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或跃在渊 第六章 北疆策

“天地。”我重重吐出两字,“天地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天,非人道所能及。我等所能及的只有地!今日我大越百姓万万,国土辽阔,当然不需要那万里草原。但是明日呢?后日呢?待我大越要取而用之之时,万里沃野却给旁人占去了。是以陛下说我大越要那草原没用,臣不敢附议。”

“再者,匈厥古势大,且杀我边民不是一日两日。我大越守将,一路指挥使居然命丧其手,日后其势更大,侵袭更甚,我大越子孙还有活路么?是以为子孙计,吾皇也该剪除这支异族。”我吸了口气,“所以陛下,太平天子仅仅看的是眼前五十年,大有为之君的思虑却在千载之后。”

陛下点了点头,道:“只怕众臣不肯打仗啊。”

“只要陛下肯打,用不着众臣商议,臣提兵数十万,出燕云,扫平匈厥古草原。届时陛下再专断,旁人也说不上话了。”

“呵,明卿今日似乎一扫往日乡愿之习啊。怎么?因为隆裕公主?”

我微微笑笑,道:“陛下,臣读《公羊传》:‘或问:九世之仇犹可报乎?曰:虽百世可矣。’匈厥古与我大越之仇,便是虽百世亦可报的国仇。”

“好啊,好啊!明卿扫平匈厥古之时,朕出京三十里迎卿凯旋!只是,明卿以为要多久才能如愿?”

“陛下,若是臣带兵,五年内可以横扫匈厥古大草原,最多再加两年便能在西域设路置县。”

“明卿若非说笑?”

“陛下,微臣怎敢在此说笑?”

“五年也实在太短了些吧……”

我笑道:“臣是怕扫了陛下的兴头。若是打仗,五年足矣。只是为了此战,恐怕非十数年之功不可。不过若是举国动员起来,似汉光帝修筑长城一般,也能少些功夫。”

“十年……朕等得了。”

“陛下,微臣内子在北疆亲自织布,日断五匹,故北疆女子皆以多织布论荣。臣身残之人,策马街头,故北疆男子皆以善骑射为耀。陛下是天下楷模,若是陛下能够节俭成习,则天下省下来的钱粮财物供给北疆,北伐之业可成。”

“是否太过劳民伤财?”

“陛下,汉光帝当年,可是连四匹同色的白马都不用。他的皇后、嫔妃日日织布,他的子女下地耕种……”

“行了,朕明白了。北疆,朕就交给你了。不过朕可以节俭,只是那些大人们却未必会跟这个风,所以也别太指望以全天下来供你北疆了。”

“臣不敢,只求陛下能将死囚重犯流放到北疆。当前的北疆,实在太需要人了。”

“这个朕能给你保票,只是那些恶徒都在北疆……”

“陛下放心,恶徒也有恶徒的用处,总比白白死了强。”

“好!朕就再跟你立这个约,十年,朕给你十年,你在辽东路大展拳脚,朕不来管你。十年后,你要给朕打下那万里草原!若是你败了,那又如何?”

“陛下,若是臣十年后败了,请陛下再给臣十年。若是臣没有那个命,请陛下永远不要忘记臣说过,土地永不可再生,我们不占,日后就给强人占了。”

“你倒是会讨巧。有你出马,朕信得过。待你七老八十了,朕同你一起去北疆跑马。”

我笑了笑:“臣万幸。只是陛下,臣体质虚弱,又有病灶难除,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还请陛下千万不要忘了‘进取’二字。”

圣上看了我许久,道:“明卿的确变了许多啊,当年那个只求致仕隐居的明可名已经没了。”

“是,在高济就死了,在黑狱里又死了一次,到了北疆是死而又死。但是陛下,臣已是有家室的人了,总得为日后骨肉考量。臣不忍看到自己的后裔在蛮族的铁蹄下呻吟,所以臣粉身碎骨也要铺出一条血路。”

“你若是死了,朕会给你个谥号,‘武’,如何?”

“臣何德何能敢用单谥?若是陛下念着臣,待臣殉国之后,有个‘武烈’的谥号就够了。”

“别乱说了,你能长命百岁呢。”圣上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后日早朝,朕会诏命你为辽东经略相公,彩翎直奏。你功劳不小,只是三品也委屈你了。”

“陛下,臣一介草民,五年间升到三品大员,已经很知足了。”

“朕还要给你一样东西,尚方宝剑。见剑如见君,凡在你辖地之内的文武官员,你皆可先斩后奏。三品以下地方官长,你有任免之权。”

我有些害怕,道:“陛下,这、这权也太大了些。”

“你的心不小,若是没有大权,实在牵制太多。朕怎能再让你靠典当过日子?还有,大员该有的排场你还是要有,那也是我大越的脸面。”

“臣领旨,谢恩。”


我在年前完婚,同时娶了两个娇妻,让受命来拜贺的官员们大为惊叹。他们一定想不到一个被流放北疆的贬臣,居然能有皇太后赐婚。而且公主郡主同时下嫁,可说是历代都少有的荣宠。

当然,席间也不是和和气气。有人眼红,喝了些酒便借酒撒疯。似乎是某大臣的公子,指着我的鼻尖问我为何在高济死伤那么多大越子弟,被我的卫士拖出去埋在雪里,差点冻死。我本不想和人结怨,但是单身时可以忍让,现在章仪芸儿跟着我,我便不能什么都让了。

原本是过完年再回去就任的,但事发突然,匈厥古直郅单于率领十万铁骑越过了长城,攻破代州,陇西路沦陷,匈厥古的兵锋已经直逼河南路了。

“圣上要你去打匈厥古么?”芸儿帮我正了冠,送我出门。

“我猜是要我回北疆,免得京师被两面夹击。”

“那我和仪妹就收拾东西了。”

“嗯,一切从简吧。”我交代了两句,跟着黄门去了。

圣上果然已经采纳了兵部的意见,命河南路指挥使萧忠武将军领兵反击。除河南路本地驻军,还从禁卫军和御林军里调了十万过去支援,由赵秉成将军统领。我只是当朝领了尚方宝剑和圣旨,即刻返回北疆镇守。

“哼,圣上真是不识货,这样的大将军放到北疆去冻着,反倒派赵秉成、萧忠武这种无名之将去抵抗匈厥古的铁骑。”车上,章仪发着牢骚。

我微微笑了笑,继续看手里的书,不过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若是我去,我会如何打?河南路守军不过五万,而且缺乏战阵经验。朝廷派的十万援军看似精锐,实在也是太平之军,打不得硬仗。加之两者互不隶属,难免令出多门。

圣上这么任由群臣乱来,实在是顺水推舟之计。苦就苦了天下百姓,只是长痛不如短痛,该面对的总也逃不过。

“仪妹,军国大事不是我们该论的。”芸儿放下手里的刺绣,对章仪道。

章仪不服气地嘟起嘴,道:“夫君干吗不说话?有了新人忘了旧人!”

我和芸儿相视一笑:“你不是和芸儿姐姐同日拜的堂么?算什么旧人?”章仪气我不帮她,故意把窗帘拉开了,冷风直往里灌。

我没有管她,任由她胡闹,只是见芸儿似乎有些冷,便靠了过去,搂着芸儿。章仪知道我吃软不吃硬,只好乖乖拉好帘子,也凑了过来,把我挤在当中。如此一来我倒暖和得连书都不想看了。

“夫君……”芸儿甜甜地靠在我肩上,低声唤了声,闭上了眼睛。

“夫君!”章仪也学着芸儿的样,把头捶在我肩上,凶狠狠地叫了声。

我对章仪笑笑,心中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本来就喜欢温柔善解人意的女子。”章仪回了个凶恶的眼神,突然嘴角一抿,也笑了。

若是身体好,也只有十年。十年后的日子对我来说似乎遥远不可猜测,但是我每夜做梦都能梦到那天,似乎睁开眼睛就到了一般。

离北疆越来越近,路旁的积雪越来越厚,我却总是想起那日金銮殿上的廷辩。当日我说匈厥古会直抵大河,然后沿河而东,入河东路,隔岸与京师相对峙。但几乎所有的朝臣都说匈厥古会在陇西路渡河,然后陷河南路,东向逼近京师。韦白不明军事,想帮我也帮不上,我苦辩无果,只好作罢。

反正匈厥古的目的不是灭我大越,现在多吃些苦头,日后的甜头也会更甜。

“标下单裕,恭候大夫。”

我的马车被一队越军骑兵拦下,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称我大夫,八成是随我平定高济的旧部。不过我看他生得面善,名字也似乎听过,只是一直想不起来。

“末将奉郑将军令,前来保护大人。”

“呵呵,好,你们来了多少人?”

“回大夫,末将带了五十骑,其中有三十骑是大夫在高济带的旧部。”

我喃喃道:“五十骑……”芸儿见我沉思,问道:“夫君莫非要去干什么事么?”我点了点头,转而问她:“你若是知道你夫君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会怕么?”芸儿婉尔一笑:“妾知道夫君所杀之人都是该死之人。”

“单裕,你是正威营下?卫尉么?”

“回大夫,末将正是正威营下,积功至卫尉衔。”

“单卫尉,给我急行军至山海州,查抄甄国栋官邸。”我一时没有令箭,顺手拔下章仪头上的钗子,道:“以此为令,速去。”

单裕接过银钗,朗声道:“末将领命!”拍马而去。

“芸儿姐姐,看到了吧,这就是咱们夫君带出来的兵,一声令下,再没有多余的话。”章仪颇为自豪地对芸儿道。芸儿腼腆地笑了笑。我突然发现,章仪的美是种放射性的美,如同太阳,有时刺得人盲目。芸儿的美却是纯纯的阴柔之美,如同月亮,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睛。

“喂,喂,我白说了那么多好话,夫君居然傻了。”章仪气乎乎道。

我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强嘴道:“自己的娘子,多看看又怎么了?”

芸儿不好意思地又是婉尔一笑,我终于庆幸她的坚持,也庆幸自己的退让。说起来,似乎最近身体好些了,有些日子没有咳嗽了。莫非也是因为新婚娇妻的甜蜜滋润?

不过说到带兵,我一直占了个大便宜,就是帐下的将军们。虽然他们不是大帅说的善战将军,但是我觉得加以时日他们必定都能大放异彩。战阵之事,我现在的确比他们看得远一些,不过练兵恐怕就不如他们了。

我在军中的威望是靠神话渲染和胜仗维持的,一旦兵士们发现我并非真的破军星下凡,他们也许就会背离我。但是兵士们对他们的将军,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不会后退。此中症节就在于,我没碰过兵器。

三天后,我到了山海州。

令我满意的是,山海州的官邸已经换成了我的人。单裕骑马立在门口,行了军礼。

“大夫,末将幸不辱命。”说着翻身下马,双手递还了章仪的银钗。

我随手在给章仪钗上,道:“单卫尉带本官去见见老朋友吧。”

单裕再翻身上马,引兵开路。

“明大人,明大人!下官知错了,求明大人开恩啊!明大人开恩啊!”甄国栋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跪在地上。

我庆幸自己将二女留在了车上,老老少少跪在地上的情形实在让人看了不忍。我叹了口气,道:“甄大人,你真的知错了吗?”

“大人,明大人,您的如意,下官一直收藏得好好的,就在《秋千图》后面的密门里。明大人,卑职这一家老少,还求明大人开恩啊。”

“你似乎还没有真的知错。”

“大人,您说什么下官一定照办,半点折扣也不敢打啊。只求大人放过下官家的家人,下官已然不忠,不能再不孝了啊,大人开恩啊。”

“甄大人,你身在北疆,莫非就没有爱过北疆的子民么?”我摇了摇头。

甄国栋停止哭泣,慢慢平了声,苍然道:“大人,下官是立兴二年的榜眼,做了两年的翰林,因为诏书写错一个字被贬为青州司马。因为不肯贿赂上司被人找茬送到了北疆当一个小县令。二十多年啊,谁还记得我这个当年的榜眼?我爱北疆的百姓,谁来爱我?我在青州贴了自己的一家一当给百姓,走的时候又有谁来送我?”

我想起当日只身前来北疆时的尴尬,看着他的鬓角白发,有些心软。

“但是我搜刮民脂民膏欺上瞒下贿赂上官之后,日子一天天过得好起来了,大人,这怨得了我么?今日大人要拿我开刀,下官无话好说,只是求大人放过下官的一家老幼,下官晚年得子,还请大人法外开恩……”

吏治败坏的确不是一两个官员的事,但是我不能放过甄国栋。杀他可以敲山震虎杀鸡儆猴振奋民心,留着他却只能给我带来污点。他也是封疆大吏,但是实在不巧,我有尚方宝剑,即便我杀错了,御使台也说不了什么。

何况我怎么可能杀错?

“我饶你全家性命,你放心去吧。”我轻轻道了句,转身而去。单裕知道我还有指示,跟在我后面。

“甄国栋腰斩弃市,一应党羽枭首。”我打量了一下单裕,道,“山海州太守没来之前你先管着,以我的军法治民。还是一样,大力养马鼓励骑射。”

“末将领命。”

我上了车,忍不住问了句:“我总觉得你很眼熟,曾经见过么?”

“回大夫,末将便是当年射杀长古川隆二的弓箭手。”单裕朗声道。

我恍然道:“我说怎么这么面善,原来如此。你既然是神箭手,更要将弓射的技巧传播开来,一花独秀不是春,明白么?”

“末将明白。”

“若是你能给我教出一个曲的神箭手,我就让你统领一个营。”

“多谢大夫栽培。”

我满意地笑了笑,吩咐他好好干,让车驾往燕云驰去。

两天后,久别的翠绿如意又回到了我手上。

机关算尽太聪明……

孙士谦在官署等我,我顾不得车马劳顿,甚至脸都没洗便召他进来。我实在想知道,为何匈厥古会从代州走,他们已经多年没有扣关了。孙士谦知道我会问起,早就拟好了章程,答得滴水不漏。匈厥古的大举入侵虽非我乐见,但真的发生了也未尝不是好事,我也没有深究。

“召军属来北疆的事进展得如何了?”我问。孙士谦笑道:“下官已经安排下去,凡是卫尉以上将军都要接妻儿过来,若是没有成亲的,需在元宵之前成亲。”我也笑了:“虽然滑稽了些,不过也是个办法。依我看,可以从兵尉开始,凡是兵尉必须于元宵前成家。”在京师是别人逼我成亲,现在轮到我逼别人成亲,总算消了心头一恨。

“下官还在云州立了规矩,凡是女子不收人头税,第三个儿子开始不加人头税。有五个儿子以上的人家,官府送一匹骏马。”

“不错啊,依我看,可以通传辽东路,令各府县都效法云州。还有,甄国栋正法一事也通传下去,日后在辽东,有人敢贪墨两匹绢的,杀无赦;贪墨五十两银子以上的,灭三族!”

孙士谦一愣,道:“大夫也开始下猛药了。”

“无妨,我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若是全辽东的官都给我杀尽了,军中的校尉、卫尉乃至兵尉都可以去给我当官。仲进也传下去,日后本官就是以军法治官,从我令者赏,违我令者杀。”

“是,大夫,以云州府……”

“以辽东布政使的名义发,你先领着这个衔吧。”

“谢大人。”

“云州太守就给窦众卿,他是土著,也方便管。”

“属下这就去办。不过,是否给那些官吏个机会?”

我沉思片刻,道:“全杀了也不顶事,就元宵之前吧。让他们自首,凡是吐出来的就继续为官,若是元宵后被我查出来的,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大夫,现在人力奇缺,莫非将灭三族改为充军役吧。”

我笑道:“仲进今日可是救了不少人性命啊,就依仲进说的去办吧。哦,还有,在我的官衙前打造个铜虎,百姓可以投书其中,钥匙只配一把,我自己来开。贴布告出去,凡是他们想说的,都可以写给我,可以落名,也可以匿名。哦,还要配几个文吏,轮值守着铜虎,若是碰上不会写字的,便要替他们写。”

“大夫不怕忙不过来么?”孙士谦笑道。我回道:“我还有那么多学生呢,怕什么。日后我要让辽东每个人都给我动起来。”

“下官做得最对的事,便是跟着大夫。”孙士谦一拜。

我稍稍让过,微笑不语。

芸儿待孙士谦一走,端着一盏茶进来,笑道:“夫君请用。”当真是举案齐眉。我双手接过,道了声谢,润了润喉咙,问道:“冷么?”芸儿轻轻摇头,道:“官署里有火盆还好,就是外面有些凉。”

我点了点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夫君,妾身明日能否去巾帼园看看?”芸儿问我。我笑道:“你想去便去吧,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个都在家歇歇,有些事也不急于一时。”芸儿微笑道:“夫君一回来便处理公事,我们姐妹怎么好意思歇着?仪妹已经去了,妾身觉得还是先请示夫君为好。”

我突然想到为什么皇太后要叫芸儿木美人了,不禁笑了起来。“夫君突然笑什么?妾身说错了什么么?”芸儿问我。我把茶杯放在几上,道:“不是,我是想,芸儿这么乖,可别被疯丫头欺负了。”

“仪妹不会的。”芸儿笑道。

“芸儿。”

“嗯?”

“以后别这么拘礼,我不是一个拘泥小节的人,你一口一个妾身倒是让我不好意思了。”

芸儿的脸霎时红了,诺诺道:“夫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笑道:“不好意思轻薄你了。”

芸儿的头垂得更低了。

武人办事的确雷厉风行,我的政令一到地方总能立刻得以执行。在某些州县,虽然还是旧吏,却因为我的帐下将校用刀指着,也不得不一扫拖沓之风。至于兵尉成家一事,进行得更是顺利非常。窦众卿告诉我,北疆的女子崇拜英雄,那些身上背着几条人命扛着几道伤疤的男人才是她们的良婿。

“大人,路增先生求见。”差役报我。

我放下手里的书卷,道:“快请路先生进来。”

路增在门口脱了鞋,笑吟吟道:“大人,您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您去看看合不合用。”

“哦?这么快?”我惊喜道。

“只是稍加改动罢了,并不麻烦。”路增说着,引我往外走去。

阶下的空地上,正停着一辆四轮战车,大小不足普通战车的一半,和轻车相类。路增缓步下阶,道:“大人请看,我在车的四周加了护板,连同车轮车轴也都用铁皮包了。”我点了点头,无论形状还是做工都无可挑剔,甚至连我当年的大旗都插上了。路增又道:“大人,我另外在车前空出了位置,方便御手,四角也可以立四个护卫,以防冷箭。”

我让人抬我入车,两腿自然垂下,座椅是用藤条编的,坐得再久也不会不适。而且顶上的帷幔还可以放下,想是为了行军中的休息,当真顾虑得滴水不漏。

“多谢路先生了。”我满意道,“哦,对了,这车能驾两匹马么?”

“大人,这车窄小,并驾两骑恐怕会有些不便。不过大人,您统领全军,又不需要冲锋陷阵,应多注意自身安危,不该一味求速。”

我点头受教,命人配上马匹。

“谁会驾车?”我问身边众人,决意出去跑一圈试试车。

“小的家里三代都是车把式,求为大人驾车。”一个差役上前施礼道。

我上下打量他一遭,也是时常相见的老人,只是不曾问过名姓,当下问道:“你叫什么?”

“小的侯田,曾给燕州太守大人驾过车。”

我点了点头,道:“上来吧,我们去城外跑一圈。”

“遵命!”侯田站上了御手座,缰绳一打,马儿乖乖地起步转弯往外走去。

“夫君,我和你一起去吧。”章仪追了出来。

“你好好看家吧。”我大声回道,马车已经转上了街道。

城内不便快走,出了城门,侯田遵我号令,时而策马疾行,时而缓步慢走,进退如意。我从未体验过如此高速,更倾慕那些骑在马上的健儿。绕着城墙从南门跑到了东门,侯田便要入城。

“不着急回去,再跑两圈。”我对侯田道。

侯田略微有些迟疑,转头道:“大人,我们孤车在外太久,恐怕有些不妥。”

我有些不满,微微皱眉,道:“你为我驾车,首重的是从我号令,怎能有丝毫疑虑?将来我领军出征,刀林箭雨,你都不能有丝毫迟疑。”

“小的明白,战阵之上自然不敢有丝毫不从,只是大人也该顾虑自身安危。”

“不必多言,你只要照我说的做便是了。若是不愿从我号令,我换他人来驾车。”我冷声道。

“小的不敢。”侯田再振缰绳,又跑了起来。

风声猎猎,两旁的景色从我耳边飞速掠过。我明知马车比单骑要慢得多,却还是有种风驰电掣的感觉。以往坐在车上,看外间只有一扇小窗,怎如现在这样,整个人都像是飞起来一般。

“大夫!大夫!”

我远远听到后面马蹄声骤起,有人高声嚷着,让侯田暂缓了车速。

转眼间,一队骑兵赶了上来,为首的是萧百兵。

“标下游击营萧百兵,参见大夫。”萧百兵翻身下马,单膝跪下行了军礼,一气呵成不见丝毫拖泥带水。

“有些日子不见了啊,萧统领。”我笑道。

“大夫,末将刚从锦州回来,突然见到大人的军旗,又是单车,是以带人上来问问。大夫要去哪里?”萧百兵问我。

我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道:“百兵从锦州回来,跑了几日?”

“末将受史将军军令回调,不敢有差,日行百里,跑了两日。”萧百兵精神抖擞,不见疲惫之色。

我笑笑,道:“两日,恐怕不够。现在日头还早,百兵再随我去跑一跑。”我说着,点了点侯田,示意他疾行。

萧百兵也不多话,当即道了声领命,一跃而起,上了马背。众骑兵跟着我的战车跑了起来,扬起老大的蹄尘。

直直跑出十数里,众人才慢了下来。

“大夫啊,见大夫今日更甚往昔小将实在心中安慰。”萧百兵微微气喘,“只是担心大夫日后亲临战阵,若是如今日一般勇猛,岂不危险?”

我知道大军主帅不能轻动的道理,大帅当年的教训足以警示三代了。当下错过萧百兵的话头,道:“百兵可知史将军为何快马调将军来云州?”

“末将不知。”

“百兵可还记得当日我在高济给你的十六个字?”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萧百兵朗声道,“大夫的话,末将不敢忘记,以将此列为我游击营的营训。”

我点了点头,道:“此番召你回来,便是要你与石载将军统建一直新的游击军。百兵如何看我大越与匈厥古的对决?”

“大夫定然已经成竹在胸了,末将献丑不若藏拙。”

“我让你说便说嘛!”

“大夫,茫茫草原不比高济。高济地形各异,是以打起来可以千变万化,让人防不胜防。末将觉得,这草原之上,谁的马快,谁便能攻其不备。所谓设伏,也绝非以一日路程两日路程计算。”

“是呀,”我点头应道,“大军设伏,不再是藏起来便算陷阱了。日后我要设下伏兵,当于三百里,甚至五百里之外布置大军,关键便是马匹,以及军令的传播。”

“不过大夫经略北疆两年来,已经颇多改善了。现在我军战马比之当日武啸星将军时,翻了一番。若是战时再从民间征集,想来足够十万大军用的了。”

“但是民马到底不同军马啊。”我叹了口气,“两军相遇强者胜,比的便是人强马强。我亲眼见过匈厥古的骏马,不是一般驽马能比的。”

萧百兵停了停,道:“难怪大人高价收购匈厥古的种马,原来是要改善马种。”

“不错,只是现在只有马驹,等第一代的战马成型,恐怕还要五年之后了。不过马可以慢慢等,人却等不得。史将军召你来,便是要将游击战法结合骑兵,谋划草原战法。”

“末将领命。”

当日回城之后被章仪一顿好训,全然不知夫为妻纲的道理。不过即便贤惠如芸儿,当日也跟我耍小性儿,埋怨我不知轻重,若是碰上强人便连累了一路百姓。我不知如何解释,只好傻笑,权当修身养性,略过不表。

自此日之后,我日日要侯田驾车出去疾驰一番,当然也不全是为了自家过过瘾头,带着一群十来岁的孩子荒野跑马也别有风情。