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我把他扶进浴室,帮他脱掉衣裳。他很脏。可以说是太脏了。浴缸里的水很快变黑,然后又换了一池水。就这样一共换了七次水,水才慢慢清澈了。

别误会,这是我自己家里的浴缸,本来我是想在曼陀罗那儿给他洗的,可他不干,他的眼神非常惊恐,好像有人随时会把他杀了似的。

洗干净了,刮了胡子,我发现他竟然是个很漂亮的男子,而且,越发觉得有点儿熟悉,他也痴痴地对着我看,问他的来历,他竟然完全记不得了。很明显他患了失忆症,但是一点儿也没有丧失感觉,也许感觉比以前还要敏锐,他痛,一直在痛,说着说着他会痛得轻轻地抽搐。我很害怕那被剥了皮的脚,我的目光一直在躲着那个地方,可越躲,越是要悄悄地瞥上一眼。

他终于说:“……我,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我说:“我也觉得有点儿熟悉。你的脚怎么了?难道连这个也不记得了?”

“记得,当然记得。就是前些年的一个晚上,有两个蒙面人把我绑架到一个极为偏僻的地方,那里像幽冥世界一般安静,穿过一片沼泽就来到了那地方,有几棵树,半堵墙,断壁残垣,远远就能看见那里冒着一股股白烟,再走近些,便是一股浓烈扑鼻的香,几乎把人熏倒。……有个女孩穿着一身白衣白袍,是很旧的那种白,上面布满了肮脏的斑点,她拿着一个杵子似的东西,冷冷地盯着我,后来我知道她叫曼陀罗。”提到这个名字,他痛苦地咽了一口唾沫,“她递了个眼色,周围的女人便一拥而上,脱光了我的衣裳。……我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大叫起来,她们用一块很脏的布堵上我的嘴,然后把我的两只脚抬起来给她看——她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两个女的就冲了上来,用一把锋利的刀开始旋我脚上的皮……我一下子疼昏过去,再也不知道了……可奇怪的是,三个月之后,我左脚的标记又长了出来,然后她们再次把它旋掉……就这样,不断地长出,不断地旋掉,每三个月,我就要经历一次无法忍受的痛苦……”

“你说什么标记?你这只脚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吗?”

“当然,我的脚心上,有着一个记号,是一朵青色的曼陀罗花,那是由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亲自为我文的。”

啊……我吃惊得要喊起来了!曼陀罗花的标记?是……是哥哥!

我抓住他的手,“你还记得我吗?”

他细细地打量着我,慢慢摇头。

哦,他已经忘记了一切,他失踪的时候,我太小,但是现在,我只能把疑问藏在心里,无论如何不能与他相认,我要做的是——尽快把他送回海底!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难道你没注意那个女孩的左脸吗?”

“当时她的左脸是被头发挡着的,后来,在她把我放进小仓库的几年里,有一次她给我送水,我才发现,原来她左脸上长着一个和我脚心上一模一样的胎记!我一开始甚至以为,是她把我的标志移植到了脸上!”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我突然想到,也许我无意间已经掌握了曼陀罗的核心秘密!

——回想起摩里岛那次可怕的经历,我在想,是不是曼陀罗为了迷药,为了她不可遏制的欲望,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才遭到突然变身的惩罚!并不像她自己说的,是因为误服了过多的迷药……

当时莫里亚酋长曾经说过:“……她犯了弥天大罪!……”

啊……万幸啊万幸!幸好我没屈从于她的那一套,不然是不是也得被她拿走什么器官啊!毋庸置疑的是,神一直在保护着我。当然,我用全部财产赎她并不后悔,我为的是天仙子而不是她。

尽管我知道我的处境万分危险,但我还是对哥哥承诺:“别怕,你就暂时住在我这儿好了。我会带你上医院看伤,虽然我已经没钱了,但是你吃饱饭应当没问题。”

他怔了一下,一双好看的黑眼睛慢慢渗出了泪珠儿。

2

我硬着头皮向老虎借了一些钱,带哥哥看病。我给哥哥起了个人类的名字叫脚心,专门纪念他那曾经有过曼陀罗花印记的脚心。他的眼睛很漂亮也很善良,还带点儿神经质——可是我们俩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我用借来的钱给脚心买了一副拐杖,带他看病的时候,他可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大夫觉得他的伤势很奇怪,大夫说他脚心的皮很难植上了,问了他的年龄和家庭,他全都忘了,我在一边只好说他是我哥哥,患了失忆症。大夫问他的皮是怎么脱落的,我说是被坏人害的。大夫说只能把他大腿的皮削下来一块试一试,手术成功与否不能保证。

我和脚心互相深深凝望了一眼,我问他:“要试试吗?”他问大夫这个手术要花多少钱,大夫说很贵的,大约要两万块。他立即说不做了。他可怜巴巴地低下了头,我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心就软了,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说:“做,只要能好,多少钱都做!”大夫冷冷地看着我说:“可惜我不能给你这个承诺,只能赌一把。”“那就赌一把!”没等他话音落地我就接了过去。

多少年后想起我当时的样子,完全可以用年轻气盛来形容。是的我太年轻了,而且从那时开始到现在,我从来不相信自己会老。

在决定赌一把之后,我又开始疯狂地借钱。借钱很难,只有老虎痛快些——当然,后来我才明白,他其实“慷”的是公家之“慨”。

不过自从那天我发现了他与天仙子的秘密之后,我对他再没有过去那种近似爱情的感觉了——我现在除了想把哥哥的病治好,心里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什么念头也没有。

有了钱,我立即把脚心送进了医院。我让他住上了最好的病房,我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我,依依不舍。

“乖乖的,明天我再来看你……”我像哄小孩似的哄着他。

他的眼睛里再次闪现出泪花——哥哥他可真爱哭啊,他的性格也和我截然不同,我们真的是同胞兄妹吗?

我们同样经历过物种的迷宫,哥哥出海的时候,一定也像爷爷和爸爸一样,曾经怀揣英雄的梦想。但是他的梦想在一个闷热的晚上被闪电射穿了,曼陀罗就像是一道闪电粉碎了他的英雄之梦,而现在他不知此刻是谁,而过去又是谁。

3

鉴于天仙子的小说总是出不来,小骡的剧本严重不靠谱,而我又总是没钱可花,于是老虎让我去南方抓一部涉案片,而编剧自然又是金马。

剧情涉及一个发生在南方的贩婴案件——人类的恶行简直令人发指,为了赚钱,不满周岁的小婴儿被他们弄进集装箱里,打一种让他们哭不出来的针,这样便可以很安全地在火车上过夜,然后运到需要买孩子的地方去,获取暴利。而这样做的结果,是会导致这些孩子终生致残!

作为灵长动物之首的人类,真是集天地罪恶之大成啊!就像奶奶常说的那样,他们会遭报应的!这一点,他们已经察觉到了,只是他们似乎没有办法克服自己的欲望而已。

我突然想——我将来不会变得和人类一样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心里一片寒冷。

临走前我去看了看脚心,他术后一切正常,大夫说,他起码还得住一个月,我把借来的钱装成红包交给大夫(这是老虎提醒的),拜托他好好照顾脚心,并且对所有前来探视的人挡驾——他捏了捏红包,大约感觉到了它的厚度,于是欣然答应了。

金马比我想象的还要恶心,自从他出名之后,对我的态度就远不如从前那么热情了。大概他觉得我是个生瓜蛋子吧,从我这儿什么好儿也捞不着,我又没钱了,还有什么必要对我好啊?和我一起出差,他竟然让我给他拎着一大堆沉甸甸的资料,我一个年轻女孩,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这若是在海底世界,是必定要受重罚的。我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下火车走了两步我就重重地把那一大堆东西扔到了地上。他转过头一怔。我说:“金大编,以后这种东西你要是拎不动,就请自带小厮一名,我是项目负责人,不是拎包的。”说罢,我就全身轻快地往前走去。他只好恶狠狠地叹一口气,然后把那包重物拎起来。

听说金马驾到,当地官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赶往宾馆,当天晚上开了一个热闹的派对。当地的头号大官亲自主持,人类喜欢的鲍翅生蚝扇贝什么的都上了,人们频频给金马敬酒。我真是奇了怪了,这些鲍翅之类的在我们的世界里值个什么啊?可人类拿它们当做待客的佳肴——不过实事求是地说,他们确实会做,做得好吃,我想过了,将来完成任务回去之后,要在海底开个餐馆,专门卖人类世界的佳肴,一定很火。

像以往一样,在他们互相敬酒的时候我低头狂吃,万没想到,他们爱屋及乌,竟然来给我敬酒了,那个最大的官走到我面前,狂夸一通我年轻有为之类,然后说:“先干为敬!”一仰脖儿就把一杯酒喝了,把空杯亮给我看,我不知所措,金马在一旁挤眉弄眼,急得什么似的,我随手拿起面前的一杯哈密瓜汁,我说我不会喝酒,只好喝点儿果汁了。我看那个大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周围的人脸色也变了,金马在一旁谄笑道:“百合的确不会喝酒,她是以果汁代酒,只要感情有,什么都是酒对吧?……”大官这才略略缓过来,周围人打着哈哈,总算是过了。我虽然没看金马,可也感觉到他一直在恶狠狠地瞪着我。

不出意料,回到宾馆金马就跟我翻了。为了防止他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那样啰嗦,还没等他说两句话我就把他关在了门外。我的理由很充分,我说我要洗洗睡了,明天再说吧。可怜金马一腔怒火无法发泄,活活地憋在了肚子里,估计他要是再跟我出两趟差,必得癌症无疑。

不过他并没有放过我。我刚刚睡着,床头的电话粗暴地响了起来,金马的声音在暗夜中格外刺耳,“喂,百合吗?赶快起来!书记刚才来电话请咱们去唱卡拉OK,你对人家那个态度人家还能这样,够有肚量的了,你还不找补一下?快点儿起来打扮一下,别黑着一张脸,让人家觉得你除了吃对什么都没兴趣!”

“你说对了金大编,我还就是除了吃对什么都没兴趣,起码对你们这些狗屁男人没兴趣!”

那边哑了一秒钟,然后说:“百合啊百合,我看你是越学越坏了!那么乖巧伶俐的一个女孩,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告诉我,是不是跟曼陀罗学的?那可是个坏丫头,你这么单纯的人老跟她泡一起,可不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快点儿起来吧,别让人家等啊!”

“谁也没拦着你啊,你去呗。反正我不去,我睡得正香呢。”

“你!——百合!我——我求求你了,人家现在可能都去了,咱们还要求着人家给资料呢!你可不能把我的路堵死啊!……百合,百合……”

当他叫到第二十声的时候,我终于起床了。既然已经栽了面儿涎下脸来求我,我还真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他毕竟还是天仙子的哥哥啊。但是我一点儿没有打扮,连脸也没洗,套上一件毛线袍子就出去了,头发还乱蓬蓬的。

看到我这个样子,大官的脸色顿时又不对了,我装作没看见,金马拼了老命使劲造气氛,从来不唱歌的他竟然连续点了五首歌,每当音乐响起的时候他就捏着嗓子说:“这首歌我是献给××的……”真让人起鸡皮疙瘩。然后他就玩命地让我唱,说实在的我觉得KTV包房里的音乐真是令人作呕,这样的音乐怎么能引起我唱歌的兴致呢?!要知道,海底的音乐是非常美的,每到春天,我们家族的女性是会在黎明时分浮出水面唱歌的,那时候,附近的渔民都会笑笑说:“海百合又在歌唱了。”那种美丽的声音足以把一万个强壮的渔民迷倒。

可现在,面对着这一群喝得面色紫胀的老男人,我怎么会把我熟知的海底音乐暴露出来呢?所以任凭他们说破大天,我也不为所动。

老男人们大概觉得无趣,终于不唱了,于是金马提议去吃消夜。大官的兴致又好起来,介绍说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夜宵店。金马立即说由我们来请。大概是因为晚餐过于丰盛而卡拉OK也不便宜,超过了应有的接待费,大官这次没有推辞。

金马一下子点了数十种菜数十种点心,大约他觉得我腰包里挎着的公款闲着也是闲着吧。我不吭声儿,反正他点了我就吃,这儿的消夜味道的确不错。大官可能想改善和我的关系,一个劲儿挑话头儿说话。他和蔼可亲地问我多大了,在公司工作几年了,是哪儿的人,家里是做什么的。他问一句金马就替我答一句,到后来他终于没的问了,消停了。吃的也差不多了,金马立即示意我结账。我一摸挎包,哟,公款锁在宾馆的保险柜里忘带出来了。

金马这一下气得非同小可,脸都黄了,又当着大官诸人的面,只好哆哆嗦嗦地掏出自己的钱夹子,一边眼睛还瞪着我,一边小声对服务生说:“开张发票,抬头写巨龙影视发展有限公司。”——万没想到,服务生傲岸地扬了扬下巴说:“对不起,发票没有了,过两天再来拿吧。”

——金马再也无法克制,终于爆发了,“你!过两天是什么意思?!过两天是过几天?!我们后天就走了!哪个有空再为这张发票跑一趟?!”“对不起先生,”那位服务生大概是见得多了,根本就没把金马的咆哮放在眼里,“我们现在没有发票这是事实,至于你是不是能为这张发票跑一趟,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服务生的镇定令金马愈加恼羞成怒,他把桌子一拍冲了过去,立即被大官和几个随从拉住了,我心中暗笑,因为我知道大官们如果不拉住他他也是做不出什么来的,没准儿更丢脸,若是真的动起手来,他未必是那几个服务生的对手。

金马恨极——他这趟差事算砸在我手里了!——他还真做得出来,为了那一张发票,他决定再多留几天,我可没耐心等他了,我还惦记着脚心呢,再说若再和大官那些人多相处两天,不是他们疯了就得是我疯了,赶紧走吧,还落个全须全尾儿。

4

我从车站直奔医院。

我突然发现我惦念脚心的程度要超过任何人。从羊皮书中我知道,对脚心那样牵肠挂肚的担忧和思念属于血浓于水,到底我和脚心是有血缘关系的,就是不一样啊。

但是脚心不在医院。

大夫说,两天前,有人把他接走了。我像金马为发票那样为脚心发狂了,我拽住大夫不松手直至大夫说出了全部的详情——我判断一定是曼陀罗派人把他绑架了,一定是!

我冲到曼陀罗家,铁将军把门。我用我的戒指划开了玻璃,跳进去的时候扎破了手指,我就那么鲜血淋淋地冲了进去。

曼陀罗家变化好大:俨然是一派阿拉伯式的装修风格,装饰和味道中都渗透了一种淫靡的香气。找到那间小仓库,已经不存在了,彻底的装修已经把那两面非承重墙打掉,小仓库已经化作了客厅的一部分。再翻冰箱,却是依然如故:只有一包冷冻咖喱饭和冷冻意酱面。

我不死心,依然到处翻找,每个隔扇每一个柜子都打开了,在一个装着巨大钟表的柜子面前我站住了——那个柜子是紧锁着的,上面有一个椭圆形的密码盘——我的古老的戒指在现代的密码盘面前无能为力了。

身后的声音冷冷地响起:“你在干什么?入室盗窃?要不要我打报警电话?”

我猛然回身,曼陀罗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她愈加瘦了,瘦得如同一根芦苇,但眼睛里似乎又有了神,除了左边那力图被头发盖住的青记,她简直有一种冥间的美。

“该打报警电话的是我,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他是谁?谁是他?”

“别装蒜,赶快把他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一丝痛苦的神情划过她的眼神,但很快,她便恢复了那种冷冷的态度,“对不起,我看你是精神出问题了,请你出去,别在这儿无理取闹!”

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的出手如此凌厉,对,我们水族的后代出手,要比动作最快的人类还要快上五又十分之三秒。那一巴掌是我来到人类世界后最最痛快的一巴掌,我居然把她扇得宛如陀螺一般转了四个圈儿,然后倒在地上。她捂着脸,咬住牙没有哭,眼神里带着一种恶狠狠的表情,她就那么看着我,黑而长的睫毛像黑寡妇的扇子似的那么恐怖。

就这样,我们不知对峙了多久,她慢慢坐起来,拍了两下巴掌。她拍巴掌的姿势,很像羊皮书中介绍阿拉伯贵妇呼唤奴隶的那种姿势。果然,“奴隶”被她唤来了,那是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他们慢慢逼向我。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那天去医院绑架脚心的便是他们了。

架子上的那个罗马钟盘,时针一分一秒地逝去,那种声音恰似放大了的耳语,有一种末日将临的感觉。就在按照海底时间计算已经超过七分钟的时候,我突然说出了一番我本来并不想说的话。我说:“曼陀罗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就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我不知道我当时说话的表情,我的表情也许只能从曼陀罗的脸上折射出来,那是一种恐惧的光,我继续说:“你还记得摩里岛的那个晚上吗?你与恶魔的交易失败让你消失生命变成木乃伊,是我用自己的全部财产抵押才换回了你的生命,你忘了吗?!早知道你是这么个恶魔,我真是多余做了这件事!告诉你曼陀罗,你必须在三天之内把他给我送来,不然你别后悔!”

曼陀罗脸上的惊愕一点点闪烁着,在我拔脚要走的瞬间,她突然扑上来抱住了我的脚,“百合,别走,我求你了别走!百合你不懂,你不懂我需要他,没有他我就活不成了,我也需要你,别离开我好吗百合?别离开我啊……”

“没有他活不成?应当说是没有他的皮你就活不成吧?”

她示意那两个壮汉退下,“——那如果我说我已经帮你找到了戒指的主人呢?!”

我只犹豫了三秒钟,“你别骗我了!你已经骗过我一回了!有意思吗?我起码不会两次掉进一个坑儿里!三天,记住,三天!”

曼陀罗扑上来,死死地拉住我,“百合,别生我的气,我是个病人,我一直在自我折磨,但是我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要是我知道病因就好了。多年来我无法接受我存在的地方,我只觉得我应该活在别的地方,活在别的人群里,那些人,都是像你这样的人,真的,我一直想应当有个地方,那儿有真正的树木、大海、声音、友谊和爱情。永远免掉那些不必要的奔忙,那些让人恶心的面具,我去找过了,没有。我知道那个晚上是你救了我,我也曾经为你去寻找那个戒指的主人,也许你不相信,我竟然走进过地狱车站,见到过那些戴着桂冠的死去的伟人,最后我相信,戒指的主人的确就在摩里岛,真的,可是我真的无法再进一步了,摩里岛的那个酋长,他是个魔鬼。”

我觉得她拉住我的双手,不再那么坚硬了,她虽然没有落泪,但那样子比哭出来还难受,“百合,你真的不了解我,我没那么坏。也许在你面前我应当感到羞耻,可在其他人面前,我比他们好得多!百合,真的没想到,这么短短的时间,你竟然爱上了这么个窝囊男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好气又好笑,显然她是误解了我和哥哥的关系,但我不想解释,我想继续看看她的表演。

她接着又说出一句让我瞠目结舌的话:“……如果,如果你不能给我迷药,那你就要和我相爱,我们一起逃避,一定要逃避这个世界,我一天也受不了了!”

我冷笑,“笑话!相爱?是要挟我吗?我凭什么要满足你的要求?”

“就凭我一直真心真意地爱你!难道你没有感觉,是块石头吗?!”她终于咆哮起来。

“对不起,你的爱,我消受不起。你还是离我远点儿,好吗?”

我拂去她的手,不愿再看她脸上惊愕的表情,因为也许再过一分钟,我又会被她的表演迷惑了。

我听见她在我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起来,“我知道你爱的是妈妈,可真正多余的人是我!是我!妈妈……早就和这个时代妥协了,她不是不想下跪,只是不知道向谁下跪而已!……”

我顺手扫了一下她那些花朵标本,那些宝贝在一瞬间统统坍塌了……

5

没想到金马的能量这么大,他竟然把我告到了董事长那里。董事长铜牛在我眼里一直是个佛爷般的老人,他干了一辈子大众传媒,在业界威望很高,从来也没见他发过脾气。所以当我见到他暴跳如雷的时候真真的吓了一跳!

他双手拍桌子,把桌子拍得山响,以致我不得不堵起耳朵,我的这个举动无疑引得他更加生气,他吼叫的时候嘴巴拧歪了,唾沫喷出来,再也不像佛爷,而像是羊皮书里画的那些狞恶之神了——我真的不知道金马是怎么夸大其词的。

我断断续续地听见,他说那个大官是我们重要的关系,我的所作所为侮辱了那个大官,也侮辱了我们公司,更侮辱了他本人。他说马上会召集董事会研究我的去留问题。他的话我听不太明白,但也大致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赶我走了。

奇怪的是,我没有一点点伤心,更不想辩解。我心不在焉。我只是在想着脚心的事,我对脚心牵肠挂肚,我在想,在三天期限中,曼陀罗会不会把脚心还回来。

我照常吃中饭,公司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猜想他们毫不理解我在挨训之后为什么还能吃得这么香。吃罢饭,我沿着回家的路走着,突然手机响了,这是老虎最近给我买的手机,花了人类钱币三千多元,据说还是个不错的手机。打来的是老虎,他声调严肃地问了问我出差的情况,然后说,晚上开完董事会后来我家。

老虎敲门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一脸严肃地走进来,坐在那里就开始吸烟——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吸烟。一支,又一支,一言不发。我没有烟缸,只好拿个小茶碟子递过去,当我递过去的时候他顺势把我拉到了他的身边,坐下。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坐得这么近了,但他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充满深情,只是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然后说:“百合啊百合,你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那口气,活像是我的爷爷。

我特别烦别人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于是我梗起脖子反问他:“我又怎么了?”“什么叫又怎么了?你还要怎么样啊?!……虐待金大编,侮辱我们的重要关系户,轻视董事长……你早该被开除了!”

“这么说我还没被开除?”我心头一喜。他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揪了一下我的鼻头,“……刚才会上,我为你据理力争,总算以微弱优势,否决了把你开除的决定。”他又叹了一口气,“……你总是这么天真,以一种不变的眼光看人,你知道,金马可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他再不是把你介绍到公司的那个金马了!他现在可是了不得的人物,一提起巨龙公司,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金马!连董事长也不能不买他的账!你一个小丫头片子,那么不给他面子,让他当众出丑,他能不记恨你吗?!那个关系户,是咱们董事长的拜把兄弟,你不给人家敬酒倒也罢了,人家大人大量给你敬酒,你用一杯果汁对付,你跟任何人去说说,这说得过去吗?人家会怀疑,巨龙公司怎么会有这样的项目经理!会进一步怀疑巨龙公司的品质!另外,董事长找你谈话,你不理不睬,毫无认错之意,最后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了,你眼里还有董事长吗?你一个公司的项目经理,连董事长都不放在眼里,那你眼里还能有别人吗?!……你看看,我在这儿说,你就一颗一颗地吃杏仁儿,恐怕你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那杏仁很好吃是吗?你知道人家现在都说你什么吗?——人家都说,你除了吃,对什么都没兴趣!”

他那副样子以为这话是给了我一颗炸弹,孰不知一听此言我笑逐颜开:“那有什么错啊,我看天仙子的书上写着,连你们的老祖宗都说食色性也呢,这是地球上所有生物之本能……”

“那你是地球上哪类生物?”

他说这句话的语速很快。他的脸色阴沉,让人看了有点儿害怕。要是过去我又得吓一大跳,但现在我无所谓。随便他们把我当成什么,反正我死不承认就是了。“装傻”,是人类社会的一大法宝。

“你别吓唬我好不好?我可胆儿小。”我嬉皮笑脸地说。

他气得脸都青了,“百合,真的没想到,那么单纯的女孩,变化这么大!你再不是我喜欢的那个百合了!……”他猛地抽了口烟,然后又把烟头按在“烟缸”里狠狠掐灭。

“咦?原来你喜欢过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啊?”我依然嬉皮笑脸。

他怒视了我好一会儿,缓和下来,叹了口气,然后,把我的脸蛋儿捧起来,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他开始吻我的耳朵,我觉得痒痒,就突然咯咯大笑起来,他一把捂住我的嘴,“你呀!你可真是……”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这一笑破坏了当时的气氛,阻止了老虎对我下手,这一笑,救了我自己。

6

每天上班的时候,那个偌大的文化广场是我的必经之路,那里无论春夏秋冬都聚集着人群,我就奇了怪了,为什么这个城市里的闲人永远如此之多?他们究竟靠什么生存啊?最奇怪的是,他们的脸上永远漾着松弛的笑意,而相反,那些所谓的白领金领,倒永远是一脸紧张,一脑门子官司。看来,人的快乐与否、滋润与否真不在挣钱多少,我看就是地铁里卖唱的还偷着乐呢。这一启示对我来说极其重要,我一下子就想到:这次虽然过关了,可我不定哪天就被开了呢。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羊皮书里说“人挪活,树挪死”,说不定我离开这家公司,倒是件好事儿呢!就是心里有点儿舍不得小骡那个项目,甭管怎么样,还能以这个项目为名再去趟摩里岛呢,而且,还会跟老虎一起去,那该有多好!不管怎么说,他对我还相当不错的!

那天,我和老虎神聊,把在摩里岛内心感情的大起大落都讲了,他听了哈哈大笑,捏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傻瓜,现在的女孩长个尾巴都变猴儿了,怎么还有你这样的异类?”我不喜欢他的笑声,就说:“我才不是小傻瓜呢,爸爸妈妈都说我是冰雪聪明的小可爱!”他笑得更厉害了,连连说:“对对对,当然你是冰雪聪明的小可爱!当然当然!……”

我喜欢夕阳落山时的广场。在广场不高的台阶上,每一层都星星点点地站立着人群,我喜欢这样的不规则的透视感,很像一个电影里的场景,也许就像麦克尔·汉内克的惯用手法那样,最后的结局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全景——全景中叠印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最近我几乎天天在看人类世界的影碟,记住了很多漂亮的细节。

一个醉汉歪歪倒倒地跑到台阶上,脱掉上衣光着膀子,然后突然地吼出一嗓子:“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向北斗哇!……”热心观众们立即喊一声:“好!”醉汉多少有点儿人来疯,立即东倒西歪地接着唱下去,文化广场上人头攒动,有喝彩的,有笑的,有跺脚的,连广场边上讨饭的瘸腿老太太都咧开没牙的嘴乐了。怪不得羊皮书上说这是个全民娱乐的时代,是个娱乐至死的时代。但是我又突然想起羊皮书上回顾历史的时候说,许多年前,这个民族也有娱乐节目:看处决犯人,据说那时的闲人们也很多,也有很多热心观众,还有的人把蒸好的馒头蘸了犯人的血拿回去治病——大补——羊皮书上如是说。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醉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还做出各种裸体造型,下面的观众们也就越发如醉如痴了——我突发奇想:将来哪天实在不行,我就做个街头卖唱者吧,只要我把海底的歌声泄露那么一点点,人类世界就会轰动!

我穿过广场的时候早已夕阳西下,手机响了,不出意料是老虎的声音。老虎的声音有点儿焦急,他说:“百合你在哪儿呢?快回家看看吧,你们家好像有人,灯亮着,可我敲了半天门敲不开——”

我的心忽悠一下,莫不是脚心回来了?

我一路狂奔,打开门,真的是脚心!但是……但是他已经不是完整的脚心了!他的右脚已经齐齐地被切下去,光秃秃的,他的头发也被剃光了,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抱怨和痛苦,只有怯怯的感激的闪光——我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