,在冰水里几乎迈不开脚步,胸以下浸在水里寒气迅速渗透,内脏几乎都要冻结了。
突然间,小腹里升起一股若有若无的暖气,上升到胃、肺、心口,虽然还不足以驱散寒气,但有苏凭着这股热气,便不至于被寒气侵透心肺,活活冷死。
这股暖流在周身百脉流动时,有咱熟悉的感觉,不正是刚才喝了老虎猴儿酒醉醺醺时的感觉么?有苏又惊又喜,那股热气很快便顺着身上的血管脉络流到四肢,在冰水中走动也没有了刺骨的感觉。
小溪弯弯曲曲,不知道往下漫延了多远,岸边渐渐长满草和灌木,松树也渐渐被叫不上名字的古老树木取代。天幕已被重重叠叠的树冠遮盖,林中到处都是陌生的野兽和飞禽的叫声,但小溪里没有鱼,紧挨着溪水的岸边也没有动物出没的身影。
前面水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溪流中间出现了一块巨石,将溪流硬生生分为两股。昏暗中也看不太清楚,只隐约觉得,向左的一股河道较开阔平坦,流向树林的阳面,向右的一股流向更昏暗的阴面,不远处水声潺潺,似乎有急流险滩。
有苏不敢乱闯,将葫芦拿出来放在水面上,水流那么湍急,葫芦却不漂走,只在他面前打转,转了几圈,便将葫芦嘴对准向右的一端,任凭水流冲击,再也不变方向。
有苏叹了口气,收起葫芦,向右走去。
右边的溪水果然流速快得多,溪流中了不时出现黑黑的岩石,溪水从石上流过,发出轰轰的声响,走到后来,小溪变得越来越狭窄,两岸紧紧相对,只剩下勉强能通过一个人的空间,到后来连这点空间都不剩了。
两岸的草丛在头顶相接,有苏不敢碰草丛,只能艰难地半潜在冰水里前进,树林遮蔽了星空,水里暗淡无光,不知道这深一脚浅一脚地还要走多远。
忽然,前方的水面亮起了光……蓝幽幽的,似乎是星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溪水上连绵的荒草丛已经消失了。有苏从水下探出头来,只见自己已随小溪进入到一个不大的池塘中。头顶没有紧密相接的树冠,夜空再一次投射下令人惊异的璀璨星光,将小池塘白沙铺就的水底都照得清清楚楚。
抬头望望四周,原来这小池塘被十数棵巨大的参天古树围着,大树都有数人合抱那么粗壮,一棵挨着一棵,连枝干、根叶都长在了一起。
古树紧紧地挤成一个圆圈,下面树根伸入池塘,上面树枝相连,树叶浓密,除去头顶上不大的天空,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物事,连适才林子里的鸟兽声都被完全遮蔽,看上去,只有从小溪里潜入,才能进到这片隐秘的池塘里。
池塘中果然有一个小岛,只有一张床榻大小,如巨虎所说,岛上长满了枯草。
奇怪,虽然还是初春,可漾山毕竟地近东南,在山脚下,哪怕是深冬也很难见到如此枯黄的草,况且一路而来,也没见到其他地方有这样明显枯败的草丛。
他牢记巨虎的话,不敢爬上小岛,顺着水漂到岛旁边,从怀里掏出葫芦,葫芦不太沉,摇起来咕咚咕咚地响,拔开葫芦嘴,熟悉的甜香顿时漫溢开来。
他小心地将猴儿酒洒在一棵枯草上,深棕色的酒滴一沾在草上,草叶立刻发出“咝咝”的声音,枯黄的的叶片很快发黑发软,倒伏下来。
有苏心中暗暗吃惊,只有在被极寒霜打过的田野里,才会见到这样的景象。他将更多的酒泼洒上去,只不过片刻工夫,岛上所有的草都变成一摊黑色腐物,散落在石上,落入水中的更是立刻便被水泡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敢在岛边呆得太久。附近有一棵古树的根盘结交错地伸入池塘中,有苏漂过去,将身体隐藏在根下,让水一直没到自己的鼻下,一动不动地藏在树根的阴影中。
星空从树顶投下一束光,正照在小岛上,许多细小的灰尘在光速中飘荡。
小岛上接连不断地发出细微的声音,那些腐败倒伏的草似乎在蠕动……忽然,腐草中一点绿光闪现,一根细细嫩嫩的青草从石头上冒了出来。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数不清的青草同时从石中冒出,将腐败的草叶顶开,快速地生长起来,几乎是一晃眼的工夫,石上已长满了一尺多高的青草。
这些草比春天里最嫩的草还要青,被星光照耀,反射了晶莹的光芒。树林紧紧包围的池塘里,无风无浪,青草却像活的一样,不停地扭动着,草丛像波浪般起起伏伏。
有苏浸在水中,只见那草丛发出的光芒穿透水面,将星光照亮的水底照得更加明亮。水底一沙一石都看得清楚,不禁暗暗称奇。
便在这时,响起了一声鸟鸣,声音从高处传来。
有苏从树根下望下,只见一道黄色的闪电正从头顶的天空中射入,速度奇快,有苏正担心它一头扎入水里,谁料在离水面一丈多高的空中,那黄色东西忽然尖啸一声,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在空中打了个转,居然便停了下来。
这是一只黄色的小鸟,看样子有点像洇隼,但羽毛之丰美,远胜洇隼,尾巴上长了两根金色的长羽,像把长剪刀似的挂在身后,正和黎国使者所形容的青孚一模一样。
更为奇怪的是,虽然那鸟悬停在空中,却另有一道更加嫩黄的闪电一刻也不停地围着它旋转。
有苏心里剧烈地跳动起来,幸得身体伏在水中,他拼命妨着腰背的酸疼,一动也不敢动。
青孚在池塘上空转来转去,发现连续不断的、银铃般的鸣声。它速度奇快,飞起来根本看不见身影,只能看见一道道的黄色闪电划过,停下来也毫无征兆,说停就停,给人的感觉就是它不断地拖着长长的光芒在空中闪现,还没等人看清楚,就又不见了。
有苏的射艺在整个苏国也难寻对手,眼力一向精准无比,可就算是他也看不清青孚的举动。怪不得黎国的使者说,青孚是世上第一难猎的禽鸟,非陷阱不能取。
那蓬青幽幽的草,也许是世上最难得的陷阱了。可是青孚却没有马上扑上去,而是耐着性子在空中盘旋。
像它这样的飞禽,恐怕已属精怪之列,自然有些灵性。那草本是枯萎的季节,这时候突然发新芽,青孚显然犯了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取食。
但有苏也看得出来,青孚正在越飞越低……巨虎给他的猴儿酒,发出令人沉醉的甜香,在人看严紧酒气,在禽鸟闻起来,说不定就是琼浆的味儿……
青孚闪现的高度,已经离水面很近了。
有苏全身都没入水中,青孚好几次悬停在离他头顶不远的空中,有苏刚一动念,它便已出现在池塘的另一头,实在是快得不可思议。
那道围绕它的黄光,通常会被它突然地丢下很远,可是只要青孚一停,立刻便紧紧追上,青孚尚有停下的时候,那东西却一刻不停,根本就看不清是什么。
转了很多圈之后,青孚放松了警惕。它不再闪电般地晃来晃去,而是围着草丛打转,又转了数十圈,终于在其中一根草上停了下来。
那草十分纤细,青孚个头比麻雀大得多,可停在上面,草只是微微一弯罢了。青孚不再飞起,在草丛顶上跳来跳去,不时弯下头来,啄食草上的草籽。
它飞行的时候,尾巴上的两根长羽拖在后面,像两道金光,跳动的时候,两根长羽高高翘起,甩来甩去的,仍然拖着两道金光,更是灿烂迷人。
按大周的礼节,秋天狩猎时,伯以上的贵族可以戴冠,也就是在冠的左侧配以鲜亮的雉鸡羽毛,但再好的雉鸡羽毛跟这两根羽毛一比,恐怕都得相形见绌了。怪不得黎国人将它视为至宝,愿意拿那么多肥田来换。
跳着跳着,青孚的动作变得凝带起来,那道围绕它的光却没有丝毫停滞。
青孚再跳得几下,身体已经摇摇晃晃起来,突然,它两脚一撑,直挺挺地从草顶摔了下来,重重地落在石上。
有苏心中大喜,也不知青孚这一倒何进醒过来,他不敢怠慢,在水中一用力一蹬,一个猛子扎到小岛国,冒出来便一把将青孚扣住,左手从腰上解下早已备好的柳条小笼,将青孚一把塞入笼中,这几下动作早已成竹在胸,又是憋足了劲,快得连他自己都没看清楚,笼门便已放下,手中沉沉的,青孚已安安稳稳地躺在笼子里。
这时候他才张嘴长吸一口气,一把抹去脸上的水,简直欢喜得浑身发抖。好在还有点理智,生怕把青孚打湿了水,又不敢上岸,只得高高地举着笼子,欣喜若狂地看着。
苏国,有救了!
左边脸皮轻微一疼,他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几乎同时,右边脸上又是一疼,好像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苏转脸一看,左边又是一下,顿时记起还有那道奇怪的黄光。
那道光现在围绕着他手里的笼子,忽左忽右地乱蹿乱飞,不时会撞到他的脸上手上,有苏将笼子举到眼前,右手张开,也举在笼子边上,便觉一个小小的物事撞入手中,手一捏,却跑掉了,连试了几次,总抓不住。
有苏深吸口气,屏住不动,双眼望着前方,却暗暗留意眼角的动静。
忽然眼角处黄光一闪,他本能地手一捏,这次赶在那东西撞上之前便握紧了拳头,果然立刻便觉得手心里一个暖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乱撞。
有苏将拳头伸到笼中,一放手,那道黄光“刷”的一下便钻出了笼子。有苏大叫倒霉,这东西比笼隙还要小,如何关得住?
他故伎重施,再一次将那东西抓在手里。这次不敢托大,先放在耳边听听,只听见手心里如蜜蜂一般嗡嗡作响。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出是翅膀扇动的声音,只不过实在是快得看不清楚。难道这就是巨虎所说的青孚的仔鸟?
巨虎说过,“仔不离母”。有苏试着放开手,那黄光如电一般射出去,不过马上又折返回来,围绕着笼子旋转,有苏提着笼子退开两步,那光紧紧跟随,果然是不离不弃。
有苏心中暗道:“惭愧!”如此看来,不需要将仔鸟抓住,便可将两只鸟都带回苏国了。苏国的臣民百姓,这下可算有条活路了。
虽然心底里隐隐觉得有些残忍,自己在巨虎面前夸口说不愿伤害森林里的动物,却诱捕了青孚,还将它那无法离开母亲的仔鸟也带走,也不知将它们送与黎国,是死是活……
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
天已很晚,也许子时早过,天上的星空依旧璀璨,却隐隐蒙上一层看不分明的雾气。
左右看看,除去来时的小溪,再没有其他可以出去的道路。按一路上所走的路程推断,这个山谷已经很低,接近山脚的位置,如果能找地方翻出去,应该很快就可以回到人间的地方。
但自己来时巨虎有话,“不可在陆上行走”。巨虎的话,都已应验,可见不能不听。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沿着原路返回到树桥,然后爬上山谷,从来时的迷雾林中返回。
从小溪一路游回,颇为辛苦,必须时刻高举左手,将笼子露在水面之上。青孚的仔鸟还不时地撞上手臂,虽然不是很疼,但不久有些地方都发青了。在水下泡了很久,猴儿酒的热力渐渐消退,更是冷得有苏全身发抖。
好容易走出溪流,进入满山横流的浅水处,有苏才哆哆嗦嗦地发现,自己身上带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大部分都散落到了溪流里,只有弓和佩剑还在。
风顺着山势往下,吹在身上,湿衣冷冰冰地贴紧肌肤,简直比泡在水里还难受。
有苏紧紧抱着乱子,拼命地往山上跑,翻过山脊,风更大了,吹得那一面荒草山坡坡起浪涌,有苏走在齐胸高的草丛中,被卷来卷去的草推挤得踉踉跄跄。
树桥遥遥在望,从山脊上望下去才看清楚,所谓树桥,不过是一道绵延数里的榕树林,树林这一边紧挨着望不到边的沼泽,另一边被悬崖所逼,所以只留下很窄的一道,像沼泽旁的一道屏风。
现在沼泽中升起了浓雾,风把雾吹向树桥,将树桥笼罩在白茫茫之中。
这座山似乎无时无刻不在隐藏着自己的秘密,实在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有苏加快脚步,走向树桥。
就在这时,雾里隐隐传来一声雷鸣。
有苏走到树桥下,树桥的入口离地面有两丈多高,好在树根树枝交错,倒不难爬上。有苏将鸟笼背在背上,三五下便上到桥面。这时候,又传来第二声雷鸣。
有苏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这不是雷鸣……这是……似乎……
第三声传到了,紧接着又是两声,声音越来越大,雾气被声浪所推,中间竟然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树桥被风吹动,摇晃起来。
有苏抓紧了弓,依在树桥边上,使劲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是巨虎的声音!一定没有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巨虎正在沼泽的另一端接二连三地咆哮着!
刚才,巨虎被自己阻挠,没能捕捉到近在咫尺的鹿,它也不过仅仅咆哮了一声而已……发生了什么事,让那看起来一脸敦厚的老虎暴怒成这样?
突然,巨虎惊天动地的咆哮了一声,这一声中充满了仇恨和狂怒,气息拍空,如排山倒海,群山也为之发出雷鸣般的回响,然而一响之后,过了好久好久,森林里再也听不到其他动静,只有雾气裹着微雨“哗哗哗”地拍打在榕树林上。
有苏望望树桥的尽头——还能看见当初下来时爬过的那些藤蔓。从那里爬上去,最多再走半日,到中午时分便能回到苏国了……自己出来这么久,父亲一定很担心了……
但父亲说过:“需要义的时候,就不要装作看不见。”父亲的话,总是对的。
有苏往冻得僵硬的手上哈了口气,摸摸箭匣——从大社带出来的三支重箭,一箭用来破去迷雾林里的幻象,一箭射中了巨虎的头,还剩下一支。其余的箭,还剩下六支。
他纵身从树桥的缝隙中跳下,“哗啦”一声落入齐腰深的水中。水冷刺骨,有苏冷得全身一缩。
沼泽中雾气比他预料的不要浓重,在树桥上不能勉强看清远处,一落入水中,反而连三丈之外都看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巨虎的声音从东面传来的。有多远?什么也看不见。一片白茫茫中,找到巨虎的希望很渺茫。
有苏从背上摘下弓,犹豫着。
如果用这支楚地出产、赤金头楠木身、一直供奉在苏国大社中的箭,一定能在雾中破开一条通道。可是这是最后一支……如果遇上厉害的精怪,自己可就只能用苏国出产的石箭了……
他一咬牙,抽出箭,手臂却无意间碰到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原来是巨虎的猴儿酒葫芦,一直挂在箭袋上。刚才背在背上一直没有感觉,这时候葫芦却异乎寻常地发起热来。
有苏心中一动,将葫芦摘下,果然热得烫手。他将葫芦嘴紧紧塞住,轻轻放在水面上。
沼泽的黑水,无波无浪,死气沉沉。葫芦浮在水面 上,微微地起伏。突然,葫芦自动转了个圈,葫芦嘴朝向沼泽深处,便不再动弹了。有苏用手轻轻拨转葫芦,手一离开,它又转回原来的方向。
奇怪,雾气明明聚集不散,但葫芦嘴对准的方向,雾气刹那间淡去,隐约看得见一连串的沼泽池塘和长满荒草的烂泥地,更远处则笼罩在更深重的雾里,看不分明。
葫芦在水上漂着,忽然慢慢地向前漂去,它没有直直地前进,而是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看不见的路迂回的前进。
有苏毫不犹豫地踩着齐腰深的泥水,跟上葫芦。
沼泽里没有路,看不见脚下的状况,随时可能陷于没顶,但葫芦带的路却永远只是齐腰深的水。有的时候,明明与烂泥地已近在咫尺,葫芦却绕着走。这些烂泥地里,往往露着一些骇人的东西,一些长剑的剑柄,或者是两根斜靠在一起的旗杆,甚至是许多藤甲的残片。
看来,不知道多少年,曾经有些落泊的军人逃进这山里,他们也曾进入沼泽,但找不到路,统统陷入了貌似安全的烂泥地里。
有苏经过这些烂泥地,总觉得耳边飕飕地响,雾气像潮水般扑过来挤过去,水面发出好像小雨滴落般“沙沙沙”的声音,可是却又没有雨,也没有看得见的东西在水面上引起涟漪。葫芦漂得很快,已经看不大清楚,便雾气却紧紧遮住有苏的视线,牵绊着他,推挤着他,不让他跟上葫芦。
有苏心中焦急,加紧脚步,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身体浮在水中,不能控制力度,被水一托,顿时往前漂去。他忙用力伸脚往下探底,又被绊住,连绊几下,身体完全失去平衡,有苏拼命在水中扑腾好几下才停下来。
就这一番挣扎,便搞得他晕头转向,惊魂之下四处一望,大雾遮蔽了三尺之外的一切,葫芦已经不知去向,连自己原来的方向也找不着了。
他一身都被水浸湿,慌乱中关着青孚的笼子也不知去向。
他不必乱动。没有葫芦带路,沼泽随时可能将他一口吞下。他站在原地,可是脚下的泥却承受不住他,渐渐下陷,水漫过腰,又渐渐地漫上了胸口。
如果站着不动,恐怕过一会儿就要直直地沉入深不见底的泥浆里了。但若不看清方向,使劲一挣扎,可能直接踩进水泡里,那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周围什么也看不见。“沙沙沙”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仿佛沼泽中正在下着一场人眼看不见的大雨……
下沉的速度远远超过他的想象,转眼间水已漫过胸口,再不动弹,就要没顶了。
有苏强行按捺住狂跳的心,将大社之箭从箭袋中抽出来,勉强搭上弓。
这时候已经不能正常地挽弓了,他只能将弓举过头顶。脚下也不能使劲,不然沉得更快。
生死只在呼吸之间,有苏大喝一声,双臂使劲,在头顶上平着便将三十石力的弓生生拉开,脚下一晃,已无考虑地余地,他一闭眼:“嗬呀!”手指一松,箭似流星,透雾而出,只听见不远处“梆”的一声,几乎与此同时,水面淹到了有苏的喉头,只要稍有波浪,他便再也站不稳了。
有苏抿紧嘴,闭紧眼,等着水漫过口鼻,便在此时,脚下的泥地停止了下陷,两只脚同时踩到了实地上。
“沙沙沙”的声音消失了,只听见风声飕飕地刮过,这是贴近水面的风,刺骨阴寒。
风刮起轻微的浪,有苏拼命伸长脖子,在水中站稳身子。风从背后吹来,面前的雾被风吹动,像帘幕一般向两边卷起,视野顿时一阔起来。
只见两三丈外,露出一溜碧青透绿的石岸,岸上还有些许青草露出,叶尖直垂到水面。雾气飘散,显示露出石岸后的草地、松柏……参天的树林仿佛突然从雾中站立起来一样,一排排出现在眼前。
石岸边一个葫芦被水草缠住,荡来荡去,却不是猴儿酒葫芦是什么?旁边还有个柳条笼子,也漂浮在水面上,青孚已经醒过来,正在笼子里焦急地跳上跳下。
有苏又惊又喜,原来只隔几步远,便已是沼泽的尽头。刚才真是命县一线,幸得自己一箭射退了沼泽中的妖雾,不然哪怕近在咫尺,也如鸿沟般不可逾越,自己可能已经命丧滩中。这千针森林果然不是寻常人类该来的地方。
此时水底下已全是坚硬的石地,有苏奋力扑到岸边,将葫芦和笼子捞起来。
刚才过度紧张,这会儿一爬上岸顿觉手酥脚软,有苏趴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心头的狂跳好半天才慢慢平息。
树林离岸边只有十余丈远。这里的树林与白日那林中差不多,都是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又高又密,林子里几丈深处便幽暗不见天日。
葫芦放在地上,嘴儿也直直地指向树林深处。有苏不敢多耽搁,喘了几口气便从地上挣起,将笼子、弓箭一一背在背上,拿起葫芦,踩着茸茸细草,向树林里走去。
林子里很“干净”,充满松柏的清香,虽然幽暗,却没有阴森的气息,反而时时肾闻到一股阳刚之气。林地上铺满厚厚的松针,有苏踩 在上面,脚步轻快,松林里微暖的风徐徐吹拂,竟然不久便将他湿透的衣服吹得半干。
父亲曾说过,“老虎居住的地方,一定是山中阳气最盛之所在,人行其中,百无禁忌。”这里一定就是巨虎的居住之地。
奇怪,巨虎在自己的窝里,怎会发出那样恐怖的叫声?
有苏刚念及此,便听见不远处又是一声巨虎的咆哮,这声咆哮比之刚才更为无力,但其中的愤怒之意,有过之而不及。随着这声咆哮而来的,还有一些低沉的嗡嗡声,隔着树林听不分明。
巨虎一定是遇到了难以忍受之事,很可能是极大的危险——难道除了自己,还有另外的猎人也进到这林中来?
如果真有猎人,就应该有人的痕迹。
人有人道,兽有兽迹,再精明的猎人也会留下痕迹,而在苍苍茫茫的群山中,对有经验的猎人来说,一个与众不同的痕迹便是一个精彩而丰富的故事。
树林深处,星光再次隐隐闪现,有苏屏息静气,借着微弱的星光在地面上密密的松针中搜索,很快便发现两条不太起眼的痕印。
痕印很轻,在蓬松的松针中几乎看不出来,需要头贴近地面,逆着星光看去,便能显现出两条类似车辙印的痕迹,不过这车辙印有些奇怪,轮距比普通的车短了一半以上。
有苏心中一动,那个匪夷所思的白胡君的形象顿时浮现在脑海中……难道……
有苏在车辙边稍稍站了一会儿。那白胡君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从服饰冠带来看,应该是男、子一级的国君。屈一国之尊亲自到这山中来,难道也是为了捕捉珍禽异兽?看那白胡君的举动,实在令人难以捉摸,但其怀着深深的来意倒是毫无疑问。巨虎庄重坦荡,说不定已经中了狡诈的白胡君的圈套。
往前走了没几步,巨虎的声音从左边传来,和刚才相比,更加有气无力。声音很近了,地上全是松针和枯枝,有苏害怕发出响动,干脆攀爬到树上。松树长得整整齐齐,离地两丈高处,恰巧是松树开枝散叶的地方,数百棵树的枝条连在一起,走在上面如履平地,也没声息。
过去不远,便有一处草甸子,草甸四周都被松林环抱,偏偏就这几十丈方圆大的一块地方,除了草,什么植物也没有。草甸中央有一块黑色的卧石,星光下看得分明,巨虎正趴在卧石上,卧石旁边停着一辆金灿灿的小车,被草掩埋了车轮。车上站着一个身材瘦高、危冠华衣的男子,却不是白胡君是谁?
他的身旁不见那两名侍从,便草丛中有两团物事,不停地围绕着卧石转来转去,显然便是那两个矮小的家伙,齐人腰深的草将他们的身体完全遮蔽起来。
巨虎不知中了什么圈套,趴在石上动弹不得,但鼻息声甚重,大概还没有受重伤。
有苏侧身树后,不敢露出丝毫形迹。只听白胡君站在车上呵呵而笑,道:“快哉!快哉!寡人在国中时,大臣们都说,漾山有虎,不可得。这下虎已得矣,何况小小的漾山,呵呵,呵呵,呵呵呵!”
巨虎重重地喷了声鼻息,怒道:“尔竖子!从前在漾山时,天天仰吾鼻息而活,何时学起人间故事,做起国君的邪梦来了?吾今被尔算计,死便死尔!但这漾山乃神山所在,尔小小骚狐下手窃取,岂能为天地所容!”
白胡君心情大好得意洋洋地道:“虎兄不要着争啊。寡人要好心提醒你,这百结徊环草,正是被你怒气郁积,才长得这么繁盛。什么时候你不生气了,或者还可以轻松一些。”他话音未落,一名侍从突然从草中跃起,重重扑在巨虎身上,又闪身般地跃开。巨虎痛苦地咆哮一声,身体扭动,一股血从后腿上射出,直射到几丈开外。
有苏这才看清,原来果然有数十条看不太分明、藤蔓一样的东西,七纵八横地缠在巨虎身上,下面的根伸入草从中,蠕蠕欲动。巨虎一咆哮开来,便见藤蔓也跟着颤动,各条枝蔓扭转纠结,缠得更是入肉三分,巨虎叫了一声,竟然疼到叫不出第二声,唯一能动的虎头连连叩在石上,可见其疼痛入骨。
另一名侍从跟着从草丛中跃起,也是重生扑下,跟着跳开,手中的小刀闪烁寒光。
有苏心中大怒,原来这两个奴仆根本不是要杀死巨虎,而是挑逗它的怒气,增加这百结徊环草缠绕的力度,想要把巨虎活活缚死在石上。白胡君用心之狠毒,再次远远超出有苏的意料。
白胡君看着巨虎受苦,似乎自己也像百结徊环草一样得到了滋润,声音越发的清朗,道:“咱们一别,已有一甲子了吧?这些年来,你还是贪恋山林……却不知人间已换了多少天地。你可知人间的王侯,现下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奢靡繁华,虽前代之酒池肉林不能及!像你这样风餐露宿,偶尔吃点水泽羊精,呵呵,呵呵呵,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寡人可不愿再和你一样,过这咱孤魂野鬼般的生活了……所以寡人也要建立自己的国家,这漾山,便将是寡人的社稷所在。待寡人立国,便要将这漾山种种珍异,统统献给王室,到时候封侯拜伯,岂不快哉?哈哈,哈哈,哈哈哈!”
巨虎趴在石上,艰难地喘息道:“原来……原来尔说尔受周朝王室册封,还……还被赐、赐予虹矢,是……是骗吾来着……竖子……尔……”说到后来,怒气勃发,百结徊环草越缠越紧,巨虎喉头咕咕作响,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胡君有心挑逗他,举起一支长长的楠木箭,道:“哈哈,你这笨蛋,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信寡人的话。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支箭,可千真万确是虹矢,不然哪得如此厉害,能够帮助寡人破去你在山前布下的多魔幻林?这箭虽不是王室赐予寡人的,但又有何分别?寡人必将得到王室的册封,这箭么……”
“此箭乃是苏国大社所有,从哪里来的,还须不到哪里去。”
白胡君闪电般地回过头来,尖叫道:“谁!谁在说话?”
有苏从树后转出,坦然立在树梢上,道:“我。”
天色昏暗,白胡君一时没看清楚,尖声怒道:“你是何人?胆敢在寡人面前无礼!”
有苏拔箭挽弓,弓弦发出“咯咯”的响声,朗声道:“我乃苏国国君之子,有苏!”
白胡君一见那张熟悉的弓,顿时全身一震,双手不由自主地卷起长袍抱在胸前,用更高尖的声音尖叫道:“怎、怎么是你!……你……你不是……你怎么会是……”
他的声音在恐惧之下,更显尖厉刺耳,似非人类所发。
有苏喝道:“尔那国主,听着!这漾山乃是前商国大京武丁封予我苏国先祖之地!此虎与我苏国有恩,给我放开他!”
白胡君两只精光碧绿的眼睛转于几下,从刚才的惶恐中清醒过来。他受自己原来的出身所累,遇上危险之事总要先惊得木然半天,实在是天性使然,改也改不了。好在这副样子总能令对手麻痹大意。因见有苏挽弓搭箭,他“咯咯”冷笑两声道:“原来你便是苏国的有苏?怪不得有这虹矢……难怪难怪,古怪古怪……可惜可惜!”
他中口咕噜着,头慢慢低下,忽然间轻烟一冒,小车只轻轻地一晃,却已不知去向,几乎与此同时,数丈之外的草丛中,白胡君已然双手笼在袖中,施施然地站起,冷若冰霜笑道:“可惜,寡人并不是站着不动的树林,苏国的箭再怎么厉害,寡人也不放在眼里,嘿嘿,嘿嘿!”
有苏从箭袋中抽出第二支箭,搭在弓上,道:“不算太快。”
白胡君一怔。刚才那电光石光的一瞬,难道有苏已经放了一箭?射在哪里?
他扫一眼小车,只见车上白花花的一片,随风飘舞,却是自己身穿的长袍,被一支箭钉在车架上。再低头一看,自己两条毛茸茸的大腿露在外面,被夜风一吹,凉得异常,白胡君怪叫一声,双手不由自护住裆部。
有苏挽开弓,瞄准白胡君,道:“有苏情非得已,得罪了。”
白胡君生来的毛病,在惊恐万状之时一定会不自主地麻木好半响,好在脑子还没糊涂。
刚才那一下是他祖传的逃脱技能,他其实已尽全力,如此瞬间的移动,就算早有准备的猎人也根本捕捉不到他的动作,更何况是毫无预备的有苏?可那少年的箭只偏去毫厘之间,实在匪夷所思。这下暴露了祖传的玩意儿,要再来一次恐怕就玩不转了。
白胡君尴尬万分地立在草中,不敢稍动,顿时冷了场。
左边草丛中“哗啦”一声响,两人同时转眼望去,却是白胡君麾下的瘦待者,在距离白胡君几丈开外的草中跃起,只稍稍高过草尖,立刻又隐入草中,消失不见。
白胡君暗道声“有救!”。
只见又一道草浪从右边涌来,声势浩大、速度奇快,自然是那胖侍者,他搅动草丛,从白胡君面前一晃而过。
胖侍者与瘦侍者两个围绕着白胡君转圈,在草丛中像两道浪头,分开又相交而过,第二次绕回,眼见要与白胡君撞在一起,白胡君大喊一声,“咚”的一下,场中草屑乱飞,白胡君已不知去向。
巨虎看得分明,忍不住呻吟一声,过了好半天,才看见白胡君和他的两名侍者,三颗脑袋同时从卧石周围三处冒出来。
有苏从箭袋中抽出第三支箭搭在弓上,却不引弓,一时场中数人均静默无语。
三颗脑袋转来转去,相互看了看,白胡君刚要开口,站在一旁的胖侍者忽然脸露惨笑,两眼翻白,慢慢地血从口中流出,直挺挺翻倒进草丛中,露出肚皮上一支贯穿了身体的长箭。
瘦侍者尖叫一声,那声音再也不是人类所发,毫无疑问是兽类的嘶叫,小小的身体往草丛中一钻,立刻不见了踪影。
白胡君倒也想钻去无影,但大骇之下,不能稍动,只听见弓弦“咯咯”作响,知道自己再快也快不过这少年流星般的箭羽,他念如电转,立刻大叫:“停!停停停、停!寡人有话说!”
有苏凝弓不发,冷冷地道:“你还想说什么?”
白胡君汗如雨下,说话还算镇定,道:“你来此,是来杀寡人,还是来救燃睛虎?”
有苏一怔。白胡君何等样人,立刻便得到了答案,道:“好!既然是来救燃睛虎的,那你可要想清楚,杀了寡人,它身上的百结徊草环便无人可解,定会越缠越紧,直到将它生生缠死。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寡人与你无冤无仇,低若杀了寡人,难道不怕给你苏国带来危害?”
有苏想也不想,便道:“好。我原也不想杀你,你解去虎的束缚,我放你走便是。但你从此要离开漾山,永远不得回来。”
白胡君伸长脖子道:“这有何难?但寡人不能就这么给它解开百结草环。”
有苏奇道:“为什么?”
白胡君道:“阁下乃是国君之子,说出的话自然绝无反悔,寡人信得过。但这燃睛虎乃是一只山中的精怪,兽性不改,说来惭愧,受寡人折磨,现存已是怒不可遏。如果寡人现存放开它,难道它清寒容得寡人离开?必然一掌便要了寡人的命。寡人死不足惜,但公子你的诺言,又怎么兑现?”
有苏一呆,想想倒还真有道理。他向来视承诺如生命,如果巨虎真的狂性大发,一掌拍死了白胡君,自己可就是负义之人了,沉吟道:“如此……”
白胡君偷偷斜眼望去,见他手上的劲力都已松懈下来,知道命已经保住了,不禁长出口气,道:“这个……其实倒也不难。公子,寡人有两个办法。其一,留下解除百结草环的器物,然后自行离开,请公子等寡人离开半个时辰之后,再行……”
他话没说完,有苏便打断他道:“不行!我怎么知道你的东西是不是真的能解开?”
白胡君一点脾气也无,立刻便道:“其二,请容寡人再给燃睛虎下一道符咒,令它动弹不得,然后解去百结草环,等得寡人离开之后,这道符咒……”
有苏又道:“不行!”
白胡君涨红了脸,道:“那公子是想让寡人冒死……”
有苏道:“不。我既然答应你,便不会让你死于虎掌。你仔细考虑,再想一个办法出来。”
白胡君暗暗出了口长气,故意半响不语,终于长叹一声,诚挚地道:“公子,寡人盗用贵国的虹矢,来骗取这片山泽,实在是有错。曾闻,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公子坦荡,哪怕是随口许下诺言,都遵守到底,寡人实在是羞惭无地。既然公子一定要全守信之名,那么寡人自也不能失信于公子。便请公子下来,站在寡人与燃睛虎之间,寡人当冒险为虎除去百结草环。若燃睛虎尚有一丝忠信可言,寡人便可借公子一这躯之隔,就此离去。若虎欲令公子成为失信之人,那寡人死且不怨,如何?”
这番话说得倒是堂堂正正,合情合理,有苏心中沉思,不觉将弓垂下。巨虎缚在石上,早已无法开口,这时候呜咽一声,大概也有同意的意思。
有苏想想,也无其他办法,便道:“好,依你便了。”说着从树上平平跃出。“嚓”的一声落在草中,身体只是微微一弯,双手搭弓,架势不变。
白胡君脸上变色。就这一下子,便知自己和那两个侍从加起来也不是对手。这少年貌不惊人,却有如此惊人武艺,怪不得可以只身闯入人类禁入的千针之林。
有苏挽弓走近,白胡君似乎对他手中的弓箭十分忌惮,紧紧盯着,脚步移动,不也让弓离自己太近,但又不敢跑,脸上表情十分尴尬。
有苏走到虎身旁,巨虎眼望看他,眉头紧皱,似乎有话要讲,却讲不出来。
有苏道:“虎史!适才受你太恩,为我苏国捉到了救命的青孚,但我带来的箭却害你受此大难,有苏惭愧。”转脸对白胡君道,“还不快解开!”
白胡君寒着脸,看看巨虎,道:“是……是!”他本来面貌俊朗,神采奕奕,此刻脸色难看自不用提,有苏觉得他的脸隐隐有些发胀,连五官都悄悄挪位,变得十分狰狞。他恶狠狠地盯着有苏,慢慢伸手摸进怀中。
有苏镇定地道:“你若有什么花样,再快也快不过我的箭,不信试试看。”
白胡君脸上抽搐几下,哑着嗓子道:“寡,寡人岂是失信之、之人?”在怀里摸索半天,居然也掏出一个小小的葫芦,通体白色,与巨虎的黑色葫芦造型模样十分想像。
白胡君将葫芦递出,道:“你将葫芦里的酒倒在百结环草上,草就会枯萎。”
他说的与巨虎的猴儿酒恰巧相反,但既然两个葫芦如此相似,颜色又相反,倒有几分可信。有苏挽着弓,道:“你去。”
白胡君脸色更难看,道:“寡人不去!这酒倾下即会见效,燃睛虎立刻便会脱困。我怕逃避不及,被燃睛虎一掌打死。你既然说了要让寡人走路,岂可违信?”
有苏一怔。如果要接下葫芦,势秘要放下弓。白胡君狡猾异常,行动之快非人所及,如果不用弓箭,只怕世上再无一物拦得住他。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僵住了。
巨虎发现一声有力无力的呻吟,似乎是在提醒有苏。有苏眼光不离白胡君,看不见他的状况,只觉得他的呻吟声越来越低。百结徊环草端的十分凶猛,站在近旁,甚至能听见它的藤蔓越拧越紧时发出的声音,若是换其他动物,只怕早就被绞成碎肉了。
白胡君道:“你犹豫一刻,百结草环便收紧一寸,你可想清楚了,呆会儿失机误事,可休怪到寡人的头上。”
有苏挽弓不放,后退一步、两步……直到脚碰到一股正在扭动着的藤蔓,便知己背靠卧石。他向白胡君一点头,道:“把葫芦扔过来。”
白胡君脸上变色,道:“怎么扔?”
有苏道:“扔过我的头顶。”
白胡君心中念如电动,一瞬间转了几百个弯子。但有苏不放下弓,或者燃睛虎脱开囹圄,自己就绝无逃生的可能。这少年头脑虽然简单,但这种简单至极的办法还真让自己无计可施……他心里憋得难受,全身都颤抖起来。
有苏将弓弦扣得更紧,道:“抛过来!”
白胡君怒道:“好!既然是你说,那我抛下就走!你敢杀我,就是不遵守承诺!”暴怒之下,连“寡人”的自称也忘了九霄云外去了。
有苏道:“不行!角不开草结,你就走不出二十丈。”
白胡君龇牙咧嘴,全身衣袍胀鼓鼓地隆起,脸面一瞬三变,恍惚间仿佛能看见一张尖嘴细脸瘦长眼的模样,尖声叫道:“好!生死有命,给你便了!”说着长袖横扫,将白葫芦高高抛起。
他这一下似乎用尽全力,葫芦来势奇快,有苏迅速抬高弓,箭头直指葫芦,等待它飞越过巨虎一刻。白胡君早有预谋,等葫芦飞临巨虎前的一刻,袍袖一抖,那葫芦仿佛在半空中被兜头一击,突然改变方向,直往下落。
有苏双手挽弓不及往下,本能地伸脚去勾,他生怕用力过大把葫芦踢得更远,只能用巧劲轻挑,足尖刚刚将葫芦挑起,耳后风声大作,一个东西正快速地扑上来。他双手挽弓,一只脚挑在空中,无论如何已闪避不开,情急之下脚尖用劲,将葫芦“砰”的一声直直地踢向空中,全身紧绷,硬生生地随后面扑来的一击,只觉一个人身躯重重地撞在自己背上,肩上、腰间同时感到刺疼,已被尖锐的东西刺入。
他微一偏头,眼角已看到一团黄雾和一张长长的兽嘴,正是那消失了的瘦侍者,此刻已经形貌大变,除了身上的衣冠,嘴脸都已不再是人的模样,活脱是犬豺的样子,四只锋利的爪子深深插入了自己的后背。
它潜伏在草中,早就等待这一时刻,犬豺扑人,都是从后扑上人的后背,然后伺机在人回头时一口咬断人的咽喉,有苏见机极快,立刻低头含胸,右边耳朵只听见“咯”的一声巨响,犬牙紧合,只差半分便咬住了他的脖子。
这一扑一咬只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直到有苏低头射过,他的右脚尚未着地,被这一扑之下,身体已向右歪,然而迎面已是劲风扑面,不用看也知什么东西来了。这主仆二怪面前后夹击的时间拿捏得一分不差,正是狐、豺在山林中夹击猛兽时的惯常伎俩,不知有多少熊、猕或是猎人在这间不容发的夹击下瞬间丧命。
好个有苏,大喝一声,单立在地下的左腿微微一屈,猛然向上爆发。就见他背着犬豺如离弦之箭般升起,在空中用力一扭身,将犬豺猛地翻在身下,自己仰面朝天。
白胡君已彻底脱去人形,化作一只巨大的白色狐狸,裹夹着一团紫雾凌空扑来,有苏突如其来地空中翻身,身体高度与白胡君发起攻击时相比只稍稍低了寸许,白胡君凌空越过,长长的狐狸毛在有苏脸上拂过,扑了个空。
草甸中一道闪电向上射出,直刺云端,过了好一阵儿,才散为星星点点的光芒,渐渐地隐入夜空。
有苏从草丛中站起,左肩鲜血淋漓,右手持着把同样血淋淋的短刀。一只爪子还钩在他的腿上,颤抖着,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
在他前面的草丛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扫得乱七八糟,留出一道几丈长的深深压痕。白狐巨大的身躯躺在尽头处的乱草中,前胸雪白的毛发已被染得乌红,血兀自“汩汩”地从胸前的大洞中喷射出来,面前的草地也被染红一大片。
有苏紧握短刀,沉默地走近,白狐全身抽搐,尖尖的嘴里流出乌黑的血,挣扎道:“……好……大……你……你……你这……大……大胆的……狂……竟敢……竟敢……”忽然翻起白眼,胸口急剧起伏。他紧咬牙关,喉头发出可怕的喘息声,直到口鼻中都喷出血来,终于忍不住张开巨嘴,“哗啦”一声,喷出老大一口血来。
血一喷出,紧跟着便是一阵撕肝裂肺的咳嗽,白狐巨大的身躯痛苦地缩成一团,几声剧烈的咳嗽中,一颗被血沾染的乌黑珠子从他的嘴里喷射出来,在血泊中滴溜溜地打转。
白狐顿时大惊失色,拼命扭动身躯,怎奈有苏这一箭其实已将他的五脏六腑统统震碎,他本已弥留,又怎么挣得动?四肢不过抽动几下,便再也无力动弹。
白狐失声尖叫,望着有苏道:“快!快……我……我的……帮我……给我……求求你……快给我……捡……捡回……快!求求你……快……”
有苏刚刚才死里逃生捡回条命,怎么也再上狐狸的当?小心地站在白狐的污血之外,喘息道:“你这妖狐,最无信誉,我无意杀你,你却自寻死路……你现在还有什么诡计没便过?”
白狐口中、胸前血如泉涌,明知越是挣扎死得越快,却仍旧苦苦哀求道:“不!不……不敢……求求你……我现在……已是垂死之躯……我错了……求求你……我乃千年修行这身……如果……没有这珠子……我就魂魄……不保……求求你……”
有苏听他哭得凄惨,握住短刀的手顿时松了,不觉向前一步,踏入狐狸的血泊中。
忽听得巨虎在身后呜咽一声。他心中一惊:刚刚巨虎好几次呜咽,都是在狐狸一步步将自己骗时圈套的关键时刻,自己怎么一直没有留意到?巨虎一定是想提醒自己,可惜自己却以为他在呻吟。他略一沉吟,又退后一步。
白狐吐出珠子,身体急剧地发生变化,原来颇有光泽的毛发迅速暗淡下去,脸上的肉也深陷下去,露出可怕的眼窝。他的喘息越来越快,越来越低,见有苏前进一步又退回去,知道已然求救无望,不禁双泪长流,道:“有……有苏……你……你好……我……我活不了了……念在你……还算守信……我要告诉你……黎国……要你捕捉青孚……的秘密……”
有苏奇道:“什么?”
白狐力气已竭,头往下一点一点慢慢地从肩上滑落在到草上,胸口也不再起伏,口中呜噜噜地呻吟,什么也听不清楚。有苏抢到他身旁,弯腰凑近他的脑袋,叫道:“白胡君!你说什么?”
白狐一动不动,但眼中还有神气,只看着有苏默默地流眼睛。有苏看见脚旁的珠子,一弯采捡了起来,犹豫着是否该还给白狐。珠子一入手,便觉彻骨奇寒。
巨虎发出一声咆哮,声音中充满焦急之意,有苏扭头去看,便在此时,耳旁腥风大作,他身体本能地向后一让,白狐巨大的嘴从他身体右侧扑过,露出的尖牙在他的右臂上划了条深深的口子,但终于还是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血泊中。
有苏大骇之下往后疾退几步,白狐挣扎着抬起头来,尖叫道:“有苏!你坏寡人的大事,伤了寡人的身躯,寡人死在这血海中,万劫不复!从此以后,你必如寡人一样,不得好死!苏国的山山水水、男女老幼,统统都要为寡人陪葬!”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白狐张大血口,缓缓地浸入血中,终于再也不动弹了。
天色渐明。早起的鸟儿穿过晨雾,开始在林间忙碌觅食。漾山的晨雾与他乡不同,重重的、湿湿的,像一张不太厚的棉被,顺着山脊滑动。千针森林的树梢刚好露出浓雾,鸟儿从雾里钻出,又一只只潜入雾中不见。坐在雾里,周围越来越喧闹,却只能在一片流动的白茫茫中看到一些急速穿梭的影子。
燃睛虎发出一声呻吟。不过他已经好我了,身上留下的数十条血痕正在快速地消散。它依旧趴在卧石上,却不像刚才那样狼狈,而是庄严地抬起半身。
“白狐一族类的诅咒都很灵验,刚才尔实在不该有妇人之仁,差点儿害了自己的一条小命。”它严厉地说,声音沉闷,如同滚雷。
有苏摸着右边胳膊,道:“君子不乘人之危。我本无杀他之意,又怎能——”
“君子不乘君子之危?”燃睛虎咆哮一声,更加愤怒,“如白狐辈,本就是无信背义之徒,尔还讲什么道义!”
有苏叹了口气,望着草甸另一头白胡君那早已化为白骨的尸骸。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白狐一族的诅咒,真的很灵验吗?”
燃睛虎哼一声,道:“尔以为如何?那白狐本与吾同在这漾山中修行,不过彼比吾更得机缘,修行千年便已得人身。彼被吾赶出漾山后,苦心经营数十年,便是想要重返漾山,夺回这天造地设的宝地……被尔一箭破去,功败垂成,彼的魂魄不散,岂能善罢甘休?狐性本来就是睚眦必报,被彼缠上……喂!尔……尔做什么?”
有苏捂着肩膀走到白胡君巨大的骷髅旁,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忽然左手用力一扯,将缠在伤口上的布扯下,握在手中,血“滴滴答答”滴落在骷髅之上,顺着那巨大的眼窝流淌下来。
燃睛虎大惊,喝道:“尔做什么?”
有苏朗声道:“白狐!今日杀你之人,是我有苏,与漾山和苏国无关,你若含怨气,便请着落在我有苏一人身上,有苏奉陪到底,决不逃避!若你迁怒于人,我有苏决不放过你!天地可鉴,永铭此誓!”
草甸中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草叶无风自动,一浪一浪地起伏着,围绕在有苏身旁,很久很久才平息下来。
燃睛虎目瞪口呆,道:“尔……尔这是……”
有苏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有苏杀此妖物,有何诅咒,自然该有苏一人承担,岂能连累国家?”
燃睛虎叹了口气,道:“尔……尔太过刚直了。尔也不用担忧,灵验不灵验,在人不在事。自古以来,老天说话都不算数,难道一只狐狸下的诅咒,便能成事吗?尔只须要小心提防,自己邪不侵正。但尔如此刚直,刚而不弯,就容易折断,吾深为尔担忧!”
有苏微微一笑,道:“我不怕……要怕也怕不过来。”
燃睛虎不觉点点脑袋,道:“罢了。尔人族之间的险恶,实在非吾辈所能想象,尔活在其中,能自保已不错了,多一点白狐的小小威胁,其实也不算什么……”
有苏想起国家多难,不禁苦笑一声。白狐君死时,说知道黎国求换青孚的阴谋,到底是在骗自己上当呢,还是真有其事?隐隐觉得,以白胡君的狡诈,大概真的能从中看了什么阴谋诡计……
他从怀里掏出白胡君死前吐出的不珠子,珠被血所污,但仍旧放射出微光,捧在手心里滴溜溜地转,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燃睛虎叹息一声,道:“漾山乃是上古时,落地而殒的神物所化,这颗漾珠便是漾山的精华之所聚,可惜被那妖狐玷污,若不除去妖气,恐怕再难返漾山了……呜噜噜!”
他愤怒地打个响鼻,心情沉重,看看有苏,脸色又缓和过来,道:“今日若非尔出手相救,吾自不免受尽这妖狐的折磨而死,漾山也必被他带来人间的祸害而毁于一旦,唉!受尔恩重,不知道如何报答,这颗珠子就请尔暂时带在身边,或能帮尔解脱妖狐的诅咒,也未可知。”
有苏道:“真的?这颗宝珠,有何作用?”
燃睛虎搔搔下巴,道:“说来惭愧,吾也不太清楚,所以当初白狐向吾索要,吾便给了彼……传说此珠又名镜珠,拥有者的本性会在这颗珠上尽显……唉!当年白狐与吾一同修行时,何其天真可爱!被彼得了这颗珠而去,数十年便修成了人形,却多了副卑微阴险的心肠,得此,失彼,福耶?祸耶?”
有苏将珠子一抛,正落在燃睛虎的掌中,道:“既是漾山之精华,我岂能独得!有苏不敢贪恋异宝,只要青孚能救我国于水火,有苏就感激不尽了。”
燃睛虎受伤后头晕目眩,反应迟钝,珠子在它的巨掌里转了好几个圈,它才狂叫一所,虎爪一哆嗦,珠子“噗”的一声落入卧石前的草丛中。它似乎还生怕离珠子近了,狼狈万状地从石上滚下来,远远爬开。
有苏奇道:“难道……这珠子有毒?”
燃睛虎尴尬赔笑道:“这珠子天造地设,怎会有毒?尔多虑了!唔……吾是很久没碰过,所以有些激动……这珠子能反映物的本性,吾尚不知道自己为何物,怎么也轻易碰触?万一吾也变得如白狐一般贪婪,岂不糟糕?此事不可不慎……嗯!不可不慎!”这话虽是对有苏说的,但它盯着珠子,却一刻也不敢放松。
有苏道:“足下修行年久,尚不知自己为何物,那在下岂不是更不知自己为何蠢物了?足下怎么敢把这珠子托付于在下?”
燃睛虎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吾不知吾为何物,是因为吾乃天造地设。天地给予吾何德可有,要靠吾修行才能知晓。但尔生为人类,本性如何,吾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尔人品贵重,自尊自爱。骄傲之人,又怎会轻易放弃自我?但个性太过刚直……这颗珠子带在身边,也许对尔有些好处,不信,尔再拿起来看看?”
有苏弯腰在草丛中搜寻,却见那珠子闪闪发亮,上面沾染的血迹已无影无踪。抓在手里,刚才那侵骨般的寒冷感觉也已消失,反而觉得有些暖意,不过这暖意也很快消失了,拿在手里,只感觉到重量,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有苏十分奇怪,捏紧拳头,可是不管怎样,再也感觉不到珠子的温度。
燃睛虎道:“看吧!这珠子是随心而变的。尔的身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尔带在身上,一点也不会感觉不适。”
有苏无所谓地一笑,将珠子塞在怀里,将自己肩膀上的重伤重新掩上,背上弓,把关着青孚的笼子仔细地别在腰上。
一夜奔波,历尽无数惊险,身上已是衣衫褴褛,他却从容不迫地重新将绑腿松开系紧,整理停当,向尚在喃喃自语的燃睛虎一拱手,道:“天色已明,有苏国事在身,这便要离开了。今日得足下相助,他日必报,告辞!”
燃睛虎道:“如此甚好。漾山本不容凡人在此过夜。上古之精华于人不利,尔也不宜久留。尔身上怀有漾珠,不会再受山林的阻碍,从这里往东去,顺着山势往下,便可直出漾山了。”
有苏向虎微微躬身为礼,燃睛虎卧在石上,咆哮致意。
他走出几步,燃睛虎在后面叫道:“尔要仔细!漾珠不仅会反射本质,更有放大本质的作用。万事万物都要有限度,才能称为善,如果超出度,善恶也许会逆转。千万小心!”
有苏挥挥手,继续大步向前走。
草甸的东面,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树林间隐然有一条小径。有苏沿着小路往下,走了没几步路,恍惚间林中景色已然大变,那些紧密排列在一起的松木,渐渐稀疏,变成漾山山脚的苏国境内常见的杂木,脚下也不再是厚厚针垫,而是灌木和杂草。
老虎的咆哮声犹在耳畔,眼前却已是一个天地。
他没有回头看。
今天天气大好,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