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小骡像我想象的那样,一脸媚笑地直扑老虎的行李车,老虎这回还算乖,很自觉地过来帮我推车,自从我从头等舱出来之后,我们就再没讲过一句话。番石榴也来了,亲热地拉着我的手,一边还帮我拿着手提行李。
番石榴越长越漂亮了,她说她这次要亲自为我们开车,转遍摩里岛的每个角落。而小骡则要做导游,为我们讲解摩里岛许多不为人知的历史。而且,最让我惊喜的是,这趟还有可能见到摩里岛的王储詹!早就听说过摩里岛如今还是君主立宪制,而且他们年轻的王储非常智慧和英俊!——有很多人把他比做所罗门再世呢!连莫里亚酋长这样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摩里岛之所以成为全世界快乐指数最高的国家,是因为有詹。
我开心极了,所以中饭吃得格外香。我们是在著名的索罗瀑布附近吃的饭,随便找了一家自助餐。我看见老虎的脸色显得非常疲惫,我当然知道他还在生着我的气,但是我觉得他生气毫无道理。一个国家的皇帝和乞丐在我眼里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平等的人,难道他有什么特殊之处该享受别人不能享受的待遇吗?我看没有。
当然我的看法照例会被人类感觉到“幼稚”,进入人类社会以来我听到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也许我将来会入乡随俗慢慢适应,但我的内心永远不会改变。
索罗瀑布真的令人叹为观止!那真是羊皮书里说的“飞流直下三千尺”啊!不是三千尺,是三千丈!所有参观的人都领到一件雨披,没有这件雨披全身都要湿透,即使有这件雨披身上也湿得差不多了,小骡拿着一个数码相机(人类越来越多地开始玩这个了),煞有介事地闪了又闪,鬼知道他能拍出什么样的照片?!面对如此壮观的自然景色,我痴迷至极,张开大嘴去接那瀑布飞溅的水珠,水珠如同珍珠一般流进我的嘴里,清凉甘甜如饴。啊——有多久我没尝到来自大自然的水的滋味了!想到这部壮观的瀑布最终会流入我的海洋王国里,我的心就高兴得化开了——直到番石榴气喘吁吁地冲过来,大声喊着说“我们等你好久了”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
下午的安排是王储接见。老虎沉着脸命我准备好礼物。礼物是两件:一件真正的中国古董——是一只上过《鉴宝》节目的被鉴定为真品的青花官窑瓷瓶,另一件不过是价值几十块钱但装潢精美透着传统文化的一双筷子,他简单扼要地交代说,假如王储真的对我们友好,并且在谈判中对于双方合拍提供实质性的支持,我们就送古董,反之,我们就只送筷子。但是事情的发展很有趣:在走进摩里王宫的时候,王储亲自到外面迎接,老虎照例气宇轩昂地走在前面,却被王储客气地拦住了,王储说:“对不起,按照我们的礼节,应当请这位小姐先进。”王储的话刚一落音,顿时礼炮齐鸣鲜花盛开,穿着节日盛装的皇家仪仗队在乐声中有节奏地高举起镶着彩色流苏的旗子,我挺胸抬头走进镶满珍珠宝石的大门,两边的仆人一起向我鞠躬,王储手心的温度恰到好处,我爽到全身如同鲜花一般开放,在那样的时刻我没有忘记偷偷地瞥了老虎一眼,他被排在番石榴之后,脸色铁青。
双方进行了合作谈判。王储很真诚,看来他非常细致地阅读了我们事先传过来的文案,他说凡是需要在摩里岛拍摄部分的资金,全部由他支持,场地也由他来解决,并且安排了第二天的盛大晚宴。谈判结束后,他亲自带领我们参观摩里宫的景观,那些美丽的热带植物中,有许多可以制作成为一流迷香的花朵,我和番石榴交换了一下眼色,心照不宣。互赠礼品的时候,我假装没看见老虎心里长牙频频飞来的眼色,毫不犹豫地把两件礼物统统奉献出来。王储高兴地拥抱了我,并且按照他们国家的礼仪,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老虎的脸已经绿了。
2
当天晚上,老虎把自己扔进了“卡西诺”(赌场)。我则去逛商场,摩里岛的衣裳可真漂亮啊!可惜我现在是个穷人,要不真的想把钱全都扔在这儿呢!现在呢,只能慢慢地挑,挑那些价廉物美的,或者按照人类的说法是“买着便宜看着贵”的。这个商场的格局很奇怪,像一个偌大的剧院,而且结构非常复杂,从一个试衣间出来就是一面镜子,而这面镜子又是另一个试衣间的门,这样一间间地走过去,我来到一间漾着迷迭香气味的房间,那里挂满了陈旧发潮的旧戏服,那些舞台剧的戏服是如此令我迷恋,它们总是让我想入非非,让我想起海底世界的舞台。我就那么一间间地逛下去,直到番石榴走来,番石榴说:“百合你让我好找!难道你不想看看我们世界闻名的赌场吗?”
老虎简直就是疯了。他夜以继日地泡在赌场里,而小骡,尽管哈欠连天,也依然执着地堆着一脸媚笑,陪在身边。番石榴拉着我走进这个赌场的时候,至少该是晚上一点了。那些坐在老虎机前的背影们战斗正酣,叮叮当当的钱币声让我想起羊皮书里一句美丽的诗:大珠小珠落玉盘。连番石榴也换了一罐筹码,但是我丝毫没有赌博的愿望,我只是站在一个角落里,悄悄观察着老虎和小骡的脸。老虎的贪欲和小骡的谄媚都让我觉得恶心。
突然,我发现老虎的手伸向那个装公款的军绿色袋子,随随便便就抓出了一大堆钱。我就那么看着他,就像看电影大片似的。这个大片可是非同寻常,看得让我难以置信。当时我还想,是不是他赌晕了,搞错了,忘了那是公款了?
不,不对。他身边并没有别的钱,也就是说,他身边的钱只有这个装公款的口袋——而小骡,大概是没有什么关于“公款”的概念的。他拿了那些钱就乖乖地换筹码去了,当满满的一罐筹码放到老虎眼前的时候,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冲过去。
我没有冲到老虎面前,却冲出了赌场。我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
深夜还有微光。第一次看见人类的光,觉得是鲜艳夺目的——可现在微弱无比。有几只蟋蟀在叫,它们其实活在与人不同的世界里。逃离开赌场那种古怪的声音之后,我并没有觉得轻松,而是第一次感到了人类所说的那种——孤独。
可是,当我看到羊皮书里写着许多个“孤独”的时候,我就觉得连“孤独”也拥挤得孤独不起来了。好比太阳,在羊皮书里画一千个太阳也没用,它只能是一个。
那个夜晚突然变成了一个彩色的夜晚:树木是绿的,花是彩色的,远远的,像是伊甸园的苹果树,从那棵苹果树的后面,向我走来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穿着一套简朴的猎装,有款有型,而且有一种内在的高贵——这种高贵让平时气宇轩昂的老虎变成了男仆。在夜的光线下,他应当算是真正的孤独者,他是唯一的那个太阳,他向我走来,我也是唯一的,我是孤独的月亮。
让人类在孤独中拥挤吧,太阳和月亮永远只有一个。
他是詹。
3
我那个春天的幻想终于在三年后的秋天实现了。
我们一起穿过树林,走到海边,他久久地凝视着我,轻轻地说:“小百合,我在梦里见过你。”
他说:“百合,有一件事我很奇怪:在梦里见到你的时候你是海百合,是海底的生物,你是什么时候完成基因转换的?”
他说:“百合,我被女性伤害过,绝望过,我曾经怀疑自己是上帝的弃儿。但是自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觉得上帝从来没有抛弃过我,甚至对我格外恩宠,我应当感恩。”
月光下詹的脸很美,是男人那种很干净很简约的美。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一高兴就把戒指里的迷药拿出了一点儿——芳香四溢,我看见月神伊库丝契尔悠然降临在月圆之夜的海洋之上,海边突然生长出成片的曼陀罗花。我把盛开的曼陀罗花供奉在海面上——那是我生长的地方。我们互相给对方脱掉了衣裳,宇宙间只剩了我们两个人:我全身赤裸向月神祈祷,美妙的曼陀罗花象征着女人花朵一般美丽的阴部,经过我的祈祷,整个海洋都变成了催情迷药,詹牵着我的手,慢慢走进海洋,把自己融入迷幻的海水中,这时有热气蒸腾出来,就像所罗门的《雅歌》中告诉书拉密女的那样:“你园里新结出的嫩芽似天堂乐园,结了石榴,有佳美的果实,凤仙花番红花发出迷药一般的香气,你不可抵挡。”在沸腾的海水中我们紧紧拥抱,我们的裸体像花朵一般绽放,毛孔发出热气腾腾的吼叫,在极乐的瞬间,我们都化成了海水,如同水一样柔软,可以随意弯曲,并且在月神的抚摸下,变得通体透明,放射出可怕的光芒,照亮了黑夜。
啊……一切几乎和我的梦中一模一样,只是曼陀罗花凋谢得太快了,我还沉醉其中的时候,月神微笑地看着我们,好像说:梦已结束。GAME OVER。
这时,万籁俱寂,我躺在他的臂腕里,跟他讲述自己在春天做的那个梦,他惊讶地看着我说,他也曾经做过一个类似的梦,梦见一支海百合从深海中升起,变成了一个纯洁无瑕的女孩,在一个月圆之夜与他交合,他说那种交合与他过去的性经验完全不同,他过去的性交是一种肉体交合,那种享乐转瞬即逝,而那一次在梦中,他觉得自己和那个女子都变成了通体透明的精灵,那种交合是一种长久的美妙绝伦的享受,是完全一体的境界,以至他醒来之后依然能够感觉到那种通透和神往。
只是在说到曼陀罗花的时候我们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我认为曼陀罗花是最美的花朵,是植物中稀有的富于神性的花朵,它可以对世间万物施爱情魔法。而他却坚持认为,曼陀罗花虽然美丽但是有毒,据说经化验之后发现它含有高成分的生物碱,足以致死人类,属不宜栽培之植物。
我突然想起了曼陀罗,然后觉得他的分析也许是有道理的。
4
我懒洋洋地伸出手,一道明亮的光耀花了他的眼睛。
他大睁着眼睛,因为离得近,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反射出那枚戒指,他的眼睛本来就美,这时显得晶光闪烁,瞳仁好像镶上了一圈金边,我着迷地看着他,并没有听清他的话。
“什么?”我问。
“我在问你,这戒指你是怎么得来的?”
我半张了嘴望着他,“……哦,难道,你认得它……难道,你是它的主人?……”
他把一双美丽的眼睛朝向天空,这时彩色的夜晚变黑了,月亮就顶在我们头上。我不断地吻着他的像孩子一样柔软的唇髭,轻轻向他说起了有关戒指的一切。
他听着,不发一语。
后来,在月亮的四周出现光晕的时候,他转向我,紧紧地抱住我,把我按在他的胸口,他说:“听啊,听得见它在咚咚地跳吗?”我说:“听着像是战鼓。”他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找到你了,我的小百合。”
我们拥抱在一起,没有再做爱。我们只是互相凝视着,深深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用最温柔的手抚摸对方的脸。他说:“小百合你留下来吧,别走了。留下来,我们在一起,如果你不愿意过宫廷生活,我可以宣布放弃继承权。”
我把头深埋在他的胸口,的确,他是戒指的主人!——原来人类的男人并不都像金马老虎小骡阿豹那样恶心,男人也可以是这样美好,这样多情,这样无私勇敢,这样温柔善良,这样体谅女人的心……我把戒指摘下来递给他,悄声告诉他莫里亚酋长讲的故事,他微微一笑说:“啊,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男巫,这个故事,他已经对我讲过无数遍了……从我小时候开始……”他把戒指放在手中转了个圈,喃喃自语:“难道,我真的是示巴女王的后裔?……”
“难道你还有什么怀疑吗?”
“不不,”他的胳膊从我颈子上弯下来,手指轻拂着我的发梢,“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举起戒指,“知道这朵花的名字吗?”
我的心都快停止跳动了——这朵花,这朵奇异的花的谜底,就要揭开了——
“它叫月亮花,别名炼狱之花。它非常古老,而且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它有记忆,不但有记忆,还有高级生物的一切智慧,所罗门王的智慧,正是来源于它。月亮花,它可以看到一切过去未来现在之事——”
“我想看看这朵花。”
他摇头,“不行,小百合,现在不行。如果现在给你看了,整个摩里岛都会受到神的惩罚。”
“那什么时候行?”
他微笑了,“等你成为摩里岛王妃的时候。”
他温柔的吻再次印在我的唇上,夜已深,我留恋这个温暖的怀抱,但我明白自己必须离开,“我该走了。”
他问:“为什么非要走?是他们对你有约束吗?”
“不,是……是我还有些没有尽到的责任。”我在这一瞬间想的是哥哥,我有责任把哥哥送回海底。
他的眼眶里泛起了亮晶晶的东西,我赶紧掉转头,生怕自己哭出来。他把戒指戴在我的手上,他说:“好吧我的小百合,那么我等着你,一直等着你,等到你再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会在同样美丽的晚上,跪下来向你求婚。”
他已经坐起来,我们再次抱在一起,摩擦着对方脸上的泪水。他的眼神正在穿越远方的青色密林。我被无形无声的气流吹向比想象更远的荒漠,可我却脱离不了他目光的射程,前方是倾斜再倾斜的月光,月光中我的胸脯流荡着盈亮的雪白,上面有他温柔的指痕,这是一个没有隐私的夜晚,他的毛发,他的鼻息,他的眼神,都在对我诉说着爱——我不得不想,同是人类,同是男人,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差别呢?
5
次日清早就被morning call唤醒,我们该离开摩里岛了。小骡和番石榴都来送行。我注意到小骡的脸是灰的,老虎的脸是绿的,趁着老虎在贵宾室休息的时候小骡悄悄对我说:“昨天我们赌了一夜,一整夜。”我冷冷地看着他,他的脸上又出现那种习惯性的讨好笑容,“老虎输了,输光了。”
哼,输光了?我倒是想看看他怎么办。公款都在他手里,他怎么赔?
番石榴倒是一如既往地光鲜,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这说那,缠磨着我,这部戏一定要给她安排一个角色,我说:“你为什么不找老虎啊?他做主。”她说老虎自从踏上摩里岛就进了赌场,根本说不上话。在办登机牌的时候老虎才懒洋洋地出来,显然他是睡了一会儿,脸色比刚才好了一点儿,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对小骡他们说:“詹怎么样,在协议上签字了吗?”小骡他们就都转过头来看着我,我转过头去看着遥远的窗外。小骡为了打圆场急忙转移话题,但是老虎的脸色阴沉得难看,就像是纪念碑上那些死气沉沉的浮雕。
一路上老虎在一等舱睡死过去,这回连表面文章也没做一做。可我偏偏不想让他舒服——我在一等舱找了个空座儿,大模大样地坐在那儿,位置在他的侧后方,可以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但他却没有发现我。看来他真的是把公款都输光了,连吃饭的胃口也没有,每一次服务员送来饭菜,他都冷冷地摆摆手。我懒得再看他那单调的睡姿,开始回忆詹。詹的气息似乎还留在我的身体里,他的气息在我的身体里闪光,像是要冲出我的身体,飞翔。
我面对着眼前的一杯红酒开始沉思——我现在终于会沉思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傻乎乎。当我刚刚进入人类社会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有可能,好像生命就是一场美妙的魔术秀。可现在,我只看见舷窗外灰蒙蒙的天,还有老虎那样让人难受的背影。
我想象中的葡萄酒沉睡在詹王储后宫的栎木桶里。那样的酒喝一口人就醉了。葡萄园中有一个教堂,教堂的钟声把我们唤醒。我们手牵手,美丽的颜色和声音立即变成了真实的影像,我会收到他的礼物:一瞥眼光,一个微笑,一颗星,一袭带皱褶的绸衣……我们走上白日柔光中的山丘,眺望水色、城市、道路和风俗。
然后我们乘上菩提树干刻成的独木舟,舟中铺着一些海狸毛皮。我们换上原始人的兽皮,麋鹿和山猫伴着我们,风追过深水,我们的头发在大风中飞扬,他把镶满钻石的王冠扔进水里,我们所有的财产只剩了那一枚戒指,可是我们对着大风快乐地笑着,对着水宣称:“所罗门和示巴女王回来了!”
可这时水怪突然从水中钻了出来。巨大的脸逼向我——啊,这是老虎的愤怒的脸——他惊醒了我的白日梦。
“我再说一遍,你回去马上做账,做完之后给我看!”
我差一点儿冲口而出,“你是想让我帮你做假账来掩盖你挪用公款的事实吗?!”
——可我没有说,我把这句话生生咽下去了。自从咽下这句话之后我就觉得自己成熟了。是的,按照羊皮书的要求我是决不能说这句话的,岂止是不能说,我还得装作若无其事,揣着明白装糊涂地给他把事情办好。——但是我终于还是没成熟到这种程度,我只是看着他,呆怔怔的,确切地说是装傻充愣。我的这种表情更大程度地激怒了他,他的脸慢慢变歪了,变得很难看,他压低声音说:“百合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想气他,我一脸无辜地点了点头,说:“听见了,但是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的样子好像灭口的心都有。
6
出我预料的是曼陀罗没有食言。
曼陀罗真的把一个好端端的哥哥给我还回来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其实并不是什么法术,而是她的确花了一笔巨款接好了哥哥的脚。但是当时我真的相信了法术——我觉得曼陀罗这家伙的确有点儿邪的。我拿起放大镜,在哥哥的脚腕上看了又看,除了一道发红凸起的伤疤之外,和正常人比较起来,竟然没有任何的异样。我又让哥哥走给我看,脚步依然有点儿蹒跚,曼陀罗在一旁说:“正常,那么久没有走路的人,能够这样已经很好了。”这当然也很有说服力。
我决定把哥哥送回海里。
——哥哥与人类社会格格不入,且没有我的勇气与乐观精神,遇到恶势力只能逃避,连回手之力都没有。
当天夜里,我和哥哥秘密入海,他一入海便还了阳,显得自由快乐,遇到在礁石下面成群结队游过的海鳗、如盘子那么大的金黄色蝴蝶鱼、羞羞答答的海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鳍鲨,还有像个大酒瓶的、嘴巴一圈荧光色的小丑鱼,他都笑嘻嘻地去跟人家搭讪,也不管人家爱不爱搭理他。
我们想在回家之前多玩一会儿,就游到那只大沉船附近去玩儿,三十米长的木船沉在海底深处,成为不少鱼群们的活动场所。这船沉了至少一百年,可船形依然清晰。我们俩穿过闸板和船舱,玩捉迷藏。海底五彩斑斓的珊瑚、海胆和海葵,美得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只有下跪的份儿!我摘了一块珊瑚石,成千上万尾鱼儿突然涌来,盘旋着,高速而紧凑,密密麻麻围成一个风暴眼,在水底洒下一团强烈的光束,我敢保证它们是来欢迎我们的,可如果换了人类,肯定会遭到它们的袭击。
可是,它们始终犹疑,哥哥说:“它们一定是看见你那张人类面具了!你看,我一入海面具就自动脱落了,可你的那个还戴得结结实实的。”我不服气地说:“这只能证明你和人类社会格格不入,可我,能达到出世和入世的自由转换!”——话音未落,我就哎哟叫了起来——原来,我的面具已经牢牢粘在了我的脸上!比上次还牢固,几乎是无法揭开了!
我咬牙忍痛摘掉面具,这一回,脸上渗出比上次更多的血,很疼,更令人懊丧——也许,在人类社会,我陷得太深了。
家里人的态度尤其令我难受,他们像欢迎英雄一样迎接哥哥,对我,却是强作笑容。尤其是奶奶,她把家里剩的珍贵的白珊瑚粉拿出来,调好了,全部涂在哥哥已经好了的左脚上,却一点点也没留给我。
海底世界召开了盛大的宴会,海王竟然也出席了。海王用他浑厚的男中音讲了一番话,海王说热烈欢迎我们海百合家族的传人返回海底世界——于是哥哥站起来向大家频频点头,整个海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知道,这掌声在人类听起来就是海啸。许多家族的海生物向哥哥蜂拥而来,手里端着软珊瑚做成的美丽酒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连我儿时的好友小贝叶也没理我,他们都在向哥哥欢呼跳跃——我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了,我端起一个贝壳杯子,慢慢地离开了人群。
海底像一块青绿相间的琉璃。琉璃的缝隙里,流动着奇幻的色彩。在人类的羊皮书里,有着关于龙宫和海盗船的故事,还有阿拉伯飞毯上的美人鱼。这都是他们的幻想,可悲的是,他们的想象力如此匮乏,其实海底王朝是一个比他们想象中美丽一千倍的地方,人很容易老去,可海底世界的生物永远不老,对,我们可以死去,但永远不老。因为美丽本身是脆弱的,很容易在一个混浊的大染缸里失色,人类对美着迷,却又怀着奇怪的妒意,他们看见美便要把它供起来,然后吃掉它。即使是月里嫦娥他们也要想尽办法褪去她的粉裙,让她的美丽和妩媚一起消失——哪怕他们从此见不到月光。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的房间已经长满了青苔,窗外的海生物们开始起舞,就像是翩翩起舞的蝙蝠。在他们中间我看见了妈妈,她忧郁的眼神因哥哥的回归焕发出亮光。她换了新的鼻环,她依然是海底世界最美的,但那又怎么样呢?她竟然没跟我说一句话,还有爸爸,他忙着接待宾客打理宴席,也顾不上跟我说话——我的父母不理睬我,我的奶奶不用珊瑚粉敷我受伤流血的脸,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我的?
——难道只有离别是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