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逝者如斯 第五章 内乱

元平六年八月,大旱从陇西河南起,渐渐波及到河东关内河北等路,史官将其列为大灾。八月中,河南路报了饥荒,仓廪空虚。九月初,李永绮称中兴帝,于河间府登基,大发檄文,招诸路藩镇。河北路布政使关播、指挥使李万荣,陇西路布政使杜黄裳起兵从贼。

河东路布政使牛德裕,成仁。

陇西路指挥使赵秉成,成仁。

陆压的《讨明贼檄》历数我十八大罪,不过就是些残害宗室,把持朝政,拥兵自重,残虐不仁,心怀不臣等等,毫无新意。我很怀疑他只是应付差事,从史书里找来过去檄文中的罪名抄了一份,外加改了个名字。不过他的文笔倒是一流,此文或许会随着他的文名传于后世。

韦白倒也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声,《讨逆平叛诏》作得滴水不漏,正义凛然,京城的仕子们已经不论诗词,只以《讨明贼檄》与《讨逆平叛诏》为上。

“这份檄文已然被陆压改了,杀子之恨云云已经删了。”韦白略带担心,对我道。

“此文的确不错,将矛头指向我一个人,将来战和之间也有得商量。”我喝了口茶,点头道,“不过,他们做错了一件事。”

“称帝?”

“自然,他们要讨明贼,自然该打清君侧的旗号,怎么能自己先称帝?而且大越立国不过四十年,开创未成,不及守成,他却叫中兴,那不是咒我大越只有八十年的短命?呵呵。”

“必定不是陆压的主意。”

“呵,他越有才,死得越快。”我笑道,“那种好大喜功,追小名忘大利的人最好挑拨。”

“不说这些,人家已经点了火,明相怎么救啊?”

“玩火者必自焚,我干吗要救他?现在他们骑虎难下,我们只要稳住其余各路,便能令其坐毙。”

“金绣程为何还没有入京?不会有诈吧。”

“大哥过虑了,军事交接本就耗事,金绣程又是领兵回来,行程慢了些也是情理之中的。”我算了算日子,又道:“也就这几天,该有消息了。”

“贤弟,你真是一点都不担心?为兄都有日子没睡好觉了。”

“为何要担心?”我失笑道,“你看,陇西,河东,河北三者联横,北面有匈厥古、辽东路以及北高济路,南面是我军,显是腹背交战,若是如此都能不败,那也是异数。夫战,庙算也。他们已经败了一城。”

不过赵秉成居然被他们杀了……唉,禁卫军过去的,根基不足啊。

我对陇西路的陷落很失望,那里为了防范匈厥古,一直屯了重兵,且都是精兵,很难对付。河北倒是不足一提,本就是些地方上的厢军,等我辽东大军开过去便能平了。

“不过,大哥,战事我不担心,我只担心朝堂。”我皱眉道。

“你我根基与冯霂、房志龄根本不能相抗,若想独立一党恐怕难如登天。”韦白道。

我点头赞同:“我能在京师立足纯是因为手中的大军,一旦河东那边过来,关内路失守,京师戍卫便要出去平叛,到时我可是一个谁都能捏的软柿子。”

“那……你亲自带兵?”

“唉,带兵人不过就是走狗,狡兔死,走狗烹啊。小弟当日在北疆也是手握重兵,不是一纸诏书也被招了回来引颈待戮?”

“那是你不在北疆反……”

“怎么反?大哥,你以为谁都肯跟着我反?造反之事,史不绝书,十之八九成不了,自家死了也便罢了,遗臭万年啊,子孙都跟着受累。当时小弟不是没有反心,只是帐下将军心思难测,身子骨又弱,真的兵败,我一个市井混混没什么,你的两个弟妹可就苦大了……”

“难怪世人都说贤弟是‘轻名轻命重美人’啊。”韦白感叹一声。

“唉,这些姑且不论,圣上于我也有知遇之恩,委以重任,一片赤忱待我,真要我坏他家社稷我也不忍心。”我润了润喉咙,道,“大哥可敢行一险事?”

“贤弟但说无妨。”

“房志龄曾与小弟说过,让圣上大好,以圣命招讨河东叛军。”

“什么叫‘让圣上大好’?”

“说穿了便是矫诏,假传圣旨。”

“这……具体如何操作?”

“大哥有知制诰的衔,不妨再立一个内阁,只负责传达圣意。当然,内阁学士一定要全是我们的人。不论是冯霂还是房志龄,一个都不能放进去。”

“那不是内阁专权?”韦白惊讶道。

我不由大笑道:“我现在不过专权,大哥就已经惊得坐不住了,我若说要改朝换代,大哥还不从这跳出去?”

“会不会……”

“下面的儒生自然会有骂的,让他们骂去,书生骂得再狠也翻不了天。”我吹开一片茶叶,抿了一口,“他们骂人,最多是伏阙,死谏,我们要回骂的时候,那便是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还怕他们?”

“嗯,不过那两个老头会不会插进来一脚?”

“金龙阁的印绶都在我手里,大不了先斩后奏吧。”

“那人选?”

“不宜太多,三五个足够了,大哥看着可靠的选吧。”

韦白点头,道了声“知道了”。

韦白的确知道了,他的几个朋友诸如贺隐贞管叔桐等人都入了内阁,当时京师仕子中笑称此为“诗酒内阁”。冯霂房志龄两党却出奇地安静,没有任何异意,死了几个死谏的儒生之外,内阁已经成了金龙阁的脖子,虽然比金龙阁低一挡,却能让金龙阁转东转西。

就在我准备点将出征的时候,朝野又有一次小的轰动……或许,我以为是场小的轰动……

“大胆!何人拦驾!”

那天我散朝回家的时候,有人拦住了我的车马,开道的差役喝问道。

“我乃大越皇帝陛下属官,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呵斥本官!”那人回骂道。

我轻轻掀开窗帘,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不过只看到一条赤裸着的手臂,那人似乎没有穿衣服,不过我看不到人。

“此乃金龙阁亚辅明大人的车驾,还不让开!”差役喝道,虽然声音没有轻,却少了刚才那股狠劲。

“明大人?哈哈,明大人是哪国的官?”那人大声冷笑。

我看到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百姓,还对着我的车驾指指点点,有些心烦,心中暗道:“找茬的。”

“快些走开!”差役又道。

“明可名可在车中,速速出来见我!”那人高叫道。

我心中又骂了声:“狂生。”并不打算搭理他,正要让人将他乱棒打走时,那人又高喊道:“我乃大越礼部侍郎苏轨,立兴二十四年传炉,读圣人书,闻圣人言,今日以圣人为法,判你国贼!还不出来听判!”

四下有人跟着起哄,要我出去。当下就有差役去骂,只是反被周遭的声音掩盖了。

我微微有些坐不住,心中一盘衡,探出头去,笑道:“原来是苏端己啊,怎么这么大火气呢?连衣服都不穿,成何体统?呵呵……”

“明可名!我苏轨行的是忠君王道,身正不怕影斜,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清清白白的身躯,有何见不得人的?”苏轨一脸正气,身后还有一具棺材。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苏轨已经跳到了棺材上,道:“今日我苏轨以此清白之身,虽死无撼!……”

“端己啊,何必如此?有话为何不能好好说?还请上车一叙。”我低声道。

“我苏轨不齿与国贼同车!”

“苏大人一口一个国贼,明某不明白。”我脸上有些挂不住,今日我只要答对有丝毫闪失,明日京师就会坐实我国贼之名。

“你囚杀宗室,可是事实?”

“李永平谋篡,我以国法杀之,有何不可?”

“哈,国法?是哪家的国法?是刑部判的,还是宗正寺判的?孝王乃是太祖皇帝玄孙,也是你能杀得的?”

“我有尚方宝剑,皇帝陛下以降,谁人杀不得?且遵皇太后懿旨,出兵平叛,自然有正法之威!”我让人推我下车,面对着苏轨,朗声道。

“诸多狡辩,便是孝王大逆不道,圣上尚不能杀同胞骨肉,你一个外臣倒能逞勇?”

“自然,自古圣人不责亲眷,同胞兄弟便是十恶不赦亦不能入罪。”我缓了口气,“不过!孝王不死,天下不宁。若是不杀孝王,定使圣上落入不忠于社稷,不孝于先帝之田地。你我为人臣者,焉能置圣天子于此尴尬境地?”

“是故!我明可名本天地良心,两肋赤胆,杀国亲,一体罪孽,皆有我一人承担,圣上孝悌得以周全,国家社稷得以安抚,明某虽死无撼!”我提高了声音,让周围的人都能听到。

苏轨却没有如我所料大为感动,却仰天笑道:“天下不宁?天下都只看到,天降大旱,四路受灾,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这,不都是拜明相所赐?”

“荒谬,我当日被押在牢中时便已开始上天不雨,这岂是我的过错?今时今日,陈和高举叛旗,自立伪帝,这,方是大旱人间的根由!”我驳斥道。

“胡……啊!”

突发惊变,路边的酒楼上突然射来一支羽箭,苏轨话尚未说完,已经一头栽倒,眼见是活不成的了。围观的百姓喧哗起来,场面顿时乱作一团。我也微微有些慌,往那箭来处看去,已经是人去影空。

差役们把我围在中间,手里兵刀出鞘,却都颤抖得厉害。我看着一阵心烦,已经明白了刺客要杀苏轨的目的。可怜这帮白痴,还害怕自己丢了性命。想我乱军之中,护卫我的兵士刀风箭雨也不曾有过一丝惧怕。

“传神武军来,着刑部、承天府缉拿凶犯。”我拨开不中用的差役,摇动轮椅上前,苏轨被一箭射中颈侧,血染了一地,生机断绝。

苏端己啊苏端己,你要买直,何苦要找上我呢?我是不会杀你,可你却因我而死,人言可畏,又要满城风雨了。我心意已乱,呆呆等到韩广红带人前来,低声唤我。

“韩将军,你先命人将他殓入棺中送回去吧,告诉他们家人,我明日会去吊丧。”我低声道。

韩广红或许又以为我泛起仁德之心,劝慰了我两句,让手下人照办了。

我回到车上,随着车马的颠簸我也在想会是谁暗中下手。当下的态势,陈和最好京师不安。朝中大概有人自恃内匪易除,想除掉我了。或许是我在设置内阁一事上已经打破了微妙政局的底线。

房志龄看似坦诚,却无法信任。冯霂虽说让我时时堤防,却又似乎不会做这种事。莫非是陈和派来的奸细?时机拿捏得也太过精巧了……

唉,我或许还能从军,若说从政,九条命都不我丢的。

回到府上,想了想还是把今天的事告诉了芸儿和章仪,吓得两人连连惊呼。不过她们只是担心我的安全,并没有想到那么远。我睡觉的时候,又想起苏轨骂我时的那股正气,有些心慌。就在迷迷糊糊要入睡的时候,怡莉丝突然在我脑中闪过,为何不去找她帮忙查探一下呢?我问自己。

翌日,我没去上朝,对我来说上朝已经成了一种负担。延续了千年的规矩,日复一日地重演。太子还是个孩子,偶尔对我露出疲惫的笑容,两宫女主总是板着脸一句话都不说。冯霂和房志龄之间的明争暗斗最让我不舒服,我却逃不了。

怡莉丝的酒楼还没有开门,我拍了门,开门的人我不认识,问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从他断断续续的话里,我知道自从我掌权之后,怡莉丝便变卖了这家酒楼,现在的老板只是个老实甚至有些懦弱的商人。

该去苏轨府上了。

苏轨比韦白和我都要年轻不少,少年得志,有一本《醉露花集》流传坊间。我到他家门口时,由衷地有些难过,大门上的喜庆饰物尚未除去,灯笼却已经换上了白纱。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进去说些什么,只是让人投了名剌。

苏家出来了许多人,围着个老爷子,我知道那是苏轨的祖父,苏门的族长。他在前朝已经得了功名,因为天子无德,所以归隐草莽。苏轨的父亲早逝,他这个孙子可说是苏老的心头肉。

不会找我拼命吧?我居然有些惧意。

“草名苏逸,见过明相大人。”苏老倒是先行礼了。

我连忙躬身还礼,又施了晚辈礼,以示尊敬。

“苏老折杀晚生了。”我道,“昨日之事……唉,一言难尽。晚生与端己从来交善,虽有微微歧意,说开也就是了,不料……居然……唉,晚生已经下令彻查,还请苏老节哀。”

苏逸没有答话,只是欠了欠身,请我进去。

随从正要推我,苏逸身后一人倒是开口了,冷声道:“微微歧意?我兄弟为民请命,痛斥国贼,与你南辕北辙,倒是微微歧意?既然是微微歧意,为何当街射杀我兄弟!”

声音中的悲愤实在非管寸所能写露一二。

他的话也让其他苏氏子弟更加悲愤,传来几句小声的咒骂。

“不得无礼!”苏逸喝道,当即把声音压了下去。

“明相请。”他说。

我没说话,只是尴尬一笑,进去了。

正厅被改成了灵堂,前面是苏轨的灵牌,后面停着棺木。一个年轻女子跪在灵牌右侧,烧着纸钱元宝,定是苏轨的新婚妻子。陶盆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烟灰,想是烧了一夜了。我接过一柱香,毕恭毕敬拜了三拜,那女子也给我磕头还礼。

我摇过轮椅,低声道:“还请弟妹节哀顺便。”

女子跪在地上只是哭,带动了后面的家人也放声嚎啕起来。

我退了退,打定主意,往苏轨的棺木去了。旁人尚未能拦下我,我已经扑在了棺木上,放声大哭道:

“呜呼端己,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幼学,以交远志;仗义疏财,让舍以居。吊君弱冠,万里鹏抟;金榜提名,龙庭传炉。吊君壮力,远镇蛮邦;四夷怀柔,莫敢不敬。吊君弘才,文武筹略;崇礼守弱,挽力为强。吊君京师,不畏强权。云山苍苍,江水泱泱,贤弟之风,山高水长。想君当年,雄姿英发;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义之心,英灵之气;命终三纪,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肠千结;惟我肝胆,悲无断绝。昊天昏暗,文林怆然;亲为哀泣;友为泪涟。呜呼端己!阴阳永别!朴守其贞,冥冥灭灭,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更无知音!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开始只是背诵前人的祭文,烟熏火燎之下挤出两滴眼泪。谁料自己也感伤起来,越说越悲,及至伏惟一句,已然是真情流露,两眼一黑,吐出一口血来,又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不出所料的就是两位娇妻趴在我身边,睡着了。她们一定已经习惯我吐血的毛病了,不过这次的吐血还真是机缘巧合。我看看窗外,天色黑漆漆的,大概我昏睡了一天吧。

日后不能有大喜大悲,我告诉自己。

不过回想今日在苏府的表现,应该能洗清射杀苏轨的嫌疑了。我重重吸了口气,不料却吵醒了章仪,睡眼朦胧地瞪了我一眼,翻身又睡了。

我有些忍俊不禁,怎么说她都已经是少妇了,还像小孩子一般。我帮她盖上了一层薄被,又吵醒了芸儿。芸儿到底比她老成,帮我拿了靠垫,好让我靠着说话。

“吓到你们了吧?”我搂着芸儿,让她靠在我胸口,捋着她的长发。

“是呀,你又吓我们姐妹。”芸儿笑道,“不过我们也习惯了。”

“呵呵,这身体,好也好不了了,坏也无法再坏了,随缘吧。”我拍着芸儿的肩膀,淡淡道。

“夫君,你昏睡的时候,冯相和房相一起来看过你。”芸儿轻声道,想是怕惊醒章仪。

“他们说什么?”我问。

“也没说什么,只说朝廷多事之秋,夫君又倒下了……看起来倒是十分关切呢。”

我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芸儿善解人意,见我皱着眉头,几根玉指如葱抚过我的脸庞,柔声道:“夫君是想亲自征讨逆贼吗?”

我心跳快了一下,承认道:“的确如此,此乱若是不平,将来祸害也就大了。”

“夫君……有一事,我本不想说的……只是……”芸儿吞吞吐吐,脸都红了。

我笑道:“莫非是我明家香火?”

芸儿点了点头,轻声道:“也请夫君体谅,否则奴家怎么还有脸去见公婆啊。”

“这事急不得,为夫总是难以得空啊。再者,就你我她三人,不也快活吗?”

“夫君怎能说这话?夫君若是现在没空,将来奴家和仪妹又人老珠黄之时……如何是好?”

“那我便纳一房小妾替我接明家香火好了。”我调笑道。

芸儿眼见就要落泪,我连忙捧过,笑道:“你们姐妹如此出众我尚且推三阻四,旁的女子我怎么可能看上眼?”

芸儿的脸上立马转晴,垂下眼帘。

我看着心跳更快,轻轻吻了上去……

“夫君,你的身子……”

“无妨……”

“啊……”


鸡啼三声,我急忙让章仪和芸儿帮我更衣洗漱。今日上朝,定要趁着苏轨新逝,天下仕子迷茫不解之机,大举王军讨逆,顺便把刺杀苏轨的罪名套到陈和他们头上去,买仕子之心。

“明相!缓一步,”我刚从车上下来,就听到冯霂叫我,“昨日去明相府上探望,明相却昏迷不醒,今日可好些了?”

“多谢冯相挂心,今日已经没有大碍了。”我笑道。

冯霂脸色一紧,道:“明相,并非老夫不体谅明相,只是,你看这个。”

我满脸疑惑地接过冯霂从袖中取出的一个竹筒,沉了沉,失声道:“败报!”

“知道是哪里来的吗?”冯霂扶住我的椅把。

“莫非河南失馅了!”我惊道。

“陇右!”冯霂从牙齿里挤出两字,“马全郭从贼,受封开国公,李彦宗受封大将军王,从山南出兵,兵分两路攻入陇右境内,下州府十八。现在陇右路指挥使傅羿率军在五泉山与山南叛军相抗,布政使张道缘死守天水。”

“陇右守军只有一万,山南出兵多少?”我一边取出竹筒内的绢书,一边问冯霂。

“山南本就有驻兵两万余,听说还有从西域诸藩借来的蛮兵五万。”

我刚好看到军报里的那行,不少西域藩国都出了兵。我将手里的绢书一揉,恨恨道:“这些蛮狗,居然敢从贼!”

“老夫也最恨这些想趁火打劫的狗东西。”冯霂附和了一句,又道:“不过他们掀不起大气候,怕只怕北边的。”

我心中也是一惊,道:“莫非冯相已经有了风声?匈厥古也会派兵?”

“听说陈和四处派出使者,想来不会错过匈厥古。”

“自家兄弟打仗,找外人帮忙,真丢死人了。”我道。

“可不是嘛?所以老夫也派了一个使者去匈厥古那里。”冯霂阴阴一笑,道:“我让使者对匈厥古说,现在挥军南下,那是替人做嫁衣裳,等两家打得大伤元气再来,岂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我微微皱眉,道:“冯相的缓兵之计,果然妙啊。”

“哪里,呵呵,等我们平了陈和,陇西长城重归我手,匈厥古想来?还是再思量思量吧。”冯霂笑道。

我也陪着笑了两声,已经进了朝房,房志龄早已经等在里面了。嘘寒问暖客套了一阵,房志龄又和我说起战事。我们商谈时,附近悄然无声,朝中百官无一不是竖着耳朵在听。

“是以,我打算亲自领兵十五万,先破山南叛军,然后收拾陈逆。”我慷慨道。

“明相三思啊,您的身子不好,这等军仗之事,还是交给将军好了。”奉诏回朝的管叔桐接话道。

“呵呵,本相原就领着将军衔,还怕打仗不成?倒是李彦宗和马全郭那对活宝,好日子过久了,恐怕连马都骑不动。”我笑道。

冯霂面露为难之色,还是道:“既然明相执意要去,还请明相保重,只是这京师防卫……”

“金绣程大将军已经领兵十万回来了,我再留下一万神武军,料陈和也无法在三年内攻陷京城。”

“可金将军那里迟迟没有动静啊。”房志龄道。

冯霂借口道:“老夫已经派人去问了,想来没几天就有消息了。”

我算了算日子,道:“恐怕金绣程将军没有入京。”

“啊!”朝房里一片惊讶之声。

“陈逆大军隔大河与关内对峙,金将军定是直接趋军赶赴关内了。”我道。

听我说完,朝房里的百官显然松了口气。

“这金绣程!”冯霂资格老,指名道姓骂道:“居然敢抗旨不遵!也太大胆了。”

“冯相,太祖诏谕:领兵大将离京三百里即可不奉君命,金将军也是大帅之才啊。”我替金绣程道,也为了将来我领兵在外,京师不要不识好歹给我什么乱七八糟的诏谕。

钟乐响起,百官列班。

说完了调军平叛之事后,冯霂又说了些调粮赈灾的事。因为冯霂一下要从江南路调来五十万石,引起一阵争议,说多说少说正好的人都有,火烧眉毛的事,争论了大半天才算双方妥协,明日再吵。

我对五十万石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是大半个江南路的存粮,这还是房志龄说了之后我才知道的。所以他们问到我的时候,我只好模棱两可,什么都没说。

正要散朝回家时,从未开过口的太子突然放声叫道:“明太傅慢走!”

百官虽然诧异,却也马上就归于平静,按班离去。太子跳下龙椅,朝我走了过来,拉住我的手,道:“太傅,你真的要去打仗了?”

我点了点头,笑道:“这是你李家的江山,当然不能让逆匪猖狂。”

太子慢慢低下头:“但是,听说打仗会死很多人。”

我心中一怔,道:“总是难免会死人的。”

“太傅,他们要给苏夫子谥号,苏夫子是不是死了啊?”太子又问。

我不忍心骗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这些事他总会知道的:“苏夫子被坏人害死了。”

太子的眼睛开始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终于哽咽道:“太傅要早些回来。”

“呵呵,那个自然。”我爱怜地摸了模他的后脑,似乎骨头还是软的,真是孺子。

元平六年,我点起十五万大军,将官百员,于当日大帅誓师出征的故地,点炮出兵。照我原意是由金绣程领兵,我监军,总算不是残疾人领军。可惜金绣程的确率军入了关内路,兵到当日就在大河花口段截击了一支叛军。

所以,我点了史君毅王宝儿为副将,各领军五万。韩广红领三万为游击军,我本人领两万作中军。一应粮草补给,从京师带了一部分,却因为大旱要赈灾,其他的只有由当地府衙供给。

这也是我分兵的最大原因,河南路是今年大旱的灾区,还是较早就上报饥荒的路府,要他们一次提供十五万大军的补给,恐怕逼死河南布政使也筹不出来。

这次,我的军旗也换了,全军打的是“越宰相明”字样的旗号,韦白亲自操笔写的魏碑体,很有气势。

章仪和芸儿只送我到门外,带了许多东西,连寒衣都准备好了。

“莫非两位娘子希望为夫不要回来?带这么许多东西。”我笑道。

两人当然又是一阵娇嗔,拖着我的手说话。我的大军辰时便要开拔,她们倒像是永远说不完一样。最后道别再三,总算上了车,不过心里总是甜蜜蜜的。

车驾到了隆武门,武安带着神武军的官兵给我送行。他新婚燕尔,我又要用韩广红,也就顺势让他做了神武军统领,拱卫京师,负责京城治安,兼且训练新兵。不过听说他对此大为不满,差点杀妻求将,好在武纳拦住了,否则又是给我添了桩麻烦。

“祝,军相旗开得胜!”武安给我斟了满满一碗酒。

“祝,明相旗开得胜!”他身后的将军们也端起酒碗。

这叫壮行酒,将军出征总是要喝的。我没有拒绝,举了举酒碗,一饮而尽,又一口喷在了衣袖上。大军统领照例不能醉酒,所以壮行酒都是淡酒,有些不胜酒力的将军索性就以茶代酒,武安给我的却是最烈的芦山大曲。

这种酒,我在北疆喝过,这么一大碗下去,没有三天人起不来。

瞪了他一眼,我轻轻挽了衣袖,让人推我上车。

“武将军,清闲时节,好好读书,将来或许也能放个文职呢。”车马经过武安身侧的时候,我掀起窗帘,微笑着对武安说道。大凡渴望上阵杀敌的武将最怕没仗打,我看到武安脸皮顿时绷紧,心中一笑,这个就是报复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